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
柳素一走,那些相法弟子便议论了起来。
“筑基期五名入决赛的修士,柳师姑全对了!”
“这就是传说中深藏不露的大佬?”
“等等,不止五名吧。之前柳师姑帮那闯了祸的弟子解围,还相对了一个炼气期弟子的比试,好像那人也入决赛了。”
“!!!”
“真乃高人!”
一群人叽叽喳喳,比赛也进入了尾声,接下来便是依照流程宣布明日总决赛的规则。
冗长的规则一出,顿时人走得七七八八。
谢柒拿着包袱赶回来,只看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哪里还有谢玄景的人影。
……
清涧渊。
一座吊桥横跨在两座山峰之间。桥下云雾飘渺,偶尔缓慢浮动,露出如墨般漆黑的深渊。
漆黑、未知、深不见底,这便是清涧渊。不知什么时候,这具蛰伏在黑暗的怪兽会朝人张开血盆大口。
“等人一来,我们就……”
刘申匐在吊桥一边的树丛间,将呼吸调低。
清涧渊是谢玄景回弟子居所的必经之路,待会只等谢玄景一来……
他的目光从桥下的云雾掠过,厚重的雾气被寒风划开一条缝,露出那双未知的眼。
早就听闻离天宗的清涧渊下有怪风作祟。看似平平无奇的怪风,却似刀般在渊内肆虐。每刮一次,便如飞刀袭来,进而白骨成山。
是的,传闻清涧渊下全是白骨,里面躺着的是每年在离天宗失踪的弟子。
宗门就像个小型修真界,其中的明争暗斗便如修真界的缩影,今日出门历练失踪一个,明日因意外殒命一个,在修士多如牛毛的剑修第一大宗门离天宗,这些算不得什么。
再加上有清涧渊这么个地方,害了性命,将人往里面一丢……肆虐呼啸的怪风刮过,连完整的尸骨也不剩。
据说,那吊桥下的雾气就是那些尸体腐化后形成的障气。
刘申的目光好似毒液,想到谢玄景死得如此憋屈。这段时间被对方压了一头的憋闷感,一下子就泄了出来。
“待会你们动作快些,别让对方发现了端倪。”
“嗯。”
身旁两人应声,好似十分听话。
刘申倒是没想那么多,想到他那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便觉得今日谢玄景必死无疑。
他已经提前让人在那吊桥上做了手脚,只等人一上桥,便让身边两人砍断吊桥,造成对方意外身亡的模样。
哼,他带的这两人可是金丹期修士。
修士之间,或许同等级内,中期和后期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但金丹期和筑基期,那可是跨越了等级的差距,能从一个金丹修士手中逃走都难,更何况是两名金丹期修士呢?
也是便宜谢玄景了,若不是他顾忌这里是离天宗,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他就早派人把谢玄景抓了,光明正大的虐杀,方能消他心头之恨。
只可惜……
“来了!”
“叮铃铃~”
吊桥上的阵铃随着桥上的脚步轻响。
阵铃是一种刻有阵法的铃铛,为的便是镇压清涧渊下的怪风。只是……阵得住么?
与身旁两人交换了眼神,那两名修士点头,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
刘申心中暗喜,他却没注意到,那两名修士并未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砍吊桥。
吊桥上,突然窜出两道人影。
鬼鬼祟祟,自然来者不善。
“你便是谢玄景?”
见少年不说话,其中一个黑衣蒙面的修士拿出一个罗盘似的物什。
罗盘一出,便疯狂转动。
“天生剑骨,是他!”
两人对视一眼,那未拿罗盘的修士从怀中取出一颗金丹。
拇指大小的金丹,不似普通修士的那样金光四溢,反倒萦绕着一团灰黑的雾气。
“邪族。”
少年终于开口了,却不是疑问句。
他好像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两人皆是一惊。
只是心里虽惊讶,两人却并不着急,反倒松了口气。
“你是聪明人,既知我们是谁,那勿需多言,拿去吧。”
两人对一人,金丹对筑基,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行越涧有邪族入侵的事,在弟子间虽是秘密,但对谢玄景而言却不是,接下接待各宗门的任务时,师尊早就把事情跟他说了个七七八八。
邪族出手,要么死,要么服下沾了邪气的金丹,增长修为为邪族效力。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个公平的交易。”
拿着金丹的修士提醒道。
对,这对一个筑基中期的弟子而言,自然是个公平的交易。不过是出卖一次灵魂,不用死,还可以白得别人的金丹灵力。
最重要的是,这些修为并不会让人暴露身份。它更像一剂良药,在身体里慢慢扎根滋长,不仅能提高修成金丹的概率,更是在金丹大成后,能让人有强于普通金丹修士的灵力。
看起来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交易。
只是真的如此么?
自然不是,只要他服下金丹,一旦有人跟他接触。便无一例外会渐渐被邪气影响,为邪族效力。
届时他就像装着邪气的容器,会一步步成为邪族手中的工具。等没了用处时,体内的邪气便成了要他性命的毒药。
谢玄景的眸光变得幽暗起来。
或许是谢玄景沉默得太久,两人又怕有人路过此地,终于没了耐心。
“死,或者诚服,你选一个。”
“选?”
谢玄景呢喃着这个字,终于好似被触动般,开始正眼瞧面前两人。
一个金丹初期,一个金丹中期。
为什么会盯上他呢?
目光不自觉落在吊桥对面的树丛处,对面是郁郁葱葱的樟宫柳,叶片随风一开一合,就像下午刘申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摇晃的树叶触动了记忆。
“是你们啊。”
原来是下午站在刘申身边的那两人。
对于刘申,他本不是很在意。他只是觉得那双似毒蛇的眼一直盯着他,滑腻得让人不适。却没想因这不适他多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看见了他们嘴巴一张一合的耳语。
无人知道他是会唇语的。
一个个阴毒的字眼落入眼中,渐渐铺成一个愚蠢又无聊的计划。
伏诛、吊桥……原来是指这里。
少年不慌不忙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对方,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啰嗦。
若不是对方的身份方便他们行事,何必绕这么个大圈。既然好言相劝不肯合作,那便来硬的吧。
拿着金丹的修士独自出手,只是还未近身,便瞪大了眼。
少年动了,手覆在脖颈处,冷得好似邪族独有的灵冠蛇。
那是一种拇指大小的蛇,外表柔弱纤细,却最是阴毒。时常藏在枝繁叶茂的绿叶堆里,只等着一个不注意附在人的身上,发出致命一击。
哪怕是元婴修士,也难逃其毒手。因为它不止有毒,还会……隐藏修为。
“金……”
那修士只吐出一个字,脖颈处便传来一阵脆响。
站在一旁的修士一怔,飞速上前。
只是再快亦是徒劳,这是单方面的屠杀,让人没有半点反击之力。
低估了,他们都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
刘申躲在树丛里,见身旁两人一走,身体便不自觉因即将报仇的喜悦激动颤抖着。
马上!马上谢玄景就要死了!
自此之后,大哥还有什么脸面在他面前装清高,二哥又岂敢再拿他的修为说事,便是连父亲也会高看他一眼!
刘申满心欢喜,他突然想起这两名修士还是他特地从父亲那讨要来的。
两人是前段时间才投靠父亲的,都是金丹修为,在修真界虽算不得高,但对付谢玄景却绰绰有余。
想起当初他向父亲讨要两人时,父亲一脸疾色,显然有些不情愿。
“申儿,这两人你不能要!”
昔日的话还在耳边晃荡,如今他却马上要靠这两人立大功了。待谢玄景一死,他得了宝贝,父亲定然会后悔他当时的吝啬。
不过是区区金丹修士而已,父亲却百般阻挠。好在这两人识趣,父亲虽不愿,但还是被那两人说服。
“家主,就让我们随小公子去吧,也好替你教训教训那心机深沉的谢家小儿。”
“您说呢?”
三人之间眸光流转,似有什么未宣出口的话。
但这不重要,想到马上大仇得报,刘申对这两人便愈发满意。
且不论父亲与那两人有什么秘密,待他归家,定要好好奖赏他们一番。
只是这念头才划过,他又觉得不对。虽说他交代过那两人出手时记得设个隔音结界,但不过是砍个吊桥而已,也不至于这么久吧。
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刘申正想偷偷看看情况,却突然听到一声响动。
“呃……”
是一道极其微小的闷哼声,就像是什么生物被人扼住了脖颈,死前发出的哀鸣。
成了!
倒是没想到那两人竟还会折磨谢玄景一番,真是意外之喜。
刘申动了动,准备去瞧瞧谢玄景的惨样。却没想才动弹,紧接着便是一前一后两道风声。
是风声吧。
刘申有些不确定,他只是觉得像是有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或许是扔重物的人力道太大,连被阵法压下的怪风也好似破开了一个口,带着细微的呼啸声。若不是他此刻五识全开,压根不可能听见。
不对劲!
怎么会是两道声音呢。
心里莫名的有些发毛,他呼吸不变,身子却轻微移动,缓缓抬起了头。
也是这一眼,险些让他惊叫出声。
逐渐降临的暮色下,少年的脸好似鬼魅。
“谢,谢玄景……”
少年背着光,脸庞隐在暗色里,衬得整个人都透着种鬼气深深的白。顺着对方的脸庞往下,他看见了少年的手。
如脸庞一样白皙,白瓷似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刚好能扼住一个成年男修的脖颈。
他猛地惊醒,整个人像摊泥似的倒在地上,脑子却突然有了片刻清明。
死前的哀鸣、重物坠落的呼啸声,突然有了源头。
是那双手!
刘申的目光几乎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便落在了少年腰间的佩剑上。
青灵石造的剑鞘,如玉般洁净,没有沾染半点污秽。
少年突然蹲下身,清润的气息袭来,刘申脑里只冒出一个念头。
也没有血腥味。
那两人……是被谢玄景活活掐死的。
可,可那是金丹修士啊!
“你,你……”
少年的脸逐渐在眼里放大,最后定格,停在了那张突然扬起了弧度的嘴角上。
他在笑?
刘申眼眸颤动,眼前清晰了几分。
他在笑!
跟平时的清冷模样全然不同。
谢玄景笑了,又突然直起身来,手落在了佩剑上。
眼前寒光一闪,少年玄青色的衣摆上多了两滴梅花,又很快晕染开来。
刘申只觉得眼角处一疼,温热的血液便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他在报复,甚至想虐杀他!
刘申如是想,只是他怨毒的抬起头,却没有看见预料中怨恨的目光。
少年的眼里,甚至连报复的快感也无。
他很平静,眼里寂静无波。要不是此刻流淌的鲜血提醒着自己,刘申甚至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谢玄景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个活人。他就似外表一样清冷,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挑起他的欲念。
哪怕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才耍了计谋要置他于死地的仇人,他也并不在意。
这奇怪的念头才冒出来,好似是为了故意证实一般。“唰”的一声,谢玄景突然收了剑。
刘申一怔。
他,他这是想放过我?
心里莫名起了希望,便像野草一样疯长。
没错,面前的人是谁,谢玄景,谢蕴的种,合该是像他爹一样道貌岸然,哪怕此地没有旁人,也会装出不计前嫌的模样。
“你,你别反悔……”刘申开口,只是话还未说完。下一刻,就被迫噤了声。
少年再度蹲下,手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咔擦~”
是骨裂的声音。
刘申从前想过,人的脑袋落地的那一刻,到底是意识与疼痛同时消亡,还是灵魂会看着脑袋发出惊叹:哇,原来我死了。
他试过很多次,曾看着那些仆从的脑袋如冬瓜落地。扑通一个又一个,他让他们若是有意识就眨左眼,但从始至终都没人回应。
左边的眼皮微微颤动,刘申死前最后一刻冒出的念头竟是……
原来是后者啊,是灵魂慢于肉、体的消亡。
手下的人没了气息,谢玄景突然松手。男人的身体软成一团,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
他抬起手掌,指尖还带着死人皮肤的温度,他却没有半点波澜。只是愣愣的看着,过了好一会才将目光落在刘申的眼尾处。
或许是因为没了生机的缘故,那眼尾上鲜血的流速慢了下来,湿哒哒的缓缓往下滴着。
谢玄景的睫毛动了下,头不自觉向一旁微微倾斜,那张冷然的脸上第一次充满疑问。
原来……虐杀并不会让他快乐。
隔着法器的杀戮,就像在干净的路面丢了块石子,除了碍事,让人不快,并不能让他感到愉悦。
他闭眼,手无意识的在刀鞘处摩挲。
平滑的刀鞘因手指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剑划过皮肤的“滋啦”声,很吵。
他想,他还是更喜欢用手。
皮肤与皮肤相触的那一刻,手中的温度随着时间消散,让他有种掌握生死的感觉。
对,就是掌握生死的感觉。
夜色突然铺满了天空,由蓝褪成了黑色,恍若少年此刻的眼,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嘀嗒~”
黑夜里,突然滴落第一滴雨,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如雷声般轰鸣的雨滴声。
“哗啦啦,哗啦啦……”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晚,铺天袭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他站在雨幕里,对面是熊熊烈火。
房梁、断臂、哀嚎,杂乱的揉在暴雨里。
他就那样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心里却似有火在烧。
逃出来了,只有他逃出来了。
就像是处境逆转,前一刻他还在火里挣扎,像个没有决定权的木偶,只能任大火践踏。下一刻他就出来了,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只记得,大火把他和屋里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一面是地狱,一面是永生。
他是从那以后才喜欢去那儿的。
霖玉阁,那三人的埋骨地。
烈火烧灼过的痕迹让他痴迷,他像个胜利者,站在废墟前静静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而那些路过的人像愚昧的傻子,他们沉默、悲悯,以为他在难过、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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