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是因为病了,陆齐光睡得不安稳。


    她将头颈垫在枕头,面朝内里,却总觉得耳畔有嘈嘈切切的低响。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往外头一探究竟,可她被风寒折腾得困极了,眼皮打着架,根本睁不开。


    她只好卧着,伴着那好似窃窃私语般的响动,昏昏沉沉地睡。


    待到陆齐光神智完全清醒过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七夕庙会大抵正在进行。烛光透过窗纸,将殿内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上京七夕庙会的灯火,竟然这样亮吗?


    她自榻上慢慢起身,披上一件青绫衫子,途径案边那碗凉透的药,来到窗前。


    她从不知道,七夕的灯火竟如此明亮——


    亮到穿透公主府高高的围墙,一直映进她的寝殿。


    寝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陆齐光却好像能听到人声的喧嚣。


    她羡慕,也落寞。


    这是她第一个没在宫里过的七夕。


    可惜,没能遂她的心愿。


    陆齐光走回案前,捧起那碗药,小口啜下。


    唇舌间的苦意顺流而下,她的脏腑好似打通,与口腔联系起来,连心尖也干涩。


    她嫌那药太苦,没喝完,留了一半,拿在手里。接着,她慢慢走到闭合的殿门前——若不能在七夕尽兴一场,便让她沐浴在融融的光里,也算不虚此行。


    这样想,陆齐光伸手,推开了殿门。


    桃红的烛光顿时盈满室内。


    寝殿正门之外,已被谁用白瓷盆栽围出了一条小道。盆中栽着粉白的月季,而盆与盆之间竖立着木灯笼,它们正柔顺地等候在道路的两旁,不知要将造访小道的人引向何方。


    陆齐光愣住了。


    那穿透窗纸的烛光,原来并不是庙会的灯火。


    纵使她鼻腔堵得酸涩,她仍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这是谁布置的?


    是元宝?


    还是哪个知道她心愿的人?


    可她分明没将心愿说予谁人听。


    她也无处可询问,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公主府内的仆役好像在她睡着的时候失了踪。


    陆齐光只能顺着这条小道往前走。


    这条道径蜿蜒,悠长,沿途无人。


    它引着她,远离庙会的喧闹,走向庭院的门洞。


    一道人影等在门洞边。


    等待她的人很高,身形劲挺,像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刚直。可火光在他周身描摹、摇摆,却好像正打磨着他,将他琢成一块温润的玉,可以容人平静地握在掌心。


    陆齐光嘴角上扬。


    “喂——”隔着一段距离,她先招呼。


    那人闻声回头。他还戴着錾刻的半张银面,只露出眉宇与半截鼻梁。


    可这面具毫无作用。


    陆齐光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她仍捧着手中没喝完的药,慢慢走到他面前。


    还没等她开口,牧怀之却先在唇前竖起一只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竟然还双手都戴着皮手套?


    陆齐光脖颈一缩。


    做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牧怀之没有开口,也没有解释。


    他自月白色的袍衫之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递给陆齐光。


    那盒子是木雕的,做工细腻精致,刻有镂空的梅花纹。


    陆齐光接过盒子,随手举起,借着灯光、透过镂空处,向内里打量过去。


    她看到一条细丝似的长腿,紧接着,又冒出几条。


    木盒子里头似乎装着一只蜘蛛。


    陆齐光一时不解其意。


    可她看看牧怀之,又看看那只木盒,忽然反应联想到大梁的七夕传说。


    相传,说蜘蛛这等尤擅“纺织”的小虫,是天上神女的使者。


    为了向神女们借来巧思与妙手,大梁的娘子们多会于七夕庙会开始前,捉上一只蜘蛛、放进小盒,待到庙会结束时再打开看,谁的蜘蛛结出的网更细密,谁就赢得了神女的青睐。


    陆齐光眨了眨眼,试探道:“喜蛛应巧?”


    牧怀之的眼角落下浅浅的笑弧,只点了点头


    他大概是铁了心,今晚非要做个欲盖弥彰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肯说。


    可陆齐光不在意这个。她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那只装有蜘蛛的小木盒上。


    眼下,她一手拿着木盒,一手端着药碗,至此,终于觉得那药碗碍事起来。她低头闻闻那药,忽然觉得不再苦涩,便仰起头,将它咕嘟嘟一饮而尽,喝得连药渣子都不剩。


    喝完了药,陆齐光长舒一口气,像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


    她心情爽利起来,看那只药碗便哪儿哪儿都讨厌。


    牧怀之像是知道她心事,顺手便将那只瓷碗接了过去,端在了自己手里。


    向着庭院,陆齐光放眼望去,只见树植栽遍的院落之内,已挂满了澄亮通明的红色灯笼,暖光将地面也刷上一层温度。庭院道路边沿尽数立着小摊,湖心亭也烛光憧憧。


    她回过头,去看牧怀之。


    他仍站在月影之下、暖灯之中。


    “牧……”才出口,陆齐光的话就停顿了。


    她想,总归是要配合牧怀之,把这出戏演完的。


    虽说她认出他来了,可既然他不想让她发现,那便将称呼略去吧。


    如此想,陆齐光索性开门见山:“是你安排的?”


    牧怀之未置可否,他的头甚至都没动一下,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她。


    “今日是七夕。”陆齐光吸了吸并不通畅的鼻子,认真道,“七夕是不准骗人的。”


    牧怀之扬眉,无奈似地,缓缓点了点头。


    “那,元宝他们都躲起来了?”陆齐光一壁捏着木盒,一壁扯紧了身上的衫子。


    牧怀之肩膀微耸,像是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又一次徐徐颔首。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本想直接披在陆齐光的身上,却似乎有什么顾虑,手腕悬滞半空。


    “我就说呢……”陆齐光低下头,轻轻嘀咕。


    她倒是不客气,将小木盒塞给牧怀之,自己主动接过牧怀之的外袍,披上自己肩头。她历来娇矜,又被寒病冲得脑袋昏,一时对这等照顾接受得理所当然。


    陆齐光披上外袍,又将木盒拿回手中。


    她此刻已经明白了牧怀之的用意,心头漾起一股微妙而不可言喻的描述。


    牧怀之虽以冷淡作表,却轻易让她看清他的心,那里分分明明装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好像今夜只有一个月亮——遑论阴晴圆缺,夜晚从来都只有一个月亮。


    可他对她越好,越是无端地、掏心挖肝地好,她心里就越不好受。


    上一世,她觉得他无趣、刻板,以为这等像自竹子里长出来的人,也会有苦涩的心肠。


    可他坚守、执着,默默无声,也矢志不渝。她漠视他,不曾注意到他的付出与心意,可这并不是阻碍他情感的牵绊,他对她从来都是这样。


    牧怀之勇敢得就像她永远不会伤害他似的。


    可陆齐光知道,她已经这样做过了。


    牧怀之啊牧怀之,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呢?


    你所青睐的那一点,当真值得你毫不犹豫地托付真心吗?


    陆齐光心头酸涩,鼻腔也酸涩,久久没能抬起头。


    她不敢眨眼,泪水好像随时都会蓄满,生怕眼睫一动,就会扇下一片雨。


    牧怀之对此手足无措。


    他能感觉到陆齐光难以言说的悲伤,却困惑于这悲伤的源头。


    是他不肯说话,惹小殿下不高兴了?


    是这月季花颜色选得太俗,不衬小殿下的美色?


    还是今日的安排就是一场错误?


    牧怀之踯躅,犹豫,喉结在颈前紧张地滑动。


    因为许久不曾开口,他落在陆齐光发顶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喜欢吗?”


    陆齐光抬起头,眸中被辉火映出闪闪的莹光。


    “不,本……我很喜欢。”她摇摇头,破涕为笑,眼眸弯弯,“谢谢。”


    她这一声道谢很轻,又好像很重,说出口时,有什么压在心上的东西也慢慢飞走。


    陆齐光用手指摩挲木盒,好像当真从天上的神女那儿借来了几分神气,将目光转向庭院中的小摊与陈设:“我从未参加过七夕的庙会。你……小郎君可以和我一起游玩吗?”


    留意到陆齐光的情绪与称谓变化,牧怀之慢慢舒展了眉头。


    他忽然意识到,不论是半截面具,还是沉默无声,似乎都没有意义——当她想认出他来时,她总会认出他来;而当她不愿意认出他时,他哪怕剥个精光都没用。


    如此想,他点了点头,沉沉地应声道:“自然。”


    -


    陆齐光就这样跟着牧怀之,顺着庭院内的小径,向更深处走去。


    此处分明是属于她的公主府,是她不论前世今生都曾留居许久的地方,如今却因为牧怀之与仆役们的精心布置而稍显陌生。


    当然,陌生的只是景致,并不影响这府内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二人一路走着,来到了当时陆齐光接见牧怀之时落座的花架之下。


    这里的木架上原先爬满了盛开的凌霄花,如今凌霄已然败谢,只剩下青黄相接的叶藤。


    桂花香依然萦绕此处。


    那花架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白瓷盆,下头垫着几张宽阔的树叶。


    而在白瓷盆边,躺着一捆用绒线扎好的凤仙花。


    陆齐光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明就里:“这是?”


    牧怀之没答话,先将她引到石桌边坐下。


    陆齐光疑惑又期待,抬起头,借着烛光与月色去看牧怀之。


    牧怀之戴着手套的手指局促地动了动。


    “给殿……给小娘子,”他轻轻咳了两声,面颊染上的不知是烛光还是红霞,“染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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