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离开了地狱,哪里都是……
之后数日, 成豫都没有现身。
卫霓照常上班,下班后依然回到他们共同的房子里,但私底下, 她已经开始寻找合适的房子打算近日搬出。
父母那里,她打算拿到离婚证后再告诉他们这件事。
她用理智安排好一切, 用繁忙来逼着自己往前走, 不敢有停下来胡思乱想的时间。
数天脚不着地的忙碌后, 急救中心终于迎来稍微平和的一个傍晚, 卫霓入职快一个月了,还是第一次有时间像其他科室的医务人员一样,到内部食堂用工作餐。
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实习生不邀自来,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卫霓身旁, 叽叽喳喳地说着医院里的消息。
小姑娘永远精神饱满, 对未来充满野心勃勃的希望, 卫霓时常羡慕她的这股朝气, 偶尔,又从她身上想起另一个生机勃勃的身影。
医院食堂的饭菜荤素搭配合宜, 营养满分,味道也还算得上不错。
实习生小小的个子,胃口却好得很, 二两米饭和两荤一素很快就被她风卷残云一般消灭了。
与她成为鲜明对比的, 就是旁边味如嚼蜡的卫霓。
“……不合你的胃口?”实习生诧异地看着她没怎么动的餐盘。
“有点不舒服。”卫霓轻声说。
“要不要去门诊看看?”
“没事。”卫霓摇了摇头,说,“可能是经期快来了。”
痛经是大多数女人都有经验的事情,实习生立即关切道:“那我一会给你点杯热牛奶。”
“老毛病了,不用了……”
“这种时候喝点热牛奶才舒服。”实习生执着道, “一会回办公室我就点,反正我也要点奶茶,顺便的事。”
卫霓推拒不掉,只好收下实习生的好意:“谢谢。”
“咱们的关系,谢什么谢。”实习生笑嘻嘻地往她身上靠了靠。
因为不愿让别人久等的缘故,卫霓没有胃口也强撑着把餐盘里的米饭和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往急救中心回去的路上,卫霓在郁郁葱葱的康复花园里瞥见了一个发呆的侧影。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一顿。
走在她身旁的实习生还没发觉她已经落后,卫霓的内心还在纠结,声音已经脱口而出。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实习生在该机灵的时候很机灵,明知卫霓在急救中心以外的地方没有事,却还是知情识趣地笑道:“那我先回去啦,快点回来喝热牛奶啊!”
卫霓和实习生挥手告别后,独自走向了宽阔的康复花园。
这个时间点,患者和医务人员不是在病房就是在食堂,康复花园里冷冷清清。
卫霓缓缓走到花园长椅上呆滞不动的女人面前。
经过数日调养,女人身上的纱布和绷带拆了大半,皮下出血造成的淤青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依然触目惊心地留在她的脖子和面庞上。
卫霓站在她面前,她也像毫无察觉一样,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即使她眼前什么也没有,就连虚空也被遮挡。
在长椅另一侧坐下后,卫霓也学着她,抬起双眼,目光放空。
很多景色都被包揽在眼帘中,但涣散的目光毫无焦点,换言之,也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
融于环境,像树像花,像风像光,存在着,也仅仅是存在着。
舍弃自我,只求成为失去痛觉的存在。
“……也许你会觉得大言不惭,但我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境。”
卫霓沉默半晌后开口,而她身旁的女人依然如石化一般毫无变化。
“就在一个月前,我亲眼见到结婚五年的丈夫的出轨现场。”卫霓低声说,“那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们是大学同学,相识两年,交往三年,结婚五年……十年了,我曾以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最信任的人……亲手毁了我熟悉美满的世界。”
“……自以为是的幻想背后,真相如此残忍。”
女人始终没有反应,卫霓也像说给风听一样,轻若呢喃地说道:
“……人们总说及时止损,他们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从身体里剜走一部分不需要任何勇气一样。”
“如果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就会发现放弃他和放弃自己一样难。”卫霓说,“我们不是傻瓜……不是不知道及时止损的道理。我们难以放弃……只是因为,仍奢望着从前的爱人从眼前的陌生人身体里面苏醒。”
微风吹过花园里的草木,碎金般的夕阳从树影摇曳间飘落。卫霓的声音像穿过花木的晚风般温柔。
“……我也曾踌躇过。想过要不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十年,每一砖一木都是我和他的回忆堆积而成。如果割舍他,也就意味着要割舍掉过去十年间的自己。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都将成为避之不及的垃圾,被我亲手埋进记忆的最深处。割舍他,也就意味着我要做出决定,舍弃我在他身上消耗的所有岁月和情感,割舍他,以及和他一体生长的那一部分自己。”
“……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甘心砍掉自己感染的手臂呢?”
卫霓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女人,目光从残留着掐痕的脖颈移到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前几日,我终于和我的丈夫提出了离婚。”
女人依然一声不吭,僵硬不动,原本木然的面孔却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因为我明白……如果有人该为这一切负起责任,那也只有他,没有别人。希望他身体里有另一个邪恶的灵魂支配他做出这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不能奢求他突然醒悟,变回从前好的那个他。”
“因为……他就是他,好的那一面是他,坏的那一面也是他。”
“提出离婚,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并且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我感觉松了很大的一口气。”卫霓说,“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之前的踌躇与担忧都是多余的,我根本不必担心离婚之后过得不好——”
卫霓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女人骨瘦如柴的右手上。
“离开了地狱,哪里都是天堂。”
女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滚烫的火苗舔到一样,在条件反射地一紧之后,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到了卫霓的手背上。
紧接着,女人的手从卫霓手掌下缩了出去。
卫霓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汹涌的泪水在那双曾经麻木的眼睛里颤抖,摇摇欲坠。那种被外界残暴抽取之后剩下的空虚,正在从她身上褪去。
女人就像难以承受这一刻喷涌而出的巨大情感似的,一言不发地起身,逃也似地往急救中心方向跑开了。
卫霓的话像是一粒石子落进了广袤的大海,看似没有回应,但真正有没有变化,只有大海才知道。
许久后,卫霓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和意料之外的人对上目光。
张楠金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小径入口处,已不知看了多久。
在短暂的对视后,张楠金率先朝她走了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张楠金看了她一会,用一种无奈的语气开口道:
“……你这爱管闲事的性格一点没变。”
卫霓回以沉默。
在这一刻,她们的身份不是职场上下级,而是平等的同届校友。
“这一行做久了,有时候挺累的。”张楠金抬眼看向女人离开的方向,“你会遇见各式各样的患者,有的患者,对他们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我曾抢救过一个自杀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她质问我,她感受不到活着的任何乐趣,连呼吸都觉得是种负担,我既然无法替她承受这种痛苦,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摆脱这种痛苦?”
“我回答不了她,只能告诉她,活着才有希望。”
“一年后,她第二次自杀了。”张楠金停顿片刻,轻轻道,“这回没救回来。”
“ 她的遗书里,有一句话……活着也没有希望。”
张楠金垂下眼,右手伸进口袋里刚拿出一盒香烟,却在随后改变了主意。
她把香烟重新放回兜里,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间露出一抹怅然。
“……她才十八岁。”
“我常常想起她,”张楠金说,“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有什么话能够真正安慰到她。你刚刚说了那么多,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
“……那又怎样?”卫霓抬起眼。
张楠金一怔。
卫霓眸光平静,低声道:
“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患者走向绝路。”
过了很久之后,张楠金才重新开口。
“……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她的脸上露出些许惘然,“我已经变了,可你还没有变。”
卫霓刚要张口,她就露出笑意,推翻了自己的上一句话:
“不,你也变了。”
张楠金看着卫霓,说:“你结婚的时候我没送礼物,离婚的时候不能不送。从明天起,你不用来急救中心值班了。”
卫霓一愣,以为自己受到处罚。
“张院长——”
“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从明天起,你和其他医生一样,按照排班在各科室轮值。”张楠金说。
卫霓的心情像云霄飞车一样忽下忽上,好在最后平安落地,还多有雀跃。
“你的工作调动我会和姜主任说的,你下班时再去找她确认明天的排班表。”张楠金笑道。
卫霓客气道谢,张楠金还想说些什么,口袋里震动的一个电话让她走到了一旁。卫霓等了片刻,见这个电话暂时没有结束的迹象,放轻脚步离开了康复花园。
急救中心二楼安安静静,医护人员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新的病人入院,算不上悠闲,但也算是急救中心难得的平和。
卫霓的目光扫过廊下的病床时,在一个空床位上停了下来。
应该比她更早回到急救中心的女人并不在,不仅如此,床上干干净净,所有个人物品都没有了。
“十一床的病人去哪里了?”她拦住一个拿着病历本路过的护士。
护士想了想,说:
“张医生负责的十一床?她刚刚办理手续出院了。”
见卫霓愣着没说话,护士好心道:“卫医生有什么事要找这位患者吗?”
“……没什么。”卫霓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耽搁你了。”
卫霓回到医生办公室,实习生正坐在工位前打报告,余光瞥见卫霓的身影,立即叫道:“你的牛奶在桌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去微波炉打一下,我这里太忙了,有三个患者的报告要马上打出来……”
卫霓拿起桌上的外卖牛奶试了试温度,笑道,“没关系,温度正好。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也经常受你照顾呢。”实习生不以为意道。
卫霓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明天起就正常轮值,不会再固守急救中心的事给实习生说了。
“那我不是经常见不到你了?”实习生大叫一声,停下打报告的手,转着轮子蹬到卫霓面前,垮着脸抱怨道,“也没有人陪我吃饭了,想找人说话也找不到人了……”
“还有张医生和陈医生呢,”卫霓提醒道,“陈医生也是年轻女医生,你们应该能说得来。”
实习生像猫一样哼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说:
“我才不愿意和她玩呢。”
她的消沉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下一秒,她就扬起灿烂的笑脸,兴冲冲地对卫霓说:
“不过其他科室没有急救中心这么忙——要是我有时间吃饭,你肯定也有时间吃饭,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食堂好不好?”
得到卫霓的承诺后,实习生又高高兴兴了。
她兴高采烈道:
“为了庆祝你正常轮值,一会下了班我请你吃宵夜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龙虾馆,我们去吃——”
“卫医生——”
护士的话打断了实习生的邀约。
“六床来病人了。”
“我这就来。”
卫霓立即起身往门口走去。实习生的夜宵邀请没说完就流产,撇了撇嘴,只好转过身继续和枯燥的患者报告对战。
走出医生办公室后,卫霓驾轻就熟地往六床方向走去。
她刚刚抬起眼,脚步就顿住了。
“卫医生?”护士不解地看着她。
卫霓目光笔直向前,定定地望着六号病床上的人。
解星散依然一身黑色,他似乎发现了卫霓的目光,但特意避开了。鲜血从利落的圆寸下流下,他拿一块染血的纱布随手按着,似乎不觉得痛,神情更多是不耐烦。
上次被他飞出的鼓棒打到眼睛的人站在病床旁边,满脸担忧,一见卫霓就叫了起来:
“医生,医生!这里!”
片刻后,卫霓终于抬脚朝他走去。
15. 第 15 章 “……下次见了,卫医生……
卫霓走到解星散面前, 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轻轻掀起他按着的那块纱布。
她的手刚碰上纱布,解星散的手就立即松开了, 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生怕迟了一秒和她狭路相逢。
解星散的反应让卫霓顿了顿, 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是那张生人勿进的冷脸, 视线也固执地盯着前方, 不留一丝余光落到她身上。
卫霓一边查看他的伤势, 一边面色如常地问:
“怎么弄的?”
解星散板着一张冷脸不说话,旁边的梅有潜见状忙说:“被人拿酒瓶子敲的!”
卫霓对身边的护士吩咐道:“拿酒精和缝合包来。”
护士很快用托盘拿来了她需要的东西,卫霓对解星散说:“躺下。”
解星散今晚第一回正眼看向卫霓,挑起右边眉头,下压的嘴角透着不快:“……躺下干什么?”
“你不躺下, 我怎么缝合?”卫霓说。
解星散被问住, 僵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躺下去后, 他也瞪着眼睛瞅那天花板, 好像闭个一会就要遭人暗算,全神戒备的模样让卫霓都忍不住心里发笑。
卫霓故意板着脸, 用缝合包里的镊子仔细地挑出伤口里的碎玻璃渣。
解星散在这个过程里面不改色,反而是旁观的梅有潜一会就龇牙咧嘴,好像那酒瓶子是敲在了他的头上。
“医生, 他这伤没事吧?我看流了这么多血, 要不要输个血什么的啊……”梅有潜一脸担忧。
卫霓看了他一眼,轻轻擦去从解星散伤口流下的鲜血。
“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小静脉出血看着严重,加压包扎后很快就能止血了。”
梅有潜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清创消毒之后,卫霓拿出缝合工具,为了缝合伤口, 她不得不弯下腰,贴近解星散的额头。
走廊里灯光通明,相熟的病人闲聊家常,查房的医护人员在走动。
交谈声此起彼伏。
世界分明喧闹,她俯身靠近的那一刹,却像置身无声的宇宙。
解星散随着她的靠近僵直身体。
他的视线固定在天花板,当她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时,忍不住颤了颤睫毛。
他的睫毛,纤长而柔顺,像鸦长而密的翅膀,是身上唯一温顺之处。
他试图装作平静和漠不关心的努力,在诚实的身体语言下一败涂地。
环境的声音无限压制,凌驾在这之上的,是突然强壮的心跳。
卫霓抿紧嘴唇,加快手上的动作。
终于,她包扎好了伤口,不带一秒迟疑地站直了身体。
“回去以后注意饮食,忌辛辣油腻和酒精,如果饮水后有呕吐情况,需要立即前来医院就医。”卫霓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梅有潜露着感激的笑,说:“多谢医生,麻烦你了!”
“应该的。”她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休息一会吧,有事叫我。”
卫霓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一束目光如影随形。
回到医生办公室后,她继续剩余的工作,脑海里偶尔浮出解星散捂着伤口坐在病床上的身影。就像醉汉总会吸引酒瓶一样,解星散那张一看就争强好斗的面容,惹上麻烦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
奇妙的是并不值得吃惊的事,却会屡次三番出现在卫霓的大脑里。
八点过十五,和卫霓换班的医生一边说着路上堵车,很抱歉的话,一边进了医生办公室。
卫霓和他交班之后,换回日常穿的衣服,提着自己的包走出了急救中心。
急救中心外的夜色被灯火通明的住院楼的灯光所驱赶,昏黄的路灯吸引着扑火的飞蛾,单薄翅膀在滚烫灯泡上一触即离的声音构成卫霓的每个夏夜。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想起从前和成豫走过的那些夏夜。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大学城的路灯下。成豫的手温暖而湿润,和她永远凉冰冰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要么把她的手握在手里,要么揣在兜里。
如果是冬夜,他还会拿到脸前,用哈气来温暖她的冷。
没有人是傻瓜。
没有人受到伤害还会徘徊不去。
她们真正舍不得的,是曾经那么幸福的自己。
幸福到以为拥有全世界的自己。无忧无虑的自己。稚嫩单纯的自己。英勇无畏的自己。
比起难以舍弃过去的她们,病灶还未病入膏肓,或许仍有抢救的价值,但毅然决然壮士断腕的卫霓,更像个异类。
她不后悔。
成豫曾牵着她的手,驻足在忽明忽暗的老旧路灯下,带着一缕哂笑抬头观望逐光的飞蛾。
路灯下铺陈着大量死去的飞蛾尸体。
滋啦滋啦的声音仍络绎不绝。
她知道执拗的结局。
她所珍视的,期望的,永远也不可能再从成豫那里得到。
黯淡的灯光像虚弱的火苗,竭尽全力往黑暗里延伸。通向医院大门的坡道蜿蜒漫长,她走过一个转角,渐渐停下脚步。
“……你真没事儿?”
陪解星散来就诊的男青年站在路灯下,面露担忧。
石壁背后传来卫霓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
“不就是被敲了一下,能有什么事?皮外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酒吧的工作怎么办?”
“多得是夜场想挖我——只有老子挑夜场,没有夜场挑老子的份。”解星散的声音透出一丝不耐,“就算那傻逼今天不来挑衅,我也不打算继续干了。”
“你也真是倒霉,C市这么多酒吧,怎么偏偏让你和那个被撞的玛莎拉蒂车主面对面了?”梅有潜一脸苦相,“还好那瓶子没砸到要害……不过,那一下你怎么没躲过去?我看你之前不是躲得挺好吗?想什么去了?”
“你当我是忍者?”解星散说,“没躲过当然是因为来不及了,难不成还是我把脑袋送上去给他砸的?”
“你跟我发什么脾气……”梅有潜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心有不满也只敢嘟囔着发泄。
出医院的路不止这一条,对于不愿作无用寒暄的卫霓来说,她正在为难是调头离开还是装作看手机径直走过,梅有潜一抬眼,恰好望见不远处的卫霓。
他以为她刚来,一脸惊喜地挥了挥手:
“呀,卫医生!你下班了?”
卫霓只好走了过去。
隐在石壁后的解星散渐渐露出身影,他耸拉着身体,眉心微蹙,脸上写着不开心,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一抹油绿一闪而过。
“……你们还没走?”
卫霓的视线扫过解星散时,他耸拉的身体马上直了。
“马上就走了。我有点不放心,跟他聊了聊。”梅有潜见到卫霓,不知为何像是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解星散,试探道,“玛莎拉蒂车主那边,要不要找人……”
解星散面露不耐,截过他的话:“屁大点事,别闹大了。”
“行,那我先走了。”梅有潜看了眼卫霓,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卫医生,我先走了。”
梅有潜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一辆十几万的灰色小轿车,呜呜开走后,卫霓将目光放到解星散身上。
他垂着头,右手揣在裤兜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干燥的地面。
“……对不起。”卫霓说。
“什么?”解星散眯着眼抬起头,眉心皱成一团,好像不太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语。
“上次的事,对不起。”开了头之后,卫霓后面的话就说得流畅多了。她看着解星散的眼睛,说,“那天我心情不好迁怒了你……对不起。”
“什么事心情不好?”
这回轮到卫霓愣了一愣。
“能让你这老好人气成那样,不是一点小事吧?”解星散说。
面对面站立,卫霓平视的目光只能对准他的喉结。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必须微微昂头才能正视他的面孔。
解星散沉着的眼眸在路灯下像溪水里涤荡的黑宝石。不带丝毫杂质,专注而冷静。
“……你丢工作了?”卫霓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晦暗不明的天色掩映,解星散似乎笑了笑。
“在场子里大闹了一场——丢工作比赔偿夜场损失要划算多了。”
卫霓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两人一时陷入缄默。
解星散换了只脚作为身体重心,他将两手揣在兜里,神色随意:“你的车在哪儿?我送你过去,这条路太暗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没有车。”卫霓说。
“每天你都走这条路下班?一个人?”解星散眉心皱成一个明显的川字,“值夜班的时候也是这样?”
卫霓从前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毕竟是到处都有监控和行人的医院。
“没关系,运气好的时候,往医院大门方向走走就能遇到空出租。”
卫霓的解释没有让解星散安心。
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送你下去打车。”
似乎怕卫霓误会,他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坐车来的医院,没骑车,不然就送你了。”
“……没关系。”卫霓说。
客气,疏离。她的每一句回答都多么无趣。
卫霓无法想象,怎么还有成豫以外的人能够忍受她的沉闷和死板。
两人并排往坡道下的医院大门走去,这条卫霓已经熟悉的路,在这一晚忽然变得漫长起来。
以光团的形式照亮蜿蜒坡道的瘦长路灯,温热的风穿过坡道两边影影绰绰的树木,摇晃的夏夜光影,铺满二人脚下。
走到坡道尽头,光线骤然明亮。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亮如白昼,炫目的招牌霓虹和耀眼车灯此起彼伏,卖夜宵的店在大声吆喝,间杂着一声声喇叭。世界如此繁闹多彩,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沉郁就黯然失色。
街上空出租很多,解星散随手就招下一辆。
卫霓刚想伸手拉开车门,解星散就自然地在她之前拉开了车门。
“谢谢。”
她坐进后排,刚想和解星散礼貌道别,后者就一屁股坐了进来。
“……”
解星散理直气壮地迎着她诧异的视线。
“顺路。”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着两人:“去哪儿?”
解星散直接报上了卫霓的住址。
卫霓彻底闭嘴了。
出租车缓缓启动,重新汇入了车流。
卫霓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解星散似乎看出她不想说话,也罕见地保持着缄默。世界折射在玻璃车窗上,散成无数个绚丽的光斑。
透过这五光十色的光斑,卫霓看见了两个映在玻璃窗上的面孔。
出租车在目的地停了下来,解星散先下车,卫霓随后。
“我把钱转给你。”
不愿欠人人情的卫霓习惯性地说。
“好啊。”解星散说。
卫霓拿着手机往他展示出来的手机屏幕上一扫,滴的一声后,出现的是解星散的个人账号。
“转账给我。”
不等卫霓开口,解星散飞快地坐回了出租车里。
“对了——”解星散按下车窗,将胳膊压在车窗上,探出头来对卫霓说,“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什么?”
“你过来。”
解星散朝她招招手。
犹豫片刻后,卫霓走了过去。
在她摊开的手掌上,一枚小小的,毛茸茸而绿油油的东西落了下来。
像吻一样,轻轻落在她的手心。
她再抬起头,迎来的是解星散的粲然一笑。
彩虹一般的光斑在他身后闪烁。
“没有锦旗,就用这个代替啰。”小马驹一样桀骜自由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青年对她笑了笑,说,“……下次见了,卫医生。”
出租车扬长而去,卫霓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一枚用两根狗尾巴草编制的兔耳朵戒指,静静地与她对视。
16. 第 16 章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添加解星散之后的日子, 依旧没什么改变。
在那条转账记录之后,再没有新的消息发生。
在外科轮值一周后,卫霓再次排到了急救中心的夜班。得知这个消息的实习生, 从一天前就开始兴奋不已。
当晚,卫霓一进熟悉的急救中心二楼办公室, 满面笑容的实习生就拿起桌上的星巴克朝她举了举——卫霓的桌上也放着一个星巴克的纸袋。
她笑着将路上买的咖啡泡芙放到实习生桌上, 换来对方惊喜的呼声。
急救中心向来是医院最忙的地方, 卫霓刚换好工作服, 她负责的床位就来了新的患者。
实习生给的那杯咖啡,直到过了零点,她才有空坐下来喝上一口。
座椅还没坐热,护士就又送来了新的患者。
卫霓刚走出医生办公室就被那熟悉的身影吓了一跳,周梦瑶抱着上次在她家里见过的最大的孩子, 一脸焦急地站在走廊里。
“梦瑶?”
周梦瑶见了她也大吃一惊, 只是没有时间留给她来表达这份吃惊。
“孩子怎么了?”卫霓走到她面前, 伸手试了试孩子红通通的额头温度, “发烧?”
“是啊,夜里不知怎么的, 突然烧了起来。”周梦瑶着急道,“我给他量过体温——39.8℃。”
卫霓让护士拿来工具,重新给孩子量了体温, 再次确认体温后, 卫霓让周梦瑶带着孩子去查血。
取回结果后,卫霓仔细看了一遍。
“康康怎么样了?”周梦瑶把半大的孩子艰难地兜在怀里,一脸担忧地看着卫霓。
“别担心,我给他开一点药,再输一晚液应该就能退烧了。”卫霓安慰道。
听到卫霓这么说, 周梦瑶才舒了一口气。
正好眼下也没有新的病人,卫霓就陪惊魂未定的周梦瑶说了会话。
周梦瑶坐在病床边,大儿子红通通的脸枕在她腿上,小手依恋地拉着她的食指。她伸手拨开大儿子额头被汗沾湿的碎发,为了不吵醒儿子,低声道:
“还好你在这里,不然我一个人带孩子来医院,还真手足无措了……”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卫霓问。
“老陈出差去啦,家里的保姆要照顾两个小的,我只好自己开车带孩子来了。”周梦瑶顿了顿,既生气又心疼的视线落在大儿子肉嘟嘟的脸上,“康康这孩子,大哭大闹一晚上,半夜开始就突然烧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遇到什么事了?”
周梦瑶像是闷了许久,卫霓一问就立即打开了话匣子。
“这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去上我和老陈给他选的书法班,非要闹着学什么——架子鼓。我怎么可能让他在家里敲那咚咚当当的东西?他受得了,家里其他人受得了?”
卫霓知道周梦瑶需要倾述,因此静静地当着忠实的听众。
“老陈说,孩子对音乐感兴趣,那就给他请个音乐老师。我们请了小提琴和钢琴老师回家试课,这孩子连人家的面都不愿意见,躲在屋子里说什么也要学架子鼓——害得我还被老陈说了一顿,说是因为我让孩子看了太多电视,他才想一出是一出。”
周梦瑶一脸气闷,倒是让卫霓看见了一丝少女时期娇憨的影子。
卫霓忍不住笑道:“康康对架子鼓感兴趣,就让他去学吧。说不定你不拦他之后,他还反倒没兴趣了呢。”
周梦瑶叹了口气。
“希望如此吧。等他好了,我还要托人去找个架子鼓老师——真是上辈子欠他的!”周梦瑶无可奈何道。
卫霓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是这人和她非亲非故,又不知根底,她推荐起来多少有些怪异。
周梦瑶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主动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卫霓避重就轻道,“只是想起有个认识的人,正好是架子鼓老师。”
周梦瑶立即起了兴趣:“你还认识这样的人?是谁?水平高吗?只要水平高,价钱都好说——”
卫霓回忆了一下解星散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些自我宣传,说:
“他在全国排名第一的流行音乐学院读大四,是架子鼓专业的年级第一。具体水平……我没见过他打鼓,”卫霓顿了顿,补充道,“应该还不错吧,毕竟专业成绩摆在那里。”
听到是在读学生,周梦瑶的兴趣立即降了,她似乎更想找经验丰富,年级稍大的老师,而不是解星散这种还没走出校园的青年。
周梦瑶礼貌性质地问了几句解星散的情况,然后就将话题转向了别的方向。
卫霓体贴配合,没有进一步游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周梦瑶的家长里短说得差不多了,缄默片刻,她试探地问道:“你和成豫……现在怎么样了?”
卫霓不想听见这个名字,言简意赅道:“我提出离婚了。”
“你真要离?”
周梦瑶大为吃惊,声音也不由自主升了起来,好在她马上意识到这件事的私密性,重新压低声音道:
“你家里知道吗?”
卫霓摇了摇头,望着自己膝上的双手。
“……离了再告诉他们。”
周梦瑶神色复杂,一脸唏嘘地看着她。
“我和老陈也就算了,没想到你们也会走到今天这步……”她低声说,“当年的你们,可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卫霓抬起头来:“你和老陈怎么了?”
周梦瑶沉默片刻,说:“还能怎么,不好不坏呗。”
她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抚弄熟睡的孩子脸庞:
“都有三个孩子了,还能怎么样?婚姻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至少,不开心的时候我还能去买爱马仕,已经比大多数人的婚姻要强了。”
卫霓看着她脸上自嘲的笑容,不知道她这番自我安慰,有没有真的说服她自己。
“……我真羡慕你,”她抬起头,看着卫霓眼睛里的人影,“有勇气离开。”
好一会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正因为如此,各人才有各人的生活。卫霓知道,苍白的劝说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她只是沉默。
“卫医生,你丈夫来看你了。”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面露艳羡地说。
卫霓心里一沉,朝护士示意的方向看去。
成豫笔直站在电梯间外,像等待检阅的小学生一样,她一望去,就露出微笑。
那张俊逸的脸庞搭配棕红色的高级西装恰到好处,显得风流而深情。在旁人眼中,成豫或许是个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成功人士,而卫霓眼中,他只是一个虚伪的背信弃义者。
他的笑再英俊,也遮掩不了略微僵硬的姿态,即便他装得再风淡云轻,卫霓也看出了伪装下的忐忑。
“要我陪你吗?”周梦瑶露出关心的神色。
卫霓摇了摇头,起身站了起来。
她走到成豫面前,无视他攒出的讨好笑容,走进他身后无人的电梯间。
成豫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他低头掩饰,跟着卫霓走进电梯间。
卫霓走到窗边站定,成豫也走了过来。他伸手想碰卫霓的手,卫霓神色冷淡地后退了一步,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成豫说。
“不用。”卫霓说,“你把离婚协议签了,就是对我的道歉。”
成豫沉默片刻,说:“我等你下班,我们好好聊一聊。”
“如果对离婚协议有意见,和我的律师聊。”卫霓转身往医院走廊里走去,“我会让我的律师联系你的。”
“霓霓!”成豫一声急切的呼喊让卫霓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想起过往美好回忆,而是怕他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成豫在卫霓暗含怒火的目光下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即便是死刑犯也有陈述的机会,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卫霓面无波澜,片刻后才说:“……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只给你五分钟。”
“在这里?”成豫看了眼防火门里亮堂的医院走廊和穿梭的人影。
“就在这里。”卫霓坚定道。
成豫沉默了一会,重新开口:
“我可以发毒誓,我没有和除你以外的任何女人发生过关系。”
“这一点你已经说过了。”卫霓说,“说完了?那就走吧。”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成豫说,“生意场除了谈判桌和办公楼,还有会所和俱乐部,KTV和各种沙龙。生意不是平白无故掉你头上的,交情不在这些地方建立,难道在尔虞我诈的谈判桌上建立吗?”
“生意伙伴叫你去,你要是不去,别人就会觉得你清高——你看不起他。你不去,有的是竞争对手愿意去。换作是你,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卫霓无言。
“我知道这样说很无耻……但是霓霓,我真的也有自己的无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不起你,不管再晚,喝得再醉,我都记得你在家里等我。”
“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为了不被这个圈子驱逐,你起码也要装一装样。至少,我从未忘记自己的本心。”
“霓霓……现实不是偶像剧,每个人都有卑躬屈膝,迫不得已的时候。”成豫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越发低沉,“我知道你伤心了,但请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和这些女人有任何联系,生意上的邀约,你愿意陪我去就去,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或者不去。我以后都听你的,好吗?”
“五分钟到了。”
卫霓抬起腕表看了一眼。
“霓霓……”
“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卫霓说。
她抬起强压怒火的双眼直视成豫。
“你确实很无耻。”
个体要想融入社会,必然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有牺牲,有所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
“你所谓的更好的生活,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卫霓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成豫的无耻毁灭了她心底残余的一丝情谊。
“是你自己被野心蛊惑,想要将看到的一切财富和权力都据为己有,所以不断降低底线,拿品格去换——却好意思说是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
成豫在她手术刀般锐利的视线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我来说——我想要的那种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了。”卫霓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是你亲手毁灭的。”
“霓霓——”
“别再这么叫我。”卫霓说,“我嫌恶心。”
成豫伸出的手垂了下来,细边眼镜后的丹凤眼里闪过一抹受伤。
“摔碎的镜子就算你将它粘合起来,它也绝不可能再是从前那面镜子了。与其今后自欺欺人,两看相厌,不如就在这里分开吧。”卫霓说,“你签了协议,我们还能和平分手。如果你还要继续纠缠……我们就法庭上见。”
卫霓转身往医院走廊里走去,成豫脸上露出慌张神色,本能迈腿追来。
“卫霓——”
“卫医生。”
成豫的声音被另一个横空冒出的声音盖过。
穿着白大褂的张楠金站在医院走廊里,神色平静地对卫霓说:“你去看看六号床的病人。”
“好。”
卫霓几乎没有犹豫就接受了张楠金的帮助。
她无视成豫一旁投来的祈求目光,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防火门背后。
电梯间只剩下张楠金和成豫二人。
“……你是?”成豫微微眯眼,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短发女人。
“张楠金。”她直接报上姓名,“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副院长。”
“是你?”成豫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用全新的目光看了眼张楠金,“你什么时候回C市了?”
“这不重要。”张楠金说,“重要的是,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你,如果你还要继续骚扰她,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成豫乍一听见这话,都快气笑了。
“我和我老婆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作为医院的副院长,我当然有责任保证每位职员的身心健康——特别是卫霓。”张楠金缓缓道,“贤妻良母多得是,以你的条件,大可以找到更好的家庭主妇。当年即便你没有半路出家,放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庸医。”
“你——”成豫变了脸色。
“卫霓和你不一样。”张楠金说,“她有天分,有毅力。注定要在国际外科界展露锋芒。”
她把双手揣进白大褂的兜里,冰冷的目光像是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戳进成豫身体。
“你市侩,庸俗,毫无自己的坚持,社会的原则就是你的原则——固然,这也是你成功的原因,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张楠金说,“卫霓选择更正错误,这很好,你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你再来纠缠卫霓,第二天的C市早报就会登上某知名企业家外遇出轨的丑闻。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是吧?”
张楠金看着面色难看至极,却又因为风度只能强压怒火的成豫。
“我绝不会第二次眼睁睁看着卫霓栽进粪坑里。”她说,“成豫,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电梯间里寂静无声,电梯门上方的显示屏跳动着红色的数字,从八缓缓下降。
成豫脸上覆着寒冰,那股在卫霓面前无法维持的人上人的矜持与傲气,此时重新武装了他冷硬的面庞。
“……你说得对,我们——和你,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成豫整了整西装衣领,流星银的百达翡丽弦音腕表从平整的西装袖口里露出一角。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张楠金,冷声道,“我做不到那么无私,也没法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死扶伤,我只想让我的家人过得比谁都好,我的所有行动,都是建立在这之上。”
“那卫霓过得好吗?”张楠金反问。
成豫刚要说话,张楠金就神色厌恶地打断他:
“不要回答我,回答你自己就可以。成豫——人在做,天在看,你能够说谎话骗别人,骗不了自己。你扪心自问,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别人,还是自己?”
不等成豫回答,张楠金已经转身走进了防火门。
身后脸色铁青的成豫什么感受,她并不在意。
走进防火门后,她一转身就看见卫霓。
“……给你添麻烦了,抱歉。”卫霓低声道。
“没什么。”张楠金顿了顿,再次开口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告诉我。”
张楠金揣着双手刚要离开,卫霓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帮我?”
张楠金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卫霓。
年轻的副院长身形瘦削,短发乌黑,洁白的耳廓上干干净净,连个耳洞都看不到。她将一边黑发别到耳后,神色淡然地看着凝望她的卫霓,缓缓道:
“对我来说,我们有过共同进步的经历,那就算得上是朋友了……对你来说,不是这样的吗?”
卫霓一愣。
张楠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卫霓意识到尽管在学习成绩上她一直胜张楠金一头,但在开阔的胸襟上,她却输张楠金好几条街。
终于,她露出微笑。
“当然。”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17. 第 17 章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
一辆七座的黑色揽胜缓缓停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正门口。
车门一开, 两个穿着休闲的年轻人率先下车,神色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遭环境,接着是两个体型瘦长的中年女人, 再然后才是神采奕奕的沈淑兰。
她穿着件新到一眼就能看出刚摘下吊牌不久的浅蓝色印花连衣裙,头发刚烫成洋气的大卷, 跳出车门后转身又从车内扶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们先带奶奶进去, 我停了车再来找你们——科室安排好了告诉我。”坐在驾驶席的中年男人向副驾探出身, 后半句特别交代窗外的沈淑兰。
“你直接上楼就行了, 骨科拢共就那么几个室——你还担心迷路啊?”沈淑兰说。
男人皱了皱眉,没和沈淑兰对杠,打着方向盘开走了。
“大哥就是爱操心——这外边太热了,我们快进去吧,骨科在几楼来着?”沈淑兰的大姐抬起手掌挡在额头上, 一脸不耐烦。
“华正也是担心妈妈……”大嫂不怎么有存在感地发声为丈夫说话。
“骨科在十一楼呢, 走这边!”沈淑兰说。
“哎, 挂号在那边!”大姐指着大厅里的挂号处叫道。
“我们霓霓都安排好了, 咱们直接上去就成了。”沈淑兰不无骄傲地说。
两个看上去和卫霓一个辈分的年轻人要么埋头看手机,要么百无聊赖地当肉柱子, 没有一个主动上前搀扶老人。
“用不用提前给你女儿打个电话?说一声咱们来啦?”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不用不用——”沈淑兰摆了摆手,“这里的医生都认识霓霓,我们去了直接报霓霓的大名就行了。”
“哟——”大姐说, “你们卫霓在医院还是大名人呀?”
“那当然了。”沈淑兰无视大姐的阴阳怪气, 自信十足道,“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我们霓霓的技术,那是哪家医院都要抢着要的!对了,你家俊誉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什么高就, 就是普通白领而已。”大姐剜了旁边玩手机的青年一眼,被后者视若未见。
一群人往电梯方向走去,沈淑兰抽空给卫霓打了个电话。
“喂,霓霓呀?你在哪儿呢,我和你外婆还有舅姨们来了……”沈淑兰趁没人注意,偏过头低声对手机那头说,“你要是没手术,到骨科来看看呗?”
“妈,我现在有点忙……”
住院部六楼的一间病房外,卫霓站在门口接着电话。
“我已经和骨科的田医生说过了,你直接过去就行。等我这里忙完,我再联系你,好吗?”
手机那头的沈淑兰忙说:“你在忙就算了,你忙吧!你完事儿了再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卫霓立即返回病房。
神色凝重的张楠金还在和病床两边的患者家属交涉,两名护士和一名实习生站在一旁。
“……患者的肿瘤细胞扩散风险大、肿瘤体积已经超过眼球的一半,摘除眼球是最稳妥的手段。等癌细胞经视神经或眶裂进入颅内,一切就都晚了。”张楠金苦口婆心劝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应该趁还能手术的时候,立即进行手术。”
“可是我女儿才十七岁,她明年是要考北影的——摘了眼球,你让她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患者的父亲情绪激动,而患者母亲则沉默坐在一旁,默默擦着红肿发炎的泪眼。
这样的拉锯战已经在短短两天内开展了无数回,对于癌症患者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每延迟一天,患者的生存希望就渺茫一分。
按张楠金他们的想法,应该立即为这名眼底母细胞瘤患者展开手术,可由于患者家属的阻挠,他们迟迟得不到患者的手术同意书。
时间在无谓的浪费,患者体内的癌细胞却在争分夺秒地扩散。
即便是面对普通的患者,医者仁心也该感到痛心,更何况,患者只是一名不到十八岁的小姑娘。
张楠金眉头紧皱,声音急促:
“至少摘了眼球,你的女儿还能考虑未来几十年怎么过,可要是就这么放任癌细胞继续扩散下去,她——”
后边的话,张楠金生生吞了下去。剩下的,她不能说,更不能当着患者的面说。
虽然没直说,但该猜到的都能猜到。患者父亲脸色难看,低头猛抽了一大口烟,患者母亲则用已经湿透的纸巾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眶。
病房里流淌着压抑的寂静,唯一的声音是病床上的患者发出的。她屈膝坐在床上,落下的眼泪洇开膝盖上的条纹被单。
卫霓站在张楠金身后,沉默不语地望着话题的中心人物。
患者是一名不到十八岁的清丽少女,缎子般的乌黑直发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张楠金和她父母交涉的时候,她一直在无助地哭泣。
论容貌和气质,少女属实万里挑一,只可惜肿瘤让她的瞳仁变成了黄白色的半球形肿物,影像里则更加明显,远看过去,像轮月亮。
少女为了掩饰眼睛的异样,就连哭泣也只能像做了亏心事那样遮遮掩掩地低头抽泣。
“可是——”患者父亲重新开口道,“就算我们同意做手术,你们不是说,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吗?”
“雅逸的手术难度很高,摘除眼球也不是一个小手术,我只能尽量向你保证,我会想办法请到国内最一流的眼科专家杨蕙若来主刀,其他的——我不能盲目担保。”张楠金说,“手术的风险的确算不上低,但以雅逸现在的病情来说,完全值得一试。”
张楠金话音落下后,病房内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田雅逸的父亲闷不做声地抽着手中的烟,红色的火星在洁白的病房里时隐时现。
许久后,卫霓和张楠金他们走出了病房。
这次交涉再次失败了。
田雅逸的父母不愿女儿年纪轻轻失去眼球,毁了今后大红大紫的前程,仍然奢望着绝境之中有奇迹发生。
至于他们口口声声的女儿的“明星梦”,在卫霓看来,更像是他们两人的“明星梦”。
少女从头至尾,只是无助地哭泣着。
“不管如何,先做好尽快手术的准备——”张楠金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一会给北医三院打个电话,问问杨蕙若的档期,尽量把时间预留出来。你们再做一做田雅逸父母的工作,小姑娘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好,知道了。”几名医护人员点头。
“卫霓——”张楠金说,“你把田雅逸的资料整理一下,一会送到我办公室来,我约了几个院外的专家,你来听听大家的联合会诊。”
周围几个医生都朝卫霓投来艳羡的目光,能够旁听专家的会诊,是多么珍贵的一次机会。
“好。”卫霓平静应答。
众人分头行动,卫霓回到医生办公室整理资料,再送到十四楼会议室参与线上联合会诊。
等她忙完这些,想起给沈淑兰打电话时,时间已经七点过了。
她和来交班的医生交替之后,匆匆来到住院部,找到沈淑兰所在的病房,刚一进去,沈淑兰就格外热情地拉住她,向众人隆重介绍她的身份。
“这就是霓霓,读的北大医学院,中间因为她爸的事儿耽搁了几年,要不然已经是主治医师了——”沈淑兰骄傲道,“来,霓霓——这都是妈妈的亲人,这是你外婆,你舅舅,你姨妈——这两个是你表哥——”
卫霓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在沈淑兰的带领下,跟着重复那些陌生的称谓。
沈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据说家里还出过状元,虽然后来家道中落,成为一户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但老人家依然没忘记祖上的荣光,虽说后来沈家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但也算个个都衣着体面。
沈淑兰为了嫁给卫稼丰,几乎和沈家断绝关系。还是卫霓嫁给成豫后,沈淑兰和母亲才缓和了关系,直到今日,卫霓才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外婆一家。
外婆着装素雅干净,一头银色短发烫着小卷,端正秀气的五官依稀能认出当年的美貌。她向卫霓提了几个问题,关心的无外乎是她的工作和婚姻生活,看得出老人年纪虽然大了,头脑却还很清晰。
坐在一旁的舅舅偶尔顺着外婆的提问追问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和他的妻子一起保持着沉默。
最有谈话热情的是沈淑兰的姐姐,卫霓的姨妈,她热衷用卫霓和她的孩子作对比,似乎想借此敲醒懒惰的儿子,只可惜,在一声声“看看你表妹——”下,两个表哥看卫霓的眼神越发冷漠不耐。
卫霓觉得无奈又可笑,奈何沈淑兰热情高涨,似乎想把过去丢掉的所有面子在这一刻都找回来,喋喋不休地炫耀着卫霓过去的一项项成就——卫霓如坐针毡,却只能强笑着陪伴母亲。
沈淑兰和卫稼丰的婚礼上,沈家人一个都没出席。
卫霓见过他们的婚礼照片,沈淑兰红肿的眼眶和强颜欢笑的面庞一直印刻在她的回忆里。所以年幼的她,已经能理解沈淑兰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超高要求。
她是沈淑兰重要的其中一项证据——证明她当初执意嫁给一个地痞小子的选择没有错。只要卫稼丰事业成功,自己的女儿名列前茅,她就能向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证明,愚蠢的另有其人。
能够理解——但是看着其他的孩子们能够在蓝天下欢声追逐的时候,坐在书桌前和试卷奋斗的卫霓仍然心怀艳羡。
她理解要强的母亲,但在她小心翼翼提出放假一天去游乐园时,沈淑兰给出的却是严厉的拒绝和责备。
她每每委屈自己也要去理解他人,只因为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人,但她的付出,却总是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她换位思考理解他人的时候,他人却不会用同样的努力来理解她。
有时卫霓会感到付出一腔真心却撞上冰冷城墙的茫然和受伤,她时常为自己的等号在别人那里划不上去而难过。
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现在,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茫然和受伤。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掩饰这种失望。
人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又陪着沈淑兰坐了一会,沈淑兰忽然拍了卫霓的手臂一下:“哎呀,一没注意时间,都八点过了——你晚回家,和成豫说过没有?他来不来接你?”
冷不丁提到成豫,卫霓笑容僵硬了片刻。
“他忙着呢……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不用担心。”
“这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忙了一点。”沈淑兰拍着卫霓的大腿,对外婆等人说道,“霓霓的婆婆自己有个医院,当初想叫我们霓霓去自家医院上班,被霓霓拒绝了——私人医院嘛,做得再大,哪有公立三甲的好呀?”
除了舅妈礼貌性质地附和了一声外,其他人都显得兴致缺缺。
卫霓拉了拉沈淑兰,说:“妈,时间不早了,老人需要休息,你看——”
卫霓一开口,立马得到姨妈和两个表哥的认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起身告别,说着明日再来看望老人的话。
“你外婆做手术的事,就拜托你平日多盯着了。”大舅礼貌而疏离地对卫霓说。
“舅舅放心吧。”卫霓说。
众人陆续走出病房,卫霓最后一个,顺便带上了房门。
“妈,我送你吧。”她对沈淑兰说。
“送什么送——我们完全是两个方向。”沈淑兰说,“你也该把你那辆车开起来了,驾照学来干什么的呀?”
“……打车挺方便的。”卫霓轻描淡写道。
“搞不懂你!买了车没开一年就放车库里吃灰,当初怎么不想打车方便?”沈淑兰絮絮叨叨地说,“你舅舅开了车,我让他送我回去,你自己打车走吧——到家了给我来条信息!”
“……知道了,妈。你放心吧。”
絮絮叨叨了一堆的沈淑兰终于满意,风风火火地带着一群沈家人走了。
卫霓回家也没事可做,干脆去和外婆的主治医生交换了下信息,老人家虽然摔得不轻,但身体素质还不错,手术效果可以期待基本如常。
她这才放心离开。
电梯下到医院一楼,卫霓往大门走的时候,外边已经是夜幕高挂,华灯初上。
她踩着斜长的灯光,走在回荡着蝉声的医院坡道上。
夜风穿林,树荫摇曳,飞蛾接二连三扑向炽热的光团。
卫霓在上次撞见解星散的坡道转角慢慢停下脚步。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着圆寸的瘦高青年从摩托车上站直了身体,抬手取下黑色的口罩。
“卫医生,我来复查。”
他说。
“你有时间吗?”
18. 第 18 章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
柔和的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带来一阵不知名花香的香气。
飞蛾还在围绕路灯扑腾,滋啦滋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静谧的坡道上只有两个拖得长长的影子。
“我已经下班了。”卫霓说。
“看出来了,”解星散咧嘴一笑, “……真不巧。”
卫霓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迈出脚步走到他面前。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着解星散额头上的伤口。
“就是痒。”解星散闭着被光余光照到的那只眼睛, 微皱着眉头说。
他主动弯腰, 降低自己的身高配合卫霓的检查。
解星散睁着的那只眼睛, 虽然是直愣愣地望着卫霓, 但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侵略性。
“痒是好事,说明伤口在愈合。”卫霓努力忽略两人过近的距离,故作平静道,“是不是伤口碰过水了?”
“洗头哪能不沾水……”解星散嘟囔道。
“伤口有些发红,注意近期不要碰水, 洗头的时候让别人帮帮忙, 实在不行——用大的防水创口贴贴上。”
解星散含糊应了一声, 一看就是打算把她的话当做耳旁风。
“……好了。”卫霓关上小手电, “没什么大的问题。”
她后退一步,拉开彼此距离。
解星散的目光, 呼吸,身上的气味,还有他黑色T恤下若有若无的心脏搏动, 却好似依然萦绕在身边。
“谢谢卫医生, 下班了之后还耽搁你给我复查。”解星散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我七点过就来了,听你办公室的医生说……你去探望在这里住院的家里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外婆下床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卫霓说,“本来床没多高,但老人家骨质疏松, 一摔就是骨折。因为没有合适的医生,耽搁了好久,今天才入院安排了手术时间。”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解星散皱起眉头。
“老人家年纪大了,很多医生对手术都有顾虑。患者家属……”卫霓顿了顿,改口道,“我舅舅他们也希望找个这方面的专家,挑挑拣拣下,这才耽搁到现在。”
“怪不得。”解星散点了点头,“让你不开心的就是这件事吗?”
卫霓一愣。
“……看来不是这件事啊。”解星散看着神色茫然的卫霓,“你从坡道上走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是遇上烦心事了吗?”
在坡道上的时候——卫霓想的是田雅逸的事。
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本来还有重头开始的机会,却因为父母短视的阻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身为医者,她却束手无策。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盖过了成豫带给她的负面影响。
卫霓一时陷入了沉默。
解星散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这个点儿,卫医生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饭,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找个路边摊对付一下。”
“不用了,我不饿,想早点回去休息了。”卫霓说。
“身为医生,你还不知道按时三餐的道理吗?就算不饿,多少也要吃点。”解星散说。
卫霓有些犹豫。
解星散百折不挠道:“卫医生应该没有和患者交换微信的习惯吧?”
“……没有。”
“所以,我们已经是朋友关系了。”解星散说,“作为朋友,你有时间,我有时间,一起吃顿便饭有什么好纠结的?”
两名下班的女护士结伴走下坡道,卫霓认出两人是急救中心的护士,其中一人还是说“卫医生,你丈夫来看你了”的人。
夜色茫茫,她们还没看见卫霓和身边的解星散,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去哪里?”卫霓收回目光,“我不想耽搁太久。”
“就在你家附近,有家我去过几次的云南米线,味道不——”
解星散话没说完,卫霓就说:“走吧。”
接过头盔,卫霓第二次跨上摩托车后座的动作已经开始熟练,解星散察觉她的转变,含着笑意戴上头盔。
“抓紧点啊,掉下去了我可不负责。”解星散握紧车把。
“开你的车,不用管我。”卫霓捏着他的T恤后腰两个角说。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一阵响亮的轰鸣后,摩托车像一支离弦之箭,带着卫霓风驰电掣往坡道下的大门冲去。
惯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地扑向解星散的后背。
她发誓,她听见了解星散的发笑。
“你笑什么?”卫霓脸上一阵发热,以至于她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具都险些支撑不住。
“我笑今晚星星真多,是不是在等着捧月亮?”
解星散爽朗坦荡的声音从呼呼作响的风中传来。
熠熠闪光的繁星装满夏夜的瓶子,深蓝色的苍穹像清澈柔和的水波,将灿灿繁星推向宇宙的尽头。
黑色的摩托车像是长出翅膀,灵活自如地穿梭在拥挤的车流之中。
新鲜的空气,带来的是自由的香气。
是卫霓不曾了解过的东西。
和解星散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说吧,你有什么烦心事?”解星散说,“你要是不想和我说,趁现在小声说给风听也行——放心,我听不到。”
“……我有一个患者。”沉默许久后,卫霓开口了。
如果是放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这么容易的开口。
摩托车上的夜风有魔力,又或者是解星散有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卫霓真实的自我总是克制不住发出声音。
她静静地述说着“一个患者”的事,讲她的年纪,讲她的美丽,讲她望子成龙的父母,讲她如果再不做手术,过不了多久就会永远失去最后一个战胜癌细胞的机会。
她是如此心痛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即将在自己面前失去颜色,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对父母,甚至幻想哪座大山里的中医能够拯救他们的女儿。
“这种事,你们单是劝那父母没有用。症结在那女儿身上——”解星散说,“只要她本人愿意对抗父母,比你们去跟她父母苦口婆心一百句还管用。”
卫霓想起那个永远在无助哭泣,好像独自迷失在了漆黑长夜中的少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对抗父母,谈何容易?
“无论是生活费还是治疗费,她都要靠父母的帮助,你让她一个还没有独立能力的孩子,怎么对抗父母?”卫霓说。
“年纪小不是借口,勇气才是。”解星散很快说,“她只是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
“当然——”他说,“我也不是责备她,能在这个年纪拥有这种勇气的人很少。”
“你就是其中之一吗?”
卫霓被他旁观的理中客态度激怒,语气不由带上一丝讽刺。
出乎她的意料,解星散毫不犹豫说:“我不是。”
“我那不叫勇气,顶多算是任性。”他说,“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而我想做的事,就是决定自己的人生。”
这回轮到了解星散说,卫霓持续倾听。
“我爸走得早,我是跟着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的。我妈虽然身体康健——但就是太康健了,让我连个病床前尽孝的机会也没有。”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没怎么尽过母亲的责任,如果是这样也就算了。可她每天忙得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却想用母亲的名义遥控我的人生——小到我和谁交朋友,大到我的大学志愿,所有一切,都要按她的想法来。”
“学音乐,只是为了和她对着干。”解星散笑了笑,“阴差阳错的是,我还学得不错,并且我也挺喜欢——代价就是自生自灭,自给自足,不过,这算什么勇气?”
“挣脱外界的束缚,决定自己的人生……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勇气了。”卫霓心情复杂。
“在我看来,”解星散淡淡道,“像卫医生这种,愿意将他人生命重量担在自己肩上的……才是真正有勇气的人。”
不知不觉,灯火通明的蒙自米线馆出现在眼前。
摩托车在店门前停了下来,卫霓下车将头盔交还给解星散。
“老板,一碗大清汤牛肉米线!”解星散在门口大声道。
“还有一位呢?”服务员看向卫霓。
“和他一样。”卫霓补充道,“小的。”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米线很快端了上来,解星散端着自己的碗去加了一大把香葱,再坐回了方桌。
“店里可以加调料,你想加什么,我帮你——”解星散冲她的碗伸出手。
“不用。就这样可以了……”
“行。”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拿起筷筒里的筷子,首先递了一双给卫霓。
卫霓接过筷子,在米线里搅了搅。对面的解星散已经夹起一大筷,埋头去吹。他神情专注,注意力都在那一筷米线上。
她忍下现在开口的冲动,也夹起一筷米线放在嘴边轻轻吹凉。
解星散介绍的这家米线的确味道地道,就连一向吃得很少的卫霓也几乎把小碗吃完。解星散就更不必说,早早就把大碗吃完,又去叫了一根卤猪蹄在她对面啃。
卫霓吃完面前的米线,解星散也啃完了猪蹄。
终于,到了这一刻。
“吃完了?我去结账……”解星散说着,刚要起身。
“……以后,你还是别来医院找我了。”卫霓说。
“什么?”解星散的动作停在原地,像是怀疑自己听力似地眯着眼睛。
一个二十七岁的人,如果说还分辨不出男女之间的好意,那就太虚伪了。
她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
即便解星散不说,她也能感受出他的好意。
“也许你还不知道……”卫霓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经结婚了。”
解星散猛地愣在原地,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但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卫霓顿了顿,“我不希望医院里出现风言风语,而且……我丈夫每次都会接我夜班回家,我不想他误会。”
解星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看到她呼吸急促,不知所措,甚至想要将缓和的话语忍不住吐出——
“好。”他开口说。
夏夜将瓶子里的星星一并倒出。
无尽的苍穹推着散落的星芒翻涌。
解星散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懂了。”
19. 第 19 章 从头到尾,拥有一个令人……
斜阳照进干净的玻璃窗, 微小的尘埃漂浮在空中。一台崭新的立式空调正在静静地往办公室里输送冷气。
卫霓随手拿起办公桌上震动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是一条信息。
“我们再聊一聊好吗?”
发信人是成豫,在此之前, 他保持着一天一至两条的发信频率,卫霓一条都没回复过。
这一条, 当然也被卫霓视若不见。
她刚要锁屏放下手机, 却鬼使神差地下拉近期联系人的对话框, 直到解星散的名字出现。
对话框比她的办公桌还要干净, 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条聊天记录在半个月前。
那晚过后,荡起波澜的海面重归平静。
“卫医生,不好了!”
一名护士小跑进入医生办公室,卫霓回过神来,收起手机朝她看去。
“发生什么事了?”
“卫医生的家人在八楼和人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护士急声道。
卫霓不明就里, 还是立即往外婆所在的八楼赶去。
电梯到了八楼, 门一开, 她就听见了沈淑兰熟悉的声音。
“你们做父母的满脑子都是自己, 可怜小姑娘年纪轻轻摊上你们这种爸妈!要是她以后有个不测,那也和癌症没关系——都是你们做父母的害的!”
卫霓心里猛地一跳, 赶忙跨出电梯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淑兰身边。
果不其然,沈淑兰对峙的就是田雅逸的父母。战况已经发展到白热化的阶段, 田雅逸父母显然落入弱势, 气得满脸涨红,红中透青。沈淑兰则像个斗鸡,挺着胸脯,气势汹汹地怒瞪着田父田母。
“怎么回事?”卫霓问旁边一脸无措的护士。
“卫医生……”女护士认出她来,无奈道, “田先生想要给患者办理出院手续,我们正在劝他们,这位女士一旁听见了,就忍不住说了几句……”
“出院?”卫霓看了田父一眼,“你们想要转院吗?”
田父神色奇怪,避开了她的视线,田母同样。
“他们听人介绍了一位云南的苗医,说是可以治癌症……”护士说。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田父田母身上。
卫霓已经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简单来说,就是暴脾气的沈女侠看不下去田父田母的行为,站出来劝说的过程中起了争执。
“你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外婆吃过晚饭了吗?再不快点,食堂就要停止供应晚餐了。”
卫霓拉住沈淑兰的手臂,想要用调虎离山之计解决纷争,奈何沈淑兰不吃这套,甩开她的手,眼神就没离开过对面的田雅逸父母。
“你去问问,整个医院谁不知道你女儿的事?明明可以摘掉眼球活下来,就因为你们做父母的一再拖延,眼看着小姑娘连手术机会都要没有了!那么漂亮年轻的小姑娘——谁见了不可惜啊?!”
“我们自己的女儿,难道我们不心疼吗?你一个外人,懂什么懂!”田父梗着红通通的脖子骂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你自己没孩子吗?!”
“我当然有孩子了!我是不想让你们没孩子!”沈淑兰不客气道。
“你——”
这话戳了田雅逸父母的痛处,两人都气得要向沈淑兰扑来,好在被身边人给赶紧拦住。
“眼球摘了就摘了,至少还留着命!可你们倒好,把女儿当做摇钱树,怎么着——做不成大明星,就干脆不让人家活了?!”
沈淑兰虽然是骂战的赢家,但也气得脸色通红,她指着田父田母两人道:
“你们以为癌症是什么?哪个庸医给你说能吃药吃好癌症,那是骗人啊!骗的是人命啊!你们怎么敢拿自己女儿的命去赌?!”
沈淑兰嘴皮子不饶人,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地往外蹦着斥责,田父本来就在口才上落入下风,更别说自身本来就理亏,更是说不过沈淑兰。
田母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喊着说:
“可她还这么年轻——我们两个卖了房子供她学表演,眼看着她都通过了艺考,明年就要去北影读书——现在让她摘了眼球……她这么小,以后?”
“我看不是她接受不了,是你们接受不了吧!”沈淑兰气愤道,“你们有没有问过你女儿想怎么做,有没有尊重她的意愿?眼球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妈,你少说两句!”卫霓拼命拉扯着沈淑兰,可惜对方正在气头上,视她为无物。
倒是这句妈,被田父听了去,他忽然指着卫霓,说:“这是你女儿?好啊,你供成了医生——读书不容易吧?你没少逼她上课外补习班吧?”
不等沈淑兰说话,田父将矛头指向卫霓,怒目圆瞪道:
“卫医生,你说句实话!你考医学院,是你想考还是你妈想让你考?!”
卫霓一怔,哑口无言。
田父继续问道:
“你妈说我们没有尊重孩子意愿,那我问你,你小的时候,她尊重你的意愿了吗?”
沈淑兰的视线也落到了卫霓身上,似乎等着她义正词严地驳斥对方。
可她下意识地陷入沉默。
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田父趁胜追击,声如洪钟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你女儿现在是当上医生出人头地了,但她要是高考前夕得了病,医生叫她截肢,你能痛快答应吗?”
“谁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孩子的大好前程被破坏?!难道我们做决定的人就很轻松吗?!”
田父一口气说了许多,激动到最后瞪着牛眼不断喘气。
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看戏的人屏息凝神,而当事人则陆续回神。
“要是不截肢就只能死——”沈淑兰怒声道,“那就截肢!当不了医生就当其他的,难道天底下只有一条路能走?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我孩子的性命!”
“好了,别说了!”卫霓用力握住沈淑兰的胳膊,强行拉着她往回走。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才不信刀子落在你身上你还能这么说!”田父扯着脖子吼道。
沈淑兰被卫霓强硬地拉向电梯,一边不情愿地倒退,一边用眼睛狠狠瞪着田父田母,还击道:
“天塌下来我也这么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天底下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在这种时候听到沈淑兰对她的真情告白,卫霓哭笑不得。
好在电梯恰好就停在这一层,卫霓好不容易将她拉进电梯,随手按了个1楼就赶紧按了关门键。
电梯门关上了,两人缓缓下降。卫霓哑然失笑地看着一脸怒容的沈淑兰,问:
“你给外婆打饭了吗?”
“……马上就去。”沈淑兰靠着电梯壁喘了两口气,依然气呼呼的。
卫霓等着她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沈淑兰主动开口了。
“我本来是去食堂给你外婆打饭,结果听见他们在和护士争执……闹着要给女儿办出院手续,护士问他们转去哪家医院,他们说了半天也说不清……还是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和护士说,有人向他们推荐了什么大山里的神医,他们要带女儿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治病。”
“昨天傍晚,我去食堂时路过他们病房,就听见那小姑娘在哭……问她父母,能不能留在医院继续治疗。”
沈淑兰刚刚平息下来的胸脯又急速起伏了几下。
“今天又遇见这种事……我实在忍不了了!”沈淑兰怒气冲冲道,“那姑娘可才十七岁!又长得那么漂亮,就算不当明星,干什么不行?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摘了眼球又不是说活不下去!何必呢!”
卫霓静静听着她宣泄气愤,时不时宽慰几句。
“像这种情况……你们医院会怎么处理?”沈淑兰说,“不会真让他们出院吧?”
“患者没成年,监护人执意要让她出院的话,医院也只能照办。”卫霓低声说,“我们只能劝,做决定的却是他们。”
沈淑兰听了不免又对田父田母一顿臭骂。
即便这事发生在普通孩子身上,旁观者也不由同情,更别说是一个这么漂亮,未来明明应该还很长的小姑娘。
谁见了也会感到可惜。
可旁观者只能做旁观者,真正的决定权,只掌握在田雅逸的父母手上。如果他们执意要让女儿出院,即使是院长来了一样不管用。
“她就没其他可以做主的亲戚吗?”沈淑兰问。
“田雅逸还有一个大伯,在娱乐圈工作。听说是海狗视频的一名制片人,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卫霓说,“因为有这条关系,田雅逸父母才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女儿往娱乐圈送。”
“姓田?在海狗视频工作?”沈淑兰皱了皱眉,“她大伯来过医院吗?”
卫霓摇了摇头:“平日里只有田家父母在医院照顾孩子。”
红色的数字不断下跳,私密的空间即将被打破。
卫霓顿了顿,说:
“那个叫田雅逸的小姑娘也是我的患者……我和张副院长对患者的父母进行了许多次交涉,张副院长甚至愿意帮患者申请医疗补助——”
沈淑兰关心地望着她。
“……但她的父母还是拒绝了手术的提议。”卫霓低声说。
“那要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卫霓神色间露出一丝怅然,她轻声道,“……这就是我们所必须面对的无奈吧。”
电梯门开了,卫霓将沈淑兰送到食堂,陪着她打完饭后,又把她送回了病房。来接班的大伯接过保温饭盒,卫霓帮他们把老人扶起,打开简易餐桌,然后沈淑兰拿起了提包。
“……那我先走了,明早再来换你。”沈淑兰对大哥说。
卫霓也向两位长辈道别,跟着沈淑兰走出了病房。
“我送你下楼。”卫霓说。
“不用,你忙你的。”沈淑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爸在门口接我。”
“好,那我先回办公室了。”卫霓说。
她转身刚走,身后忽然传来沈淑兰的声音:“霓霓——”
卫霓停下脚步往回看,沈淑兰露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快回去吧。”
卫霓走后,沈淑兰独自走出医院大门。
七月的太阳像个火球,严厉地炙烤着大地。热浪一波一波地扑向行人和建筑。卫稼丰站在医院门外的屋檐下,正眯着眼睛往火红大太阳下看。
沈淑兰加快脚步走出,忍不住道:“你是傻子吗,怎么不到里面去?外边不热?”
“就一会功夫,懒得进去了。”卫稼丰接过沈淑兰的提包,顺手往自己身上挎去,“咱们妈怎么样,精神好吗?”
“爱犯困,吃得不多,但是问题不大。”沈淑兰说,“各项指标是符合手术要求的。”
“那就好。”卫稼丰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皱起眉头,“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跟那手术医生包个红包?”
“人家连见都不见你,你这么费心费力的做什么?”沈淑兰白了他一眼,“而且——现在都不兴什么红包了,你别自找麻烦。”
卫稼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遮阳伞举在了沈淑兰头上。
两人走到半坡,恰好遇见一辆空出租车。坐上冷气充足的出租车后,沈淑兰望着窗外,显得心事重重。
“你这是怎么了?”卫稼丰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不放心地再次问道,“妈真的没事?有什么事你可要告诉我,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不是她,是——”沈淑兰戛然而止。
“是什么?”卫稼丰追问。
沈淑兰扭头看向窗外,任卫稼丰如何追问都不肯开口。
“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
田父的质问像一记沉重的钟声,敲开了早已尘封的回忆。
沈淑兰知道自己从小就管教得严,但那不也是为孩子自身好吗?其他孩子的家长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考医学院确实是她强力建议的,但女儿不也没有出言反对吗?
真的……没有过吗?
沈淑兰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幅女儿沉默的画面,在她激情四射地畅想女儿穿上白大褂,成为一名高尚的外科医生的时候,女儿的沉默,是否已经说明了什么?
回忆像滚珠一样循着时间连接的细线回溯。
她要求女儿上补习班,要求女儿竞选班干部,要求女儿每一科都名列前茅,要求她放弃同学邀约,留在家中做试卷的时候——卫霓总是沉默,像一只从顺的羔羊,朝着她柳条所指的方向行走。
沈淑兰忽然惊觉,她在卫霓身上感到的自以为的“懂事”,其实是一种悲哀的退让。
她唯一一次听到卫霓说出请求,是在她带回一只流浪小猫的时候。
而她以流浪猫会让女儿分心,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都是为了孩子。”
在今天,一场事不关己的争吵过后,沈淑兰浅薄的善良忽然像高处落地的镜子,一刹那全部粉碎了。她看见了自诩良苦的用心下,藏在深处的别有用心。
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剥夺女儿童年生活的原因,并非是想要她出人头地,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沈家出人头地。
用丈夫,用孩子,告诉和自己断绝关系的父母,他们做错了——
她选择了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可她依然过得很好。
从头到尾,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人生,不是女儿的梦想,只是她个人的梦想而已。
她指责田父田母让未成年的孩子为自己的梦想买单。
她又何尝没让女儿买单?
“你这是怎么啦?”卫稼丰急得都要结巴了,“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咱们好好商量啊!”
沈淑兰低了低头,用手背擦掉涌出眼眶的泪珠,面色如常地看向窗外。
“……没什么。”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隐秘的窥探目光。
卫稼丰轻拍着她的后背,满脸担忧。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落泪,正如没有人知道她在经年累月后突然的醒悟。
在时过境迁,已经完全无法对孩子进行任何弥补的今天,她的醒悟,只能是一种对自己的拷问和惩罚。
沈淑兰的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沉默的面孔对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紧紧抿在一起的双唇像是正在承受某种重压。
……那是羞愧。
大海一般将她淹没的羞愧。依譁
20. 第 20 章 “你认识卫霓?”
柔软的皮质菱形格纹副驾上, 坐着妆容精致,一身名牌的周梦瑶,她七岁的大儿子正在堆满奢侈品纸袋的后座上挥舞着一台遥控飞机。
“咻——呜——轰!”
“陈醒泰!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不要在车上玩闹!快坐好,不然妈妈就不给你报名架子鼓了!”
周梦瑶反复斥责, 直到搬出威胁后, 精力充沛的大儿子才不情不愿地在后座安稳下来。
“孩子想玩就随他呗, 反正我开得慢。”陈诲章掌着方向盘, 不以为意道。
“你说得倒轻松!万一出什么事你有后悔药吃吗?”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周梦瑶心里就有气。
“你要么平时就多管管孩子,不要全丢给我之后,只在这时候出现当好人!”
“什么叫全丢给你——”陈诲章皱了皱眉,“我不是给你请了月嫂又请了两个保姆吗?你说儿子想学架子鼓, 我也推了工作专门陪你来看学校——你还要多少人来伺候你才够?”
“我是跟你说了多少次, 你才陪我和孩子出门的?你是孩子的爸爸, 我们想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吗?”
逐渐激动起来的周梦瑶让陈诲章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他为了息事宁人,送上敷衍的安慰:
“好啦, 我这不是陪你出来了吗?”
周梦瑶板着脸坐在副驾,总算没有进一步扩大事态。
过了一会,她开口道:
“成豫最近怎么样?”
“成豫?”陈诲章看了她一眼, “怎么突然问他?”
“他要离婚了, 你不知道吗?”周梦瑶说。
“离婚?”陈诲章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热闹不嫌事大地嗤笑一声,“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周梦瑶说,“你真以为世上没有一个狠得下心的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诲章打了下方向盘,视线往旁的地方飘忽, “卫霓要离婚,我倒是可以想象。”
“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周梦瑶看着他。
“别人家的家事,管那么多干什么……”陈诲章避重就轻道,“反正不是我的老婆要和我离婚就行了。”
周梦瑶坐在副驾,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冷笑。
车内气氛因为卫霓和陈瑜要离婚的消息变得微妙而紧张。无数看不见的火星子飘散在车内,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就彻底爆炸。
不知不觉,本市最大的音乐培训机构已经近在眼前。
陈诲章将车停在楼下露天车位,自然而然地拿出手机:“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楼下等你们。”
周梦瑶没说话,冷着脸下了车,看出车内气氛不对的大儿子在后半程乖巧得惊人,此时无需周梦瑶开口,就自觉地放下了遥控飞机,独立开门下了车。
周梦瑶牵着孩子进了学校大门,受到了校方的热情接待。
vip客户专用的接待室里,亲自出马的机构负责人和一名教务老师正在热情地了解周梦瑶的需求。
“……孩子对架子鼓感兴趣?你们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机构负责人自信地侃侃而谈,“我们机构有C市最好的架子鼓老师,全是全国一流音乐学校出来的老师,绝对专业!包括我们用的教学器材,别说市内——就算放眼省内,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大儿子已经听得两眼发光,周梦瑶依然保持谨慎态度,神色平常道:“你们这里最好的架子鼓老师是谁?”
“快去把解老师叫来!”负责人连忙吩咐。
教务老师快步走了出去,而负责人转过头来,笑逐颜开地对周梦瑶说:“我们这位解老师,年纪不大,专业水平却很是了得!别看他还是思传音乐学院的在校学生,却已经参演过像丁谦民、吕若元等老牌艺人的开场演出——”
“这位解老师还是在校学生?”周梦瑶立即皱起眉。
“大三啦,马上就毕业了!实习期的学生,时间很充裕,和毕业的没什么区别!”负责人进一步游说道,“而且这个解老师,在他们传音是专业课第一,拿过TAMA、YAMAHA、全国鼓手大赛等赛事的冠军,更别说从大一开始就参加各种巡演,要不是去年手受了点伤,现在还在外边搞巡演呢!”
接待室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负责人笑道:“哎,解老师来了,你可以和老师本人聊聊。”
门开了,教务老师带着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穿着宽松休闲,通身黑色,T恤领口外一根银色素链是唯一亮色。大概是睡眠不好的缘故,一身黑色的青年就连眼底也浮着一抹青黑。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留长发,烫卷发,染个色更是家常便饭,眼前的年轻老师却只有利落的黑色圆寸,和他的穿衣打扮一样,能简则简。
过于简洁利落的后果就是,周梦瑶那生性跳脱的捣蛋孩子在这位年轻老师面前自觉端正了坐姿,神色也谨慎了许多。
“是你的孩子想学架子鼓?”一身黑色的青年拉开椅子,坐在了大儿子身旁,“是作为课外兴趣,还是以后想走艺术生的路线?”
“课外兴趣。”周梦瑶马上说。
“以前学过吗?”青年低头看向周梦瑶的大儿子。
学校里的老师永远管不住的大儿子竟然在这个青年面前摇了摇头,一脸乖巧道:“没有。”
“可以先试一次课,”青年说,“你们满意的话,再安排长期过程。”
从头到尾,青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精神沉郁。这种神态加剧了他凌厉五官带来的冷酷感,更加拉开了他和旁人的距离。
周梦瑶终于忍不住了,问:“思传音乐学院是不是国内最好的流行音乐学院?”
“是。”青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大四学生?”
“对。”青年再次点头。
“你认不认识卫霓?”周梦瑶问了出来。
青年显得不近人情的面容出现了变化,一丝吃惊闪过他的眼睛。
“你认识卫霓?”他反问。
果然。
周梦瑶现在十分确定,卫霓之前向她推荐的架子鼓老师,就是眼前的青年。
可是卫霓又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作为多年好友,她从来不知道卫霓身旁竟然有这号人物。
“原来你们有共同好友啊!这就更有缘分了——既然如此,你们慢慢聊,有什么问题,再让解老师来找我。”负责人笑了起来。
负责人带着教务老师离开了接待室,似乎是想让解星散借着这缘分一举拿下这名客户。
接待室里沉默了片刻。
周梦瑶带着好奇打量面前的青年,猜测他和卫霓是何关系时,对方也在谨慎地打量她的神色,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
她笑了笑,主动开口道:
“我是卫霓的闺蜜,我们读书时就认识了。”
她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一边笑着说:
“她曾向我推荐过一个架子鼓老师,说他水平很高——当时我还有事,没顾上细问,没想到这人就是你,真是太巧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有一次我挂急诊。”解星散言简意赅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梦瑶总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不太想谈到卫霓。
但与此矛盾的是,他顿了顿,接着又提起了卫霓的名字。
“是卫医生……”他说,“推荐的我?”
这事周梦瑶已经说过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权当这位解老师没注意听她说话。
不知为何,这位解老师的神色显得有些复杂。
话题进行到这里,陷入了尴尬的缄默。周梦瑶敏锐地从中嗅出一丝不对劲,如果两人是正常友好的关系,解星散绝不可能是这种微妙的反应。
但如果不是正常友好的医患或者朋友关系,他们又会是什么关系?
眼前的青年,大四在读,应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
卫霓,可是二十七岁了。又是结了婚的女人。
他们两个,会有什么关系?
周梦瑶陷入自己的猜想,一时没有留意沉默的持续。大儿子左看看右看看,耐心耗尽,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可以试课?”
接待室里,有两个人同时回过神来。
解星散看了一眼满眼期待的孩子,说:“你们有时间的话,现在就可以。”
大儿子将满是期待的面庞转向周梦瑶,她连忙道:“行,那就现在试课吧。”
得到许可,大儿子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等着解星散带他去鼓房。
半个小时的试课结束后,周梦瑶带着兴奋不已的大儿子回到停在楼下的豪车。
陈诲章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催促的信息和电话来了好几个。
“怎么样?”周梦瑶一开车门,他就马上问道。
“我要学!爸爸,我要学架子鼓!”大儿子爬进后座,兴高采烈地抢着说道。
“学就学呗。”陈诲章不以为意地说,“可以走了吧?我晚上还有事。”
周梦瑶懒得理他,自己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陈诲章发动汽车,打着方向盘开进了车流里。
“你在给谁发信息?”陈诲章看了眼盯着手机的周梦瑶。
“……卫霓。”
陈诲章没再追问。
“我今天带孩子去市内最好的音乐培训机构了,你猜我遇见了谁?”周梦瑶按下发送键。
大儿子把玩着遥控飞机,忽然睁大眼睛趴在了车窗上:“哇!解老师!”
陈诲章下意识往窗外一瞥,只看见一辆漆黑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超车汇入车海。坐在副驾的周梦瑶就更是什么都没看到:“哪里?”她问。
“走了!去前面了!”大儿子指着前方说。
一个架子鼓老师的行踪,除了童心未泯的孩子在意以外,车上无人注意。没有人再接话,孩子重新拿起遥控飞机,所有人都飞快地忘记这一插曲。
半个小时后,一辆漆黑的摩托车停在了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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