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梨汁
◎是个心地善良、一片热忱的读书人。◎
竹韵从前跟在秋芜的身边, 久而久之,受其影响,也养成了谨慎的性子, 见元穆安神情怅然复杂, 便猜到自己大约说错话了,一时噤声,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敢妄动。
元穆安坐在榻上, 也不知在想什么,既没继续问, 也没让她下去,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康成捧着一封奏疏从外头进来, 才将殿中的寂静打破。
“陛下, 这是九殿下从南方加急送入京中的奏疏,特来呈给陛下过目。”
先前中原一带雪灾,元烨在朝会上主动请缨,要求跟随几位押送赈灾款项的朝臣们一同南下, 抚慰受灾的百姓。
秋芜出事后,他消沉了一段日子,接连闭门数日,后来出来了, 除了继续参加朝会议政外, 还好几次被人瞧见在酒楼歌舞坊买醉, 直到近一两个月, 才渐渐恢复过来。
元烨一日大似一日, 这般主动参与朝政, 若放在从前, 元穆安面上和煦,毫不介意,但绝不会真的容许他跟随负责的大臣们出京南下。
可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兴许是因为秋芜的缘故,元穆安没有暗中给心腹们下令阻止此事,只是嘱咐他们,南下时,时刻关注他的动向,随后便由着他去了。
“拿上来吧。”元穆安回过神来,让康成将奏疏送到案上,一抬眼才发现竹韵还站在底下小心翼翼等着他的示下,遂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竹韵如蒙大赦,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倒勉强维持住镇定,躬身行礼告退。
元穆安翻开已呈到面前的奏疏,在她完全退出去之前,又补了一句:“过两日再召你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元穆安隔三差五召竹韵过来,询问与秋芜有关的事。
从她的口中,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陌生的,从没见过的秋芜。
他知道秋芜以罪人之女的身份进宫,定不会过得一帆风顺,能成为一宫的掌事宫女,必然经历过坎坷。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坎坷,他从来不曾细想过。
原来,她在掖庭做杂活时,忍饥挨饿、受冻受罚都是常事,后来甚至还得过一场差点丢了性命的病,若不是元烨的生母容才人好心救了她,恐怕她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他这才开始有些明白,她到底为何总将容才人的恩情放在心上,进而对元烨那样好。
而竹韵更是告诉他,秋芜同她们这些小宫女说起过去在掖庭宫的事时,半点怨怼的情绪也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进而教导她们与人为善,将来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千万别怨天尤人。
他觉得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从偏远的黔州进入繁华的京城,经历过数度生死的小娘子,竟然还能一直保持一颗平和善良的心。
不知不觉中,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虽出身皇家,自小供养精良,但父亲的漠视和母亲的怨恨让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小小的年纪,就比同龄人沉默许多,一直到如今,他都始终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忽然有些好奇秋芜这样的娘子到底是被什么样的父母家人养出来的。
有一日,他就拿这话出来问了竹韵。
竹韵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说起话来也流畅清晰。
她先是摇了摇头,道:“奴婢们知道姑姑家里已没人了,不愿惹姑姑想起伤心事,平日都不敢在姑姑面前提及与家人有关的事。”
说着,她低头细想了想,又在元穆安略显失望的目光中抬头,道:“奴婢想起来,姑姑有几次和奴婢私下说笑的时候,就说起过家里的事。”
她说,秋芜的父母和哥哥都十分疼爱她。
父亲会教她读书识字,别的小吏人家的女儿有许多都只略学几个字,有学得多的,也都是看女则、女诫等。
秋芜的父亲却会像教她哥哥一样教她,见她字写得好,还曾购来了几幅名帖的拓本给她临摹。对于京中的大户人家而言,那几幅字帖算不上多么值钱,但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小吏之家而言,确实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母亲则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她生来有不足之症,年幼时瘦弱不堪,母亲便时时关心她的饮食穿用,家里最好的布料都拿来给她做衣裳,最好吃的食物也都先给她挑。家中的堂屋里供着一尊佛像,母亲早晚上香诵经,只为替她这个女儿求个安乐顺意的一辈子。
至于哥哥,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到哪里都站在她前面护着她。她幼时调皮,爬墙上树,哥哥都站在下面不错眼地看着,她偶尔不慎滑落,哥哥一定不顾自己的安危伸手接住她。
她在宫里十多年,虽很少提及,内心深处却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家人。
竹韵笑了笑,感慨一句:“有家人这般疼爱,难怪姑姑生得性子这样好。”
她说的全然是心里话,元穆安听罢,却又一次沉默了。
每一次听竹韵说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以沉默居多。
实在是真实的秋芜总与他以为的相差极大。
譬如父母家人,他曾以为秋芜和他一样,是因为父不慈母不爱,才会在八岁那样的年纪就被送往遥远的京城。
如今听竹韵说了才知道,原来她的父母那么疼爱她,将她当掌上明珠一般捧着护着。想来当初送她入宫,也是因为黔州遭遇战乱,怕她留在黔州会遭遇不测,才想到了这条路。
他一时不知道该替她能在这样温馨和睦的家中度过八年岁月而感到幸运,还是替她因只享受了八年单纯快活的日子而感到不幸。
这些话,他很难想象都是如何从秋芜的口中说出来的。
他也不是没问过她家中的事,可她却从没说过这么多话。
该怨她不肯在他面前吐露实情吗?
他想了想,在心中无奈地摇摇头。她如实回答了,只是那时候,他对她过去的事并不感兴趣,总觉得不过是最普通平凡的百姓人家而已,没什么值得说的。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自然能看出他的态度。他不问,她当然不会再多说。
竹韵如今已习惯了元穆安的忽然沉默,识趣地闭嘴不打扰他的思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穆安忽然开口问:“她那个失散的哥哥,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竹韵绞尽脑汁,想了片刻,道:“奴婢记得姑姑说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在姑姑的家乡黔州变乱之时,便已经与家人失散了,这些年姑姑在宫中,也没再得到过消息。其他的奴婢就不知晓了。”
元穆安顿了顿,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则在榻上静坐了片刻。
他之前一直以为秋芜与家人的羁绊不深,因此虽也派人往通往黔州方向的官道上找了,却并未特别留心。
可听完竹韵的话,他才意识到秋芜对家人一定十分牵挂。她的父母双亲虽不在了,那个失散的哥哥却还有生还的可能。
尽管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他已见识到秋芜看似柔弱温顺,实则倔强固执的性情,一定不会就这样放弃。既然逃出宫,甚至很可能早已逃出京城,她应当会再想办法寻找她那个哥哥的下落才对……
“康成!”
元穆安捂了捂突突直跳的额头,扬声将康成唤进来。
“去把她入宫时在尚宫局的记档找来!让刘奉也过来一趟!”
如今,好几个月过去,城门口的侍卫早已撤了大半,百姓的进出再度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他已登基为帝,更不能为一己私利而影响京中普通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私下到京外的官道上沿路寻找却并未停止,统统交由刘奉负责。
大燕疆域辽阔,从京中通往各地的官道更是四通八达,要找一个不知所踪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如今,他总算找到了一点线索。
……
已是六月,该到盛夏时节了,可凉州城里却分外凉爽。
白日因日头大,尚能感到几分微薄的暑意,一到傍晚,夕阳西沉,四下便迅速冷下来,让人不得不披上厚厚的秋日衣袍。
秋芜从没见过这样的夏日,感到新奇的同时,终于还是因一日夜里沐浴后未及时披衣而受了冻,染上风寒。
孩子们小,比大人更易染病,她生怕自己的风寒会影响孩子们,便干脆留在家中歇了几日,连喝了不少汤药,好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去照顾孩子们。
这日一早,她才带着阿依来到她们布置出来的小院椿萱居,便听到里头传来七娘爽利清脆的话音。
“顾先生来得这么早,可是来等阿芜的?”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温厚和煦的年轻郎君的声音传来:“不不,我、我只是今日恰好休沐,便早些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原来如此,那我便先谢谢先生的热心了。”七娘笑了声,又问,“先生手中提的是什么?可要寻个地方先放下?”
“是今早才熬的蜜糖梨汁,能降火平喘,清肺润喉——”
秋芜踏进院里,恰见七娘手里拿着块擦手的巾帕,笑吟吟地站在屋门边。
而她的面前,则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生得肤色白皙,眉目俊秀,身材颀长,虽不似秦衔那般英俊出众,却也有几分寻常人没有的书生气。
此人名叫顾攸之,出身平民百姓之家,如今在州府府衙中给凉州刺史当幕僚,闲暇时,便会来椿萱院教年纪长一些的孩子们读些诗书史籍,是个心地善良、一片热忱的读书人,连秦衔也对他有几分青睐。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里头的两人齐齐看过来。
一见是秋芜,七娘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冲她使了个眼色,道:“阿芜,你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想,咱们这儿谁最需清肺润喉呢,原来是你呀,平日教孩子们念千字文最费嗓,这几日又染了风寒,可不是得清肺润喉?”
顾攸之脸皮薄,听七娘这样打趣,白皙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四处打量,就是不敢看向秋芜。
他抬了抬食盒,低着头快步往屋里去,边走边道:“这得趁热喝才好,我、我立刻拿出来……”
说着,一个不察,差点被脚下的门槛绊倒,幸而一手牢牢扶住了门框,才未丢面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敢看秋芜了,只一味低着头将食盒里用陶盅的梨汁取出来,搁在案上后,便转头快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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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2章 密报
◎总要斩草除根。◎
留下秋芜和七娘在院中四目相对。
七娘笑得越发促狭, 转身进去将陶盅打开,倒进阿依才从后厨拿来的几只瓷碗中,捧出第一碗, 递到秋芜面前。笑着道:“来来来, 趁热喝,这可是顾先生特意送来给阿芜你的。”
秋芜方才还算镇定,此刻顾攸之人走了, 再被七娘这样一打趣, 立刻不自觉红了脸。
她嗔怪地瞪一眼七娘,捂了捂白雪一般的脸颊上的两团粉晕, 低头道了声“净胡说”,便捧着碗到榻边坐下, 一勺一勺往口中送那熬得微微有些稠的晶莹的梨汁。
虽不是什么鲜见的珍馐, 但蜜糖的甜蜜与梨的清润融合在一起,一口入喉,让人顿觉甘甜滋润。
趁着孩子们还没来,娇娇也在隔壁的小屋里歇息, 七娘捧着碗在秋芜身边坐下,轻声道:“阿芜,咱们既然出来了,也没必要一辈子孤单不是?我看那顾先生是个读书人, 性情温和, 体贴本分, 愿不收束脩便来咱们这儿教孩子们读书, 可见也是个实诚善良的好人, 这才多说了两句。不过, 你若不愿意, 我以后绝不多说。”
秋芜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得出来,顾攸之这一两个月时常往椿萱院跑,多少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
她也知道七娘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为她好的。
虽然哥哥秦衔已是正四品都尉,她也能算是地方大员家中的小娘子,但到底年岁不小,在大多数人眼里应当要嫁人了。
因是失散多年才重新团聚,秦衔对外都说,她在南方曾成过一次婚,郎君在两年前已然过世,这才没让人觉得她十九岁的年纪仍留在家中太过奇怪。
身为都尉的亲妹妹,也有好几位当地官绅有意将家中子侄与她撮合到一起,但她总觉兴致寥寥。
她过过更艰难辛苦的日子,也见识过最奢华糜费的宫廷,面对这儿许多官绅家中的郎君,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顾攸之也算是个例外。
顾攸之出身贫寒,父亲是凉州城郊一处村庄里的一个普通的田舍郎,每日耕种砍柴,供他吃穿。他因天资不错,少时受到当时的凉州司马、如今的凉州刺史的几分恩惠,让他得入县学读了两年书,为报答刺史的恩情,方入州府为幕僚。
虽不似秦衔一般平步青云,可单论出身、人品,却与秋芜有些相配。
秋芜也明白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为何,总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踌躇片刻,道:“倒不是不愿意,只是眼下我才与哥哥团聚不久,还没有出嫁的念头,以后还是不要将我与顾先生说到一处的好,免得让他误解。”
七娘觉得隐约明白她的感受,想当初自己才从荆州逃出来的时候,也想就这么一辈子自己过下去罢了。
女子不比男子,要忘掉过去,忘掉情与伤,需要漫长的时间。
“好,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决定往后不再当着别人的面说起此事。
秋芜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眉眼间也多了调侃和好奇,问:“就是不知道陈侍卫近来如何了?”
陈侍卫便是秦衔身边那名叫陈大威的手下,如今跟着秦衔在州府府衙中办事,多少也算一名掾吏。
七娘见她忽然打趣起自己,脸下意识一红,可紧接着,又变得坦然直率起来。
“你是秦都尉的妹妹,还不知他去哪儿了吗?还不是跟着秦都尉去了军中,想必还有一两日才回来呢。近来,他跟着都尉往来军中越发频繁,在那儿逗留的时候也变久了……”
七娘说着,倒有了几分担忧。
陈大威待她是极好的。
若换做从前,她定瞧不上他那副魁梧粗犷的模样。可在这个年纪,这个时机遇见,她反倒觉得他是个正值可靠、憨厚朴实的郎君。
她不再是年轻时那个倾慕英俊风流,会吟诗作赋的贵族郎君的无知少女了。
如今的她,需要的是一个值得依靠的,有担当的男人。
原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愿意接受她的好郎君了,但陈大威却似乎并不计较她的过往,尤其面对娇娇时,虽然笨拙得有些手足无措,但眼神中的诚挚却令人动容。
她曾问他为何愿意接受她。
他说,自己是流民出身,因为有幸跟着秦衔,鞍前马后、奔走冲锋,才渐渐到了如今的位置。
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成就,但对一个流民出身的汉子而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他这样的人,不被嫌弃,已是万幸,哪里还会挑剔他人?
况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便是秦衔秦都尉,都尉的亲妹妹都与她相交,可见她就是一个值得旁人真诚以待的娘子。
在凉州的这几个月里,两人时常在椿萱院相见,已情意渐坚,想来再有三两月,便会请城中的媒人出面,与寻常人家的郎君和娘子成婚一样,按着礼数一样样来。
可是,还未到这一步,陈大威便逐渐忙起军中的事来了。
如今还是盛夏,凉州城里一片太平的景象,但听秦衔他们说,按照往年的情形,附近的吐蕃人、羌人、氐人等外族会在秋收前后侵袭而来,今年,因东面能压制他们的突厥已被赶至更北面的荒漠中,凉州城越发要做好御敌的准备才是。
凉州地处边塞,常年受散落在周边的几大游牧部族侵扰,百姓们早已习惯了城外驻军时不时演练、备战的情况。
而七娘和秋芜久居京城,习惯了太平安逸的日子,遇上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担忧。
“没办法,这里是凉州,远离中原,少不了冲突与争端。不过,哥哥说了,他们每隔五日便会派出探子往各部族所在的方向去打探消息,军中亦是日日操练备战,到时,定能将凉州城守得固若金汤。”
秋芜放下已饮尽的瓷碗,拍了拍七娘的手,柔声安慰。
“嗯,有秦都尉在呢,我不担心。突厥那么多人,困扰了咱们大燕二十多年,秦都尉一去,便将他们都赶进北面的大漠去了,如今在凉州,定也能将外族人都赶走。”
两人说着,一同起身,将瓷碗交给阿依洗净收好。
不一会儿,娘子们便将自家的孩子们一个个送到椿萱院,见到秋芜,又免不了多问候几句,有好几位娘子还硬是塞了些自家的鸡蛋、肉干、腌菜等给她,让她好好补一补身子。
推拒不掉,秋芜便一一收下,转身交给阿依,让将这些都加进椿萱院里孩子们的饮食中。
一天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念书声、笑闹声中过去。
傍晚,秋芜将最后一块毛毡铺好后,便带着阿依回了府中,恰好遇上才从衙署赶回来的秦衔。
秋芜不由惊讶:“哥哥不是要在军中逗留一两日,怎现在就回来了?”
秦衔的面上还凝着一层严肃的表情,见到妹妹,这才渐渐缓和下来,道:“收到了从西面送回来的密报,我午后便赶回来,与城中的几位同僚商议情况。”
西面,最大的邻国便是吐蕃。
秋芜知晓军中的情报皆要保密,不是她能随意过问的,只能在心里略猜了猜,道:“眼下可处理好了?”
秦衔摇摇头,吩咐侍女赶紧将晚膳送上来,又转头对秋芜道:“我只是回来陪你用晚膳,也是要同你说一声,这几日,我恐怕都会在州府和军营两地奔波,无暇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便让人去告诉我。”
秋芜见他这般交代,心知此次的情报定十分重要,遂认真点头答应:“我明白的,还有七娘他们在呢,哥哥只管放心好了。”
她有种预感,看似太平祥和的凉州,很快就会迎来一场变故。
……
数日后,凉州的密报抵达京城,一路送至元穆安的手中。
其时,他正与高甫两个坐在御花园里单独说话。
兴庆宫地处京城北面最开阔平坦的地方,因四下毫无遮蔽之处,因而一到夏日,便酷暑难耐。
就连坐在御花园沁芳池边的凉亭里,都能感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滚滚热浪。
幸而康成命人在凉亭四周搁了几盆冰,这才让里头稍稍多了一丝凉意。
元穆安丝毫没有被炎热的天气干扰,即便额角已布满汗珠,仍旧一丝不苟地听着高甫的回话。
“臣查到,他们曾数次派人往谢柘流放的路上递书信、衣物、吃食等,私下亦多次对陛下出言不逊,想来积怨已久,唯恐他们几家也会落得如谢氏一般的下场。此事,已然密谋了一个多月……”
新帝登基数月,平如镜湖的朝局地下到底还是掀起了暗涌。
拔除谢家后,元穆安并未就此罢手,而是仍旧一点一点地遏制剩下的几个陇西大族的势力。
先前,他们还曾因为谢柘的倒台而较好,如今看到此种情形,终于开始替自己担心了。
元穆安轻笑一声,满眼不屑:“就他们这些人,各怀心思,能成什么大事。”
非他盲目自大轻敌,只是这几个大族支系庞杂,人口众多,早已没了当初屈居陇西,齐心辅佐元烈争夺帝位的风气与决心。他们家族之内尚且因支系间的争斗而内讧不断,哪里还能做别的?
高甫知道他的意思,心中也深以为然,不过并未就此停话,而是压低声继续道:“这些人的确不足为惧,不过,臣昨日查到,他们似乎暗中联络了皇室中人……”
若只是私下妄议、密谋,只一个个抓起来治罪便是。但若牵扯到皇室中人,便势必要闹得更大。
单一个“元”姓,便能扯出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
元穆安眸光幽黯,对上高甫的眼神,无声地指了指某个方向。
高甫微微点头。
“总要斩草除根。”元穆安轻笑一声,从石凳上站起来,拆开手里那份才收到的密报,仔细阅览后,沉吟片刻,慢慢抬头,望向池中已开了大半的粉白的芙蕖,目光悠远。
“既然他们想要效仿当初的我,那我便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说着,冲候在凉亭外数丈的一处树荫下的康成招了招手,示意其将火折子拿来,亲手烧了手里的密报,接着又铺纸提笔,快速写了一份谕旨,让康成安排人送出去。
高甫虽不知那密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俨然看出他已有了处置的办法,遂不再多言,顿了片刻,再未等到吩咐后,便起身告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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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 元烨不会真的要参与谋反吧】
【追平啦好看 问我爱你有多深,营养液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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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是真的凭一己之力 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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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给作者大大捉个虫~
子】
【两个人不见面也好,走剧情线也很快乐】-
完-
第63章 抵达
◎陛下要亲自来凉州督战。◎
接下来的日子, 秦衔变得越来越忙碌,不但更频繁地往返于州府与军营之间,有时还要亲自赶往周边各县, 甚至是临近的州府, 与各地掌军务防卫的长官们商议、联络。
一旦奔波忙碌起来,便时常好几日不着家。
秋芜一个人留在府中,每日傍晚回来后, 便替他收拾衣物, 等着他下次回来,再换两身衣物带走。
椿萱院里都是军中将士们的孩子, 早从父母的言行中感受到了不同。
他们年纪虽小,却大都十分懂事, 好几个七八岁的小郎君, 原本每日爱追赶打闹,这几日开始,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竟然在院里打起拳来。
一个个敦实的小身板站在斑驳树影下, 卖力地挥动小拳头,虽然看起来动作稚嫩,甚至转身时因力道不够,下盘不稳, 还有些摇摇晃晃, 可那一声声响亮的脆喝, 听得人精神振奋, 欣慰不已。
带头的小郎君说, 父亲来信告诉他, 要好好练武, 早早长大,才能在家中护好母亲和妹妹。
秋芜看着他们一副渴望长大,盼着能保护家人的样子,不禁想起自己少年在黔州的时候。
战火吞噬了她的家乡,害死了她的父母,让她与仅剩的兄长失散十年之久。当年的哥哥也像这些孩子一样,一心想护住家人,却因年纪太小,人单力薄而无能为力。
幸好现在哥哥已是都尉,能带着将士们守卫一方安宁,但愿凉州城能安然度过这一次的变故,不再重演当初黔州的那次劫难。
转眼七月末,凉州的夏日已然过去,秋日也仿佛十分短暂,才不过几日,百姓们便已换上了厚实的御寒衣物。
西面蠢蠢欲动的吐蕃终于有集结兵力,大举东进的消息传来。
州府衙门的侍卫们也开始拿着铜锣,挨家挨户地到城中百姓们家中示警,让百姓们尽快处理好家中事务,储存好粮食饮水,接下来几个月恐怕要留在城中,减少外出。
至于聚居在城外村落中的百姓们,则要一家家劝说,请他们收拾细软,暂时迁入城中,居住在州府替他们或修建或腾出的空房舍中。
整座城池都逐渐进入全力备战的状态,城中的百姓们看起来仍如平日一般正常往来,但城门处进出的人则从陡然增多慢慢变得越来越少,小半个月后便寥寥无几。
终于,八月初五的傍晚,秦衔从府衙匆匆赶回,一面吩咐下人把收拾好的两身换洗衣物取来,一面带着秋芜进屋,对她道:“今夜我便要回营里点将,让先锋部队前移六十里驻扎,后面一两个月,恐怕只有一两次机会能回来了。”
秋芜一听,便知道与吐蕃之间要开战了,不禁有些担心地看看秦衔的脸色,问:“哥哥,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这一仗,咱们大燕……胜算几何?”
秦衔一直沉着的脸微微松动,露出一抹少有的,带着几分傲气和信心的笑意,轻声道:“哥哥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一次也一样。”
这话便是告诉秋芜,他心中早有成算。
秋芜心中顿时一松,也跟着笑起来,点头道:“我信哥哥。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哥哥千万小心,不要受伤。”
秦衔拍拍她的脑袋,将下人才送上来的羊肉馎饦推过去,道:“我知道,好不容易找到阿芜,还没能亲自送阿芜出嫁,更没有带着阿芜去一次荆州、回一次黔州呢,我可舍不得让自己出事,你放心,哥哥定好好地回来。”
秋芜听到“出嫁”二字,脸上一红,嗔怪地瞪他一眼,想说她还没想过这事,可念及他即将出征,到底又咽回去了,伸手拾起汤匙,小口小口喝羊肉汤。
她知道哥哥是个纯孝至善之人,前阵子才托人四处辗转,找到了当年送她到京城那位远亲家中仅剩的儿子,给了他一笔不菲的钱财当作谢礼,非但如此,还打算等将来风头过去后,便回去替秦家和俞家两家重修祖坟,以谢两家父母的生养之恩。
只是,秦衔却似乎还有未尽的话,迟疑地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秋芜奇怪道:“哥哥可是还有话要说?”
秦衔顿了顿,饮了两口热腾腾的羊肉汤后,放下手中的汤匙,慢慢道:“方才我在府衙,接到京城传来的旨意,阿芜,陛下他——要亲自来凉州督战……”
秋芜面上的微笑逐渐凝固,望向秦衔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安:“哥哥,他为何忽然要来凉州?会不会……”
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 BaN
秦衔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过忧虑:“不会,阿芜,别多想。圣上亲临,只是因此战非同小可,若胜,可替边关百姓赢来多年太平。你只管放宽心,只要不与他见面,便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沉甸甸的。
秋芜低头,轻轻“嗯”一声,没再说什么。
……
京城之中,凉州一线即将兴起的战事在朝中正闹得沸沸扬扬。
原本,这一次吐蕃出兵,乃是因从前时不时与之产生摩擦的突厥已被大燕打得退缩进茫茫大漠,没了牵制,这才敢冒然引兵。
朝中有不少人因此对元穆安先前攻打突厥之举颇有微词,还是一直力主发兵的兵部尚书一句“用兵月余,能解北方二十余年之困”,才让他们闭了嘴。
要知道,此事在民间一直颇受百姓的赞扬,尤其北方一带的百姓,大多对新帝感恩戴德。
可紧接着,元穆安便忽然宣布,要亲自前往凉州督战,顿时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身为一国之君,尽管只是督战,并非亲征,但在多数人眼里,仍旧太过冒险。
君主亲临,意味着凉州的战事不可能轻易平息,定会变成像与突厥一样你死我活的大战。
不免有人上奏,指责元穆安穷兵黩武,不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可元穆安态度坚决,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称先前与突厥一战,胜得迅速,准备下的兵力、粮饷、辎重的消耗甚至未达半数,此番凉州一战,本就是用的当地库存的粮食,从别处运送的极少,算不上劳命伤财。
况且,此战若胜,则西北凉州一带便能安稳至少十年。
十年时间,西域到京城商路畅通,往来无阻,于沿途百姓而言,必是利大于弊。
臣子们见他意已决,多说无益,便不在朝会上再提此事。
只是,私下里,渐渐传出这位年轻的新帝急功近利,一心想成为名留青史的君王,反而不似从前还是东宫太子时那般沉稳,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自己从前在军中行走多年,如今又已成了一国之君,一场战事,轻易便下了决定,实在有些盲目自傲。
他们有些是真的一心为朝廷社稷着想,方有此叹,有些则是居心叵测,趁势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高甫等人将这些臣子们私下的议论一一记在心里,却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等待元穆安的密令。
很快,北上的队伍便准备充分,只等元穆安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启程。
临行前,元穆安指了三位暂代国事的大臣,又在甘泉殿中私下嘱咐了高甫几句,待他退去后,方让刘奉进来。
这两个月,刘奉奉他的命,仍在私下寻找秋芜的下落,因近来听他的意思,转而查起黔州的情况,这才渐渐摸到了一些线索。
元穆安临行前让他过来,自然是要问这些,因此,他主动开口禀报。
“臣按陛下的意思,先沿尚宫局留下的记档查到了俞良媛的家乡黔州,先是多番打听,并未得到消息,良媛似乎并没有回黔州,也没有与当地父老通信,至于当年失踪的俞枫,亦不闻音信。”
元穆安听罢,心底再度划过失望。可紧接着,刘奉又说了别的。
“不过,当地的父老倒是告诉了寻找的侍卫们当初将良媛带来京城的那一家人,臣已派人找到。那一对夫妇已相继病故,留下一子,因身患残疾,过得有些潦倒,可近来,却收到了一笔不菲的资财,据他说,是俞家大郎俞枫让人送去的。”
俞枫,便是秋芜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
元穆安也重新翻过尚宫局送来的详细记档,一听这个名字便反应过来,原本搁在膝上的两只手不由朝前撑在案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奉,问:“可查到是从何地送去的?”
刘奉摇头:“尚在查证中,想必还要有十天半月才能得到确切消息。”
元穆安撑在案上的双手悄然攥紧,眼底的光芒闪了闪,只觉胸腔间腾起一股振奋的情绪。
俞枫果然还在。他是在秋芜被送往京城前,就已经与俞家人失散,而他并未回过黔州,照理应该不知后来的事。
如今既能找到当初的恩人,定是有别人告诉他的。
除了秋芜,应该不会有别人再清楚这些事了。
他们兄妹两个一定已经相见!
只要找到那些钱财是从哪里送过去的,便能找到俞枫的下落。
茫茫人海,要寻一人,并非易事。俞枫能在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便打听到恩人的下落,可见也非普通的平头百姓。
如此一来,只要有大致的地点,便能大大缩小寻找的范围。
他忽然想起去岁腊月里的事。
会不会在她还在宫中时,就已找到了这个俞枫,这才能在他的帮助下,顺利逃脱重重搜查?
毕竟当时,他只以为帮她的人只有宋七娘一个,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平民百姓们身上,反而放过了进出城门的达官显贵。
可她分明又一直居住在兴庆宫中,仅有的一次外出,也是在侍卫和太监们的监视下去大牢探望宋氏母女,一路上不曾与其他任何人有过交集……
“知道了。”元穆安忍住越来越沸腾的心绪,尽力维持着镇定的样子,吩咐刘奉,道,“继续去找,一旦有了消息,便遣快马送与朕。”
刘奉应声告退,留他一人在甘泉殿中,来回走动一番,又深呼吸几下,方抚平情绪,推门而出,驭马前往城门,带着已然集结完毕的一万人马启程北上。
战事迫在眉睫,他不愿耽搁,一路骑马与将士们同行,未曾乘坐御辇。
有天子为表率,众人皆轻装简行,尽力加快速度,日夜兼程,往凉州方向赶去。
近两千里的路程,至少半月的时间,硬是被他们压至十日。
八月十二,队伍终于抵达凉州城。
与此同时,祁连山下,吐蕃的大军已然压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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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4章 行刺
◎有歹人行刺陛下!◎
这一日, 凉州城东南门洞开,迎天子入城。
城门之下,凉州一带的文武官员们则分别在凉州刺史和秦衔的带领下, 上前行礼, 左右护持着一身戎装,骑马而来的元穆安进入城中。
城中百姓们一扫先前多日的忧心忡忡,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 三五成群地等在城门前主街两侧, 比肩继踵、翘首以盼,只为一窥天颜。
虽经历过连年战火, 早已习惯了在夹缝中求生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有藏粮食的陶罐、地窖等, 但这一次, 城池守卫得比往年更严,调动的兵马也比往年更多,百姓们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却都猜测形势恐怕十分严峻, 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天子亲临凉州的消息一出,便如一颗定心丸一般,上至州府官员、军中将士,下至平头百姓、无名小卒, 个个振奋不已, 充满必胜的决心, 这才殷切地等在此处。
一见队伍逶迤而来, 年轻的天子坐在高头大马上, 一身戎装, 气势威武, 令人叹服,众人不禁高呼起来,挥动手中的帕子、衣袋等物。
尽管有守城的侍卫们维持秩序,百姓们仍旧挤得肩擦着肩、脚挨着脚,将宽阔笔直主街硬生生挤得窄了一半,令队伍的行进变缓了许多。
元穆安体谅边塞百姓们的心情,面上不曾有半点不耐烦之色,只是一路向众人点头致意,以示安抚,直到行出主街,来到州府府衙。
凉州乃边塞,远离京城,此地官员与百姓一样,大多一辈子都没机会得见天颜,此刻面对这位才即位不久的年轻君王,难免有些发怵,一个个战战兢兢站在堂上,低着头不敢出声。
只有刺史和秦衔二人是先后从京城经吏部安排调来此地的,曾在兴庆宫中见过元穆安。
刺史主管民政,非此次与吐蕃之战的主将,是以不曾多言,请元穆安坐下后,便示意低阶官吏都先下去,留下以秦衔为首的将领,向元穆安禀报军情。
秦衔早已纵观全局,在心中定下作战计划,并与手下的两位将领通过气,一得刺史的示意,便行了个礼,至沙盘前,将这一个月里做的部署和对接下来战况的预测一一说清。
以他之见,吐蕃人自高原而下,越过山川方能攻至大燕疆土,必得先打下祁连山脉之下的一座县城为据点,掠走城中储存的粮草作为补给,方能继续攻城略地。
于是,他先派出探子前去打探消息,记下吐蕃军行进的方向,又将他们可能最先攻打的两座县城的粮仓放开,让当地数千户百姓依每户人口领取可食三月的口粮,随后将其全部迁走,命派出为先锋部队的一万人扮作百姓的模样,守在城中,将已受虫蛀、发霉的粮食放入粮仓和家家户户的储粮罐、地窖中,静等敌军来袭。
“照昨夜探子送来的最新密报看,以臣之见,此刻,敌军应当已攻入那两座县城中。”他说着,在沙盘上指出这两座城池的位置,“埋伏于此的一万人将趁其不备,偷袭敌军主力,一击即退。若敌军全力追击,则会因长途跋涉而精疲力尽;若他们选择据守休整,则会以虫蛀发霉的粮食为补给,他们远道而来,将士们本就不适应大燕的水土,如此一来,便更会元气大伤 。”
以他之策,吐蕃人于头一次交锋起,便会落入下风,之后的事自然就都好办了。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小跑入堂中,将才由先锋校尉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最新战报交给坐在正中的元穆安。
战报称,敌军主力果然已攻进那两座城池,被偷袭后,派出一队八千人的骑兵一路追击,其余人则留在那两座城中驻扎、布防。
一切与秦衔的设计相差无几。
元穆安见状,深以为然,不禁将消息告诉堂中众人,随后赞了一句:“不错,秦卿果然是个难得的将才,行军作战不拘泥于兵书中的排兵布阵,反而屡出奇谋。”
他在军中沉浮多年,见过许多不同的将领,如秦衔这般读书人出身的将领虽稀少,却并非从未有过,他们与大多靠武力升迁的将军相比,虽常有不凡的见地,却很容易犯纸上谈兵、照本宣科的毛病。
秦衔与他们都不一样,既然有读书人纵观全局的眼界,亦有寻常武将勇猛迎敌的气势,更难得的是不落窠臼。
元穆安自己当年在军中时,就是靠着出其不意,才屡次克敌,逐渐站稳脚跟,取得威望。在他看来,秦衔颇有他当初的风范,假以时日,必能居大燕武将之首,名留青史。
这些话,他自然没有当场说出来。
倒是跟随在他左右,一同前往凉州督军的徐将军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先前攻打突厥时,臣就觉得秦都尉用兵的计谋,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不过,那时还不敢确定,这一次却是确定无疑了。”
秦衔叉手道:“将军的夸赞,臣不敢当。不过,臣幼时便听说过陛下的名号,知晓陛下所率之军从来所向披靡,甚至好几次以少胜多,臣心中敬佩万分,因而初时研习兵法时,便是以陛下当初的大小战役为范本,才渐渐有些明白兵贵出奇的道理。”
徐将军将秦衔视为自己的爱徒,见他短短两年,便能独当一面,欣慰不已,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第一日的君臣共议在一派和谐的气氛中过去,好容易等到傍晚时分,众人用过晚膳,请元穆安到腾出的一座宅邸中歇下后,秦衔并未回自己的府中,而是连夜点兵,带着一队人马赶往更前线的营中,临行前,不忘派出一名心腹回府给秋芜递个话。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秦衔始终留在营中,运筹帷幄,指挥凉州八万守军迎敌。
战况一步步发展,几乎都与他事先的谋算十分吻合。
吐蕃军初战受挫,将士伤亡虽不算太多,但士气大受影响,很快便在继续往凉州方向进发的途中受阻。
大燕军分出几支轻骑兵,在吐蕃军东进过程中,不时偷袭,打得他们动弹不得,偏偏据守的那两座城池中,只剩下虫蛀发霉的粮食,用以果腹,不时引起将士们上吐下泻,更令其战力大减。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入位于后方的凉州城中,百姓们逐渐感到欢欣鼓舞。
他们大多世代居住在凉州,从有记忆起,便切身体会到这座边塞要冲数百年来不曾停歇的纷扰战火,从没想过有一日,大军还未到城门下,便能听到一个接一个的捷报。
有人说,天子驾临,威震四方,任那狼子野心的宵小之徒如何作祟,都犯不了大燕一寸土地;也有人说,秦都尉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能征善战,足智多谋,能替天子守卫四方。
才一个多月,所有人便都显得期盼不已,只等着将士们凯旋,仿佛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
只有住在都尉府中的秋芜,近来总有些不踏实。
秦衔离开前,派人回来给她带话,让她安心留在府中,外头不太平,少出府便好。
她听得懂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她小心为上,尽量避开元穆安,再问那回来带话的护卫,果然得知元穆安如今就住在州府府衙旁的一处宅邸中。
她所居住的都尉府离那儿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的确要小心。
因此,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没有踏出过府邸。
不但她,就连七娘和娇娇也和她一样,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外出。
幸而这些日子,因战事起,椿萱院也恰好停一阵子,这才让她们二人免于找借口不去的境地。
然而,时近十月,天气一点点转凉,秋芜终于遇到了不得不出府的事。
好几个军户娘子为了替战事出一份力,每日清早到官府设的粥棚中帮着煮粥蒸饼,发放给守城的将士们。
其中几位娘子因天冷路上结霜,行走之间不慎滑倒,或多或少受了伤,有两个甚至摔断了腿,不得不卧床数月。
这些娘子的夫郎都在军营中为大燕效力,如今她们也为了给守城官兵送饭食而受了伤,自然应当受到嘉奖。
刺史夫人刘氏听说后,大为感动,召集了好几位凉州军政官员的家眷前往探望。
秦衔尚未成家,秋芜身为他的亲妹妹,自然应当跟着这些夫人们一道前去。
她本想称病不去,可如此一来,恐会让刘夫人等疑心她架子太大,或是有意疏远她们,于秦衔将来的官声不好,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了。
好在,这一日,元穆安早早安排了要带着诸多官员往南城门处巡防,而她去探望的那几位娘子们则都居住在城西,不论算时间还是地方,都不会碰上。
她这才放下心来,一大早便换上稍显身份的烟霞色丝罗襦裙,戴上挡风的帷帽,跟着刘夫人等人,坐车探望那几位娘子。
一整日下来,果然十分顺利,并未遇见元穆安。
回去的路上,秋芜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慢慢放松下来。
她摘下帷帽,半靠在车壁上一口口喘气,正想闭目小憩一阵,却忽然听见车外传来一阵嘈杂,惊呼声、怒喝声、兵刃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预示着外面出了变故。
“怎么回事?”
她顾不得戴上帷帽,掀开车帘四下观望起来,很快发现是不远处的西南城门处,数百名官兵正混乱不堪地来回跑动,一个个手持兵刃,面色凝重。
车夫赶紧拉停马车,跟着往那边看去,急道:“奴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想是有贼人混进来了,娘子,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他说完,拉动缰绳,想控制拉车的马儿调转方向,绕往另一条道回府。
可还未等马儿转过去,人群里便忽然传出一道惊叫:“陛下!是陛下不见了,有歹人行刺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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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5章 相见
◎芜儿,是我。◎
这一声惊呼, 顿时引起一阵哗然。
周遭的百姓先是面面相觑,似乎来不及反应这话的意思,过了一瞬, 众人不约而同地反应过来, 才猛然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不知哪来的刺客,连天子都敢行刺!
年幼的孩子仰头大哭,路边的犬马嘶鸣嗷叫, 百姓们慌乱之下, 开始四下奔逃,原本热闹祥和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不远处, 官兵们忙着关闭城门,其中一队人马飞快地小跑而来, 冲附近的百姓高声道:“城内戒严!城内戒严!速速回家, 勿在外逗留!”
车夫不敢犹豫,赶紧驾着车往都尉府行去。
秋芜还呆呆地掀着车帘,直到颠簸之间,身子不稳, 一下撞到车壁上,发出砰地一声,才回过神来。
车夫感觉到车里的动静,生怕她吓坏了, 连忙问:“娘子可安好?”
秋芜也不知自己好不好, 只感觉心底一片慌乱, 方才人群里的那句“陛下不见了”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什么叫不见了?是失踪了, 还是被歹人得手了?有没有受伤?身边有没有亲信的护卫?
她一时难以想象, 元穆安那样刀山血海里拼出来, 性子谨慎, 滴水不漏的人,竟然会遇上歹人行刺的事。
可在城门附近,众目睽睽,又有那么多突然戒严的官兵,似乎都在告诉她,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慌乱的内心间陡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空洞。
“先停一停!”
不知不觉间,秋芜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禁在行进的颠簸中再度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车夫只好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下,问:“娘子要做什么?外头不太平,实在不宜久留啊!”
四周的行人、车马来来往往,没有停留,使他们这一辆半途停下的马车显得十分惹眼。
秋芜无法回答车夫的话,只是从车上下来,站在往来的人流中,拉住一个正小跑过来维持秩序的官差,问:“这位军爷,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他还好吗?”
官差没见过秋芜,见她眼眶发红,表情紧张,只当她是担心天子安危的百姓,虽有些不耐烦,去还是尽量克制着情绪说:“这不是你该管的,还是快走吧!”
秋芜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车夫先开口道:“军爷,奴是秦都尉府上的,我家娘子是都尉的亲妹妹,事关圣上,自然也与都尉息息相关,娘子自然有些担忧。”
他说着,示出都尉府的徽牌,证明身份。
大燕律法有云:道路街巷,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二车狭路相逢,分辨身份高低,靠的便是悬在车边的徽牌。
秋芜平日朴素,不喜兴师动众,因此很少挂起徽牌,但车夫谨慎,每回都会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官差本想直接伸手将秋芜推开,此刻看两眼徽牌,才知晓她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歉然道:“在下心急,怠慢了娘子,望娘子海涵。只是,事涉天子,乃朝廷机密,在下实在不敢多说。况且,负责护卫天子的都是从京城随行而来的御林军侍卫,在下只是州府衙门中的侍卫,负责驻守城门,除了听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
秋芜方才一时心急,失了分寸,此时稍镇定了些,也明白他的难处,遂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欲为难军爷,只是实在心系圣上安危,这才多问了一句。军爷不必与我细说,我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安好?”
那官差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咬牙压低声道:“在下当真不知,方才混乱之中,只隐约见圣上负了伤,接着,混乱之中,似有人喊圣上不见了,目下谁也说不清。”
负了伤,若真不见了,哪里还会安好?
秋芜听得心头一凉,呆立在原地,身子晃了晃,差点腿软得跌倒。
幸好马车就在一旁,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这才重新站稳。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一座三层阁楼上的人收入眼底。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消失了整整一年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震惊的同时,他很快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
前几日,一直在外寻找的刘奉终于赶到凉州,给他送来了颇费周折才查到的消息:先前送给秋芜那位远亲的那笔钱财,就是从凉州城送去的。
从那一日起,他便让刘奉派人在凉州城中暗暗查访。
只是,凉州到底不是京城,虽都是大燕的疆域,可此地负责护卫的官差都先听命于州府衙门,查起来自然不方便,几日下来,仍然一无所获。
况且,正值战时,他身为天子,更不能因私废公,绝不能让边塞的百姓和官员们失望。
却没想到,苦寻不到的人,就这么映入眼帘了。
安排今日这场变故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过,若她真的在凉州,听说他出事了,会不会担心呢?
尽管理智告诉他,她那么倔强,离开了,怎么还会再留情分?可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忍不住怀着那么一丝希望。
而方才看到的情形,虽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他却愿意将那当作是她对他的担忧。
如此,他空洞得已经麻木的心田似乎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填补。
不过,方才那名车夫似乎取了块徽牌出来,给那名官差看了一眼。徽牌是达官贵人的家中才有的东西,京中权贵遍地,不论朝臣贵戚,还是世家大族,都用此物。
而凉州不一样。
这里地处偏僻,各族聚居,百姓们多目不识丁,官员们亦不似京中那般讲究,唯有州府中那十几位品阶稍高的,才会按规矩和礼数备下这些东西。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想不到,她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年纪相符、从京城而来、是当地官员,除了秦衔,还能有谁?
“陛下,城门已关,凉州守军已派出两队人出城去找了,其余人则留在城中戒备,想必再有一两个时辰,便会有消息传来。”
刘奉从门外入内,压低声向元穆安禀报。
“是否趁眼下即刻赶往北面的宅子里?”
今日之事,元穆安自然早已安排妥当,只为引出京中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自投罗网。
此时,从元穆安到他,再到另外几名护卫,都已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物,只等前往事先备好的一处藏身之宅。
“不,不去那儿。”元穆安收回视线,整整一年不曾露出过真心笑容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胳膊,轻声道:“你们留在暗处便好,朕自己去。”
……
马车里,秋芜失神地靠着车壁,仿佛听不见外头的嘈杂声响一般。
方才面对那名官差时,她的眼眶红得差点滚下泪来,此刻却已干涸,像被抽了一半生气一般。
因西城门附近的街道都无法同行,车夫不得不绕了好几条街,七拐八绕之后,驶入了一条小路。
眼看已逐渐接近都尉府,斜刺里忽然出现一个头戴斗笠的郎君,一身麻布衣裳,笔直地立在无人的小道间,拦住马车的去路。
寒风吹过,带得他衣袖翻飞,露出底下被层层纱布裹着的受伤的小臂。
“阁下,可否容我家马车借过?”
此处道路狭窄,那郎君这般一挡,便让马车无法通过,车夫只好皱眉问了句。
可那郎君不但没退开让道,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行至马前,才停下。
车夫吓了一跳,赶紧喝道:“大胆!阁下何人,竟如此无礼!”
那人没答他的话,只是站在原地,冲马车道:“芜儿,是我。”
他的嗓音沙哑中带着几分干涩,仿佛有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般。
熟悉的声音很快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换来一阵寂静。
车夫有些惊疑地看他一眼,以为他是秋芜的旧识,便没再多问,只等着秋芜的吩咐。
可身后的马车里既没人下来,更没人掀开车帘,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才听到一句低低的话音。
“咱们从别处回吧。”
车夫愣了愣,才明白,这是让不要理这人,再换一条路的意思。
他应了声“是”,在脑中迅速想好路线,驾着马车,小心地在这条狭窄的小道上调转方向。
还没等马车转过去,那名郎君又上前几步,俨然并不死心。
车夫将他当作是个死缠烂打的小人,连忙不屑道:“快走快走,莫再挡我家娘子的道。”
那名郎君听到他这话,脚步明显迟滞了一瞬,可下一刻,便仿佛没听见一般,靠近马车的一边车窗,仰起头,露出斗笠底下的脸庞。
那是一张英俊而深邃的脸庞,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可不知是不是四周寒风瑟瑟的缘故,那股气势逐渐软下来,显出几分复杂的恳切。
车夫不知怎的,下意识拉了拉缰绳,没有立刻离开。
只听那郎君再度开口,这一次,沙哑的嗓音里还多了种别的意味。
“芜儿,是我,我受伤了。”
马车里再度静了片刻,紧接着,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猛地掀开。
一双微微泛红的杏眼从帘子后头显现出来,漆黑如墨的眼眸顺着他的斗笠快速下移,最后落在他右手小臂上包裹着的渗出几分血丝的纱布上。
“芜儿,我——”
元穆安见她终于露面,心底总算一松,可话还没说完,那掀起的帘子又放下了。
“我非医者,治不了阁下的伤,阁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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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说,对于男主相貌的描写我一眼代入就是徐正溪的脸吗】
【费尽思心逃出来是为什么呢】
【去去去,快走快走别挡道(doge)】
【不错不错】
【装可怜】
【终于见面了】
【皇帝要用苦肉计了吗】
【打卡】
【艾玛,终于见面了!】
【哈哈 剧情进入高潮阶段】
【女鹅:你骗我 不见!】
【女主对皇帝的感情啥时候这么浓烈了】
【埋个地雷,将作者炸出来!】
【嬌氣的皇帝陛下出爐了~】
【狗太子:是我
秋姐姐:886】-
完-
第66章 回府
◎出一趟门,怎么带了个郎君回来?◎
隔着一道车帘, 秋芜的声音听起来轻轻软软,与一年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可仔细回想, 又能察觉出其中带着一丝闷闷的不快与刻意的疏远。
元穆安的目光黯了黯, 面上划过一抹失望,却罕见地没有生气,更没有拂袖而去, 只是仍站定在原地, 继续道:“外头正乱,我不宜出去。”
他指的是方才传的有刺客行刺天子的事, 言语间,似乎有些迫不得已。
两年前, 在兴庆宫沁芳池边, 他遭人暗算,寸步难行,就是她忽然出现,在他的命令下, 扶着他离开那个很可能被人抓住的是非之地。
现在,他受伤了,虽不是真的遭人暗算,只是他自己事先设计好的而已, 但他真心希望一切能重新开始。
可秋芜已不再是两年前的秋芜了。
以她对元穆安的了解, 他心思缜密, 根本就是个半点破绽都不会留给别人的人, 哪里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况且, 若真到了如此地步, 他一定急着联络自己的心腹, 扭转局势,怎么会到她这儿来?
那包扎完好的伤口,分明是已经仔细处理过的。
“我不信。”她低着头坐在马车里,语气倔强而坚定,“你别想骗我。”
两年前,她一时糊涂,撞进了他的生活,这次她不想再犯这样的错。
车夫见元穆安始终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对他的印象不由又差了几分,一面左右目测一番,试图驾着马车从他身边挤出这条狭窄的小道,一面不耐烦道:“好了,没看我家娘子一点也不想搭理你吗?这位郎君,你生得一副好相貌,怎么却如此不懂礼数?”
这一番话几乎没给元穆安留半点脸面,刺得他一直压着的脾气隐隐有发作的迹象,连额角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除母亲以外的人这样当面指责过了,回想起来,上一次还是他初到军中,因什么也不懂而被不知他身份的普通军士们奚落的时候。
只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提醒着他,如果因为一时意气而放任她离开,就真的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辈子迄今为止,唯有面对母亲和秋芜时,有过犹豫和为难。
与母亲的怨与恨由来已久,非他能解决,如今,他也早已采取同样漠视的态度。
可秋芜不一样。他既然已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根本不是曾经以为的对貌美温顺女子的喜爱,而是一种更深的,让他无法放下的情感后,便已打定主意,不能再像先前一样对她了。
这次来,就是要用心了解她,也努力让她明白他的不同。
既已打定主意,便不能放任机会白白流失。
也恰是在这几日,他还能有机会留在外面罢了,得拿出当初在军中,在朝堂上审时度势、能屈能忍的功夫才好。
他尽力忽略车夫那一番刺耳的话语,在脑中迅速思索目下的情况,随即一改方才的克制和低姿态,稍稍仰起脸庞,语调低沉而强势:“芜儿,你既知晓我是谁,便当明白该怎么做。”
车里还没传出动静,倒是车夫先呆住了,方才只觉这郎君相貌英俊,仪度不凡,此刻听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竟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秋芜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以权势地位威胁人的意思。
她在马车里静坐片刻,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难受和不满压下去,咬着唇掀开车帘,三两步下去,垂眼侯到一旁,拿出过去在宫里伺候人的架势,叉手道:“阁下请上车吧。”
元穆安顿觉碰了个软钉子,她逃走前的那段日子,就一直是这样对待他的,每次让他不快甚至不满的同时,也不知要如何应对。
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发脾气,或是沉默以对,而是直接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能再后退。
“你与我一起上车。”
他的嗓音依旧沙哑,亦带着一丝和方才一样的强势。
秋芜皱眉,下意识扭动手腕,想要从他的掌中挣脱开。
可偏偏他用的正是受伤的那只右手。
秋芜的目光却瞥见他裸露在冬日寒风中已经有些发红发胀的手,和麻布衣袖下,渗着红血丝的纱布,最终还是没有再使力。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车夫从诧异中回过神来,重新驾着马车回都尉府。
马车不算太宽敞,两人入内后,便各坐一边,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
起先,谁也没说话,只是随着马车行驶时的颠簸,两人的胳膊不时靠到一起。
秋芜已努力绷住身子,甚至袖子底下的手一直暗暗扶着车壁,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摇晃。
元穆安将她的动作一一看在眼里,不由无声地皱了皱眉,近一年不见,她对他似乎生疏了许多。
“你不问我今日为何要来吗?”
秋芜飞快地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垂眸低声道:“秋芜不敢过问陛下行事的目的,不过,既然陛下已寻了过来,想必已知道了秋芜如今的身份。秋芜不敢替自己求情,只想替哥哥说句话:望陛下看在哥哥为大燕效忠,立下军功的份上,饶过他。”
元穆安闻言,眸中黯然更甚,轻叹一声,道:“芜儿,在你心里,我是这般随意迁怒的人吗?”
秋芜又飞快地看他一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方才他就用身份来压他,谁知他后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随即,又想到当初她还在宫里时,他明知道她在乎元烨,却从没拿元烨威胁过她。而后来她第一次出逃被抓回宫,他虽拿七娘和娇娇威胁过她,最后却依旧什么也没做。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
他固然对亲人无情,对朝中叛党冷酷,可在大是大非上,似乎从来分得清楚。
况且,他是个一心扑在朝政大事上的人,哥哥如今是朝廷栋梁,又在前线指挥大燕兵马,目下已有得胜之兆,他的确不会为难。
元穆安见她没能说出肯定的话来,眼底的黯然才稍稍淡了些,有些苦涩,亦有些艰难地继续道:“芜儿,这次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从前是我一直没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从没主动了解过你,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直到你这一次离开,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
“芜儿,我……你走之后,宫中再没有过其他嫔妃……”
他很想直接问她,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可一来知晓她绝不会点头,二来,自己少言寡语惯了,一时也说不出更直白的话,只好这样含蓄地暗示。
其实,才登基的那几个月,因他与谢颐清婚事才作罢,也有不少朝臣上疏劝他早充后宫,以诞皇嗣,巩固国本,只是都被他一一挡了回去,如今再有这样的折子,他干脆只扫一眼,权当没看过罢了。
秋芜咬了咬唇,语气坚定道:“此事与秋芜无关。难道陛下此来,还是想将秋芜抓回宫去吗?”
若他说是,她下一句便会告诉他:除非一辈子捆着她,否则她一定会再想办法逃出来的。
好在元穆安没这么说,只是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想带你回去。”眼见秋芜克制的神情倏地变得警惕,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不会再逼你了。”
两人对视,一个苦涩恳切,一个警惕不减,一时又陷入沉默。
好在那条小道离都尉府已不远,不出半刻,便已从府邸正门驶入,停在了影壁之后。
秋芜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掀开车帘,先一步走下马车。
侍女阿依今日没跟着一道出去,正站在一旁等着,见她脸色不太好,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见她身后的马车车帘再次掀动,紧接着,便走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麻衣的英俊郎君,连忙瞪大双眼:“娘子出一趟门,怎么带了个郎君回来?”
秋芜被她这样一问,不由脸蛋一红,差点露出羞意来,幸好背对着元穆安,未被发现异常。
“这位郎君是哥哥在京中的旧识,方才外头出了乱子,便与我同行了一程。如今便让人送他去他的去处吧。”
秋芜说完,就要吩咐车夫再将元穆安送走。
车夫不必她吩咐,当即弯腰掀起帘子,等着元穆安重新上车。
元穆安自然不会离开,只沉声道:“这几日,在下暂无别的去处,只能留在都尉府中暂留几日,秦——秦都尉想必不会反对。”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自己的身份和秦衔来压一压她要赶他走的念头了。
只是,他这话只有秋芜听得懂,落到一旁的阿依和车夫耳中,却像个非要留下蹭吃蹭喝的泼皮无赖。
尤其是车夫,方才就对他印象不佳,此刻更是掩饰不住表情里的嫌恶和鄙夷,若非秋芜没有开口,他恐怕已直接将人赶走了。
秋芜也没想到,近一年不见,他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太子了,明明已当了皇帝,却反而少了几分冷漠的戾气,多了些别的让她看不懂的气质。
她默了片刻,没有再赶人,只是吩咐道:“那便替他收拾一间哥哥那儿的屋子出来吧。”
他是天子,自然不可能长居于此,定是趁外头还乱,才留一两日,很快就会走的。
阿依皱眉打量一眼元穆安,点头应下,召了一名门廊上的小厮过来,让其带元穆安往秦衔的住处行去。
她自己则跟着秋芜走在后头一两丈的地方,说着府里的事。
“娘子,方才你不在的时候,顾先生又来送了一盅蜜糖梨汁,还有一本才寻到的什么书,说是从南方来的客商手中购来的,想给娘子看看。”
秋芜脑中还想着元穆安忽然出现的事,听她絮絮说了几句,却没听进心里去,只胡乱“嗯”了一声,便再没别的反应。
阿依继续道:“娘子的风寒都好了这么久了,这位顾先生也不知怎的,还隔三差五送来,连变个花样都不知晓,难怪娘子一直没答应他呢……”
她的话渐渐有些离谱,秋芜脑袋混乱之际,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瞪了她一眼,道:“胡说什么呢!”
阿依是凉州城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性子十分直率,被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讪讪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愧疚不已。
而走在前面的元穆安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将“顾先生”这三个字记在了心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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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7章 伤药
◎你帮我换药,好不好?◎
都尉府不算太大, 一共只两处稍大些的院落,分布在东西两面,秋芜和秦衔各住一边, 因此, 一行人过了厅堂后,便各自往两处去了。
元穆安在小厮的指引下往西行去,直到看不见秋芜的身影时, 才四下打量起来。
因是不告而至, 府中众人又不知他的身份,定没有事先做准备, 此刻展现出来的,便是平日的常态。
一路过去, 几乎没见到什么下人仆役,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与别的四品大员的府邸相去甚远。
元穆安不禁问:“怎这一路不见贵府其他人?”
那小厮打量他一眼,虽见他衣着简朴,不似贵人, 但气度不凡,又想起方才阿依说此人是都尉的旧识,便没隐瞒,道:“咱们都尉府自开府起, 便只有七名仆役, 奴是看管前院的, 其余的两边院子各一个负责洒扫, 后厨两位厨娘负责采买烹饪, 其余的便只有方才郎君在前院见到的阿依和胡大了。胡大是府上的车夫, 阿依平日则跟着娘子打理椿萱院的事, 不大管府里的事。”
小厮说到这里,油然生出几分自豪来:“都尉和娘子都是俭朴随和之人,平日除了洒扫饮食,鲜少使唤人,对奴等也极好,所以府里人虽少,但奴等却过得一点也不累。听阿依说,郎君是都尉的旧识,想必也应当知晓都尉的为人。”
元穆安对此并无异议,在他心里,秦衔是他要一手提拔的国之栋梁,几次考察下来,始终表里如一,当得起一句夸赞,而秋芜则更不必说了。
他虽然对这对兄妹联合起来欺骗他心有芥蒂,但如方才对秋芜所说的,一码归一码,身为兄长,秦衔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身为折冲都尉,秦衔亦尽到了职责,如此,他只能尽力说服自己,莫无故迁怒。
“秦都尉为人的确不错。”他扯了扯嘴角,简短地回应一句,紧接着,又想起这小厮方才提到的椿萱院似乎与秋芜有关,又问,“那椿萱院是何处?”
小厮将他领至秦衔的院中,招呼他坐下,又转头示意负责洒扫的一名仆役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这才答道:“椿萱院是我家娘子与宋娘子一道打理的一处院落,专收那些军中眷属们家里需人照顾的小郎君、小娘子。我家娘子读过书,也会女红,闲时便教教孩子们。”
他给元穆安沏了杯茶,顿了片刻,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顾先生,也时常来教孩子们读书。如今军中不少将士都夸我家娘子心善呢。”
元穆安不动声色地将小厮的这些话记在心里,再顺着他的话问:“这位顾先生又是何人?”
小厮道:“顾先生是刺史麾下的一位幕僚,也算凉州人士,平日与都尉亦有些来往。”
其实,近来顾攸之常常亲自送东西来,府上人人都知晓,他恐怕对都尉的妹妹有意。只是,这小厮为人激灵,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这些,便言尽于此。
元穆安瞥他一眼,淡淡地“唔”一声,也没再多问。
……
东面的院子里,秋芜先召了几名仆役过来,嘱咐他们这几日外出时,莫对外人提到元穆安的事,又让人一会儿出去打探一番外头的消息,随后才回屋歇息。
阿依将温在炉子上的陶罐取下来,送到秋芜面前:“娘子用一些吧,方才胡大说娘子还没用膳呢,先垫一垫肚子吧。”
她说着,转去书架处,拿下一本看起来有些古旧的书:“这便是顾先生送来的书。”
秋芜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姑苏杂记”几个字,便知这大约是一本讲述江南一带风情见闻的书。
先前在椿萱院时,她与七娘等人说话,不知怎的,就提到了江南。
她们都没去过江南,只是从前听人提起过,听说那儿沟渠纵横,气候湿润,土地肥沃,自前朝起,便成了富庶之地,为许多文人墨客向往。
几人都露出向往的目光,可想到这辈子应该也没机会去了,又都有些落寞。
她见状,便说了句“看看去过的人写的游记也算去过一遭了”。
顾攸之大约听到了,又将这话记在了心里,这才送了这本书来。
凉州地处边塞,来往的多是西域与京城的客商,贩卖的货物以皮毛、宝石、香料、丝绸为主,书籍因难以保存,又有语言不通之故,鲜少有人贩卖,更不用说这样的游记,可见顾攸之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才买到的。
他只是个州府的幕僚,俸禄虽不少,却绝称不上丰厚,况且他出身农户,家底亦不厚,还愿这样用心,着实难得。
秋芜无意识地摸着书页的毛边,看着眼前温热的蜜糖梨汁,不禁心软。
其实,顾攸之是个好人,若要择婿成婚,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心思细腻,脾性温和,为人善良,虽出身寻常,但胜在朴实无华。
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可在得知元穆安亲临凉州城之后,便渐渐有些犹豫。
她先前一心想出宫,从当初入宫后,得知宫女其实也有机会出宫时,便时不时在心中畅想将来自己出宫后的日子。
那时,她就想,将来能嫁个如意郎君,像记忆里的阿耶和阿娘一样恩爱就好了。
如今出来了,明明已得自由,反而变得更加束手束脚了?难道她要因为心里顾忌元穆安,就一辈子孤零零地过下去吗?
她不是非要明志做自梳女的娘子,遇上合适的人,没道理要退缩。
也是因此,她没再像早先一样,拒绝所有顾攸之单独送给她一人的东西。
谁知道,才没多久,元穆安竟已找上门来了。
也不知他到底会如何。
“娘子,再不饮,梨汁就该凉啦。”阿依见秋芜出神许久,既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不禁开口提醒。
秋芜被拉回神,叹了口气,舀起梨汁送入口中,沉默片刻后,道:“一会儿,去给七娘递个口信吧。”
阿依应声,仔细听完她的话,便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到外面打听消息的胡大回来,告诉她外头已有许多官兵,来来往往,让普通百姓无事尽量不要外出,以免为歹人所伤。
他说完,有些担忧地看一眼西面,犹豫一瞬,低声道:“娘子,咱们真的要收留那位郎君吗?他看起来身份并不简单,听口音,也像京城人士,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官兵们要找的歹人?”
秋芜愣了一下,没料到胡大会有这样的猜测,若元穆安知晓自己被人当作逃窜在外的歹徒,心里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不会,你别担心,他不是歹人。”她笑了笑,想起元穆安受伤的右臂,便回身进屋,找出药匣子里的金创药和干净的纱布,冲胡大道,“将这个给他送去吧。”
伤口若不仔细处理、换药,很可能引发别的病症。她不知元穆安有没有带这些,但他毕竟是天子,绝不能让他在都尉府上出事。
胡大领命正要出去,院门处,元穆安却已经先一步走了进来。
因府邸小的缘故,元穆安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这里,一路上更没遇上任何人。
胡大见他出现,顿时又瞪大眼睛,有些戒备地盯着他:“郎君怎么不知会一声便来了?”
短短的时间里被这车夫一再怀疑,元穆安心中的不悦已有些克制不住,不禁冷了冷脸色,沉声道:“府中人丁稀少,我自是想提前知会,奈何无人可用,只好亲自过来。”
胡大觉得他在嘲讽都尉府中仆役太少,没有四品大员的气派,不禁面含怒容,想要反驳。
秋芜怕他真的得罪元穆安,便抢在他开口之前,先用眼神示意他下去,随后又说:“圣上素来厉行节俭,不喜铺张奢靡,哥哥谨遵圣上旨意,不敢违背,府中仆役,我与哥哥从不嫌少。”
元穆安被她说得一噎,竟接不上话来。
她倒是会用他的话来压他自己。
“郎君来得正好。”秋芜从胡大手里接过金创药和纱布,递给他道,“这些先拿回去用吧。”
元穆安低头一看,有些僵硬的面庞不由一软,眸光中也多了几分动容,她到底还是关心他的,知道他受伤,便特意准备了药。
“芜儿,你帮我换药,好不好?”
他的眼里带着点期盼,秋芜却皱眉道:“郎君只伤了一边胳膊,为何要旁人代劳?秋芜明明记得,郎君在外时,凡事都是身体力行的呀。”
她说的是十年前的元穆安,在黔州行军途中受了皮外伤,也是随手撕了块稍干净的衣料自己包扎处理而已。
元穆安听出她拒绝的意思,沉默着不说话,只仍旧看着她。
“若郎君执意要旁人代劳,便让胡大回来好了。他平日照顾府上的牛马,牛马若受了伤,他都会处理。”
秋芜现下不怎么怕他,语气虽还是温和柔软的,说出来的话却绵里藏针,接着,作势就要出去唤胡大。
“算了。”元穆安脸色僵硬,忍着不快,将金创药和纱布收入袖中,道,“一会儿,我回去自己换药。”
这时,后厨的一名厨娘提着食盒过来,笑道:“娘子,该用膳了。方才阿依说娘子今日膳食用得少,奴婢们便特意早些送来了。”
秋芜点头道了声谢,随即看向还未离开的元穆安:“郎君若无别的事,还是请回去吧,想来一会儿膳食也该送过去了。”
元穆安没动,看着厨娘将食盒里丰盛的饭菜一样样摆出来,道:“既要节俭,我便该留在这儿与你一道用膳,以免浪费餐食,更不用再多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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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真的不太能接受女主真的在考虑和另外一个人结婚
两个人的爱情,有个男配出来调剂一下还好,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女主好像不爱男主了,我明明是来看神仙爱情的啊】
【能理解的,因为如果不下定决心跟别人成亲的话,男主万一哪天让女主跟他回皇宫怎么办,因为现在还不确定男主是打算追妻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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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8章 用膳
◎顾郎君就时常去那儿。◎
厨娘才将食案收拾好, 闻言没急着退下,而是诧异地抬头看一眼这位面生的郎君,一边觉得此人竟敢在自家娘子面前说出这样唐突无礼的话, 一边又觉得自家似乎与这位郎君面上生疏, 内里熟稔,便等着二人下定论,到底要不要再往东院送晚膳。
秋芜眨眨眼, 越发觉得他这人仿佛性情大变, 道:“郎君方才也说了,府上伺候之人甚少, 平日我与哥哥都只让人摆好膳食便可,用时并无旁人伺候。只是让后厨往东院送一餐饭罢了。”
元穆安没有被她有一个软钉子气走, 而是顿了顿, 干脆在食案边坐下,指了指上头摆着的晚膳:“这么多,你一人能吃得完吗?”
两碟腌菜,一大碗热腾腾的馎饦, 盖满了才炙烤出来的肥瘦相间、直冒油花的羊腿肉,一碟胡麻饼,一碟茶饼,还有一小碗牛乳。
除了那两碟腌菜, 其余的都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秋芜略看了一眼, 想点头说自己吃得完, 可对上元穆安笃定的目光和面无表情的脸色, 又说不出来了。
她在宫里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 每餐用得也都不多, 即便当真饿了, 也只会比平日多吃一两口罢了。这些,元穆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府中的两名厨娘都是凉州人士,两周地处边塞,冬日严寒,唯有大口进食,尤以荤食、面食为主,方能捱过去。
她们进了都尉府,见府中的小娘子生得身量纤细,看来总有些弱不禁风,与大多凉州的小娘子都不一样,便总觉不妥,变着法子想将她养得壮实些,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听阿依说她没好好用午膳,便赶紧多做了些送来,盼她能好好补一补。
“娘子,不多的不多的,奴平日也能吃掉这大半,若饿了一顿再吃,这些还不够呢!”
秋芜脸红了红,对厨娘的好意感到有些受不起,只好吩咐她以后不用做这么多上来,又转头瞪元穆安一眼,索性也不赶他走了。
横竖人已进了都尉府,不过用一顿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厨娘见状,拿出食盒里备用的碗碟勺箸摆到元穆安面前后,便告了声退。
临到门前,又有些警惕地看一眼元穆安,似乎生怕他会抢了她们原本给小娘子准备的晚膳,直到看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撕了半块胡麻饼,却没自己吃,而是先送到秋芜面前,这才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胡麻饼里裹着腌菜与猪肉拌的馅料,浓郁的汤汁逐渐从内里渗出来,浸透了外头松脆的饼皮,看起来诱人极了。
秋芜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面前的这小半块胡饼,正是她恰好吃得下的量。
紧接着,元穆安又拿起一只不及巴掌大的瓷碗,盛了一碗羊肉馎饦,搁到她面前。
“吃吧。”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从前,秋芜还在毓芳殿当宫女的时候,他偶尔用膳时召她去东宫,兴之所至,也会亲自给她夹菜。
可那时,他没想过她饿不饿、喜不喜欢,只是单纯地享受施与、逗弄的感觉,看到她乖顺知趣的样子,便觉得十分惬意。
后来,终于想顾及一番她的喜好时,也还是弄错了。他不但很长时间才发现自己弄错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待她很好。
如今,他回想着之前在竹韵口中听来的她用膳时的习惯和自己与她同食时见到的情形,仔细估量分量,给她布菜,心中竟然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
他极擅在大臣们面前做戏,做出一副礼贤下士、虚心纳谏的明主之态,偏偏是要真心对一个女子好的时候,反而要露怯。
不知是不是要掩饰自己莫名的异样,他很快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吃起剩下的半块胡麻饼来。
秋芜默了片刻,终究没有追问,与他一道低头用膳。
这里不是京城中的兴庆宫,而是凉州城的都尉府,元穆安不是皇帝,只是借宿在都尉府中的客人,秋芜也不是后宫妃嫔,只是都尉的亲妹妹。
二人相对,虽都一言不发,却奇异的少了过去地位悬殊之下的泾渭分明,倒好似多了一些从没有过的温馨与和谐。
秋芜吃完那小半块胡麻饼和一碗羊肉馎饦后,又就着半碗牛乳吃了一小块茶饼,便算是比平日吃得多多了。
至于剩下的,则由元穆安一个人统统吃完。
一餐饭,分给他们二人恰好吃完。
秋芜将食案上的杯盘一一收进食盒中,提到屋门边的廊下,等晚些时候,有人来收走。
元穆安从食案后起身,站在她面前,想着先前回来时,没能从她口中听到的答案,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芜儿,过去的事……是我不好,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说完,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悄然握紧,就连伤处的隐隐作痛都顾不上。
秋芜对上他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不禁咬了咬唇,环顾四下。
这里是都尉府,她在这座府邸中度过了将近一年的自由的日子。
就在方才,因为元穆安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心里差点荡起一阵涟漪。
可听他这样一问,又顿时明白过来,他只是为了让她自愿跟他回去,才故意这般对她示好而已。
就像他用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来对待朝中不同党派的臣子们一样。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怎么能因为他施舍的那一点点天恩,就放弃呢?
“凉州虽不比京城富庶繁华,却胜在风光别致,民风淳朴,是个长居的好地方。老天开眼,让秋芜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从此兄妹扶持,也算圆了阿耶和阿娘的遗愿。这样的日子,秋芜已然心满意足,只想就这样过下去,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元穆安眼底的那一丝期盼又一次被浇灭了。
尽管早已猜到她的回答,他仍忍不住感到失落。
“别急着下定论。”他压下异样的情绪,沉声道,“这几日,我都会留在这儿,兴许你会回心转意的。”
秋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回应他的话,只垂首道:“时候不早,郎君应当累了吧?还是快回东院歇息吧。”
一道逐客令下来,元穆安倒也没再坚持留下,而是道了声“你也早些睡”,便转身离去了。
这日夜里,秋芜在黑暗中辗转许久,才得入眠。
元穆安亦是如此。
他独自坐在屋里,盥洗过后,用左手给自己换药。
戎马征战的日子距今不过两年多,一切似乎历历在目,可他换药的动作却已有几分生疏。
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无端想起了十五岁那年见到的秋芜。
在野外救下她时,他也受了伤。
当时,她那张灰黄灰黄的小脸蛋上写满担忧,仿佛想问他,要不要她帮忙包扎。
可一个七八岁生得像豆苗似的小娘子哪里能处理血淋淋的伤口?没被吓得哭鼻子就已是万幸了。
他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了。
说来也怪,和秋芜在一起的那一整年,哪怕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也一点都没想起当年这段十分寻常的经历。
可一旦知晓了这段过往,那些他以为根本没记在心里过的细节,便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在他眼里已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一切好像从那时起,便在冥冥中注定了。
尽管夜里入睡极晚,第二日一早,元穆安仍是天未亮,便已醒来,准时得仿佛如在宫中参加朝会时一般。
窗台之上,一只传信的信鸽已停留多时。
他解开信鸽脚踝上的密信,展开浏览后,以火焚化,接着,喂了信鸽两口胡麻,又写了简短的回信,重新绑在信鸽腿上后,方继续梳洗穿戴。
待收拾好,厨娘也恰好将早膳送来。
也不知是不是秋芜有意让他没机会再去西院与她一同用膳,厨娘过来的时辰,竟与他在兴庆宫时每日起身用膳的时辰相差无几。
无法,他只好在屋里简单用过早膳后,再沿昨天的路朝西院行去。
还未至门外,就见秋芜穿戴整齐地从院中出来,身后跟着提了一只竹筐的阿依,两人正往前院厅堂方向行去,看样子正要出府。
元穆安见状,三两步上前,直接看向秋芜,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不悦,昨日刻意掩盖的那种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显露无疑。
虽在秋芜看来,只是回到了她更梳洗的他的样子,但落在阿依的眼里,却显得无礼极了。
她不禁蹙眉,对这个所谓的“都尉的旧识”越发不满:“娘子好心,容郎君在府上暂住,郎君为何如此与我家娘子说话?”
元穆安理也不理她,只直勾勾盯着秋芜,等她回答。
秋芜拍拍阿依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随后平静道:“昨夜七娘传话来,椿萱院还有些事,我需过去一趟。”
听说,昨日夜里,在外搜查的官兵已找到了作乱的几名歹人,一一收押在监,由羽林卫的人审问,城中对平民百姓的限制已放宽了许多。
只是,城门始终紧锁,据守城的将士们说,为免城外有心怀叵测之人混进来,这两日定不会开放。
七娘说,昨日恰好由陈大威带着几位军中的将士回凉州城换防,有几位将士的妻子结伴出城迎接,却遇上这样的意外,至今还被阻在城外。
陈大威受那几位将士所托,在城下向识得他的守城官递话,要她将那几位将士的子女接去椿萱院暂且看顾,以度过城门闭锁、家人分离的这几日。
先前秋芜不愿出府,是因为害怕遇见元穆安,如今没了顾忌,自然要去椿萱院帮忙。
不过,官兵们虽抓住了歹人,失踪的天子却迟迟没听到消息。
她不知元穆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想必他暂时留在这儿,是不想让外人知晓的,便道:“郎君想必是不便出府的,安心留下即可,都尉府中人虽不多,却不至于怠慢了郎君,有事尽管吩咐便好。”
可谁知,元穆安听到“椿萱院”这三个字,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即道:“不必。昨日我便听府上的人提过椿萱院,听闻是你亲自打理的,你既要去,我便也跟你去看一看吧。”
他说完,竟先一步往前厅行去了。
昨日前院那名小厮的话,他都牢牢记着呢,那位给她送梨汁、送书的顾郎君就时常去那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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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潭水深千尺,不及火箭炮砸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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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69章 猜疑
◎难道是为了能与那个姓顾的单独在一起?◎
前院, 胡大早已备好马车,正停在影壁前等待,却见先来的是元穆安, 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接着又听他吩咐备马时,更是警惕地瞪着他,直到见后面走来的秋芜没有阻止, 这才骂骂咧咧去马厩又牵了一匹马来。
都尉府里只七个下人, 每日活也不多,夜里闭门后, 时常聚在一起说话。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郎君,他们七人都没什么好感。
一个生得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却穿得粗陋, 形单影只,不去外头谋生路,反而死皮赖脸地住进都尉府里蹭吃蹭喝,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人。
昨夜他们几个一番合计, 都觉得此人大约是从前阴差阳错下帮过都尉和娘子,如今挟恩图报来了。都尉和娘子都是心善的好人,不想做出任何不义之举,才容他这般留在府上。
秋芜登上马车前, 又看了一眼元穆安。
一个多月前, 他在一万余名羽林卫将士的护持下入凉州城时, 无数平民百姓可是都站在主街两侧亲眼目睹了的。他生得英姿不凡, 贵气逼人, 想必有不少人都印象深刻。
如今外头都说天子下落未明,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凉州街头, 若被人认出来,岂非要生事端?
元穆安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扯了扯嘴角,道:“我这副样子,别人从没见过。”
那日从南城门进城时,他一身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上,被无数护卫护持着,百姓们即便站在主街两边,也看不真切,而今日他未着戎装,只披一身粗布麻衣,顶多是容貌生得比普通人更英俊些罢了,要认出身份,却不容易。
能认出他的,只有州府中如刺史一般与他日日相对的几位官员,才能认得出他现下这副样子。
而他吩咐隐在暗处的刘奉几人会时刻留心附近来往之人,若有不该接近的人忽然接近,他们定会提前示警。
秋芜猜他早已胸有成竹,安排妥当,便不再多说,转身上车。
一车一马前后自正门驶出,去了椿萱院。
椿萱院里,七娘从昨夜起便已带着娇娇住了下来,照顾那几个家中父母未归的孩子。
因先前一个多月都没人过来,院中未置存粮,宋七娘只一人,无暇外出采买,秋芜恐他们一大早便要饿肚子,这才早早提着食盒带了做好的早膳赶来。
谁知,才走到院门外,没听见意料之中孩子们晨起哭闹的声音,反而听见里头传来碗匙相碰的叮咚声,还有一两声脆生生的“娘子,我吃饱了”的稚嫩话音。
她愣了愣,与身边的阿依对视一眼,推门进去,穿过院子进了屋。
宽敞的屋子里,窗扉被推开一条细缝,让外头寒冷的风漏进来,又被墙边摆着的炭盆里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筛去寒凉,只余清新之意。
五六个穿戴整齐的孩子围着胸前的围兜,排排坐在陈大威做的那张长条形的食案边,乖乖地举着汤匙,一下一下努力舀起碗里的馎饦。
七娘正捧着一盘煎肉,一块一块往他们的碗里夹,另一边通着后厨的那扇门也被从外面推开,顾攸之端着一只瓷盆进来,道:“都慢些吃,吃不饱的,这儿还有。”
他说完,一转眼就看见站在门边的秋芜,不由眼神一亮,连忙放下瓷盆,快步迎过来,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秦娘子,你来了。”
秋芜看一眼一面用早膳,一面扬起脑袋乖乖唤她“秦娘子”的孩子们,先冲他们笑着应了声,随后才望向顾攸之,道:“我还以为我来得已够早了,想不到顾先生比我更早,真是惭愧。”
“不不,我只是昨晚偶然得知有几个孩子暂时要住在这儿,才特意一早赶来看看。”顾攸之生性有些腼腆,见到秋芜时,明明欢喜不已,却总是容易脸红,显得有些局促,今日也不例外。
宋七娘见状,将最后的煎肉片分给孩子后,便放下手中盘箸,上前道:“阿芜,你来晚了,顾先生先给大伙儿带了早膳。不过,我们还缺午膳呢,你带来的就留作午膳吧。”
她说着,示意阿依先将食盒放到一边。
这时,屋门之外,再次走进一道身影。
元穆安站道秋芜的身边,先是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与正用早膳的孩子们,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宋七娘和顾攸之身上。
七娘起先只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的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位郎君,可待她转眼打量此人的长相时,却一下被吓呆了。
她见过这个人,上一次带着秋芜试图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是他,在南城门一眼认出秋芜,将她们两个拦下,随后,她和娇娇就被关进大牢整整一个月。
这张脸,她做梦也忘不了。
那时,她还不知晓秋芜的身份,如今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已然断断续续知晓了内情,自然也能猜出这位郎君的身份。
外头的官兵还在四处搜查,昨夜便有两拨人来椿萱院里外看过。百姓之间,亦是流言纷纷。
都说天子此刻不知所踪,连是否安然无恙都无法确定,不少人因此心慌不已。谁知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难怪昨日秋芜让阿依来给她递话,说不必再躲在家中不敢外出了,原来是已被找到了!
想起上一次被当众从城门处抓走的经历,七娘不禁心头一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娇娇,接着便往秋芜身边移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元穆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顾攸之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僵,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秋芜,问:“不知这位郎君是?”
秋芜侧目看一眼元穆安,心里飞快思索一番,正打算像昨日对家中下人们说的一样介绍元穆安的身份,元穆安却在她前面开口了。
“想必阁下便是顾先生吧?”元穆安扯了扯嘴角,用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顾攸之,言辞之间虽平常无异,语气中却有难以忽视的莫名的压迫感,“在下姓袁,单名一个禾字,因过去与秦娘子有些故旧,目下正借居府上。”
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看似坦然,又仿佛有引人深思的涵义。
“原来如此。袁郎君……可是京城人士?”顾攸之莫名觉得心中没底,局促地笑了笑,试探着问了一句,有些想知晓他的身份。
“在下的确从京城来。”元穆安淡淡答一句,眼里的审视并未减少,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听说顾先生平日时常到椿萱院中来照顾这些孩子,想来平日应当不算忙碌。”
他这话其实不算唐突,只是不知为何,落在几人耳中,却各有深意。
秋芜不想让他多与自己身边的任何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顾攸之。
元穆安虽品性还算正直,但毕竟身居高位,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一旦龙颜大怒,谁也不能保证顾攸之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哪怕这种波及并不会危及性命和前程,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而言,也会一辈子心有余悸。
阿依则觉得元穆安是在借此嘲讽顾攸之。
她和胡大等人一样,总觉得这位郎君居心叵测,不是好人,偏娘子心善,容他留下了。
还没等顾攸之回答,她便先说:“顾先生是心善,才时常来椿萱院的,平日先生在州府府衙中为刺史幕僚,刺史十分看重先生,先生可一点也不清闲。”
她说完,还用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看看元穆安,似乎在说:顾先生是凉州城中的青年才俊,不似你一般只知死皮赖脸地留在都尉府上。
还不到一整日,元穆安已深深感受到都尉府中的下人们对自己的鄙夷与不喜。
他脸色沉了沉,冷冷瞥一眼阿依,似乎要证明顾攸之根本没有她说的那般风光一样,道:“原来如此。听说昨日城中出了大事,州府的官员们应当彻夜留在府衙中商议对策,顾先生怎有闲暇来此处?”
区区幕僚,州府之中数以百计,在他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果然,顾攸之闻言,面上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有些惭愧道:“昨日的事事关重大,顾某只是刺史座下幕僚,无权知晓,是以今日得了府衙中的半日假,这才能来看看孩子们。”
秋芜悄悄瞪一眼元穆安,似乎在提醒他,城中这些事就是因他而起的。
“好了。”她拉着七娘转身往里走了两步,不想再多说,“孩子们都吃完了,咱们先收拾一番吧。”
说完,先行到坐在最靠边的一个孩子面前,替她擦拭沾了一粒粒胡麻和面屑的小嘴巴。
七娘也忍着心里的紧张,与阿依一道将食案上的碗箸收拾起来。
顾攸之则自然而然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里头的炭块,又端起一旁的一盆温水搁到食案边的榻上,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秋芜,再接过她手里的那块和才从孩子们胸口解下的围兜,清洗起来。
一个个小郎君、小娘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面拍拍手掌,甜甜地说着“多谢娘子”、“多谢先生”。
只有元穆安一个人还呆站在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不快,行到榻边,将头一个挣扎着想跳下来的小娘子抱起来,想帮她踩到自己的小短靴上。
可他没留意,自己抱住的这个孩子正是曾经在京城南城门处见过他一面的娇娇。
小娘子虽才将将四岁,却十分聪慧,抬头看到他那张让她印象深刻的脸庞,登时吓出了满眼的眼泪。
偏她平日十分懂事,一向不声不响,从不随意哭闹,转头一看母亲还在忙碌,连哭出声也不敢,只憋着小脸蛋一抽一抽,反倒把元穆安吓了一跳。
他认出宋七娘,却没认出娇娇,只将她当作个陌生的小娘子,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拧紧双眉,有些怀疑地低头与她对视。
难道他生得十分可怖吗?
可他明明生得相貌堂堂,当初在外四处征战,总是以满身尘土的样子示人时,也从未吓哭过哪家小儿,怎么现在穿了身普通百姓穿的麻衣,就吓哭了这个小娘子?
旁边的几个孩子注意到他们二人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告诉七娘和秋芜:“娘子,娇娇要哭啦!”
顿时,所有目光都落在元穆安身上,带着不言自明的指责,让他倍感愿望。
他想放手,可手里抱着的是个小女娃,一旦松手便要摔下去了。
七娘胆战心惊地上前接过自己的女儿,道了声“抱歉”后,便匆匆去了隔壁屋子里小声安慰起来。
秋芜才给最后一个孩子擦好脸蛋,见状也走上前来,飞快地瞪了元穆安一眼,示意他跟着走到廊檐下的避风处。
元穆安紧皱眉头,在他之前先说:“我方才什么也没做。”
秋芜抿了抿唇,看他一眼,轻声道:“郎君,你看也看过了,想必应当放心了吧?我白日留在此处,傍晚自会回去,郎君若不信,只让人过来瞧着就是了,用不着亲自留在这儿。”
这是一道逐客令,同时亦是对他坚持来此处的目的的怀疑。
“我没有不信你。”元穆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秦衔还没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离开。”
秋芜掀了掀眼皮,忍住想要冷哼的念头,低头道:“郎君知道就好。既然如此,就更没理由留在这儿了。”
她这般急着赶人,让元穆安不快的同时,越发猜疑起来:“你为何要赶我走?难道是为了能与那个姓顾的单独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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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多好呀!又纯情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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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0章 指教
◎一家人的样子。◎
“你、你胡说什么!”
秋芜脸颊一红, 生气地瞪着他,简直没脸听这话。
当初还在兴庆宫时,他也拿那个叫周川直长的疑心过她, 后来将周川调走, 幸好是从尚药局去了太医署,不妨碍前途,否则她还不知要如何愧疚。
如今, 他嘴上说不逼她, 却还拿这样的话来疑心她。
“这里不但有顾先生,还有七娘和阿依, 还有那几个孩子在呢,你怎能说单独在一起这样的话?况且, 顾先生为人心地善良, 有君子之风,从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她虽考虑过要试着接受顾攸之的好意,但至多不过是不对他赠的汤、书等物统统拒之门外而已,为免亏欠, 也曾以替椿萱院的孩子们感谢他为由,送了些布匹、粮食等日常所用之物给他。
实则二人之间除了隐隐能感觉到的微妙情愫外,并无任何不妥。
“什么叫没有任何逾越之举?你与他——”元穆安一下听出她话中蹊跷,眯眼打量她, 道, “难道真有私情?”
秋芜心头一跳, 不论有没有, 自然都不能说有, 于是连连摇头:“没有, 郎君怎么说话越发没边了?”
她说着, 心里又觉得委屈不已,咬了咬唇,嗫嚅道:“况且,我如今已不是俞秋芜了。我姓秦,是都尉的亲妹妹,即便真有,也与郎君无关……”
“你!”元穆安从昨日傍晚忍到现在的气隐有冒头之兆,语气也不禁变冲了些,差点就要当场发怒。
可一转眼,看见秋芜变得警惕和小心的神情,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变得和从前在宫里时一样,不禁窒了窒,叹了口气,将胸中郁结暂吐出些许,勉强忽视她方才那句令人恼怒的话。
“既没有私情,不怕旁人看见,你为何还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郎君走,只是这儿都是年纪尚幼的孩子们,平日没规没矩的,恐郎君待得不耐烦……”
秋芜自然不敢直说她是担心他会吓着七娘和娇娇,还有其他孩子们,才想让他走的。
“我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元穆安心里已生更多警惕,自然不可能留她一人在此,“孩子而已,又都是大燕子民,我不会同他们计较。”
秋芜顿了顿,无法,只好委婉地道出实话:“郎君宽容,是我想错了。只是,七娘和娇娇她们是见过郎君的,知晓郎君身份,难免害怕不自在……”
元穆安反应过来,到底没忍住,冷哼一声:“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秋芜低垂着眼,一声不吭,似乎就等着他自己识趣离开。
这时,屋门再度被人从里头打开,两个五六岁的小郎君穿好外袍从里面出来,兴冲冲地朝隔壁屋子行去。
冬日的衣袍太过厚实,他们走起路来颇有些跌跌撞撞,可圆滚滚的脸蛋却泛着兴奋的红晕。
“打拳去!打拳去!等阿耶回来,要打给阿耶看!”
“我也要让阿耶教我练剑!”
“慢些走,别跌着。”顾攸之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来,清秀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目光却忍不住四下扫了扫,最后落在廊下站着的秋芜和元穆安的身上,似乎想知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移开视线,元穆安已经敏锐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顿时感到背后莫名一凉,连忙停下脚步,腼腆道:“都是军户的孩子,个个尚武,这不,才用过早膳,还没坐足两刻,就想去练拳了。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教他们读书习字,于拳脚刀剑上一窍不通,什么也教不了。”
元穆安似乎看到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正巧,在下会些皮毛,今日又恰无事,正好试着教教他们。”
他似乎不想给秋芜找理由反对的机会,不等她反应,便冲顾攸之略一点头,转身进了隔壁那间屋子。
屋里的两个小郎君已脱下最外面的一件棉袍,站在中央的空地上,摩拳擦掌似的挥动着小胳膊。
元穆安在旁边看了片刻,认出这是军中教年纪最小的新兵每日清晨练的简易拳法,他们虽记住了拳法的动作,却因无人指点、纠正,看起来有些散乱无力。
他很快找到二人的缺点,在适当的时候过去,一面放慢了演示给他们看,一面在他们方才练得不到位的地方停下来,耐心讲解。
等他们自己再尝试时,他又仔细地纠正。
虽是第一次这样手把手地教小孩童,元穆安却并未露怯。除了最开始不知孩童的力道到底几何时,有些拿捏不准方法外,很快就变得自如起来,时不时还会说起自己从前在天南海北征战时的所见所闻。
不过两三刻的工夫,两个小郎君望着他的眼神,已从原本的陌生和拘束变成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好奇,口里更是亲近地喊着“袁先生”。
就连方才一起跟来的顾攸之都不禁有些佩服。
只有秋芜在看到他练拳法时挺拔英武的样子时,莫名感到几分惆怅。
她曾见过少年时的元穆安,那样的英姿飒爽、一往无前,好像从天而降的英雄,又似照在她心间的一束光。
在兴庆宫的时候,英雄变得模糊,光线变得黯淡。她割舍了心中对当初救她那个少年的仰慕,让自己在金玉锦绣织就的富贵荣华中保持清醒。
可是,在她觉得已远离那一切,来到让她耳清目明、心无旁骛的地方时,那个少年却又闯了进来。
随着午时的临近,清晨的日光变得越来越灿烂明亮。顾攸之已在其他孩子的呼声中离去,屋里只剩下四人。
两位小郎君因练拳法而出了满身的汗,秋芜上前替他们擦了擦。
而元穆安就站在窗棂边静静看着她,温暖的阳光从纵横交错的窗棂间照进来,从他身上轻柔地拂过,再笼罩在她的身上。
不知怎的,这样的情形落在元穆安的眼里,莫名让他想到一家人的样子。
他从没体会过所谓家的温馨,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时候偷偷躲在甘泉殿的帘幕之后,见到的父皇耐心地听两位皇兄说着新得一只画眉的琐事,时不时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的画面。
那时的他无法明白,也不屑明白父皇的心里到底是何种感受,现在,他却开始有些憧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如果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郎君就是他和秋芜的孩子,他刚教完他们习武,而秋芜这个母亲则温柔地等在一旁,给孩子们擦汗,耐心地听他们说着天真的话语……
脑中的场景似乎与眼前的一切渐渐融合。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郎君惊喜的话音一下打断了他的遐思。
“顾先生,方才我们学会了新拳法,将来能保护秦娘子和顾先生啦!”
元穆安已悄然扬起的唇角顿时垮了下去。
去而复返的顾攸之温和地冲孩子们笑着,自然而然坐到秋芜身边两尺的地方,一边替另一个小郎君整理衣襟,一边语重心长地教他们:“是不是该向袁先生道谢?”
两个小娃娃乖乖地转身,齐齐作揖,高声道:“多谢袁先生指教。”
如此一来,倒像是在元穆安面前划了一道无形的界线,秋芜和顾攸之坐在一起,却将他衬托得像个外人。
他脸色僵了僵,到底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小肚鸡肠,只得沉沉应一声。
好在顾攸之只有半日空闲,又在椿萱院逗留了半个时辰后,便不得不离开了,让元穆安心中放松了许多。
午后,孩子们歇觉起来,秋芜带着他们念了两句诗,给他们说了两个自己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黔州一带的奇闻逸事,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
元穆安哪儿也没去,只是留在椿萱院,看着秋芜与七娘相处,与孩子们相处。
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感觉。
他一次也没注意过她在别人面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也只从竹韵的口中听到了一些,今日总算亲眼看到了。
她仍旧是温柔的,却与在他面前时的温柔不同。
对宋七娘说话时,她是活泼的,带着与姐妹分享小心思的促狭;教孩子们念诗时,她是认真的,被澄澈的光芒笼罩着;给孩子们讲奇闻逸事时,她又是生动的,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好几岁,和当初她手下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一样叽叽喳喳。
这样的她,有一部分与竹韵描绘的那个秋姑姑渐渐融合,也有一部分与他心里那个秋芜重叠。
傍晚回府的时候,他没再骑马,而是在胡大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中上了马车。
路上,元穆安忍不住想去握秋芜的手,可还没碰到那露在衣袖外的葱白指尖,她便有所察觉,像被刺到了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芜儿……”他唤了一声,想凝视她的眼神,却只能看见她有些倔强的侧颜。
“府上的马车不够宽敞,不敢委屈郎君,郎君还是下车骑马为好。”
元穆安叹了口气,说:“芜儿,你别总是这样避着我,好不好?”
秋芜垂眼看着衣摆边上一圈自己亲手绣上去的花纹,轻声道:“你明明说过不会逼我的。才不过一日而已,就要出尔反尔了吗?”
“我——”元穆安心知自己的确心急,短短一日,就觉得已过去了许久一般,一时无法反驳。
他暗忖当初蛰伏谋划多年,一步步稳扎稳打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心焦难熬的时候,怎么一牵扯到秋芜,就变得这样难以自制?
是因为感情吗?
一日而已,他尚且觉得难捱,她当初在他身边整整一年,面对从来没真正把她放在心里的他时,又是怎样一点点心灰意冷的呢?
想到这些,元穆安不禁心头一痛,再次感到一阵愧疚,同时又有些担忧她会不会真的再也不念往日的情分,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他涩然开口,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语气带着几分希冀和试探。
“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昨日,外头都传我为歹人所伤,失踪了的时候,你是在替我担心,担心我真的出事,对不对?”
秋芜经他一问,顿时回想起自己昨日在街头失态的模样,不禁有些懊悔。
可既然被他看见了,也无须遮遮掩掩、矢口否认,便点头说:“是,那时,我的确是在担心郎君真的出事。可也只是担心而已,与我心中有没有郎君,并无干系。郎君这样的身份,若当真出事,于大燕实是一场大祸,身为大燕子民,我自然会感到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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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好奇这个剧情会怎么结局。】
【好好追老婆】
【可以可以 君问更新未有期,巴山营养液涨秋池~】
【大燕子民是个万能说辞哈哈哈哈】
【看到这章终于觉得男主人格“完整”了,从那个自私冷漠的君主慢慢的找回一点人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
【确实是狗啊】
【担心也正常】
【狗太子: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这狗男人我直接送去火化得了(bushi)】
【狗太子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老婆的手手都不能碰 活该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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