一切准备就绪,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离开茶楼,前往济善米行。


    已是戌时,城南又地广人稀,长街冷巷不见行人,唯有憧憧灯影。


    有过此前的踩点经验,牧怀之对这一带的地形与路线很熟悉。他带着陆齐光踏入一条直通济善米行的小巷,在巷中戴好玉面,又走过一阵,接近了米行供粮车出入的后门。


    眼看将要抵达,陆齐光有些紧张,下意识紧了紧挽住牧怀之的手臂。


    牧怀之觉察到她的情绪,侧首看了她一眼。


    他圈住陆齐光窄瘦的手掌,使出薄力,紧实地捏了捏,像是安抚。


    没有多余的话,唯有他掌心残温源源不断。


    陆齐光也知道,关心则乱,紧张只会坏了她和牧怀之的计划。


    如此想过,她调整呼吸,只当这次是到定远侯府的后院儿串个门。


    晁鸿祯还在逍遥法外。


    要想将他打入地狱,她必须拿出决心和勇气。


    济善米行被黑瓦白墙围着,后门门洞却毫无遮挡。


    一名麻布衣裳的伙计站在门洞边,口中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懒懒散散地倚着墙。


    甫一发现二人的身影,伙计立刻精神起来,将狗尾巴草随意吐到地上。他看二人自小巷出来,又戴着玉面,便迎上前去,倒没说什么话,只搓着手等待着。


    牧怀之自怀中取出信函,递给对方,静待伙计核查。


    陆齐光则偎在牧怀之身侧,老老实实出演一位陪夫君下赌坊的小娇妻。


    伙计查过信函,辨认完了身份,便将二人向米行内引去。


    陆齐光随牧怀之走入米行,只见周围陈设稀松平常,遍地都是米桶。除了米中混着不少草籽糟糠,乍一看,倒与普通的米行没什么两样。


    一行人直接穿过林立的米桶,走过舀米的前堂,通过柜台后的小门,进入后室。


    这后室像是仓库,被麻袋围得水泄不通。伙计见怪不怪,步伐轻快地自麻袋丛中钻来钻去,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只好跟着伙计走,终于绕过重重麻袋,来到一堆杂物跟前。


    “封公与夫人第一回来,从前可听过我们济善的规矩?”


    伙计弯下腰,一壁动手搬开杂物堆最前头的梯子,一壁向二人搭话。


    规矩?哪儿有什么规矩。


    陆齐光与牧怀之交换眼神。二人都有些疑惑。


    牧怀之沉下声音,镇定问道:“什么规矩?”


    伙计手中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瞟了陆齐光几眼:


    “我看封公带夫人来,还以为封公清楚得很。”


    “凡是封公带入里头的东西,都可被点为赌资。赌赢了,桌上鲜;赌输了,夫人献。”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搬起东西来,“看封公身旁这位如花美眷,届时若赌输了,可别不情愿。”


    陆齐光柳眉一颦,听懂伙计弦外之音,当下便怒火中烧。


    看来那被歹徒所害的真“封公”也不是什么好玩意,竟然想将发妻当作赌资。


    能和定远侯府搭上边的人,果然都无耻至极。


    牧怀之的眉宇匿在玉面之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齐光却感觉到,那只被她挽住的手臂正硬生生扼住一股欲出的力道。


    “谁立下的规矩?”牧怀之字句含霜。


    觉察到自己惹怒了贵客,伙计讪笑:“自然是掌事的鲍三郎,可不是小人我。”


    他将杂物悉数搬开,露出原先被杂物堆挡住的一道木门,“吱呀”一声将其推开,向着两人摆出一个请姿,赔笑道:“二位,请。祝封公与妇人财源广进!”


    -


    二人走入门后,终于正式来到地下赌坊。


    赌坊顶吊挑高,内部空间开阔,长宽约有十丈,其间摆满赌桌,数不清的人正乌泱泱地围在桌前,滚骰声、推牌声、吆喝声、哀叹声不绝于耳,赢家叫好,输者咒骂。


    这是陆齐光第一次踏足这种地界。


    她自幼长于深宫,又集万千娇宠,是无数人心尖的娇娇儿,从来只在阳光下行走。凡是恶的、坏的、值得恨的,自会有万马千军为她挡下,留给她的只清白与干净。


    而此刻,她当真摸到这世界灰色的一角,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面前那赌桌却突然窜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只见一位身形姣好、佩戴狐狸面的女子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接着,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物,满脸惊恐,连连瑟缩着向后方退去:“夫君、夫君救我!”


    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强体壮的大汉。


    赌坊内乌泱泱的人群中,唯独这位大汉没有佩戴面具。


    刀疤大汉揪住女子的衣襟,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拎到自己身边:“小娘子,你夫君把你输给了我,现在你归我了。来——叫一声夫君让我听听。”


    女子挣扎着,嘤嘤戚戚,向着藏在人群里的丈夫求救。


    她的丈夫却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


    “鲍三郎,求求您,饶了我……”女子慌乱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都是他骗我、非要带我过来的!”


    鲍三郎?!陆齐光闻言,眼神一凛。


    原来这凶神恶煞的刀疤大汉,就是将女子列为赌资的地下赌坊掌事人!


    “饶了你,谁来还你夫君的赌债。”鲍三郎朗声大笑,大手摘掉女子的面具,掐了一把她的脸颊,“我家中十七位美妾,全是和你一样,赢过来的!要怪,只能怪你夫君没用。”


    陆齐光紧紧攥起十指,目光扫过赌坊内在场众人。


    眼见如此恶行,在场众人却无一人出手相助。想来凡是进入这赌场参与博戏的人,多半都对这种规矩心知肚明,更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故而隔岸观火。


    陆齐光怒意翻天,只恨自己不通赌技、不会武学,无法救面前娘子于水火。


    咦,等等——


    她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边上不还有个牧怀之吗?


    虽然她不会武学,但牧怀之会啊,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赌技也十分精湛。


    陆齐光偏头,向牧怀之望过去,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牧怀之被玉面遮蔽了神情,唯独露出的一双眼,好似在冰中淬过的铁刃,寒芒森森,显然也愤怒至极。他也料中了陆齐光内心所想,对她定定地点了点头。


    得此应允,陆齐光更添信心。


    她历来最会娇柔作态,挽着牧怀之上前,向刀疤大汉柔声道:“原来阁下便是鲍三郎。”


    鲍三郎闻声回首,见陆齐光身姿窈窕婀娜,不由两眼放光。他毫不犹豫,将怀中泪眼阑珊的女子丢弃一边,向着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走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牧怀之,自二人脸上的玉面辨出了两人所伪装的身份,视线又近乎贪婪地凝聚在陆齐光身上:“早听说封公发妻风姿绰约,如今看来,百闻不如一见。”


    牧怀之闻言,手臂一僵,眼风如刀,直直向鲍三郎身上剜去。


    “怎么?封公觉得我说得不对?”鲍三郎毫不畏惧,甚至还露出一个哂笑,伸臂就要去摘陆齐光脸上的面具,“不知封夫人这玉面之下,藏着如何绝色的一张脸?”


    刹那之间,牧怀之出手,擒住了鲍三郎的手臂,力道之大,竟令其脸色一变。


    他五指紧扣,不动如山,好像可轻易将那条手臂扭断。


    在鲍三郎面露怒色的前一秒,牧怀之松了手。


    他的话语像冰山上吹过的雪风,不含一丝温度:“按规矩来。”


    -


    不多时,赌坊正中央的一张赌桌被腾了出来。


    鲍三郎率先来到庄家位,两名伙计押着那名赢来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


    陆齐光携手牧怀之,走到赌桌边。


    她低头扫视赌桌,只见桌面犹如棋盘,被灰黑色的细线分割成几块不同的区域——左方为大,右方为小,大小之下又罗列多种骰面与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鲍三郎向着桌面振臂,三枚骰子自他袖内飞出,咕噜噜地在赌桌上滚动。


    “封公可要验验?”他说话时懒洋洋的,根本没将牧怀之放在眼里。


    牧怀之不动声色,卷过骰子,握于掌中拿捏一会儿,很快又将骰子还了回去。


    原先聚集在赌场内的其他赌客,此刻都已停下了手中的赌盘,围到牧怀之与陆齐光所在的赌桌边。一并随之而来的,还有众人毫不避讳的交头接耳。


    “外乡来的,不知道鲍三郎坐庄的厉害。”


    “瞧这小娘子云鬟雾鬓,定是个美人,可惜可惜。”


    “鲍三郎历来是上京的圣手,要不然怎么赢得来那么多妾室?”


    “……”


    潮水似的议论灌入陆齐光的耳朵,直把鲍三郎捧到天上、把牧怀之踩到地下。陆齐光不爱听这些话,皱起眉头,狠狠瞪了其中带着头说闲话的人几眼。


    “封公想先赌什么?”鲍三郎翻手取来骰盅,将三枚骰子装了进去,抬起头,瞥了瞥陆齐光,嘲笑道,“若是封公够胆子,一来便赌个大的,怎么样?”


    还没等牧怀之接话,陆齐光先盈盈一笑,接了他的话:“既如此,妾身替小郎拿主意——小郎以我这张玉面作资,鲍三郎便以你身上衣物作资,如何?”


    鲍三郎两眼放光,盯着陆齐光看,嘴上仍同牧怀之说话:“封公意下如何?”


    牧怀之侧眸,望向身边的陆齐光。


    陆齐光容神笃定,倒是比他还要成竹在胸。她躲到牧怀之身后,两只藕臂绕上前去,轻轻地圈住面前青年的腰身,嫩白的手指好似浸透月色的柔缎。


    “小郎,”她轻声唤,将小脑袋埋在牧怀之背上,“你不会输的,是不是?”


    牧怀之背脊微颤。


    像是为了回应陆齐光的话,他握住了她的手。


    鲍三郎瞧不惯这伉俪情深的情景,嗤笑一声:“那就说定了,愿赌服输!”


    他盖上骰盅,双手高举头顶,猛烈地晃起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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