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梨没回答。
她仍旧站在原地,垂眸望地板,任摇曳的灯光舐着面颊,好遮掩由脖颈一路爬上来的臊热。
那垂落身侧的手揪着睡裙,手指搓来搓去,偷偷做小动作,以为赤星看不见,其实他看得一清二楚。
床很大,完全足够睡下一个赤星、一个缪梨,中间还能垒个枕头墙。未婚夫妻睡一块儿本不离奇,订婚之后才第一次见面的未婚夫妻……那也是未婚夫妻。
赤星今晚的时间和精力多得很,夜还长,他也有充足的兴致等待缪梨度过纠结的思考。
缪梨不必过多思考。顺应等于妥协,妥协等于增加满意度,如果赤星对她很满意,他们两个就会结婚。
《退婚指南》上说,想做失败的未婚妻,何妨跟未婚夫先生唱唱反调,即使对方强大无比,又秀色可餐。
缪梨转身去推门。
几分钟之前明明开合自如的卧室门此刻成了顽固分子,使劲儿用力还是岿然不动,进来送去,出去好难。
不是门刻意为难小姑娘,是某个无聊的在用魔法作祟。
“没有其他睡觉的房间。”赤星在身后道。
“是吗?”缪梨回头看他,“我以为你王宫很大的。”
小猫逗了会伸爪,女王逗了则会睁圆眼睛。眼睛圆溜溜,胸脯里鼓着一点不如意的气,杀伤力太小,可爱值略高。
“我不碰你。”赤星道。
似乎被这句承诺打动,缪梨在门边蹉跎片刻,终于挪腾过来。
卧房铺着雪白的长毛地毯,脚踩在上头很舒服。
缪梨爬上床,拍拍属于她的那个枕头,蓬松柔软。
她跪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半边,突然探身往赤星这儿凑近。
淡淡香风扑面时,魔王下意识停顿了翻书的手。
有那么一瞬,她离他极近极近,他只需稍稍侧转脸,眼睫就能碰到她的眼睫。缪梨突如其来的亲近未婚夫的觉悟,倒令赤星起了些许讶异。
讶异或许因为想太多。
赤星很快发现,缪梨凑过来只是为了拽被他压在身下的那截被子。
他这么高大一只,还是蛮重的,这会儿她却能一把将被子扯出。
缪梨抱着枕头拖着被子跳下床,把它们安置到靠墙的一张躺椅上,兔子堆窝似的垒得蛮好。
她才没放弃唱反调。
赤星见状,从鼻腔哼出一声笑,倒没生气,反而被缪梨这点反叛精神取悦,维持着撑脑袋的原姿势,看她忙活。
缪梨倒腾完她的睡觉地方,转身在目光所及之处搜搜,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转而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赤星:“有纸笔吗?”
魔王手一抬,从柜中召出纸笔给她。
缪梨将纸撕成小条,用手掌垫着,低头认认真真写字。握笔姿势很标准,用心的模样也很乖,可惜写出来的东西对赤星不大友好。
缪梨写好魔文,轻轻一吹,纸上的文字登时有生命似的活泛起来,纸于是成了魔符,落在地上,拉起一道透明屏障。
缪梨看起来有些满意,收好东西,快活地坐到她的躺椅上。
赤星看懂她的意思,眉梢一挑:“看来你对我很不放心。”
“这对你好,对我也好,陛下。”缪梨道。
她枕上枕头,盖上被子,仿佛被层云包覆,轻飘又安稳,虽然躺椅硬邦邦不大称意,但瑕不掩瑜,还是能够睡个好觉。
缪梨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眼眸半阖,像要睡去,实则偷偷地留意着赤星的动静。
未婚妻睡觉,魔王没了消遣,草草翻动两页书,随即以书覆面,仰卧在没有被子的大床上,交叠着双腿。
不多时,他的胸膛起伏平稳均匀起来。
房中灯火暗了许多,却始终没有熄灭,小火苗跳出灯罩,在天花板逛街一般游走。
缪梨的警惕随赤星的无动于衷和渐起的睡意而减弱,她不大认床,睡窄窄的躺椅也无所谓,往被里一缩,思绪松散,把剩余的夜晚交付梦境。
梦如果有味道,应该是甜甜的,像棉花糖。
缪梨不知道,棉花糖的滋味儿,她比赤星更先尝到,因为她熟睡之后,床上的未婚夫抬手揭掉盖在脸上的书,露出一双清明有神的眼,分明从未入眠。
赤星丢开书本,无声下地,一步步接近缪梨。
魔符的确暂时阻碍了他的行进,然而破解这点魔法之于他,不过像戳破泡泡一样轻而易举。
赤星伸指一点,屏障尽数碎去。
他没收回手,顺势伸去触碰缪梨的眉心,勾开滑落到她脸上的发丝,低声道:“雕虫小技。”
缪梨的眼皮动了动。
梦要留她,没让她醒来。
她蜷缩在被子里,像小动物蜷在温暖的保育袋,搭在脸颊边的手松松握着,指尖泛出淡粉色。
赤星看她,天花板逡巡的小火苗觉察主人的动作,也溜下来看她。
火苗随即在魔王轻飘飘一个眼神中飞速离开。
赤星把缪梨抱起,连同她裹着的被子。被子软乎乎,她也软乎乎,还很轻,梦不是棉花糖味儿,她才是。
缪梨的头枕在赤星颈窝,呼吸吹到他脖子上,轻轻浅浅。赤星的红发落在她跟前,与她的黑发缠作一起。
缪梨被放到了床上睡。
赤星并未一同躺下,他的大手曾在缪梨脸蛋停顿几秒,原本想捏,感觉会把她捏醒,只轻轻一抚。
滑嫩。
他随即离了她,走出卧房,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拐角处拍醒守到睡着的菇冬。
“陛下,今天挺晚了,工作先放一放吧。”菇冬道。
“那你去睡?”赤星道。
借十个胆子给菇冬,菇冬也不敢,揉着眼睛跟在赤星身后:“我给您拿夜宵去。”
内务官一边揉眼睛,一边偷看赤星,心道陛下与缪梨女王在房中不知如何嬉闹,末了还能精神奕奕地继续工作,体力果然了得。
缪梨一觉睡到天亮,睡得饱饱,还未睁眼,先伸个舒展的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忽觉身下躺椅实在太过柔软,又觉原本狭小的空间好像大了很多,倏然睁眼,看见满室天光。
天光之中,位于她视线正前方的是一片坚实的胸肌。
缪梨往上看,看见赤星睡着的脸。
魔王很快被未婚妻推醒,还被枕头砸脸。
面对美目圆睁的女王,这位陛下的解释是不知半夜发生什么。
晨光晕得坐在跟前的少女轮廓柔和完满,她醒来不久,发梢乱卷,小脸儿上未消的睡痕透着点稚气,让她形于色的嗔怒感染力锐减。
“你自己跑过来睡,也未可知。”赤星说得慢条斯理。
缪梨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打气筒,砰砰砰冒出来全是气。
理智提醒她面前这个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和平分开才能相安无事,她越生气,他越觉得有趣。他觉得有趣,那就不好了。
退婚,必须跟他退婚!
缪梨的糟心早晨才刚刚开始。
由于她把赤星弄醒——由于互相料理衣着打扮也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缪梨要替赤星梳梳头,穿穿衣服。
赤星的卷发不好打理,缪梨也不会束冠,弄得乱七八糟。当然不排除她有意为之。
穿衣服,这个男的似乎不喜欢好好地穿衣服,缪梨需要做的大概只有替赤星把领口扯松一点儿。
赤星是陛下,缪梨也是陛下,她照顾了他,他也有义务照顾照顾她。
衣服,缪梨自己换,妆她也要自己化,不必假手于人。
缪梨不爱化妆,而今如此热衷,无非想要继续顶着大花脸摧残未婚夫的眼睛。
可惜她的未婚夫眼尖思索也快,在她拿出绿眼影的时候来了句:“你敢。”
缪梨望着镜子,镜子里倚墙而立的赤星已重新拾掇过,通身一新,英姿飒爽。
他也透过镜子盯着她看,虹膜的颜色鲜艳明亮,自带股天然的豪横。
“我喜欢这样。”缪梨道,“这不行吗?”
连未婚妻的妆容也要干涉,未免太过专权,也太过无礼。
赤星倒没说不行。他道:“你今天要出门。”
缪梨不明所以。
菇冬及时出现,替她排解困惑:“女王,图伶伯爵的夫人昨天递了请柬来,邀请您参加今天下午的茶会。”
缪梨不认识图伶伯爵的夫人,但她也没理由拒绝对方的邀约。坐拥女王与未来王后两重身份,她有交际义务。
“当然,你可以化喜欢的妆去。”赤星道。他在“喜欢的妆”上按了重音。
这时候的允准十分促狭,缪梨想一想,还是决定不要化妆。
她拢起头发,在发顶固定上她的王冠,华光璀璨。
“你也去吗?”缪梨问赤星。
赤星反问她:“你想我去吗?”
缪梨不想。
或许这样的不想之情流露得太过明显,菇冬看见,赶忙开口替缪梨解围:“女王,茶会上都是女客,陛下去不大合适。”
“我想也是。”缪梨道。
这天下午,借着陌生伯爵夫人的茶会,缪梨暂时离开王宫,离开赤星,得以喘息片刻,看看中心坐标王都的风土人情。
大国的伯爵夫人,家大势大,办个下午茶会好大的排场,后花园金妆玉点,耀目的珍珠宝石挂得到处都是,与其说喝茶聊天,不如说变相炫富更为准确。
缪梨到场时,茶会的客人们已差不多到齐。
瘦小的波波龙载着女王降落地面,收获不少目光。那些目光瞧瞧缪梨的坐骑,再瞧瞧为缪梨引路的两个女内务官的飞马,跟当时录雪的卫队一样生出“龙居然不如马”的慨叹。
异样目光落到缪梨身上却只剩惊艳。
缪梨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但可能不清楚这种好看放在整个魔界亦数一数二,又有王冠加持,纵使她出身小国,一时之间也令中心坐标的名媛们心生艳羡。
伯爵夫人格勒丽亲自出来迎接缪梨。
图伶伯爵年逾七百,他的夫人却很年轻,不过三百余岁,站在一堆小姐之中毫不突兀,甚至多出两分婚姻孕育的妩媚。
格勒丽看见缪梨,眸中飞闪过一丝妒忌。
这位异国女王沉睡三百年定格妙龄的传闻她听过多次,如今传闻活生生摆在眼前,用那一张脸说明她比其他魔女凭空多出三百年的美丽和青春,光想想就心塞。
伯爵夫人看见缪梨的龙,妒忌随即转为不屑,借行礼的动作轻轻掩盖过去。
这次茶会,缪梨是座上宾,被安排在最显眼的位置,广受瞩目。
受邀而来的都是年轻小姐,或是财政官的女儿,或是公爵的妹妹,地位不算低,可没有谁跟缪梨搭话。
除了格勒丽。
这位老伯爵的少妻很关注赤星对缪梨的态度,旁敲侧击,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欢不喜欢他的未婚妻。
缪梨没怎么回答,她在开小差看长桌上的点心。
早午餐她跟赤星一块儿吃,为了塑造挑剔形象没怎么吃饱,现在在这里坐着,觉得所有点心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味。
可惜茶会的重点从来都不在喝茶,在于鸡同鸭讲。
缪梨的心不在焉被格勒丽当作打马虎眼,伯爵夫人话题一转,聊起缪梨的国家卡拉士曼。
这下果然把女王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工匠国的魔种很少呢,经济发展得也不好,您会比较操心吧?”格勒丽问。
缪梨睡觉的三百年里,国家大事有大臣们在顾,国内各方面发展不算太崩,主要是大家因缺少主心骨而萎靡不振,现下缪梨归来,情况会好许多。
她的确有比较多操心的事情,在中心坐标的这段时间要筹谋退婚,还要随时裁定宰相德发转递过来的国事。
“还行。”缪梨对格勒丽道,“子民的自我管理能力比较强。”
“也是。”格勒丽道,“毕竟除了捶捶打打,也没别的需要耗费工夫。听说女王您带给陛下的礼物,是一些精美的手工制品?”
一旁的小姐们听见“手工制品”几个字,心照不宣笑了笑。
缪梨点点头:“如果你想要,可以送你一些。”
“啊……”格勒丽轻轻掩嘴,“这怎么好,女王……”
“没关系,我看你很喜欢。”缪梨以眸光一点格勒丽的颈部,“你脖子上那条项链就是我们卡拉士曼的东西。”
她微微一笑:“那是珠宝匠技艺生涩时期的作品,许久未见,真有些怀念。”
名媛们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伯爵夫人的脖颈。
众所周知,那条闪闪发亮的宝石项链是格勒丽最心爱的,她一贯吹嘘项链的用料与做工,不想出自最看不起的工匠国国民之手。
格勒丽脸上青红交加,强笑着起身,说要去更换衣服,请女王与女客们自便。
让客人自便,或许是中心坐标的独特风格。
但缪梨总算能够脱离那个招徕视线的座位,离开陌生名媛们,到角落喘口气。
真拘束,真僵硬,工匠国的聚会就不这样。
缪梨想起与子民们互相传递的美食火炬与笑声,自由自在,虽发生于三百年前,回忆起来仿佛仍在昨日。
回忆被几位小姐的说话声打断。
“弹丸之地的女王,连我们一个男爵夫人都比不上,竟敢当众让格勒丽夫人下不来台。”
“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可能已经讨好了陛下,才有这么充足的底气。”
缪梨觉得隔墙有耳这个词说得真是生动。小姐们隔着一片绿篱嚼口舌嚼得起劲,哪里想到正主就在后头听着。
女王听得挺认真。
“格勒丽夫人真可怜。”一位小姐道,“她想给碧碧小姐出气,反而搞得自己没脸。”
“碧碧小姐听说这个女王要来,干脆不出席茶会,现在恐怕正自己伤心。”
“她真的很喜欢陛下嘛。”
这是一场爱而不得的苦情戏,缪梨想。过程苦一点没关系,等她跟赤星解除婚约,无论碧碧小姐还是红红小姐都能重新对魔王展开轰轰烈烈的追求。
小姐们话题一转,由碧碧又讲回缪梨,讲到卡拉士曼,言语之中尽是不屑。
“下等国的下等民,攀附上我们可欧蒂奈,也始终是底层。”
“可不是。”
叽叽喳喳的话语终于在绿篱一动后戛然而止。
打扮入时的名媛们瞧着突然出现在跟前的女王,张口结舌,猛地想起方才说的话,脸刷一下白了下去,本能地缩成一团。
她们被缪梨静静注视着,莫名感觉一股寒意自背脊渗出,缪梨的目光扫到哪里,寒意就爬到哪里,逐渐布满四肢百骸,无法自控。
这位女王不久前瞧着还软软娇娇,现在居然有种刀锋般凌厉的可怕气势,哪怕连句话也没说,哪怕没戳出手指头来,也叫小姐们怕得微微颤抖,生出跟每次面对赤星时一般无二的服帖畏惧。
小国的女王,她也是王。
名媛们受了几分钟沉默的折磨,终于等到缪梨开口。
“说我可以,说我的国家和子民不行。”缪梨勾勾手指,示意她们靠近,“我们得算算账。”
其中一位小姐听见这话,眼里禁不住泛起泪光。
她们瑟缩着,你推我搡,想找个发言的向缪梨请求原谅,却有个声音适时从旁响起,解决了她们的燃眉之急。
“女士们,怎么能对女王说这样过分的话?”穿绿纱裙的魔女走近,身姿袅娜,细声细气,“快道歉,否则赤星哥哥要不高兴的。”
名媛们瞧见那魔女,眼睛一亮,仿佛瞧见救星,齐齐挨过去,唤道:“碧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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