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沉鱼目光沉静,见她半点不慌,月微尘有些稀奇:“怎么,你没有话说么?”
“有。”沉鱼毫不犹豫道,“我只是在想,说出来会不会惹您生气,就憋回去了。”
“但说无妨。”
“现在情况是,我肯定走不了了,对么?”
“嗯。”
“但我这个人吧,比较善良。”沉鱼指了指离池三人,“师兄他们,能离开么?”
月微尘点头:“原来如此,你担心我会因为你对他们的关切而恼怒。”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无妨。”月微尘含笑望她,“我与凡人不同,他们是你的师兄,你对他们怀有关切之情,非常合理。”
是么,现实中的你可不这么想。
偶尔她不小心暴露对其他异性的关心,都得悄悄吃醋。
但这点可不能叫月微尘瞧出来。
他不吃醋是因为没将两名弟子看作竞争对手,能被称为他对手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她关心谁都可以,绝对不能表现出对本体态度的特殊。
但表现出态度十分厌恶也有些刻意……做到自然就好。
“所以能麻烦您先送他们出去么。”沉鱼恳切道,“我方才仔细想过了,师兄他们没能力带我出去,而我又不想多折腾自找苦处,更不愿惹恼了您,结果又没跑出去……所以就想现在配合些,这样的话,不管是您还是我,心情都能愉快些。”
月微尘笑容淡去,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似是没想到她这么有觉悟。
沉鱼还真的很有觉悟。
而且,这番话也是她在冷静分析局势后才说的。
以目前情况来看,幻境属于月微尘投影的主场,两位师兄客场作战,很难救她出去。
但是先让月微尘放他们出去,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沉鱼有自信,那两人如果没能找到她,绝对不会离开北邙山。
那么,他们哪怕是走投无路没办法,去找月微尘本体求助,也比和她一起困死在幻境中强。
从头到尾,沉鱼分析的明明白白。
而月微尘投影恰好不了解两位弟子的性情——他知道这两人心悦沉鱼,却不会了解此番情意有多么坚决深刻。同样的,他知道沉鱼聪慧机敏,却也绝不会想到,她会冷静到这种程度。
最重要的是。
他有着神君的高傲。
不知月微尘后来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但仙魔大战前的他,举手投足间,仍有仙人的矜傲。
面对月微尘的审视,沉鱼垂下眼睑,似乎有些羞怯,又像是难以承受那样的压力。
“好。”月微尘见状,不再刁难她,爽快地答应了。
正如他所说——神君口中,从无虚言。
只见还在商讨的师兄弟二人,连带旁边一起着急的虞桃一并化作虚影,他们周围的环境如玻璃般破碎消散。
“幻境快要崩毁了!”虞桃焦急道,“但是沉鱼在哪儿啊,沉鱼能出去么?”
他们已经找了沉鱼许久,可是一无所获。这真的非常奇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离奇消失呢?
这地方就这么大,方才两个男人找的上头,几乎将整个山洞翻了一遍。
结果还是半点迹象都没有。
虞桃简直急得想哭,只恨自己为何这么没用。
离池脸上没露出半分焦急,至少虞桃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少年意识到幻境正在崩毁,二话不说,鬼气骤然聚拢,随后向外猛得炸开,试图强行维持自己在幻境中的存续时间。
乍一看还挺有气势,可他仅支撑了短短一瞬,便消失了。
转眼间,沉鱼面前已空无一物。
凌霄,落月的尸体,连带着密室中所有一切,均被视作无用垃圾,清理一空,压抑的山腹密室场景随之破碎,被无边无垠的洁白取代。
空旷安静得叫人害怕。
“终于将无关人员都请出去了。”
沉鱼心脏渐渐沉下去,仿佛浸入冰水,冷得全身都在哆嗦。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半分脆弱。
不对。
她冷静思索,或许可以露出些脆弱感,因为月微尘投影似乎就喜欢她强撑坚强的样子。
她必须与月微尘周旋,等到其余人联系上救兵,救她出去。
即使受些委屈也没关系,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有机会。
“这里从现在开始,便只有你我二人了。”月微尘眸光渐渐温柔下来,“其实……”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
沉鱼听见了咔嚓的声响。
她皱眉,寻找发出动静的地方。
看见她的动作,月微尘问:“怎么了?”
“你没听到么?”
“没有。”月微尘说道,“若想转移话题,却也不必如此生硬。我已说过,你不必紧张。”
月微尘毫无所觉的样子,似乎那只是她的幻听。
那,可能确实是她过于紧张,出现了幻听?
沉鱼最开始也这么以为,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阵脆响。
像是玻璃被冻裂的脆响,叫人牙根发酸的不适。
这次沉鱼很确定,不是她的幻听,这道脆响就是从某种难以言喻的,空间的“更深处”响起的。
换而言之,月微尘重新塑造的这片领域,也在破碎。
萌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秒,俊美神君表情也出现了变化。
尽管很微小,可沉鱼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她假装糊涂:“发生什么事情了?好像有点声音?是我的幻觉么?”
“你听到什么了?”笑容在月微尘脸上淡去,他甚至称得上严厉地看向沉鱼。
“就感觉有人在敲什么东西?我也不确定。”沉鱼说道,“一开始您说没有,我还以为是我幻听呢。”
论装傻充愣沉鱼那是老熟练了,恰好月微尘暂且也顾不上处理她,他目光凌厉地扫向某一处:“是——”
“是我啊。”
轻快含笑的声音悠哉接过话头。
那优雅华丽的独特声线,只听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根本不需看清来者面容,沉鱼也能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
——慕如镜!
她表面疑惑,内心则悄悄尖叫,他是怎么神兵天降的?
她寻声望去,只见身着浅杏色长杉的青年手执纸扇,头戴金冠,贵气逼人。而他眼中含着春水般温柔的笑意,姿态安静而悠闲,活脱脱是寻花问柳的贵公子。
往好的想,这是慕如镜风格多变,容貌俊美可塑性强。
往阴暗点想,慕如镜是觉得月微尘同样走仙气飘飘路子,因此特地换个风格避免撞衫。
沉鱼觉得,对于这满肚子坏水的小菩萨,第二种可能更靠谱些。
哼。
反正这臭小鸟说有事要办,就神秘消失好久,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场……鬼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指不定方才她被月微尘为难的时候,这货就在旁边看戏,算计她的忍耐极限,掐点救场。
慕如镜不紧不慢地向两人位置走来,而月微尘竟然就这么任由他靠近。
月微尘不动,沉鱼自然也不动,她眼看那杏衫青年走向她,他根本无视了月微尘,只在路过后者时,随意地轻摇折扇。
那清冷尊贵的神君,脸上惊愕神情还未消去,整个人便像单薄的玻璃人似的,骤然破碎。
慕如镜轻吹口气。
呼。
只见月微尘的身体化作琉璃粉末,在风中沙化消散。
“许久未见,沉鱼近日来如何?”
慕如镜走到她面前,眼眸清亮地望着她,唇角仍是那悠闲自在的笑意。
“确实好久不见……你怎么现在才出现!”沉鱼瞪着他,“是不是故意看我为难,才姗姗来迟。”
“沉鱼怎会如此想我?”慕如镜为自己澄清,“只是路上购置这件长衫稍微耽搁了些功夫,毕竟想着许久未见,想着打扮好看些,叫沉鱼你看了也舒心嘛。”
“你觉得我会信么?”沉鱼翻白眼,“荒郊野岭,你上哪买衣服?”
慕如镜反问:“那你可曾想过,能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见到镇魑渡厄仙君与无情道种的当年投影?”
这确实没想到。
其实沉鱼心里想的不止这些,她意识到,许久未见,她与慕如镜的相处气氛,相比之前似乎变得自然亲密许多。
这种转变非常自然,毕竟此刻她孤立无援,而慕如镜是她的盟友,哪怕是塑料盟友,也比月微尘投影安全的多。
所谓的安心感,全靠同行衬托。
到底被这货算计到了。
沉鱼明知他是故意卡点救场,却还是会承了他的人情。
“你要说明的也不知是这些吧。”沉鱼盯着他,“我现在问题有很多,不知能否赐教。”
“当然。”慕如镜笑吟吟望着她,“不必着急,月兄制造的这方领域还能维持很长时间,没人能来打扰我们。”
这话说得委实嘲讽极了。
不愧是小菩萨。
沉鱼满腹疑惑,她捋了捋思绪,决定从最开始问起。
“这片幻境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能操控月微尘?你都知道什么?”
慕如镜挑眉:“怎么不叫师尊?这么无礼啊。”
沉鱼嘴角抽了抽,无语道:“那你扪心自问,你能把他看作我师尊么?我刚才吓都吓死了。”
“我看沉鱼倒是很冷静。”
“哦,所以意思你刚才就是在旁边躲着看戏呢,是吧?”
“哎呀,说漏嘴了。”慕如镜以纸扇轻轻抵住唇,眨眨眼睛,似乎有些紧张。
沉鱼木着脸看他:“别说废话,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片幻境发生的事情,均由当年故事演化。”慕如镜说道,“由于你的发带刺激幻境境主,月微尘觉醒,因此具体事宜因他个人意志,出现了细节差别,但总体发展路线,与结果并未发生改变。”
“月女确实受到引诱,向他祈求力量,导致自身死于凌霄剑下,月神彻底陨落。”
“而凌霄也确实原本对月女并无感情,只是当年的青梅竹马,而在外界的少许暗示下,凌霄为了促使道种彻底觉醒,在杀死月女的同时,也爱上了她。”
“……”沉鱼审视地望着他,“当年故事,你怎会如此清楚?”
“因为这场幻境,就是由我一手炮制。”慕如镜晃晃纸扇,眼中闪过狡黠光亮,“你不会以为,每人的资格试炼,都会是无情道种与仙君接待的排场吧?”
好家伙,私人定制难度是吧。
“所以你能操控月微尘的原因就在这里?”
“操控倒也不至于,对于月兄的实力,我还是非常尊重的。”慕如镜说道,“只是他毕竟只是投影,与本体割裂,并且我早便预料会有此情况,因此特地留了后手,免得弄巧成拙。”
也就是说,月微尘投影诞生之初,就有潜藏的控制后门。但这个秘密,只有慕如镜一人知晓。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阴谋家,永远不会令自己无路可退。
“但你若是迟迟不解决他,任由投影自由生长,替你收割一波,等到他将强敌解决的七七八八,甚至与本体兵戎相见,两败俱伤之际再跳出来,岂不是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慕如镜望着她,恍然大悟道:“沉鱼果然聪明过人,如此绝佳计谋,在下怎么就未曾想到!”
沉鱼:“……”
这小菩萨是在阴阳怪气她吧?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着急跳出来制止月微尘,而没有争取更大的利益?
见慕如镜不愿说,她道。:“现在可以别卖关子了吧?你搞这么一出,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搞清月微尘身份,而更大的目标……弑仙,你信么?”
在慕如镜的讲述中,沉鱼此次始终笼罩在迷雾阴影中的试炼,真实目的总算浮出水面。
“仙族亘古至今,总数也不超过三只,甚至可能只有镇魑渡厄仙君一人,可谓实力极强,刺杀难度极高。经我这段时间调查,月微尘确实是仙族,是镇守天下的仙君。”
说完这句话,慕如镜特意顿了顿,观察沉鱼反应。
少女眼中确实露出了惊诧神色,却并非他预想中的那般震惊。
“你怎么知道?”
“我发现你似乎总在小觑于我。”慕如镜失笑,“这很难调查么?”
“那可真厉害。”
“我之前承诺过,我有杀死仙君的方法,你当时不信,因此我此番特地向你证明,我确实找到了刺杀仙人的方法。”
“你是在开玩笑么?”
这次沉鱼是真正露出了震惊之色。
“你以为,当年月微尘为何会插手凡人纠葛?”慕如镜轻笑,“无情道种虽然珍贵,却也不至于令他这堂堂仙君如此关注。”
“为什么?”
慕如镜:“因为他真正想要猎杀的目标,是月神。”
“准确说,是月神的香火之力。”
“就在仙魔大战前两百年中,人间有大量仙灵陨落消失,并且均断了香火传承,正是考察到这蹊跷一点,我才展开调查,由此了解月微尘的目的。”
沉鱼皱眉:“师尊他为何如此做?”
月微尘是原作钦定的天下第一,任何人都难及项背,虽然名为月之微尘,但他根本无需借助任何人的光芒,因为他即是世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看似温柔谦和,实则清冷高傲至极,这样的月微尘,怎可能去做谋夺他人香火的事情?
“那你便要去问月兄了。”慕如镜眼里带着朦胧笑意,“你对月兄品性很信任?”
“那肯定比你更信一些。”
“你对我态度总如此恶劣。”慕如镜叹气,也不知表现出的失落是真是假。
“那你不反思一下,我为何只对你如此?”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沉鱼瞥他:“那你接下来是什么计划?”
“可以看出来,月微尘在仙魔大战前的性情与如今有颇大差别,且当时的他致力于收集香火之力。因此,接下来我准备进一步调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以至于对月微尘,都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仙魔大战。
这是修真界任何一名修士都清楚的概念,因为正是那持续上千年、亘古未有的大战,导致众生凋零,灵脉枯竭,加速了末法时代的来临。
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且战火纷乱,具体记载当年历史的靠谱典籍很少,而且言辞颇为隐晦,没想到,其中竟然隐藏有如此之多的猫腻。
慕如镜说:“关于这方面的调查,还需要沉鱼你多多配合。月微尘对你存有好感,这是你相比其他人,最大的优势。”
“嗯。”
沉鱼点头表示会配合。
没办法,师尊大人实在太强了。
未必要他死,但总不能让他一路无敌,然后她也别回家了吧?
“所以你还是没说,刺杀仙人的方法是什么?”
“你应当已猜到了,就是香火之力。”慕如镜坦然说道,“失去香火,无论是何等仙人,都会陨落,当然,若是自身强到一定程度,或许能够规避消亡,陷入沉睡,但这也算是受到重创。”
“对付仙人,断绝香火,永远是最有效,最保险的方法。”
……
虽然慕如镜是以含笑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但沉鱼分毫没觉得,他有玩笑意味。
甚至她心中已经倾向于这个说法的真实性了。
如果真让慕如镜成功的话……
她回过神,说道:“走吧。这里我真呆够了,师兄他们应该也在等我。”
“好吧。”慕如镜语带惋惜,“其实我还挺喜欢这里。”
“嗯?”
“没有其他烦人的家伙出来晃悠,只有你我。”慕如镜说道,“我倒是有些理解,月兄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领域了。”
沉鱼无动于衷。
慕如镜唇角向下撇,这为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少年气。
但他本身就是相当鲜活生动的性子,无论做什么都不违和。
“为了见你,我特地选了这身长衫,结果你连半点言语都无么?”
沉鱼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避免和师尊撞衫呢。”
慕如镜:……
俊美公子终究露出无奈神情。
沉鱼安慰:“好吧好吧,其实还是很好看的,不过你倒是有闲心啊,调查之余不忘买新衣服。”
慕如镜道:“对任何人人,都要有相应的态度,这是我的个人习惯罢了。”
“哦……”
“不过你今天也很漂亮。”慕如镜说道。
“有么?”沉鱼说道,“我之前不是有过打扮更精细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夸我?”
“因为那个碍眼的发带,终于消失了。”慕如镜以纸扇轻敲掌心,“忘了说明,此番设计,还有重要用意,便是希望能去掉你那不离身的发带。”
沉鱼:“行行行,就你最有心。”
慕如镜看着她,剔透镜眸中清晰勾勒出她的身形。
“你对我的言语,总是报以怀疑轻视的态度。为何不愿向我付出半点信任?”
“信任什么?”沉鱼反问,“信任浪子的真心?”
慕如镜唇角轻翘,眼底自然流露出少年般轻盈的笑意。
“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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