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映照出她前世年少时候的容颜。


    眉目温和毫不尖锐,明媚天真得让人一眼看透。


    她身后站着的化妆师似乎恭谨专注,细究之下却难掩轻慢敷衍。


    许轻舟几乎是立即回想起来,这是她前世订婚的那一日。


    那时候许家破产,他却依旧循着从前的约定与她成婚,连订婚礼也十分隆重,让她有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许久之后她才明白,在他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同时,他已开始俯视她。


    那之后他和她不再平等,他们之间再没有爱情,他对她只剩下怜悯。


    而这怜悯也在后来许家一次次的遭难、他一次次的帮助中,渐渐消失殆尽,终于了无痕迹。


    后来她因为父母相继去世而大受打击,浑浑噩噩之下死于意外,也没几个人为她可惜。


    倒是许多盯着连太太位置的人,听到她去世的消息纷纷激动了一番,前仆后继得更加迅速了。


    那都不重要。


    她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即便隐约察觉连先生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变质,沉默越来越多,她也没多纠结过。


    她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陪伴他,照顾他,开解他,给他所有的爱。


    她知道自己拖累他良多,可她自认也为他付出良多。


    她以为他们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她死后,他却连她得葬礼也没出席。


    她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茫然与不安,而后猛然惊醒过来。


    原来天真地停留在原地的,只有她自己。


    所以后来灵魂进入异世,她彻底封闭了自己,再不与任何人共享喜忧。


    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很快成为赫赫有名的天才符师。


    所有人都仰视着她。


    贵族们在她面前虔诚地恳求着她的祝福,以期福荫子孙。


    只听过她传说的平民百姓更是将她奉若神明。


    连人间帝王见到她得时候也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地,祈求她的指点。


    她太久没有与人平视过。


    所以透过镜子和身后化妆师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的不只是许轻舟,还有化妆师。


    化妆师心里是暗暗不服气的。


    从前的许轻舟家世好,长得好,学历好。


    哪个角度看,都和连先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如今的许轻舟,家道中落、负债累累,学业受挫,分明已黯淡无光。


    连先生竟然还愿意娶她。


    化妆师如今身价不菲,若不是想亲眼看一看未来的连太太,她是不会接受这个价格的。


    她已在连先生附近徘徊许多年。


    从前的许轻舟太过瞩目,她自知不如,连妄想也不敢。


    听说许家落难,化妆师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


    那时候,她正在某颇盛大的晚会上,为某大牌明星精心雕琢出战的姿态。


    第一反应是欣喜,而后又是怅然。


    ——即便连先生因此与许轻舟退婚,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总之连太太的位置,不会是她的。


    可很快,她就听到了连先生即将与许轻舟订婚的消息。


    带着不甘愿,她用尽人脉,接下了给许轻舟当化妆师的活。


    见到许轻舟之前,她曾安慰自己,连先生与许轻舟相识许久,或许她确有过人之处。


    她想要亲眼看一下,他心上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那时候,化妆师觉得自己是在为这漫长而无望的暗恋书写句号。


    然而等到她亲眼看到了许轻舟,却更不甘心了。


    许轻舟年轻,漂亮,单纯,可爱,是真正被保护得完整的小公主。


    她过于单纯,几乎显得不通世事。


    甚至没意识到,连先生娶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居然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凭什么觉得,在许家落败之后,她还能落落大方地站在连先生身旁呢?


    化妆师感觉到自己心中嫉妒的火焰开始燃烧,同时也为连先生不值。


    然而心中最隐秘之处,又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庆幸。


    若是许轻舟一直这么天真愚蠢下去,连先生和她的婚姻也不会长久吧?


    等到那个时候……会不会,连先生就会认识到,这样娇弱的小公主,其实并不适合站在他身边?


    若那时候她已向前奔赴了更久,会不会,有可能在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如果连先生连家道中落的许轻舟都能接受,是不是也有可能接受拼命奔向他的她呢?


    化妆师知道自己的妄想有些过于虚无缥缈,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勾勒那个荒诞的梦。


    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慢,脸上神色却恭谨异常。


    她虚无缥缈地想,她该捧着许轻舟的,最好让许轻舟永远也认不清现实,最好……许轻舟能荒唐地向连先生无理取闹、恃宠而骄,迅速耗尽他的耐心。


    可如今,许轻舟透过镜子看过来的目光,那样坚韧冷静,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她心中的幻想。


    化妆师几乎在瞬间溃败下来,而后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也勉强了起来,声音都带上了颤抖的意味。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眼角有破碎的泪花一闪而过。


    “许小姐?是对妆容有什么意见吗?”


    许轻舟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察言观色了。


    毕竟距离上一次需要揣测他人的想法,已经过了许多年。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眼看出了化妆师心中的不安,以及脸上笑容的勉强。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早已知晓化妆师对连先生情根深种。


    上一世,在她成为连太太许久之后,化妆师曾冲到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那么没有自知之明,为什么非要赖在连先生身边。


    那时候她只是微笑着告诉这位声名赫赫的时尚教主,自己是连先生的妻子,自该和他一直在一起。


    后来……


    许轻舟笑了一下,片刻前才自心地浮现的前尘往事如云烟散开。


    而后她的声音几乎带着温和的怜悯:“没关系,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个造型,你不必做了。”


    化妆师错愕地看着镜子里的许轻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看错人了?


    许轻舟竟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白兔,反而轻而易举看穿了她?


    化妆师的心猛然开始跳动,而后她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了许多东西。


    无论如何,她不能承认自己对连先生有非分之想!


    否则连先生会如何看她?


    她不能让许轻舟换掉她!


    她不愿在连先生面前露出那样狼狈的模样……


    化妆师艰难地开口:“许小姐,您可能误会了,我……”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白,心跳越来越剧烈,身体几乎失衡。


    她抬手抓住化妆台的角落,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发白。


    许轻舟从镜子前站了起来。


    白色缎面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潋滟生姿,是一种柔弱得让人不忍触碰的美。


    偏偏她脸上神色淡淡,自带一种高不可攀的气场,让人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化妆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而后感觉自己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许小姐……”


    这一次,她声音中的颤抖意味更明显,眼中的水光泛起。


    许轻舟抬手按住了化妆师的肩:“好了,没事。”


    她念了个清心咒。


    化妆师愣愣地看着许轻舟,眼中的焦距渐渐失去,而后心彻底沉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而后呼吸也变得绵长平稳。


    她似乎在一瞬间拥有了第三视角,开始审视自己那些可笑的情绪。


    她比不上她。


    化妆师绝望地想。


    同时心中却又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


    既然这样,她也可以死心了。


    这场暗恋就这么结束,似乎也不错。


    直到许轻舟从化妆间离开,化妆师依然愣在原地,沉浸在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她的心从黑暗中跳脱而出的时候,有一种灵魂被洗涤过的错觉。


    离开那个房间的许轻舟径直往外走。


    她摸出自己的手机,给连先生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连先生的声音一如记忆之中的温文尔雅,听起来就让人心情很好:“轻舟?我很快就到了。”


    许轻舟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在门口等一下、不必下车,我有事和你说。”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软糯,却带上了些让人难以拒绝的压迫感。


    连先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更加和缓:“怎么了?心情不好?”


    那声音温润中带着宠溺,几乎带上了些蛊惑的意味,轻而易举便能让人意乱。


    许轻舟却没似乎一点没察觉到,声音依旧平稳:“我看到你的车了。”


    连先生下意识往礼堂大门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她时目光微微一愣。


    总觉得今日的许轻舟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是错觉吗?


    她身上的装扮分明是她从前就喜欢的风格,白色长裙摇曳生姿,长而卷曲的发慵懒地盘起,精致得仿佛从画中走出的精灵,她走路的姿态分外优雅,一步一步仿佛经过丈量。


    连先生皱了皱眉。


    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许轻舟已到了他的车旁边,微微屈起手指,敲了敲车窗。


    连先生解锁了车门,许轻舟上了车。


    一阵馨香铺面而来,连先生没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些许。


    “我们分手,订婚礼取消。”


    许轻舟平静的声音落在连先生耳中宛若惊雷,他错愕地转头看向她,皱眉:“你说什么?”


    许轻舟微微侧身,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我说,我们分手,婚约作废。”


    连先生眼中露出困惑:“是对订婚宴的安排不满意吗?没关系,我马上让人改。”


    许轻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是这些原因,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先走了。”


    说话的同时,她的手已经放在了车门把手上,轻轻一拉。


    连先生没来得及阻止她下车,于是自己也跟着下了车。


    由于动作过于仓促,甚至显出几分狼狈来。


    他匆忙拦住了她,目光在她脸上掠过,试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然后他当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只能杂乱无章地开始猜测。


    “是听说了什么传言吗?你别信那些,信我,好吗?”


    那声音格外诚恳,却又格外刺耳。


    与她前世听过许多次的那些,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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