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云蓉身后的两个婢女悄悄望向东篱,见东篱没动,也都没动。
“哈哈哈哈……”江云蓉看着月皊苍白的小脸,解恨地哈哈大笑。可不多时,她又厌恶起月皊这红着眼圈的可怜样。说不定她就是用这个德性来勾男人。一时间,孔承泽夸赞月皊的沉醉面容晃在江云蓉的眼前。
她刚刚不过是吓唬月皊,此时却真的生出毁掉的想法。她转头瞪东篱:“没听见吗?”
东篱一愣,主子来前说只是过来看看月皊的处境。她显然没想到江云蓉见了月皊之后会突然改了主意。
孙福皱了下眉,朝一侧的婢女挤眼睛,然后笑着说:“二娘子这是怎么了,莫要动气,动气伤身,还不快给二娘子看茶!”
“谁准你这个阉人说话了?晦气的东西!”
孙福磨了下后牙槽,脸上却堆着笑:“是是是,是咱家多嘴了。”
吴嬷嬷正在里间检查壁橱里的东西,隐约听见些外面的动静。孙福着婢女进来请她,还没开口,吴嬷嬷已经款步走出来了。
“二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吴嬷嬷板着脸,气正腔圆。
质问的语气,却没给江云蓉开口的机会,她继续沉声说下去:“三郎未娶妻,姨娘便是这里的半个主子。三郎昨日才归家,二娘子今日如此行为是将欺负三郎的歹心明晃晃写在脸上。”
欺负江厌辞又如何?这江家几个人看得起突然归家的野孩子?在这沾亲带故的长安,他有什么本事坐得稳郡王之位,有什么脸面接管这么大的江家?他也配?江云蓉面上显出几分不肖。
吴嬷嬷说话虽一字一顿沉稳有力,却同时又语速很快,根本没有给旁人插嘴的机会,继续说下去:“二娘子无子、不事姑舅、口舌、妒忌,七出犯四被休弃。如今归家仰仗娘家过活,即使没有青灯古佛也该安分守己。”
江云蓉脸色变了。被孔承泽休弃是她心里血淋淋的窟窿,谁也碰不得。
可吴嬷嬷那张嘴还没停。
“即使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情分,二娘子也该因陛下亲赐三郎爵位规矩几分。老奴奉劝二娘子一句,莫要让人以为三爷一房生了旁的心思要跟郡爷争权,甚至要忤逆陛下的旨意。”
“你这刁奴在胡说什么?”江云蓉气急,她只不过是连惩治一下一个贱妾,怎么就被扯得这么远了?
吴嬷嬷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侍奉过大殿下,侍奉过贤贵妃,就连御前也奉过茶。得陛下御赞忠仆。二娘子恐怕没有评价老奴的资格。”
“你!”江云蓉哪见过这架势?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训斥过,还是个下人!她气得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娘子是打算自己去老太太那里领罚,还是等三郎回来了再说?”
“我领什么罚!笑话!”
“好。”吴嬷嬷点头,转头吩咐婢女:“芳甸,告诉几位管事晚半个时辰再过来。我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孙福笑眯眯地开口:“二娘子许是心情不佳,与姨娘生了小小的过节才会如此。这天马上就要黑了,快到该用膳的时辰了。二娘子回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江云蓉看着孙福的笑脸只觉得憋得慌。她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往外走。
孙福弓着腰送到门口:“二娘子慢走。哎呦喂当心着点门槛,后面的婢子机灵点扶着吁——”
等人走了,孙福翻着白眼“呸”了一声,嘀咕:“就这样的,连宫里浣衣局的宫女都斗不过。”
吴嬷嬷懒得搭理孙福,吩咐芳甸:“一会儿管事来了吩咐下去,给姨娘量尺寸裁新衣。这身衣裳洗干净了就给二娘子送过去。”
吴嬷嬷吩咐完转身要走,猛地看见月皊正仰着一张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她,那双灵动的眸子里不仅带着笑,还带着点湿意。
其实吴嬷嬷没想到月皊是这么个柔软的性子,虽说华阳公主也是个温柔的人,可月皊毕竟荣宠养大,别说是跋扈,就连稍微那么一丁点的骄纵都没有。吴嬷嬷再一琢磨,想到月皊自幼病弱娇养在深闺不为人识,接触不到歹人,倒也理解了些。
她刚要开口,月皊先澄澈着眸子望着她说:“嬷嬷好像我乳娘。”
可是乳娘已经病逝了……
吴嬷嬷听她这话愣住了,再看她眼睛红红似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吴嬷嬷板起的方脸生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自然。
“咳。”她轻咳了一声,重新板起脸:“姨娘,您现在到了三郎身边,一言一行不仅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三郎。”
月皊轻轻咬了下唇,才小声说:“我的身锲在她手里。”
她是江云蓉从教坊买出来的,江云蓉让她给江厌辞当妾,可身锲却仍握在手里。
吴嬷嬷立刻皱了眉,在心里嫌弃江家这样乱糟糟的做派,简直不成体统。
太不像话了!
·
河畔画舫传出婉转的靡靡乐音,伴着女子的娇笑嬉闹声。晚霞退场时,画舫里燃起一盏盏灯,将雕花饰玉的舫内照出旖旎的暖光来。
李漳示意身旁美人倒酒,笑着开口:“你刚回京登门拜访必然不会少。知道你定然不喜才接你过来吃酒。来这里快活总比见那些虚伪的人有意思多了。”
他接过离娘递来的酒,继续说:“被弃之边塞的微时与你相识。曾经义结金兰的手足没想到竟是表弟。来,敬这天赐的手足缘。”
江厌辞去拿酒,李漳急忙说:“我饮酒,你有伤在身以茶代酒便是。”
江厌辞没听,仍是握了酒樽,一饮而尽。
外面的一道银光忽然闪过,舫内气氛跟着一冷。伴在李漳身边的离娘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江厌辞。可她还没看出什么来,那忽然而生的杀气已然消散。
李漳大笑。他举杯示意,道:“厌辞,这里可是长安。只有舞剑表演,没有真的刀光剑影。”
江厌辞没让身边的婢女斟酒,直接拿起桌上的一坛子烈酒,仰头痛饮。
烈酒烧喉,舫外是纸醉金迷又平安喜乐的长安。
空酒坛放下,江厌辞用指腹擦去唇畔的残酒。画舫随波轻晃,潋滟的水波叠落在他身上,他昳俊疏朗的面容陷在灿丽的光斑里,抬眼间,痛饮后的双眸依旧冷静、冷情。
“罢了,早知接你来会让你喝这么多酒,还不如不邀你。”李漳摇头,“时辰也不早了,回府歇着吧。”
“你也是。”
离娘惊讶地看着江厌辞起身往外走,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听江厌辞开口。她软软偎在李漳怀里,笑着说:“若不是他最后开了口,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李漳笑笑,唏嘘道:“他幼时被喂过哑药,还能开口说话已是不容易。”
离娘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她一边去解李漳的衣带,一边随口说:“高门与江湖不同,也不知爷这位表弟可会被人哄骗了去。”
“他不会。他谁也不信任。”李漳说,“包括我。”
“怎么会呢。离娘瞧着他和殿下关系极好呢!”
李漳没再解释了。他拉开离娘不安分的手,道:“今晚不能陪你,改日过来。”
离娘虽然不舍,还是收了手,陪着李漳坐了一会儿,体贴地将人送走。
李漳望着热闹非凡的水畔夜市,眼中笑意渐深。他终于回来了,这次回来他再也不愿被撵去苦寒的边地。他得争气些,才对得起母妃在宫中周旋。
离娘窈窕地立在灯下目送李漳离去,转身回了舫内,唤了婢女红儿进来。她打开一个食盒,将袋子里的金豆子均匀洒了一层,用厚厚的红绸覆着遮住,再摆上精致的点心。
“明日跑一趟江家给月皊送去。只说是旧友,莫要提我名字。”
“至于吗?”红儿瘪瘪嘴。
“以前她是王府千金时与我相交,旁人会说她不拘小节。如今她遭了难再与我相交,旁人会说她同流合污。”
离娘拽了拽红儿开得很低的领子:“明日穿得像个良家婢的样子。”
“知道了!我穿高领子的那个翠绿袄,花儿也不戴,就用一根红头绳扎头!”
红儿抱着盒子跑出去,在离娘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拿了一颗金豆子藏在自己荷包里,咧嘴笑了。
·
江厌辞归家很晚,府内灯火熄了大半。月皊蔫蔫地躺在小间的窄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去探自己的额温。她在心里盼着可千万别病了,今夕不同往日,她可病不起呀。月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风雨声吵醒。
落雪时节的雨水,扎骨得寒。
她冷得蜷起来。最终因为渴得要命,撑着爬起身,悄声走到外间去倒水。
喝了口已凉的水,月皊打了个哆嗦。耳畔忽响起细微的滚落声,她抬头望向里间。
里间燃着灯。
他还没睡吗?
月皊犹豫了一会儿,踮着脚尖轻声朝里间去。门竟未关严。月皊歪着头,小心翼翼从门缝往里望去。
屋内灯光昏黄,江厌辞坐在床边,衣衫半开,露出胸膛与半臂,还有其上可怖的伤。
他弯着腰,正要去捡东西。
他是在给自己上药吗?月皊轻轻敲了下门后便把门推开,小声说:“我帮三郎。”
江厌辞早听见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此时她进来,他也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月皊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快步往里走,她捡起滚落在地的药瓶放在一旁,然后去瞧江厌辞身上的伤。
他心口的伤已上了药,胳膊上露出一半的伤还没上药。月皊抬起眼睫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去脱他的袖子。
她心口怦怦跳着,悄悄别开眼不去看男子赤着的胸膛。江厌辞的整条右臂露出来,解去纱布,月皊惊得轻呀了一声。
刀伤从上臂开始,贯穿整条胳膊,快要到手背。尤其是小臂上的伤,深可见骨。
月皊哪里见过这样的伤痕,骇得白了脸,去拿药的纤纤皓指都在抖。瞧着这伤口,她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疼了,她颤颤巍巍地拿了药小心翼翼洒在江厌辞的伤处,小声呢喃:“好深的伤口,是不是好疼呀?”
月皊抬起眼睫望着他,澄净的眸子盈着一层雾气。
“不疼。”
江厌辞眼睁睁看着光影下的少女眉心慢慢蹙起,描了淡淡的嗔。她不相信,他好似成了骗子。
江厌辞鬼使神差多说了一句——
“我没有痛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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