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是怎么走出化妆间的,韩炽满脑子都是“吻戏”两个字眼,以及那一刻林旬鹤骤然投过来的震惊视线。


    那一瞬很短,短到仅仅一个眨眼间,两人交汇的目光便已错开。


    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此时站在摄影棚大灯下的韩炽弄不明白,也被强光照得疲惫,无力调动思维再去分析。


    至于“吻戏”。他轻轻一笑,怎么可能呢?


    让他一个跑龙套去亲吻一个当红流量明星,那是要被粉丝追杀的好不好。他又不是主角,压根没有拍吻戏的必要,借位罢了。


    倒是两位主演,应该会有吻戏的吧,至于是真吻还是借位,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韩炽驻足凝思片刻,为了心安,或者为了些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原因,他去编剧助理那里找了份剧本看。


    他的戏份很少,连专门印一份剧本给他的必要都没有,临到要拍的时候,给他讲讲怎么拍就是,反正总共没有两分钟。


    的确有吻戏,还是一场强吻的狗血戏码。


    “裕裕”在和炮灰恋爱的这段时间,逐渐意识到自己心里还有男主,所以鼓起勇气要和炮灰分手,而炮灰恼羞成怒,就上演了强吻这一幕。


    更为狗血的是,这一幕还被赶来找“裕裕”的男主撞见了,随后自然没有丝毫悬念的,男主救美,炮灰挨打。


    韩炽握着剧本,忽然明白,原本饰演炮灰的演员为什么对这个角色不上心了。


    人设不讨喜,还整天挨打,确实不是什么好角色,说不定那演员就是不想演才找了个轧戏堵车的借口。


    午饭过后,便是炮灰强吻挨打、两位主角复合的拍摄场次。


    不知导演发了什么神经,临到开拍前,突然问了韩炽一个自认幽默的问题。


    “小韩啊,你谈过恋爱吗?”


    周围人还不少,一听见这话,大家纷纷投来好奇又莫名的视线。他们同被问的当事人一样疑惑,无法理解导演这么问的原因。


    导演望了眼众人,笑着解释:“我这不看小韩没什么经验,人又老实,怕他演不好。”接着,又拍了拍老实人韩炽的肩膀:“咱就明说了,其实是想问你有没有接吻的经验,别一会看沈湫可爱,把持不住真吻上去。”


    这几日,大家熟络了些,导演也能和韩炽说上几句玩笑话。


    然而这个玩笑,对于韩炽来说,一点都不好笑。


    人群中渐渐溢出或大或小的隐隐笑声,起哄的,或者夹杂几分嘲弄的猥琐笑声,叫人不适。


    大家似乎都默认韩炽不会生气,还觉得导演挺幽默跟着起哄,无人在意一个老实人的心情,对于韩炽稍微沉下来的表情,也看不出与平时有何差别。


    韩炽张了张口,想要岔开这种令人不舒适的气氛。


    忽地,一声巨响先他一步。


    暴力的声响惊碎所有噪杂的笑声。


    众人被声音惊得回头。


    原来是一台打光的金属立灯倒了,而一地的碎片残骸之旁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林旬鹤。


    见众人望着自己,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清亮的眼眸,温雅地笑了笑。


    不言不语,仅仅笑着。


    对于片场工作人员来说,这不过一场无关痛痒的意外而已。剧务赶紧招呼人来清理,甚至有两个狗腿的配角演员主动关心起林旬鹤,问他有没有受伤。


    林旬鹤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没有,我当时离得远。”


    准备妥当后,这场重头戏终于开拍。


    这是一场内景戏,炮灰收到裕裕发给他的分手信息,于是来到裕裕家里。没多久两人发生争执,几句铺垫情绪的对峙话语后,裕裕转身打算开门离开。


    这时,恼羞成怒的韩炽蹭地起身,大步上前,抓住裕裕的手狠狠一拉,将人按在了门侧的白墙上。


    “壁咚”达成,然而韩炽即将吻下去的时候,却顿住了。


    这一停顿,导演立马喊“卡”。


    “小韩啊,你情绪不对,你愣什么,直接吻……不是,直接靠过去做做样子就行了,借位懂吗?”


    之前争吵那一段,两人演得都还不错,挺有代入感。


    突然拤在关键时刻,难怪导演会这般激动,语速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听见导演的这些话,韩炽局促地站着,一副毫无经验的愣头青模样,惹得外场的不少工作人员窃窃嬉笑起来。


    笑里倒没有嘲讽的意思,多是觉得这幕有趣。


    “好了,继续继续。”导演摆摆手,大家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两位演员需要回到壁咚戏前面的站位,而韩炽路过沈湫身旁时,听见他轻柔的声音:“别紧张。”


    韩炽脚步一顿,点点了头。


    他确实是紧张的,即便午休的时候躲在卫生间里用十分可笑的方式模拟了好几次,但真正拍摄对着真人的时候,仍然免不了紧张到手心冒汗。


    担心动作幅度不够,体现不出角色内心激烈的情绪,又怕做得过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才会显得束手束脚,不知该如何拿捏借位的分寸。


    况且,这种事做来着实挺尴尬的。


    他至今还没有吻过……


    不,其实是有的吧,和那个人。


    思绪差点又要飘远,韩炽赶紧摇头,凝了凝神。


    “27场第5次,action——”


    场记话音落下。


    一脸决绝的裕裕立即动起来,唰地拉开了门,这时韩炽赶过去,把人一拽,抵到了墙上。


    他用两条结实的手臂把身形相对娇小的裕裕圈在怀里,目中升起翻涌的愤怒和欲望,紧接着凶狠地低下了头。


    韩炽的动作相当粗暴,裕裕发出“呜呜”的挣扎声,用拳头用力捶打他的手臂胸膛,却不能撼动分毫。


    从韩炽身后摄影机的角度看,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换到另一架摄影机的屏幕中,两人之间则丝毫“强取豪夺”的气氛都没有。


    别说吻了,连皮肤都没挨在一起过。


    韩炽垂着眼睛,不看被自己圈在怀里的沈湫,只顾专心致志地演戏,但同时也时刻保持分寸,绝对不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段吻戏不足十秒,韩炽却觉得时间无比漫长,拉长的“嘀嗒”读秒声响在脑中。


    直到默数到第八个数的时候,一声大门摔向墙壁的巨响袭来,终于宣告结束。


    林旬鹤一脚踢开门,二话不说朝着韩炽的脸上给了一拳,紧接着又朝他的腹部去了一脚。


    韩炽顺势往后摔倒,那里有一些提前准备好的杂物桌椅,一倒下去,立马就散了架。自然是为了突出男主的神勇,同时也让愤怒的观众们解解气。


    捂着肚子,韩炽躬身躺在一堆四分五裂的杂物里,开始扮演最擅长的“尸体”,一动也不动。此时总算完成炮灰任务的他,绝对不会去打搅两位主演的温情时刻。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刚才林旬鹤给他的那一拳一脚,看起来挺狠,却没怎么用力。


    这么一想,盯着碎裂木屑的双眼逐渐失焦,捂着腹部的手指,在身旁林旬鹤关切沈湫的温言安慰中轻颤了颤。


    另一边,林旬鹤揽抱着眼睛通红的沈湫,跨出浪迹一片的房间,伴随一声“卡”,属于韩炽的戏份终于结束。


    ……


    韩炽这边拍完了戏,除了多得些劳务费,生活并没有丝毫改变,他又继续做着场务的活,整日忙忙碌碌。


    这天,负责管理设备的周哥有事,请他帮一天忙,事情不多,只需把各种拍摄用的设备清点归置好就行。


    凌晨1点,韩炽还拿着周哥给的明细清单核对,认真地在纸上做着记录。


    原以为除了看门大爷,这个点还留下的人只剩自己了,没想到有人急急忙忙找了来。


    “韩……韩哥,有个事劳烦你一下,林哥喝多了,怎么都不肯走,请你帮忙把他背到车上去。”徐小舟着急地说,要不是其他人都走光了,他实在没法子,绝不会来找韩炽。


    看徐小舟一脸难色,韩炽出现片刻恍惚,这些话钻入耳朵里,也跟蒙了罩子似的听不真切。


    那个人还在?而且喝醉了。


    他为什么喝酒?遇见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韩炽脑中浮现出各种不受控制的猜测。


    而他这张呆愣中透出几分忠厚老实的面孔,落在徐小舟眼里则让他更为着急,赶忙又说:“晚上气温低,在棚里睡一晚肯定不行的,你快跟我过去吧!”


    夜风流转,确实有些幽冷。


    韩炽凝住心神,大步一迈,跟着徐小舟去了主演所在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上依旧贴着“林旬鹤”几个字,这里韩炽先前来过。


    这一次房门紧闭着,他站在门口,生出几许犹豫且忐忑的情绪。


    徐小舟可没空观察这些,猛地推开房门。


    林旬鹤的身影顿时闯入韩炽眼中。


    那人趴在化妆台前,极没形象地歪扭着身体,一条手臂搁在台子上,一条手臂自然下垂,整个人悬悬地挂在椅子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来。


    韩炽赶紧上前,一跨入房间,急切的脚步不由一顿,浓烈刺鼻的酒气顷刻冲入大脑,就连眼睛也有了刺疼的感觉。


    几个大步过去,不料他伸出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醉酒人的衣角,林旬鹤猛然直起腰,坐直了身体。


    “小舟,给我倒杯水来,要热水。”他的嗓音并不像周围的酒气那么混乱,反而透着克制的清冷,如果不是略有几分沙哑,根本听不出醉意。


    徐小舟应声:“好。”他在休息室里转了圈,发现桶装水里空空如也,立马转身去了别的休息室。


    而韩炽没有出声,无措地站在林旬鹤的身旁,盯着他柔软的发旋。


    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怎么了?”


    这一声仿佛石头惊起涟漪,林旬鹤猛然扭回头,难得露出几分不同以往冷淡的惊讶表情。


    一双矜冷的眼眸死死盯着韩炽,眼尾被酒意染得通红,好像哭过似的。


    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他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漠视韩炽的存在,把嫌弃全表露出来,语气很冲:“你怎么在这里!”


    “你的助理说你喝醉了,让我来帮忙送你回家。”韩炽的声音很淡很稳,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竟然平静下来。


    林旬鹤按了按紧拧的眉头,冷声拒绝:“不需要,你可以回去了。”


    “好,”韩炽沉下声音,“那我回去了。”


    可走了几步,他好像也被满屋子的酒精熏晕了心神,停下脚步,说着多余的话。


    “你不是对酒精过敏吗?只是喝一点含酒精的饮料,第二天也会起疹子,下次不要再喝酒了。”


    倒来热水的徐小舟即将走进休息室,见到这一幕,又退了出来,悄悄趴在门边。


    林旬鹤望着韩炽宽阔的后背,敛去眼中涌上的一丝酸涩,冷哼一声:“呵呵,自从我分化成alpha,就没有这种娇贵的毛病了,不需要你来瞎操心。”


    “哦,是吗,那就好。”韩炽低下眼眸,闷闷地应声,说完继续向房门方向走。


    似乎一切真要跟自己作对,他刚走两步,背后便传来一阵物品落地的哗啦声响,好像被人从梳妆台上全扫了下来。


    韩炽并没有转身,硬生生按住惊起的一抹心疼,迈动双腿,继续向前。即便此时的脚步很沉,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比以往更多的力气。


    直至快要走到门边的时候,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时,刷一下,又一个东西重重砸向他的后背,恰好摊开在他的脚边。


    韩炽皱眉凝神看去,原来是一本书。


    这些日子,他脾气一直很好,大家都说他老实稳重,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生气。当忍耐克制的阈值达到一定程度时,他同样会竖起心中的刺,以自保的方式扎向另一个人。


    这次韩炽捡起地上的书,转过身,坦荡地对上那人射过来的愠怒目光:“小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好多……”


    把语言化作针刺,却始终无法对那人下手,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短短两句话,听在林旬鹤耳里,对他的刺激已然不小,愤怒再次升级,他紧紧瞪着韩炽,连眼皮都不眨,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撕咬韩炽似的。


    可是,那眼里的赤红,却不全是源于愤怒。


    十几秒后,林旬鹤颤了下酸胀的眼睫,目光凝在韩炽垂手拿着的书上。一口气泄了,肩膀耷拉着,整个人陷入恍然之中。


    韩炽感觉怪异,拿起书翻了翻,这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他上前一步,轻笑道:“你就是为了书里的内容生气?犯不着,书里的都是假的。”


    笑意里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爽朗。


    林旬鹤闻言缓缓抬起眸眼,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对着韩炽故作无谓的笑脸皱起眉头,却配合着说:“对,都是假的。”


    “是啊,假的罢了。”韩炽接过话,又是一笑。


    “我是beta,你是alpha,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他终于还是将语言化作利刃,狠狠给了自己一刀,一时间,竟然有种酣畅淋漓的自虐快感。


    “还有几件设备没有清点好,我先去忙了。”忍住胸口插着的无形尖刀,他把书轻轻一抛,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一步步走向出口。


    此时望着他将要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林旬鹤忽然慌乱起来,豁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


    “韩炽……”


    这是他心底的喃喃自语。


    而那被丢弃的荒唐书本,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悄然闪出一道柔亮的白光。


    “砰——”


    “哗啦啦——”


    蓦地,柜子倒了,桌上的东西四散倾倒,大地疯狂摇晃震颤起来。


    地震了。


    林旬鹤无所谓地抬眸瞥了眼头顶疯狂摆动的吊灯,一瞬间突然看透了生死。


    其实,死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总好过这般活着。


    他静立着,阖上双眸,勾起一抹释然笑容。


    “小鹤——”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且惶急的声音穿透林旬鹤心底的幽暗,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护在怀里。


    大灯轰然落下。


    灯光凐灭,世界暗了。


    “韩先生,您好。”


    一个机械的声音随白灯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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