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时聂赞去李觅儿的营帐,因营帐里还有拉姆,聂赞没有冒然进去,而是在外面喊着拉姆的名字。


    “赞普,你进来吧。”拉姆早就醒了,坐在火炉前煮奶茶,她还调好了糌粑。


    聂赞掀开帐帘发现李觅儿不在,这狭小的营帐藏不了人,一眼可以看到全部。“涅其呢?”小奶狗在舔着碗里的羊奶,这只狗还在。


    “赞普,抱歉,我把汉人公主放走了。”


    拉姆没有隐瞒,放走汉人公主,她顶多只会受到惩罚,但聂赞是不会杀她的。


    “什么?”聂赞大惊失色,情急之中他抓住拉姆的肩膀,道:“你把涅其放走了?这什么时候的事?”聂赞火冒三丈,抓住拉姆的手也不觉在用力。


    拉姆面有痛色,道:“赞普,你快抓断我的肩膀。”


    聂赞醒悟过来,赶紧松开手道:“拉姆,你快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只希望是刚不久的事,这样他便能追上李觅儿。


    “就是,差不多三更,汉人公主求我放她走,她苦苦哀求,所以我不忍心就让她骑马离开营地,估计离我们有百多里地。”


    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这么黑的夜,这么冷的天,荒原中随时都会有觅食的野兽出现,即使骑马,那马也走不出多远。


    聂赞担心的不是李觅儿走得太远,而是这途中的野兽,甚至还有这寒冷。


    这都能要了李觅儿的命。


    “拉姆,你是想害死涅其吗?”聂赞握紧拳头。


    “不,不是。”


    拉姆被聂赞的神色吓到,她生平第一次在聂赞眼中看到恨意,忙道:“赞普,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样想,是汉人公主说她如果不回到中原,她的父母家人就会被她们的皇帝给杀死,所以无论如何她要回中原。”


    聂赞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大半夜过去了,那个柔弱的汉女如果没遇到人,只怕是死定了。


    只要是人,他们就不会舍得杀李觅儿。


    可如果是男人,那他们也不会放过李觅儿。


    聂赞冲出营帐,现在他必须召集他的士兵去寻找李觅儿,不管死的活的必须找到。


    “如果你死了,我非得把你天葬,连你的狗一起天葬。”聂赞又气又怒又担忧,这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他总感觉到喘不过气。


    以李觅儿骑马也走不出两百里地,多半是百里之间,而且荒原中容易迷失方向,因此聂赞命令士兵在方圆两百里寻找,整个营地只留了不足百人巡守。


    “赞普。”拉姆怯生生地叫他。


    聂赞没有理睬,他跨上马便向营地相反的方向奔去。


    云丹贡布拍着拉姆的肩膀安慰她,霎时拉姆放声大哭,扑倒在云丹贡布的怀中。“赞普他恨我,他都不理我,他要是找不到汉人公主,以后都不会理我。”


    “别哭了。”云丹贡布的心情也复杂,李觅儿离开聂赞,这对聂赞,对吐蕃绝对是件好事。


    当初聂赞能把卓玛送到吐谷浑,就是明白美色会耽误他,而现在聂赞却仿佛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说,汉人公主还活着吗?”拉姆从他怀中扎起头,浓密的眼睫毛上闪烁着晶亮的泪珠,她一眨眼,泪珠儿便落下来,但眼中仍是泪光点点。


    云丹贡布温柔地抚摸她的面庞,柔声道:“上天怎么会舍得让这么美的女人死去呢?我们就衷心地祝愿她能回到中原吧。”


    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那娇软得像一株花朵的身子,是经不起高原的寒冷,尤其这夜里的风会吹透骨子。


    “拉姆,你好好呆在营地里,我去追赞普,他心情不好,我怕他会出意外。”


    这句话把拉姆吓得小脸惨白。


    “不,我也去,带着小黄,小黄会带我们找到汉人公主。”


    两人骑马去追聂赞,聂赞寻找雪地中的马蹄印走得不快,没一会兄妹俩便追上。


    嘉措也跟在聂赞的身畔,他见聂赞怒气冲冲而去,也担心他有意外便悄悄追上来。


    马蹄印从这里消失,昨夜的雪覆盖留在世间的印迹。


    嘉措走到拉姆身畔,压低声音道:“拉姆,你怎么来了?”他是提醒聂赞正在生她的气,她这跟来只怕会让聂赞火大。


    “汉人公主是我放走的,我能不来吗?”拉姆倍感委屈,她本来就在后悔,被嘉措这样一说眼中泪光晶莹。“小黄,现在只有你能找到汉人公主。”


    拉姆放下小奶狗,小奶狗似乎听懂她的话,嗅着雪地中残留的气息。


    几个人跟在小奶狗的后面,狗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兴许真能找到李觅儿的下落。


    小奶狗跑出一段路后就累得不行,它太小,后腿又有伤,拉姆心疼地抱起它,没想到聂赞又抢过小奶狗扔在雪地中,现在他们只能依靠这只小奶狗,否则找到的就只是李觅儿的尸体。


    或者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又或根本找不到尸体。


    以前聂赞并不觉得尸体被猛兽吃掉不好,这算得上是“以身布施”,是佛教里最大的慈悲。


    如果李觅儿真的死了,而又找不到她的尸体,无法将她安葬,来世他就不是李觅儿想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


    汉人所谓的“入土为安”,原来是为了来世的牵绊。


    天不知不觉中明亮了,茫茫雪原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


    小奶狗费力地在雪中跋涉,拉姆几次想要抱起它,但都被嘉措阻止,嘉措担心她会惹怒聂赞。


    天边出现一抹绚烂的红色,太阳出来了,但天仍是冷得厉害,呼出的气在眼睫毛上凝成冰花。


    聂赞凝视着那一抹红色,脑中突然晃过李觅儿留在白牦牛皮上的落红,那璀璨的落红之色,也只有这朝霞才能比拟。


    “我才刚得到她,就要永久地失去她吗?”聂赞心内惶恐不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因担心失去李觅儿产生了畏惧。


    向前寻了半个时辰,小奶狗累趴在雪地中,拉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抱住它。


    “把它放下来。”聂赞沉声道。


    “不行,它已经走不动,它会累死的。”拉姆把小奶狗藏在自己的曲巴里。


    “拉姆,你把小黄放下来,现在只能靠小黄找到汉人公主,小黄也一定想救它的主人。”云丹贡布劝说拉姆,从她的曲巴里抱出小奶狗放到雪地中。


    小奶狗累得动弹不得,啃了一口雪,便就在雪地中打了个滚,歪歪斜斜地向前跑去。


    但它太累了,才跑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又趴倒。


    拉姆赶紧拿出羊皮囊,从里面倒出羊奶喂给小奶狗饮,它咕噜咕噜地舔羊奶,约摸饮了半袋羊奶,又支起身子向前跑。


    这次它跑了很久,一边跑,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在叫唤它的主人。


    消失许久的马蹄印又出现了,但还多了一些其他的脚印。


    聂赞勘查雪地中的脚印,这些脚印非常多,但每对脚印十分对称,呈梅花状,趾垫形状对称、狭长,并有很深的爪钩印。


    乍一看下和狗的脚印相似,但狗脚印稍小,歪扭,还会向不同方向滑动,不像狼脚印对称,钩印也没如此深。


    “是狼群。”嘉措吃惊地道。


    他一说完聂赞的脸色又黑了许多,当然聂赞也早就辨认出这是狼群的脚印,看这脚印数目,可见这支狼群数量不少,至少是在二三十头以上。


    李觅儿遇到狼群,是凶多吉少了。


    一起此念,聂赞心头狂跳不能自已。


    几人沿着狼群的脚印往前追,脚印蔓延约摸有四五里地,雪地上有一片殷红的血迹,旁边散落着几根腿骨,以及一块手掌大小的白毛。


    拉姆看着那块白毛,拾起一根腿骨,道:“这是瑙塞达的骨头,它被狼吃掉了。”


    瑙塞达便是拉姆的那匹白马,被狼群啃噬得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块皮毛,那李觅儿只怕也难逃狼口。


    聂赞站起身,向四面察视,金色的阳光洒遍寂静的雪原,但那窈窕的倩影不知融入何处的风景中。


    “涅其。”


    悲壮的声音传出去后,在雪地中消失无踪,没有人回应。


    云丹贡布神色严肃,现在结果可想而知。


    嘉措和拉姆对视,两人也不敢开口说话,更不敢去劝聂赞。


    这时小奶狗在离他们两三丈远的地方狂吠,它很着急,前腿在雪地中抓着,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狗叫得这么惨这么急,一定是发现李觅儿的尸体。


    一股腥涩的灼流在聂赞的喉咙里上涌,他强自忍住,快步奔向小奶狗所在的地方,当他看清雪地中的情形时,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云丹贡布三人也奔过来,同样他们也怔住。


    这是一条半丈多宽的小河流,河流已经结了厚厚的冰,而李觅儿就被冰封在这河底。


    她静静地卧在冰中,眼眸紧闭,隔着冰层,每根眼睫毛都能清晰可见,乌黑的发丝冻在冰中,如同河流里流动的水草。


    这恬静的模样,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众人心头震憾不已,这应该就是人间最美的样子,但人间从此后再无。


    拉姆喉头哽咽,头趴在云丹贡布的肩上啜泣。“汉人公主死了吗?”


    云凡贡布拍了拍她的手,俯下身去察视冰上的痕迹,冰面上有一些锋利的齿印,看来是狼的齿印,河岸上有大片滚过的痕迹。


    大概李觅儿就在此处被狼群袭击,她可能从马上摔下来,然后滚到小河里晕倒,因为天气太冷,河水迅速结冰,将她冰封。


    狼群也发现在冰层下面的李觅儿,但冰层很厚,狼群无法用利齿咬碎冰面,最后只得离开,因此冰面上只留下狼群的齿印。


    嘉措眼圈泛红,他虽未与李觅儿有过接触,但那个雪夜里,李觅儿在雪中翩然起舞,曾悄悄地夺走过他的心。


    他拔出匕首敲着冰面,想要把李觅儿从冰中挖出来。


    “嘉措,别,你这样会损毁汉人公主的容颜。”云丹贡布赶紧阻止。


    李觅儿被冰封,如果强行破冰,势必会撕下李觅儿面上的肌肤。


    “那怎么办?”嘉措不安。


    “必须让冰自然融化才行,这样才不会伤到汉人公主的容貌。”


    云丹贡布的话音落下,便见聂赞解下羊皮袍子扔到河岸上。“赞普,你要做什么?”云丹贡布大惊失色,他猜到聂赞的用意。


    聂赞毫不迟疑地趴在冰面上,赤|裸的胸膛一挨到冰便狠狠地打了几个寒颤,但他还是紧紧地趴在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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