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覆上枝梢,端羽静悄悄从房间里溜出来,站在三楼楼梯平台边向下张望,确定一层空无一人后才走了下来,走到墙角放下全息中控台,解除了自己住的小楼附近的安保巡逻。
小楼外,几个半人高的机器人和建筑外沿下的监控感应设备陆续关闭。
端羽右手拿着一串青提边走边吃,走到储藏室里,灯光自动亮起。
六组影壁灯下,在柔和光线笼罩中储藏室一段段亮起,两旁悬挂的都是油画。端羽踏进储藏室,随手拉过放在一旁的小推车,摘下最靠近门口的一幅。
这是他毕业作品之一,树影摇曳间有白洁的小花点缀其中,明亮光线如碎金点点斑驳落在覆着青苔的湿润土壤上,隔着画仿佛能嗅到森林带着水汽的木香。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端羽摩挲着画面树巅处的一片舒展翠绿,眷恋又惋惜,忽得干脆利落的将画丢到推着的小推车上。画作落在小推车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将储藏室四十多幅大小不一的画作全部摘下装在小推车上运出来,在客厅壁炉前站定。
夜晚的壁炉温暖的火光舔舐着他的面庞,将他映衬得面若朝霞,端羽手持着油画垂眸珍惜看了一会儿,将它们一幅幅抛进壁炉,色彩瑰丽明艳不定的画面,每一个光影交融都迅速化作虚无。
木质油画画框在高温下变形断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炉火也仿佛温暖了几分。
端羽双手环抱在胸前怕冷似得轻轻叹息一声,他带不走那么多的画,这些画也在他以前认识的人面前露过相,以后如果卖出难免让有心人联想到自己身上,不如付之一炬。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割断过去的身份了。
*
月色皎皎,孤月高悬,薄纱似的清辉蒙蒙笼着夜色,阶下微凝着白霜,园前两丛半开的玫瑰花花蕊间盈着一点孤光,露水似珍珠般寻着夜风颤动。
一个高大英俊的alpha伫立在宅院边缘的一幢小楼下,他深邃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棱角分明,眸光锋利如刀,清厉下颌线优美流畅恰到好处带出挺翘下颚。
在温柔的月晖里他许久未动,几乎融进夜色。
克莱因抬头,望着三楼唯一亮起的那盏暖橘色灯光,站得腿都失去知觉了。即使如此他一步都不舍得挪开,他心底有一个角落漫出的念头在无声的告诫他,他后退一步,就会永远与他所挚爱的omega失之交臂。
春夜带着露水的寒风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手指却始终放在裤口袋里,无意识的用食指和拇指一次次捻着里面的硬纸片,纸片边缘都被他揉搓得软化薄透了几分。
像迅猛江流中溺水的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纤细藤蔓,明知这根藤蔓不足以带他到岸边,只需稍稍一用力,就会断为两截,他会重新跌落回寒冷刺骨的冰河里,他也不舍得松手另求生机。抱着这虚无的希望,就好像自己还能再回到岸上。
那是一封信,是他写了两天才写好的信,里面每一个字都是他字斟句酌细细推敲,从心里吐出的真心话。
他有信心只要端羽读了这封情书,就能回心转意。放弃莫克子爵跟他在一起。但他走到这,突然意识到,这封信最好的归处是垃圾桶。
因为他在想端羽放弃莫克子爵后,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克莱因心底空寂一片,不是茫然,而是清醒。
他的贫穷和未来发展的局限性是肉眼可见的,端羽一时被情感打动选了他,难道以后要和他一起住在穿梭舰上么。缩在小小一艘穿梭舰上,吃营养剂睡泛着咸菜味的卧室,这不是他该过的生活。
他在自己心里就像个小王子,值得拥用最好的一切。
他不会恨自己么,即使端羽不恨他,他也会深恨自己的无能与卑鄙。
端羽想不明白,他还想不明白么?
如果以花类为比,端羽更像是清高的水仙,色如春晓之花,不可亵玩。
但他却并非是脱凡超俗不染尘埃的清高,恰恰相反,他的孤霜冷艳是需要用大量星币维系的,脱离了奢侈顺遂的生活与细心呵护,水仙就像是跌进了泥泞乌糟中。
街边飞扬的尘土,溅起的泥块,都会一点点损耗遮掩住水仙洁白如玉的花瓣与清幽出尘的香气。
最后掩在污泥中,了无痕迹。
莫克子爵显然比他更合适做这个养护者,克莱因双眸里的神采逐渐变为自嘲。
莫克子爵能给端羽带来富足优渥、理想的生活,他有什么资格要求端羽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的情书如果只能给端羽带来困扰的话,那就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端羽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爱人,自己应该祝福他。
克莱因高仰着首,用理智说服自己,掺杂了一点蓝色接近湖绿与法翠之间的清澈双眸深深望着那盏灯光,仿佛想将那盏灯光的光晕形态铭刻进心里,明亮深沉的双眸像在风声呼啸的冬夜里逐渐熄灭的烛火,左支右绌还是敌不过凛冽寒风,一点点黯淡下去。
“哧”的一声,灯芯最后爆出一团火花,终融入墨色。
他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是没能和端羽走到最后,最开心的事却是端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没什么比你过得好更重要,克莱因在心底轻轻道,轻柔抚过他摩挲过无数次边缘都染上体温的信,食指与中指一捻毫不犹豫的在口袋里将它撕成两半。
纸帛碎裂声在夜色里宛若一声轻叹,克莱因右脚向后微微挪移了一毫米。
这细微的动作,他做起来却重逾千钧。此夜寂寥,谁也不知他来过,也不知他们放弃了什么。
就在他脚步移动的同时,刹那间,克莱因视野里的那扇窗户被向外推开,温暖的光溢了出来,柔和了暗夜的边际,一个他在心底想念了无数次的人影映着身后暖橘色光影探出半个身子,气鼓鼓单手拢着小声质问他:“你怎么才等了一会儿就想走!”
端羽用的声音极小,克莱因是顺风又是较为特别,善于捕捉细小动静的alpha才听清了他的话,一时手足无措,他深知自己恋人性格的乖张骄纵,道道都是送命题,呆楞在原地,下巴微张不知该作何回答。
端羽气得半死,狠狠刮他一眼,可终于重逢又忍不住时刻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所以特别奇怪的在怒气和笑容间来回切换,扭曲成一团。
克莱因:“……”
克莱因的茫然要实质化了,但他舌尖还是充满了苦涩,他清楚端羽是一个特别清醒的omega,如果他跟另一个alpha条件差不多,端羽可能会考虑两人的感情。但条件相差如此悬殊,端羽也只能对他说对不起。
以后他在偏远行星,端羽可能会去帝星,再无相见,克莱因心情低落到了谷底,悲哀无力感刹那笼满心头。
“好啦,你别着急。”端羽现在根本看不得克莱因皱一下眉头,不禁慌了手脚,趴在窗台上伸出手臂来轻声哄他。
克莱因摇头,比起端羽未来的顺遂前程,他的心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少年心性,他唯一珍爱的omega离开他,还是令他心无止境的沉了下去,克莱因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望着站在温暖光影里,灿若朝辉的omega仿佛想将他铭刻在心底。片刻后他低声道:“你要开心。”只要你快活就够了。
克莱因恨不得将自己全部的祝福都藏在这句话里。
“什么?”端羽一个omega隔着三层楼根本听不见,手拢在耳后口型夸张的问他。
克莱因想发终端给他,却发现趴在楼上窗台边的恋人手腕上根本没带着终端,他愣了一下,反复比划着自创的手语,想把这四个字告诉他。
“噗嗤…”看他像个笨拙企鹅站在楼下手舞足蹈摆出种种怪异姿势的模样,端羽忍俊不禁瞬间笑出声,年轻的克莱因,真好呀,他笑着,却有水痕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他任性了这么多年,把克莱因逼成另一个模样,重新见到犹带几分傻乎乎的克莱因,心尖像饮了蜜似得甜。
他在楼上从日落就在这里等着,看到克莱因翻过高墙来到自己楼下,夜色染满他的衣襟,月霜挂在他眉梢,像一个忠诚的骑士。
这是自己的爱人呀。
端羽斜坐在窗台上轻轻笑着,他的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满足,他压着声音低声道:“喂,等很久了吧!”
“咱们走!”
须臾,侵陵雪色,萱草萌芽。冰雪消融,黎明汇入斑斓春色。
克莱因完全傻了,他感觉自己脑海中负责理解信息的部分像一个锈死的齿轮,吱呀作响就是无法往前转动一步。
端羽说得很简单,但他不能把听到的语句翻译成任何逻辑上的有效语言。
但从他心里传来的另一种思维在尖叫着说他听懂了…不断发出剧烈的信号,肾上腺素前所未有的疯狂泵入充盈着他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鼓胀起来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接着。”端羽搓了一下午床单,把能用的床单和备用窗帘都系好了,他在一头坠了一个小感应灯,一点点放给克莱因,距离他两米高的时候手臂带动布条一抛。
啪!克莱因脑海中一片混沌,双眸放空的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感应灯掠过他头顶时,他像头顶生了眼睛似的,当机立断一把抓住,感应灯落入他掌心。本能反应快过大脑思考。
端羽抛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轻声用气音道:“我要先把行李放下去,都是我们以后用得到的东西,我打包了很久,你不要给我弄坏了。”
“我把绳子缠在这里,这样就是一个简易滑轮,你慢慢往下收,知道么?”
克莱因眼看着恋人吃力托起了一个与他体型不符的巨大行李箱,然后把行李箱固定在布条上,他下意识配合他通过简易滑轮原理摇摇摆摆的把行李箱放了下来…
第一个行李箱落地,克莱因单手按在金属外壳上,仿佛在幽暗死寂的深海中将要溺水的人,面前被投下了一个锚点,虚无缥缈的幻觉感里才有了一丝与现实接轨的感觉。
克莱因猛地抬头,湖绿清澈的眼底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像是一个一千个红包砸到他头上,然后拆开发现每个里面都有一个亿的星币。
“不要发愣,我还有行李呢。”端羽不满又焦急的低声唤他,拿窗台上一块小石子扣在指尖弹他,他们时间紧迫,越早离开g2行星越好。
小石子砸在克莱因胸前,留下一个浅灰色的印记。
“我接着!”克莱因欢欣鼓舞的把手臂张到最大,咧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阳光笑容。
端羽把剩下的两个行李箱也放了下去,把布条系在床腿上,狠狠拽了两下确定牢固,直起身来环顾陈旧暗淡的室内。
他怕被杨志成他们发现,只开了窗台一盏灯,可在一片漆黑中他却能记起每一件家具摆放的位置,小时候母亲陪自己玩的模样。
这次走了,他可能再也回不到这座宅院,回不到g2星系,端羽即将踏出房间,纤细手指抚着通往露台大理石立柱上的浮雕眷恋回望着室内,想将每一个摆设都铭记在心。他抽了下鼻子,眼圈忍不住红了,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不争气呀,别哭。”
端羽坐在露台上,翻过来脚蹬着藤蔓,尽量不让自己缠到里面,手里紧握着床单、窗帘系成的绳索,深呼吸一点点向下滑去。
“慢一点、向右,我接着你。”身下是克莱因紧张的声音,端羽却莫名放松了心情,他每向下移动一步,心底就踏实一分。
又一步,身后有宽厚温暖的手抱在了他的腰上。
“我抱住你了。”克莱因把他反抱在怀里双臂环抱在他胸前闷声道,声音里说不出的餍足。
端羽一瞬间泪流满面,穿过时光的长河溅起皎若月光的涟涟水波,他们终于重逢。
克莱因觉得手背一凉,动作不由得一顿,手背胡乱蹭过他的脸颊,拭到了更多的温暖的水痕,他心漏跳了一拍紧接着酸楚涌了上来,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对端羽的怜惜,他低声道:“你后悔了是么?我送你上去。”
他应该猜到了不是么…得而复失,克莱因却并不觉得他被戏耍了,端羽今夜能出现,已经诉明了他对自己的爱,情感与现实,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没有人会责怪他。
克莱因只想再偷偷的抱他片刻,他会把端羽藏在记忆里,谁也夺不走。
“上什么去啊!”端羽猛地踩他脚背,自己用袖子抹了两下,转过身来抱住他道,“我以后就不回来了,感慨一下不行么?”
“哦…行行。”烟花在克莱因脑海里绽放,轰隆隆着开出绚烂的花布满孤寂的夜空,夜空的黯淡迅速褪去,黑暗被无限驱散,绚烂光辉盈满了整片苍穹。
克莱因听到他不走,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在沉醉夜色中不停笑着点头。别说踩他一脚了,这时候喂他吃毒药都行,十分像一个英俊的傻子。
端羽在他怀里蹭了一下,倚在他胸前把他盘算了一下午的打算说出来:“那个莫克子爵很难缠,咱们要是私奔了,别说g2行星了,自由联邦都待不下去。”
“私奔…嘿嘿。”听到关键词克莱因笑得更傻了,如果不是夜色遮掩,他现在就能笑得嘴角流下哈喇子。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端羽很气,他醉心油画,跟外界仿佛隔着一层壁垒,本来就不太擅长揣测人心,但他对莫克子爵害死克莱因的阴影太大了,他不得不提前思考对策。
这是他冥思苦想一下午想出的结果,结果克莱因还不肯听他分享思路,就在那不停傻笑。
“有有。”克莱因一秒回神连连点头。
克莱因被庞大的欢喜砸的喘不过气来,颇有些不真实感,此时抱着端羽,理智才慢慢回笼,他手掌窘迫的摩擦着洗得发白的裤子,还能隔着裤子摸到被他撕成两半的情书,踌躇道:“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克莱因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夜晚里如指间按在大提琴上演奏,伴随着大提琴琴弓倾泻出来醇厚华丽的声音,尾音优雅曳过晚风。他本该像个绅士般沉着自信,但声音里充满了年轻人的迷茫与自我否定。
他的这种自我否定,来源于对自己实力的充分认识。
他只有一条穿梭舰,能在星际间做一些简单运送包裹货物收委托费工作,工作没有前景,账户存款不多,短时间内看不到一点出路,他们恋爱时很快活,但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换位思考站在端羽的角度上,他想不到一个选择自己的理由。
对比金光闪闪多金又温柔的莫克子爵,他简直是个三无产品。
听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话,端羽百感交集。
“带星币了么?”
“带了。”克莱因连忙在身上翻找,星际时代星币数字化,已经很少有人带着实物了,他找遍口袋也只找到了一枚。
“我出来时没想着带星币…一会去取行么?”克莱因局促道,把这枚寒酸的星币平托着递到端羽面前。
黑暗中,星币在他的掌心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像坠落的星辰。
光芒落在端羽眸间,似流星躺在静寂湖底,染亮了昼夜。他笑着捻起,珍惜放进自己裤口袋里,还拍了两下,双眸闪动着明媚的光彩:“你这不是给我了么。”
克莱因愕然维持着伸手的姿态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端羽单手抵着他的胸膛,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双眸,与他相对而立。
端羽双手执着克莱因的大手,充满珍惜意味的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抵住他的手指,一路从克莱因的指尖抚到掌心。
柔软的肌肤与他微覆着薄茧的手掌相触时好像火苗在舔舐着他的掌心,新绿的萌芽被三月的风轻拂而过,带来梦呓般的低喃,仿佛要顺着这摇曳的涟漪一路走到他心里。
他将自己的右手轻柔覆了上去,放在克莱因空荡荡的掌心。
“现在你有了。”端羽轻声吐息,满是眷恋与温柔。
克莱因心若擂鼓,掌心仿佛落下了一簌温柔洁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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