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之心即同琉璃合者,当见山河,云何不见眼。若见眼者,眼即同境,不得成随,若不能见,何故说言此了知心……”
“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
马车行了多久,这位巫祝便念经念了多久。他不仅是念,每讲述完一段经文之后,还要询问阿狸心中是怎样想的。阿狸听得多,说得少,但往往开口便是一针见血。昆阳子又惊又奇,到后来,出口相问的问题便少了,只是望着阿狸出神。很难说清楚那眼里盛着的是什么情绪,细辨来,好像是羡意,却又不止如此。
师无我驾着车一路出城,从官道走,途径几个小城镇,正午时分,他停了马车掀起车帘:“师兄,眼下已至午间,我等便在此处停下休整可好?”
昆阳子点了点头,便先行下了马车。阿狸坐着未动,师无我伸出一只手置于阿狸面前,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不下来么?”
他一路赶马车,出了点薄汗,鬓角蒙着细微湿意,黑色的发丝便蜿蜒着腻在雪白的脸侧。
师无我的一张脸久不见阳,肌肤间看起来便是少一层血色,像病容,素慵苍白异常,此刻他颊边与鼻尖都透出了点浅淡的红,双目含笑,这就令他整个人瞅着……若要寻个比喻形容,大约是像一支病桃花。
阿狸指了指外头:“太晒。”
师无我闻言,另一只手拾起一顶宽檐笠帽递送过来。那帽檐四周垂下一层长长的白纱,正可做掩面遮阳之用。
阿狸看了看那顶笠帽,伸手接过。当他戴着垂纱笠帽自马车上下来时,树荫下起火的昆阳子抬头一见,便皱起了眉:“那可是女子戴的帷帽款式,师无我,你怎可给小公子戴这个。”
师无我闻言,不急不缓地单手按在心口处,待行过一个巫礼之后,回道:“出行在外,相比纸伞,帷帽遮阳却更加方便有效。说到底,制式规矩是做给旁人看的,若有些小错,顶多招人笑话。自家戴了帷帽,既不害人又不妨人,只要问心无愧,又何须拘泥形式,在意旁人说什么呢。师兄若觉不妥,我这便去换了纸伞过来。”
昆阳子听完这段辩说,一时沉默。他家境普通,修炼资质也普通,今时今日能成巫祝,全靠巫一大人一手提拔。而在神言宗内,多得是家境殷实和聪明绝顶之人,故而面对其他人,他一直有些自卑,便成“巫祝”之后,内心深处也始终盘亘着不确定性。
此刻面对师无我,昆阳子更是心中缺乏底气。他先前未曾跟师无我有什么接触,却听说过师无我的许多事,尤其他还是拜在巫一座下。少年神童,一直被关在“立身堂”。私底下大家都在说,定是师无我恃才傲物,惹恼了巫一,这才被常年关禁闭,此举实为“熬鹰”。
鹰是一种习性凶猛又高傲的生物,很难驯服,因此得要“熬”它,让它不能睡觉,作践它,虐|待它,不断消磨它的野性,才能将之驯化。巫一这么多年来,关着师无我,便类同于在“熬鹰”,可“熬”了那么多年,始终未能“熬”出个结果,因而恶性循环,总也还是关着。
修行越久,昆阳子感知最深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些事,就是讲求天定,无论是家境还是天分,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后天再怎么努力追赶,总差了一口气。就像有人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往后再怎么掌财弄权,旁人背后议论其时,还不是眼含轻蔑地谑笑一声“泥腿子”出身。
天生没有的东西,后天再怎么去弥补,也不过是遮羞。可有些人,生来便光环笼罩,似是天选之子。昆阳子遇着此类之人,尚未如何,内心总是先怯懦了两分。就像此刻。
师无我坦然洒脱的反应,像一根尖刺,扎了他一下。
他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同时又觉得师无我所言,并非无道理。像师无我这样的人,总是能有些有别于凡夫俗子的观点,不似他这般畏手畏脚,被规矩限制死。若是硬要让人换纸伞,倒显得他不晓变通,过分老古板,可昆阳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
目光飘忽着,他的视线最终透过帷帽纱幔的隙缝,落在阿狸面上,怀揣着几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昆阳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小公子意下如何?”
阿狸向来不在意这些,换来换去还嫌麻烦,所以他道:“这样便好。”
三人缄默着用完午膳,已是过午。昆阳子自怀中取出经文,打算做午间功课。他是巫祝,自然不像寻常弟子那般随身携带《戒律书》,所做功课乃是颂念奥义更精深的策文一类。
只是当他打算颂念时,瞥见一侧师无我既未取出《戒律书》,也不开口念经,单单只是结跏趺坐,他心中纳罕,不由问道:“师无我,你的《戒律书》呢?”
师无我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封面上书三字,正是《戒律书》。
昆阳子道:“既然带着,为何方才不取出来。”
师无我回道:“师兄,书中戒律,我已是谨记于心,便不拘形式,在心中颂念。”
不拘形式。又是不拘形式。昆阳子只觉心口一时闷堵,他目光冷下来,起身取走师无我面前的《戒律书》,哗哗往后翻,随手停在了其中一页,问道:“第五十六页第八行写的什么。”
如此相询,根本是在为难。不想师无我竟真能回答上来:“不得轻忽言笑,举动非真。当持重寡辞,以道德为务。”
所言之句,与《戒律书》上半字不差。
昆阳子沉默了下去。
再启程时,昆阳子同师无我做了位置调换,自行愿去驾马行驶。师无我先扶阿狸上车,随后跟着进入。他握住阿狸的手始终不放。这般十指交握的动作,阿狸不由皱了一下眉,试图将手抽回。他用的力道不大,因而并未成功。又抽了一下,仍是未曾抽回。阿狸不由抬头,用他那黑阗阗的一双眼将师无我看着。
师无我叹了口气,他略略倾身,将阿狸的袖子撩上去,露出的一段手臂。只见阿狸的臂弯上遍布明显的乌青淤痕,从色泽上来看,显是今日坐马车刚落下的。师无我道:“马车晃荡,难免有所磕碰。你都磕伤得如此严重了,怎么一字不提?”
阿狸不太在意:“不曾出血,无甚大碍。”
师无我道:“你是易伤体质,自己应该更加注意爱惜才是。”
说完,便取出药盒打算替阿狸上药。但阿狸伸手挡了一下:“不必涂了,一会儿还要撞出新淤痕。”
“如此便不涂么?”师无我失笑,“人每天入睡需要铺床,次日醒来需要叠被。按你这般想法,索性寝具一直铺开在那里,也不必每日起来叠什么被子,反正都是要睡的。”
阿狸点头道:“我是不叠被子。”
“……”师无我道,“药还是要涂的。假如又磕出新的淤伤,那等之后再补涂便是。”
阿狸觉得没有必要。但这点事情,实在小到可有可无,于是也就不做争执,由着师无我去。只是等那手上的淤伤敷涂完毕,师无我转而按在了他的衣襟上,居然是个打算脱他衣服的架势。
阿狸睁开眼按住师无我的手,阻止道:“不必。”
师无我道:“你身上也有伤。”
阿狸道:“那些就不必了。”
师无我不说话,看了阿狸半晌:“你是觉得不好意思?”
阿狸想了想,说:“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
“……不要了。”
“要的。”
师无我虽然扯住阿狸的衣襟,却并没有强硬的下一步动作。可是此时路况并不好,马车正巧碾过坑坑洼洼处,顿时带来猛烈的颠簸。于是“嘶啦”一声,伴随着帛裂动静,师无我就这么撕扯开了阿狸的衣领。
阿狸:“……”
驾着马车的昆阳子听到动静,反手掀开车帘。
帘子又不隔音,里头发生什么自然叫人听得一清二楚。不同于他的无话可讲,只能靠念经做调剂掩饰,师无我同方家的小公子,相处得自然自若,甚至可用亲昵做形容。就是没想到后来的对话发展,居然会到如此幼稚的地步。
这两人再怎么样,到底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罢了——想到此处,昆阳子内心有些复杂。他转头道:“原本好端端的,怎的还吵了起来?”
前方大路笔直,且路上并无其他行人马车,因此昆阳子也不必紧盯路况,而是扭转了头去看马车内的情形。但看清的那一瞬,他明显呆愣了一下。
方家的小公子领口大开,露出雪锻霜宿的一大片肌肤,居然比裹在身上的绸制白衣还要白上一分,在这光线略沉的马车内,含光也似,仿佛惊雷般在他眼前炸现。
昆阳子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扭头挪开了视线。但他很快回神过来,自己这反应跟见了女子身体一样,不至于。可人都已经转过来了,再转回去,难道非要盯着看?那样做似乎更奇怪失礼。昆阳子不禁皱眉,他不去看方家小公子,只口中斥责道:“这是做甚。成何体统?!”
师无我道:“是我之错。”
昆阳子心中气闷,道:“师无我,你确实是将《戒律书》牢记在心不错,但你诚心守戒了吗?‘不得轻忽言笑,举动非真。当持重寡辞,以道德为务’——你才出口念过这句,行径上却是半点不守。”
这是借题发挥。此时最忌讳的,便是与之争辩。所以师无我只是垂目恭敬道:“师兄说得是极,是我不当。我会谨记在心。”
昆阳子正欲再借此说点什么。
在旁看着的阿狸,单手拢住裂开的衣襟,他双眉微蹙:“意外罢了。师兄——”这声“师兄”的称,是阿狸无意学着师无我的说法出口的,其实并不妥,但在场两人都没有纠正他。
昆阳子因着这声称呼重新抬头看向阿狸。
阿狸嗓音冷淡:“当心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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