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俞骑着马出城去工坊,一路上也未遇见个同僚,晨风绕绕,他浑身跟掉了层皮一般。
方俞夹着马腹龇牙咧嘴,这小乔是背着他练功去了不成,手劲儿变得那么大。
不过虽是被搓洗锅碟一般洗了个澡,但也总不能白叫人欺负了,自是把罪魁祸首拉进了浴桶折腾到水凉了才放回去。
他打了个哈欠,事实便是他更倒霉,乔鹤枝不必早起上朝,而他得风雨无阻的出门。
“方大人到了!”
才到工坊,也不知是哪个小吏吆喝了一声,当即工部的官员便探头迎了出来。
“你们都这么早?”
方俞翻身下马,元瑞闫连忙去扶他:“水泥干了,大人快瞧瞧可合格。”
敢情是都着急来看水泥了,方俞也快着步子到昨儿的场地上去,平整的三米来长的水泥地果然已经干了,不过尚未完全呈现干了翻白的颜色来,且还有些水润的黑。
方俞蹲在水泥路旁边用小棍子戳了戳地:“得晾晒十二个时辰才能行,目前不过七八个时辰,不过时下天气高,这才成型的快些。大伙儿也不必心急,且等到午时吧,届时便成了。”
官员这便放心了,左右谈论了几句,举头见方俞似乎有点虚,以为是昨夜过于忧心未曾休眠好,暗暗称道小方大人果真是为着工部的事情劳心劳力,感动的诸人不行,连忙要引着方俞进工坊的休息室去歇脚。
“张二,你可真是会奉承,好一条狗腿子。大人什么山珍未曾品尝过,瞧的上你这一篓子的破杨梅,自行拿回去酸掉牙吧。”
一鞭子挥过去,黝黑一张脸背稍有些驼的老汉身上,便是隔着衣衫,但夏时的衣裳能有多严实,老汉登时便被一鞭子扬翻在地,怀里捧着的一篮子水果也撒滚了好些出去。
“还不滚回去做活儿!”
接着一鞭子便又要甩下去,元瑞闫见着方俞在休息室门口止住了步子,循着声音望向了远处的石场,眉头紧锁,元瑞闫连忙同身侧跟着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什么事儿,作何在此鞭打徭役惊扰大人,该当何罪!”
甩着鞭子的中年男子腆着个肚子,见着徐步而来的工部官员,连忙敛起了身上的戾气,讨好的同为首的方俞道:“这些个徭役不认真做活儿尽想着偷懒,瞧这上午太阳还未出来何其凉爽,时下不加紧着做活儿,若是等到了午时太阳毒辣的时候再干活儿岂不是更容易中暑吗。”
方俞听其说的倒头头是道,只不过满脸横肉,巴结谄媚的笑,便是个典型的媚上欺下的主儿。
他低头看向地上爬起已经诚惶诚恐跪下的老汉,问道:“你且说是何事?”
老汉颤颤巍巍,微微斜眼小心的看了一眼身旁别着鞭子的男子。
“方大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你瞧这小差作何。有什么便说,自有大人主持公道。”
那老汉闻言这才将篮子往前拿了些:“草民昨日见诸位大人前来场子巡检很是受热,村子里的杨梅熟了,想着大人今日还要过来巡检,便采摘了些村中栽种的杨梅前来,想着献上也可同诸位大人解解乏。”
几个官员见着淳朴憨厚的老农,这般想要送点果子给他们解渴却遭此待遇,也是心有不忍。
“大人,这些个徭役最是会巴结谄媚,杨梅酸的掉牙,小的这才不让送的。”小差连忙辩解。
方俞未听小差言语,拾起老汉送的杨梅,同几位官员道:“整好喝一盏茶水吃点果子。”
梅子红艳浑圆,徭役带来时还小心用桑叶垫着篮子,只怕成熟的梅子蹭在篮子上坏了皮相。
方俞当即吃了一颗,甜中带着丝丝酸味,汁水丰足,倒是吃的解渴,他分给其余官员道:“若是丢进冰窖里冻成冰镇杨梅,亦或者是放了糖熬煮成汁水都好吃。”
“着实不错,今年的梅子味道好。方大人对吃食当真是颇有讲究。”
方俞又同那老汉询问了梅子的情况,听说村子里还有梅子树,尽数都在成熟了,便给小老百姓一点支持,要了两篮子新鲜梅子,让家里人采摘了明儿送到府上去,再明日前来做事时多摘几篮子到工坊来,午时炎热也给大伙儿打牙祭解解乏。
他掏了一吊钱给徭役。
老汉跪在地上连连致谢。
几位大人见方俞此番慷慨解囊,又觉梅子味道尚可,一时间怜悯之心大起,便效仿同徭役买了些送往自家宅子去。
“所正大人,这名以权谋私肆意鞭打徭役的小差便交于你办理了。”
“是,方大人。”
一行人这才折身回往休息室去,方俞早知徭役的日子不好过,像这般情景其实也是司空见惯,时常皆有差役鞭打苦工,这是不可能被根治止住的,但是只要他见着,能打压一些算一些。原本徭役便是没有什么银钱拿帮朝廷做事的,再给人这般待遇,谁还想认真做事。
泡了一壶茶,几个官员围坐,聊说了一阵徭役之事,又说道朝廷之事上。
“方大人可知满仓县?”
官员们等着外头水泥干,便闲侃起政事儿。
“如何不知,便是临靠京城边的一个县城嘛,那头有座花果林,春时满山遍野的花树,开的齐整繁茂。”原本他也打算去游玩一番的,但是那阵儿他忙碌,乔鹤枝同尤镰去过,回来的时候还同他说道了许久,便是报社上也是登过的。
元瑞闫笑道:“说起满仓县着实是花果林闻名遐迩。不过下官却是听说满仓县的赋税被减免了两成,盐铁价格下跌,县里的百姓都在购买。京城这头的百姓都羡慕不已,只恨没有生在满仓县那头。”
方俞闻言眉心一动:“此话当真?”
所正也凑上前道:“元大人说的不假,下官有亲戚在满仓县,也是这般说的。今下怕是正是大伙儿热议的事情。”
“当地的官员竟如此大胆,竟公然敢放低盐铁价格,减免赋税,须知满仓县可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方俞却敛起眉毛,微微勾起了嘴角:“满仓县应当是巡抚大人在管辖吧。”
“正是。”
方俞道:“想来应当是陛下做的决策。”
“这……”
方俞暗暗摇了摇头,崇明帝终究还是把他说的话听进了心坎儿里,但是又怕此番行事太过大胆冒险,如果一时间便发布诏令推行下去,事情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皇帝便选择用保守的方法,先行选用一个地方试着实行措施,若是成功再大肆推广,若是失败,也还好补救。
想必诏令未曾对外直接宣布出去,像是工部这般边远部门,又长期在外头跑的,自然是不如上头的那些部门风声快。
自己的提议被采纳,他心中还是挺欣慰:“无需过问,先把工部手头上的事情办妥才是。”
午间几人在工坊简单的吃了个饭,连午休都不曾,便径直又前去瞧了铺地的水泥。
这朝可算是成了,水泥地翻起白,结实坚硬的如同石头一般,方俞徒步踏了上去,平稳踏实的很。
几位官员也兴致勃勃的从一小截的水泥路上走来走去:“果真是平坦稳固,同青砖路一般,又不曾有裂缝,好,好啊!”
“大人,作何要做出这许多水泥晒干作为对比?这有何不同?”
“这水泥路做的是水泥混砂,若是水泥过多成本会变高,再者水泥过多温差下容易裂缝。”方俞指着几条配比不同的水泥路:“且看着,时下出现裂缝的便是配比不合适,这两条完整的便是可行的。”
方俞道:“可以把裂缝的铲了,余下完整的,到时候实施下去便用完整的水泥路的配比。”
下午一封奏折便递到了皇帝跟前,若是换做地方上其实便可以自行实施了,但是这头毕竟是京都,且要占用暂时关停官道,还得皇帝批了才行,否则到时候有的是扯皮的地方。
“这个方俞,才去工部几日,这便又折腾出新花样来了。”
崇明帝也是摆明了的偏心,书案上堆起了山包来的奏章,偏生就眼尖的瞄见了工部郎中方俞的奏折。
如公公瞧见皇帝的声音威严,却是知其秉性,道:“方大人历来是个有法子的,既是自请去了工部,想必早有所成算。”
老皇帝微微往龙椅上一靠:“方俞那张嘴科举出身,一贯最是会说的,奏折上把那什么水泥路说的天花乱坠,却是不知究竟如何。先时盐铁降价,减免赋税之事尚且还未有成效,这般又新想出些东西来折腾朕。”
他说着又起身来将奏折扔给一旁的如公公:“你瞧着,说他的水泥路若是能建造起来,平坦结实稳固,再不必受天气时节影响,朕也不必忧愁每年的荔枝折在半路上了。好大的胆子,竟是都能打趣起朕来了,当真是以为没有在朕的跟前斥责不了他了不成。”
“说的是天花乱坠,朕倒是想去瞧瞧什么材质修建道路有此奇效。”
如公公闻言微微一惊:“陛下要出宫!”
“且也不远,便在城外的工坊,还没有猎场一半的路程,去看一趟又如何。”老皇帝道:“便说是朕要巡检工部,察看朝廷的工坊,采石。”
皇帝的一个诏令下来,工部便着急忙碌的屁股起火来,圣旨来的突然,工部尚书左右侍郎一时间都手忙脚乱的不知该从何处部署迎接皇帝的巡检,八百年不巡查一回,一来便来的这么急躁,如何有时间准备。
连夜就连方俞这等在外做事的都被叫回了工部开大会,制作迎接皇帝检查的安排。
诸人皆是一脸张皇之色,方俞不由得叹了口气,按照皇帝处理奏折的速度,怎么也的得明后日才能看到他的折子,没成想他老人家倒是比他还着急,疾风骤雨一般明日就要来工部巡检,想去看水泥便去看水泥吧,偏偏要拉扯便别的幌子作为掩盖。
做皇帝真是有够累的,不能让人随意猜测出心思想法,便是想做一件事还要东拉西扯,累的是手底下的臣子惴惴不安。
开完会后,方俞叫住了自己部门的人,知会了一声皇帝是要做什么,让大伙儿也好好表现一下,届时皇帝也更容易批准一些,至于工部尚书安排的花样活儿能省则省,切莫因小失大。
次日天还不亮,方俞便就着要上早朝的时间去宫里,在宫里匆匆用了一个朝食,工部尚书便整了队伍等着迎接皇帝。
按照品阶站位,方俞作为郎中,上头便只有尚书和左右侍郎两个人,其实是可以站在很前头的。但是同品阶的郎中有六人,分管工部的不同事宜,一个郎中领着手下的诸多官吏,两个方队并在一道站,如此一来郎中并不是都能跟在侍郎的后头,后头的方队只得跟在前一个方队最末官阶的官员屁股后面。
方俞来的早,小部门也整理的很快,早早的就接着左侍郎后头站好了。
“小方大人,你来工部晚,资历尚浅,便往后站一些不会介怀吧?”
方俞回眸见着水利屯田部的郎中姗姗来迟还要把他挤下去,心中自是不答应:“这头已经齐整站好了,为着快些整好队伍,大人站后一个也无妨吧。”
“诶,小方大人作何这般说话,未免也太不敬前辈了一些。”
“大人哪里来的话,不知下官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吵吵什么呢,莫非是要陛下前来看看工部连位置都站不齐整!”工部尚书拢起眉宇:“方俞,你便领着队伍站在后头去吧。”
“尚书大人,我们先来的,作何要去后头!”元瑞闫气愤不过当即便嚷了起来。
“让你站哪儿便站哪儿,元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便是连尚书大人的话都听不进了不成!”
眼见着要吵起来,这尚书又是明显的偏向于水利部,方俞连忙拉拦住了元瑞闫:“诸位往后些站,陛下快过来了。”
他同自己部门一个个气鼓鼓的官员使眼色:我们的主场不在此处,不可因小失大。
诸人这才愤然站到了后头去,水利部的人得意洋洋的去接在了左侍郎后头。
皇帝过来只在工部晃荡了一圈,要紧的还是出宫,趁着天早凉爽,又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往宫外去。阵仗虽不比秋猎,但也是御林军侍卫诸多,想低调都不行。
“陛下,夏时冲毁的道路已经在维修了,今下到望京驿修了一半的缺口。”
“陛下,今年的农田水利也巩固增添了好几处,分别有……”
“陛下,工部时下正在大力鼓励百姓秋收以后播种冬一茬的小麦,时下已经有百姓响应……”
工部尚书宛如孔雀开屏一般,扯着马在皇帝跟前一张嘴就没有合上过,皇帝应答了一句他能随即就着话题报备二十句出来。皇帝几番微微笑着掩饰不感兴趣,甚至言明:“爱卿递上来的奏折朕一句阅览不少,奏折上也已经有提到。”
“陛下日理万机,处理诸多奏折实属是…….”
皇帝眼见着尚书又能把他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马屁拉出来遛时,也不再给他掩饰尴尬留什么情面,回头朗声道:“方俞,你躲在后头作甚,到朕跟前来。”
忽而被点名的方俞此时正在二十几个人的后头,也难得皇帝眼睛好,连这么远都能扫见他的存在。
方俞连忙扯了马从队伍出去,行到了皇帝身侧:“便是藏躲在后头想躲躲懒都被陛下瞧见了,当真是火眼金睛。”
老皇帝笑了一声:“在工部当差可还顺当?”
“诚如陛下所见,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不过就是晒黑了一些。”
“朕却是未曾见着有半分晒黑。”
眼见着皇帝同方俞言说的轻松劲头,方才自己卖力的样子实在是被衬托的十分可笑,工部尚书尴尬的摸了摸鼻尖,便是想插嘴去讨点眼缘,也是插不进嘴去。
后知后觉自己是安排的多不得当,竟是光顾着自己把皇帝的宠臣给丢在了后头去,皇帝这般是公然同工部的诸人宣誓方俞在心中的地位了。工部先前置喙过方俞的人皆是悻悻的,倒是方俞手底下的人欢欣鼓舞。
“陛下,这水泥地踩着如何?可平坦?”
一众官吏远远在场子上候着,只瞧着方俞小心的扶着老皇帝在一段似石头又不像是石头的路上来回踱着步。
“当真是用石灰石,黏土和铁矿渣混合而成的?”
方俞道:“如何敢欺瞒于陛下,其间还混了水和砂石,黏土与石灰粘合,晒干以后便成了这脚底下的水泥路。”
老皇帝乐呵呵的,一段水泥路只有三米长,他来回不知疲倦的走着,一如才学会走路的顽童一般,对脚下的路十分新奇。
“朕走在上头,好似回到昔时得登大宝之时。朕着龙袍,一步步行往大殿,坐上龙椅,那条铺着红毯的路,比这要长许多。”
方俞闻言微顿,不曾出言打断皇帝回忆往昔。
好一阵儿后皇帝才道:“这路倒是真如你奏折中所言,但要是铺在路面上,花费也是不少啊。且又能余出多少钱来把路修建多长。”
说到此处,皇帝又不禁叹惋。
“陛下,微臣也仔细考虑过花费的问题,前期确实是投入不小,但待道路建成,朝廷就可以在驿站设专门的差役管理,凡是经水泥官道而行者需缴纳过路费用,依照骑马、马车、步行分等次收费。官道行路快速,享受便捷理应当有所供奉,若是不愿交过路费者也可自行走土路。”
“驿站严格把关,不许私建小路上官道,违者受朝廷处罚。如此一来,既是前期投入的成本经费可以回笼,往后维修道路也有了经费开支,于百姓商户也多一条可选择的道路。”
“除却官道外,若是地方百姓想要自修水泥路,商贾方便押送物品通商,朝廷还可以将原材料捏在手上,届时可以向地方出售允许自建道路,但是不能与官道相冲突,如此一来朝廷也多一项收入。”
皇帝望向方俞,长长看了一眼,颇有一股相见恨晚的意味来。
他恨什么,恨方俞太年轻了,没能早生几年,没能生来就是官宦人户,花费诸多时间在科考的路上慢悠悠而来,以至于他都熬老了,国库都熬空了。若是他生于自己年轻之时,有此才干之人辅佐,如今纪朝又是另一番光景罢。
说到底,皇帝还是叹息年岁不永,空有一腔励精图治之心不随年岁一道老去。
“你说的很好,思虑的也十分周全,让朕看到了宏伟蓝图。”
皇帝夸奖了方俞,却又负手望天叹了口气。
跟在方俞后头的元瑞闫未曾私面过圣上,见皇帝此般,更是糊涂猜不出圣心来,只怕是皇帝欲抑先扬,要否决方俞的提议。
他紧咬着牙,怎能否决呢?这般好的提议,便是个官员都心动不已,更何况是皇帝。
工部管道路的人皆是提心吊胆,半晌后,皇帝忽而拍了拍方俞的肩,豁然之间似是开朗做了决定:“此事全权交予你负责,明日便开始动工!”
方俞闻言眼前一亮,倏而泄出一声笑,也不顾水泥路坚硬,当即便跪下叩谢了皇帝:“微臣定不负陛下众望,必然迅速建造出官道。”
往后他的声音放低了些,举头望向皇帝:“定让陛下尽快踏上新建的平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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