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玉娘,陆齐光又急又怕。


    她知道玉娘是秀音舫中出逃的内人,一旦贸然出现在上京街头、被雷老五的耳目发现,定会受到追捕,届时轻则受伤,重则可能丧命。


    陆齐光一面安排仆役,在公主府内外隐秘地寻找玉娘下落;另一面吩咐元宝备马车,欲前往镇国公府,将此事知会牧怀之。


    玉娘原先在镇国公府呆得好好的,是她非要管牧怀之将人索来保护。


    若玉娘遭遇不测,她难辞其咎,只怕会内疚一辈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公主府的马夫近日腹胀便难,本想着吃点巴豆、缓解一下,却不慎将巴豆掺进了喂马的皇竹草中,致使马匹纷纷卧槽,一时无马可以拉车。


    陆齐光没办法,只能等小厮到外头招一辆马车。


    玉娘失踪这事刻不容缓,她等得心急,便在府门前来回踱步,想缓解一下焦虑的心情。


    马车还没到,元宝先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陆齐光的身边停下。


    她手中拿着一张满是字的纸,还随着跑步的动作迎风摇晃。


    元宝简单调息后,将那张纸递给了陆齐光:“殿下,您看这个。”


    “这是?”陆齐光停下步伐,皱着眉头,打量起手中的纸张。


    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字迹虽然不算好看,但落笔十分熟稔,一看就知道这写信人是个经常写字的。陆齐光乍一看这字迹,只觉得十分陌生,倒从来没有见过。


    陆齐光从头读起,两道拢蹙的眉皱迹慢慢加深,读到最后,又渐渐抚平了眉间的皱褶。


    元宝见她神色如此变化,关切问道:“殿下,不打紧吧?”


    “不打紧。”纵是如此说,陆齐光神色平静,眸光却十分复杂。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只缓缓将两片柔软的唇闭合在一起,双眸一时也呈现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悲伤。


    “殿下,您当真不要紧吗?”元宝不知那信件的内容,不明白陆齐光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十分担忧,“要不然,就先不为您叫马车了?”


    陆齐光摇了摇头:“还是叫吧。但那些在外头找玉娘的人……可以撤回来了。”


    “一会儿,我要先到城东的藏珍阁。”她望向府门外,虽然向着元宝清晰地报出了目的地,但语气之中的茫然难以掩饰,“之后……我再去镇国公府,找牧怀之。”


    -


    陆齐光乘上马车,一路向着藏珍阁的所在驶去。


    藏珍阁坐落上京城东,从外头看是一座平平无奇的百尺高楼。


    可上京城的百姓都知道,藏珍阁地如其名,是个守备森严的储物之地。凡是清白干净、不作奸犯科的百姓,都可以交纳钱财,把自己的物件储存其中,未来可凭玉钥或暗语将其取出。


    此前,陆齐光只听过藏珍阁的名号,却从不曾实地造访。她是公主,本就没有太多私家财物。哪怕她当真想储存什么东西,元宝也会为她妥善保管。


    因此,若不是在那张纸上看见“藏珍阁”三字,她是绝不会来的。


    马车在高楼前缓缓停驻。


    车夫掀帘,陆齐光顺势走下马车,进入藏珍阁。


    现下时辰尚早,到藏珍阁来储物、取物的人并不多。阁内的年轻伙计原先在柜案前正襟危坐,一看见陆齐光来了,便起身迎上来:“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陆齐光口吻淡淡。


    她仔细打量那年轻伙计的样貌:浓眉大眼,并不出众,朴实耐看,左眉骨上有一道疤。


    陆齐光露出一点笑容:“本宫来取物。”


    伙计好像早就知道她此番行程的目的,招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陆齐光跟着伙计,在藏珍阁内穿行。她的目光徐徐扫过阁内的装饰,倒觉此处确实像是个层层叠高的仓库,带锁的箱子有大有小,一摞接着一摞。


    二人一路走过楼内的长廊,来到一只独立存放的小箱子前。


    四下无人,伙计站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陆齐光:“殿下可知道储物者的名字与暗语?”


    提及此,陆齐光的神色隐隐有些悲伤。


    她点了点头,缓缓道:“储物者,雷拾玉。暗语,必承其重。”


    伙计颔首,摸出一把小巧剔透的玉钥,打开了那只小箱子。他从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簿子,手腕悬滞了一刹,最终还是把簿子交到了陆齐光的手中:“请殿下收好。”


    陆齐光不动声色,将簿子收入怀中。


    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原因,旋即转身离去。


    眼看即将走出长廊、消失在伙计的视野之中,陆齐光忽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冲着青年唤道:“嗳,娄小郎君——”


    伙计正收拾着那只空空落落的箱子,经此一唤,抬起头来。


    陆齐光用尽了力气,向他吐出最后一句话:“她挺喜欢你的!”


    -


    陆齐光出了藏珍阁,便看见牧怀之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元宝到底是知道事的,甫一听说她要往镇国公府去,便率先遣人连滚带爬地赶去了镇国公府,将她的行程知会了牧怀之。


    起先,牧怀之还没发现她。他只是神色漠然地立在马车边,直挺挺的,像一棵雪松。


    不少女子向他投去钦慕的视线,却全都被一张藏山封水的冰面挡了回去。


    陆齐光向着牧怀之走去。


    那本簿子还躺在她怀中,不知为何,竟好像在暗暗发着烫,烧得她胸口疼。


    牧怀之很快也看到了陆齐光。


    在发现陆齐光的顷刻,牧怀之堆在眉宇的冰雪悉数融化。他动身迎了上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掀起车帘、看着陆齐光走上马车。最后,他自己也跟了进去。


    陆齐光坐在里面,逐渐感觉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她低着头,将双手挽在一起,冷不丁向牧怀之发问:“牧小将军,你说,若人这一生能随心所欲、尽情选择,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牧怀之坐在她对面,双臂环胸,打量着她。


    他将视线落在她的额发,慢慢伸出手,摘掉了衔在她发间的细小叶片。


    “得看人。”他低声。


    陆齐光起先没回话,从怀中取出那本簿子,递给了牧怀之,才又开口。


    “玉娘给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她不见了,给我留了一封信,就走了。”


    牧怀之接过簿子,放置身侧,双眸仍注视着她,静待陆齐光继续说下去。


    “她是雷老五的女儿雷拾玉,打十岁起,帮雷老五记录秀音舫的账目,至今已有五年。”陆齐光仍埋着头,“她说账册记满了光临秀音的达官贵人。我想兴许也有与晁鸿祯的……”


    陆齐光此话一出,牧怀之眉峰微抬。


    他意识到,那本玉娘交出来的账册,或能成为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的武器之一。


    陆齐光自己也清晰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可她一点儿也提不起劲,甚至感觉胸中郁结,悲伤的情绪憋在胸口。


    “玉娘说,她生来就是雷老五的女儿,没得选,到秀音舫去的又多是些权贵,日子久了,虽知道父亲所作的事是错的,却觉得谁也靠不住、谁也不相信了……”


    说到这,陆齐光无助地靠上车架,十指缠在一起:“我知道,越是贫寒的,可选择的就越少。”


    “可那些富贵的,明明有的选,为何却不选些好的呢?”她的视线在牧怀之脸上游走,最终飘忽起来,不知道该看向哪里,“选择坏的人太多,多到那些没得选的,也被迫变坏了。”


    这问题,不光困扰着此刻的她,也困扰着上一世的她。


    如定远侯晁鸿祯,如状元郎居正卿,如晋帝赵雍……哪一个不是身居高位、衣食无忧?他们分明能选择向善,最终却成了她避之不及、欲亲手处之而后快的恶。


    玉娘在信中倾诉,她自幼在雷老五的恶中浸淫,对那些被拐来的娘子,从同情动容到袖手旁观。她倾心于藏珍阁那名年轻的伙计,却又因着父亲人尽皆知的身份,迟迟无法真心追求所爱。


    大梁是她的国,梁人是她的子民,玉娘也是其一。


    可她的子民如今不光无法选择幸福,甚至只能被迫与恶为伍,这令陆齐光感到格外悲哀。


    面对陆齐光的悲恸与无助,牧怀之始终静静听着,没有出声。他执起身旁那本账册,拿在手中,些微翻阅几下,却并没有当真阅读上面的内容。


    哪怕放下账册,牧怀之的眉宇与嘴角都没有太大的起伏。


    可他的口吻却平静而温柔,像一阵吹往陆齐光耳畔的春风:“可现下,她有的选了。”


    陆齐光闻言,肩膀一颤,却没有发声。


    “在殿下与雷老五之间,玉娘选择了殿下,也选择了向善。”牧怀之注视着一时陷入彷徨的少女,微不可见地笑了,“她曾经无人可信,可如今,殿下赋予了她选择。”


    “殿下也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牧怀之口吻虽淡,却藏着能被分辨出来的赞许,“倒不如说,是殿下可以恣意、但选择自律的行为,让玉娘也有了勇气。”


    他不知陆齐光与玉娘昨日的攀谈,却也心中有数:玉娘经营了五年的账目,拱手让给陆齐光,便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大义灭亲的打算。


    可说是灭亲,何尝不是自寻死路。


    秀音舫的经营,玉娘也参与其中,如今玉石俱焚,必然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牧怀之的鼓励下,陆齐光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眸光闪烁,看上去仍不太坚定,眼中仍有迟疑在徘徊着。


    陆齐光也是年少的公主,打小便被捧在掌心,不识艰险,却因一朝重生而携恨归来、决心明辨善恶。她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犹豫,会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她唯独没想到的是,在她怀疑自己的时候,牧怀之会陪在她的身旁。


    陆齐光盯着牧怀之看了一会儿。


    “再过几日,就是本宫的生辰了。”


    再开口时,她已恢复了寻常的镇定,眸光也不再颤动。


    “牧小将军,还请你同本宫一起……”


    “叫定远侯府的坏家伙们,统统自食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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