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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第 31 章   “优秀只能保证吸引不同……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箭矢一样的金光穿透厚重的云层, 逐渐唤醒沉睡的城市。

    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一个神色忐忑的年轻女子徘徊数次,终于走入了外观前卫华丽的一家公司。

    “你好, 请问你有预约吗?”漂亮的前台笑眯眯地问她。

    她眼神躲闪,小声道:“帮我找一下成总。”

    “小姐, 你有预约吗?”前台又问。

    “没有……可我认识你们成总, 你和他说一声, 他一定会见我的……”

    前台的表情没有先前那么热情了, 虽然脸上还有笑,但也是程序化的笑,说出的话也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们成总不是什么时候都在公司里的,请你下次有了预约再来吧。”

    年轻女人却不肯离去,执意要前台通报成豫。正当两人起了争执时, 一楼大厅的电梯门开了, 成豫的秘书送合作客户下来。

    见到总经理秘书, 前台嚣张的气焰一收, 忙不迭向其问好,找人的年轻女人也安静了下来, 若有所求似的望着她。

    秘书扫到前台两人,目光落在年轻女人身上的时候有了微妙变化,但她还是状若平常地送走了公司的客人:

    “……那就下次再见了, 感谢李总对我公司的支持。”

    客人离开后, 秘书才沉着脸走向前台。

    前台刚想开口招呼,却发现年轻女人像是认识秘书似的,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两人走到偏僻处低语了两句,秘书脸上闪过恼怒。前台装作收拾桌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竖着耳朵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不要钱……”

    隔得太远,前台只模糊听见了这一句话。

    不要钱?

    前台还在迷惑不解,只见秘书打了个电话,接着就把年轻女人带了出去。

    过了十多分钟,前台看见刚来公司不久的成总经理也沉着脸离开了公司。

    前台恍然大悟,用手肘撞了撞另一个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偷偷用手机冲浪的前台小姐。

    “你看见了吗?来找成总的!成总跟她出去了!要约在外边私下见,你说这是什么关系?”她压低声音,激动地说。

    上班摸鱼的前台小姐长得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她的反应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没有什么特点。

    “不关我的事。”

    “哎……你说,成总的老婆那么漂亮,比电视上的明星还有气质,听说还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你说成总怎么还会……这样啊?”

    “男人出轨和妻子的质量没什么关系。”平凡前台叹了口气,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优秀只能保证吸引不同的男人,却不能保证同一个男人一直爱你。”

    “你怎么这么悲观呐!难道你就不向往甜甜的爱情吗?”

    “我不信。全球虽然有四十亿男人,但三十九点九九亿都一个模样。”相貌平凡的前台瞥了她一眼,“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婚了。”

    这些残酷却现实的话,说者有意,听者却无心。年轻漂亮的前台正是青春大好的时候,她长长呼了一口气,望着成豫离开的大门喃喃道:

    “成总英俊多金,年轻有为……如果我能嫁一个这样的人,就算出轨我也认了,只要他还记得回家就行!”

    平凡样貌的前台摇了摇头,懒得再和她多费口舌。

    世上千种人,自然有千种想法。

    成豫此刻的想法,就是真是个麻烦。

    他压着火气看向坐在咖啡桌对面的年轻女人,冷声道:“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要钱……”年轻女人含着眼泪,乞求地看着成豫,“我答应过你,不会给你惹麻烦——”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成豫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我只是……不想就这么结束……”

    “……开个价吧。”成豫呼出一口气,神色里露着厌烦。

    “我说了……我不是要钱……”

    “你不是要钱——那怎么会留着那种照片?”成豫面若冰霜。

    他说的照片,此刻就在年轻女人紧紧攥着的手机里。

    三张同床共枕的照片,他面色酡红,陷入沉睡,年轻女人枕在他肩上,冲镜头抿嘴笑着。

    三张都是类似的照片。

    如果不是他清楚自己当晚烂醉如泥,别说本就无心,就算有心也干不了什么——任谁来看,都是一场事后的亲密照。

    是他疏忽了,没想到她会擅自将他带回家,并拍下那种引人误会的照片。

    他被人耍了——而他生平最恨别人耍他。

    成豫恨得牙痒,却还要维持掌控者的风度,强装冷静道:

    “你开个价吧。”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即使没有名分,即使你不爱我,只要能留在你身边……”

    “不能。”

    成豫在生意场混了这么久,谈价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他深知这三张照片对他越是重要,他就越是不能能让人看出这一点。

    “要么你拿钱走人,要么你把照片发给我妻子,然后空手走人。”成豫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没有第三种选择。”

    年轻女子呜呜哭着,清纯可人的容貌在泪水衬托下更加惹人怜爱,但成豫只是不耐烦地看着腕表。

    风铃声响,咖啡厅玻璃门被人推开,戴着袋鼠头盔的外卖员旋风似地走了进来,他们无意间对上了视线,成豫先移开了眼,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外卖员。

    成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对面无声哭泣的年轻女人。

    “我只给你十五分钟时间。”他说,冷酷的视线从细边眼镜下刀子一般射出,“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想吧。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母亲患尿毒症,每月都需要大笔医药费,就算不为你考虑,也想想你母亲吧。”

    “我还记得……还记得去年的平安夜……”年轻女人哽咽道,“那是我们唯一共度的节日,我陪你去参加海南一场展会后的私人晚宴,我们一起光脚踩了沙滩,玩水,我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很美……很美……”

    年轻女人泣不成声:

    “是我见过最美的月亮……”

    “我以为,默默陪伴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感动……”

    “你想多了。”成豫面露厌烦,“只是因为那种场合,没有正经女人,所以才会有你的用武之地。现在我已经发现错误了。不会再有类似你们的人了。”

    根本就不存在温情。

    成豫也不吝于告诉她这一点。从今以后,他不再需要这些人的存在,不必再披上一层温情的假象。

    年轻女子反复哀求,成豫始终不为所动。终于,年轻女子止了哭泣,抽噎着擦掉脸上的泪水,定定地看向成豫:

    “好……我答应你,可以删掉照片。但我有一个条件——”

    成豫不答话,冷冷地看着她。

    “我想和你再看一场电影。”

    “不可能。”

    提到电影院,成豫就皱起眉头。他不可能忘记,他和卫霓矛盾的爆发,就是因为一场电影。

    “一场电影也不行吗?”年轻女人含着眼泪哀求。

    “不行。”成豫斩钉截铁。

    年轻女人只好说:“那你最后一次送我回家好吗?”

    这个要求已经够卑微了,是年轻女人最后的底线,也在成豫的接受范围内。他微不可查地颔了颔首,冷淡道:

    “走吧。”

    两人起身,成豫往结账台走去的时候,发现刚刚进门的外卖员坐在他们谈话的卡座隔壁。

    外卖员埋头刷着手机,成豫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肩宽腿长,个子高大。

    对他为何还留在这里的疑问,仅仅在脑海里滞留了一瞬。

    毕竟,再如何也只是一个疲于奔波的外卖员罢了。

    待他走后,解星散抬起了头,凌厉的刀眉下,压着一双像是铺着寒霜的眼睛。

    ……

    成豫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开往年轻女子的住处。

    四扇窗户紧闭,冷空气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很爱她吗?”年轻女人望着窗外,打破车内压抑的缄默。

    “嗯。”成豫毫不犹豫。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出轨呢?”

    “我没有出轨。”成豫目视前方,没有给年轻女人哪怕一个余光,但他的眉头依然因年轻女人的话而皱了起来。

    “对女人来说……这就是出轨。”年轻女人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成豫没有说话。

    “以后……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如果你真的爱她。”年轻女人断断续续,想到哪里说哪里,好像想借这次机会,将以前不敢说的话都一次说出,“你这样,对她是伤害,对我……对你身边我这样的人,也是伤害……”

    成豫没有说话,但后视镜里的他已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年轻女人说个不停,以成豫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形象说个不停,就在成豫忍不住想叫她安静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带着呜呜的引擎声,游蛇一般穿过车海,紧紧贴在了他们的车边。

    成豫皱眉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开车的人竟然是先前在咖啡厅里古古怪怪的外卖员。

    他手打方向盘,想要拉开和摩托车的距离,但随即,后者又紧贴了上来。

    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思考了。

    这外卖员是谁?为什么要紧紧跟着他?

    疑窦刚生,外卖员骑着黑色摩托再次拉进了和奥迪A8L的距离,成豫刚刚变色,窗外就冒出了一串火花,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剐蹭声。

    他猛地踩下刹车。

    大街上车水马龙,摩托车想要肇事逃逸是很简单的事,但摩托车主竟然跟着刹车,紧跟着成豫就停了下来。

    成豫脸色阴沉地摔门下车,一眼就看到车身长达一米的醒目刮痕。

    摩托车主取下袋鼠头盔,潇洒地抹了把极短的寸头。

    “不好意思,新手,新手——直接报交警走保险吧。”

    成豫看完车身受损情况,狐疑阴沉的目光投向外卖员:“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大路这么宽,我和你走一条路就是跟着你?”外卖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别废话了,直接报交警吧。我就陪你在这儿等警察来。”

    成豫面色阴沉不定,年轻女人这时也走下了车,不安地站在门前。

    交警来了,拍照取证是肯定的。

    这件事如果闹大了捅到卫霓面前,就和年轻女人拍的那三张照片一样,尽管成豫自认清白,他依然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嫌疑。

    外卖员如此嚣张,不禁让成豫怀疑他是否知道什么。可是区区一个外卖员,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成豫矛盾的念头在脑海中交织,过往的车辆纷纷绕过他们前行,有好事之人特意按下车窗,一脸好奇地看着车祸现场。

    “不用了。”

    成豫沉着脸转身上车。年轻女人大感意外,但也跟着匆匆上车。

    解星散站在原地,气焰嚣张地对着车里黑着脸的成豫喊:

    “这车划伤了不便宜吧?我都还没跑怎么你就先跑了?你要是不方便报警的话,我帮你报一个?”

    成豫从车窗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女人在副驾露出害怕的神色:“你认识他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成豫用轻蔑的语气说。

    话虽如此,他早已经将对方的面孔深深记了下来。他肯定,他们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解星散脸上放荡不羁的笑在成豫离开后消失无踪。

    他拿出手机,点开卫霓的聊天界面,在一条录音的发送上犹豫了许久。

    终于,按下了发送。

    32.  第 32 章   “我们已经在做离婚谈判……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作为C市学科最齐全、技术力量最雄厚的三甲医院, 就连夜幕高挂的时候,灯火明亮的大门前也不乏慕名就医者。

    一楼的急诊大厅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楼层越往上, 人烟就越稀疏。到了十一楼肿瘤科的地盘,不但人变少了, 空气也仿佛稀薄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听不到一声大声说话。

    深夜十一时, 原本该是安静的时候, 一间房门紧闭的病房里却传来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许久后,卫霓走了出来,哭声却还在身后继续。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门后的哭声,垂下眼走向张楠金的办公室。

    按理来说,今天不该她值班, 晚八点的时候她就应该换回下班的私服, 可是医院里的工作, 常常没有“按理来说”。

    敲了三下同样义务加班的副院长办公室后, 门里传来张楠金低沉的女声:

    “进来。”

    卫霓开门走入。

    张楠金从几重小山般的文件后抬起头来:“怎么样了?”

    “……患者只接受放化疗。”卫霓说。

    “你也没办法?”

    卫霓摇了摇头。

    “真是胡闹。”张楠金的眉头拧了起来,“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 难道她还分不清谁更重要吗?”

    卫霓心绪复杂,缄口不语。

    这名患者,几乎所有轮值到肿瘤科的医生都被张楠金死马当活马医地派去做她的说客。

    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包括她的家人、夫家出马也是如此。

    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告知她, 癌细胞已经从胃部转移到卵巢, 只有切除卵巢,并且引产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她依然冥顽不灵,只愿接受最保守的治疗。

    按照这名患者目前癌细胞的扩散速度,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张楠金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看卫霓,挥了挥手:“……算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她既然决意要选孩子,那就随她去吧。”

    张楠金严厉的面孔少有的露出了一抹温和,轻声道:

    “耽搁你这么久的下班时间,辛苦你了,快回家吧。”

    卫霓用上下级的方式礼貌道别后,走出副院长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房门。

    她的加班只是偶尔,张楠金的加班则是家常便饭,作为医院高管,她本不必如此繁忙。看着张楠金,卫霓常常感叹,她年纪轻轻就能升至三甲医院的副院长,实在是理所当然。

    相比之下,自己付出的努力则远远不够。

    受到张楠金激励,她回到医生办公室后,又在一堆病情报告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才换回私服正式结束一天工作。

    下班后,她才看到手机上来自成豫的四通未接来电。

    除了未接来电,沉寂已久的解星散的聊天界面还留有一个消息已撤回的记录。

    卫霓怔了怔,试着给解星散回了个电话,漫长的嘟声之后,通话自动挂断。卫霓才又给成豫发了一条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刚下班。”

    三十日约定已经过去大半,她的决心依然没有改变。

    她不能否认,在这段时间内或许有过动容,但未曾有过动摇。

    这段时间,父母频频来电,不是叫她回家吃饭,就是约她一起看电影。

    卫霓知道他们是怕她想不开,所以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但其实,随着时间流逝,痛苦的渐渐麻痹,她已经能感受到,那片曾经笼罩她的阴影,已经逐渐远去了。

    她重新感受到餐桌上独属于家的温情脉脉,夕阳悬挂在摩天大楼边上的惊心动魄,还有重新与世界联结的充实滋味。

    她不再是那个被以爱之名囚禁的笼中鸟,瓶中花。

    夜已过半,住院大楼外夜星满天,值班保安正在对稀稀疏疏的来人测量体温,登记场所码,急诊大厅里的灯光透过自动门,照得门外亮如白昼,坡道下则黑黝黝一片,只有昏黄的路灯点缀夜色。

    卫霓走出自动门没几步,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解星散坐在和上一次相同的花坛角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既没用动作吸引她,也没用声音呼喊她,如果她没有习惯性地往上次看见他的花坛角落望去,她根本不会知道,他曾再一次出现过。

    时隔大半个月,就在卫霓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屋檐下亮如白昼,花园里树影憧憧。两人隔着灯火沉默地对望着。

    一眨眼,夏天就快过去了。

    最后的花香夹在残留热气的夜风里,凭空生出一抹伤感。

    终于,他起身朝她走来。

    不由自主地,她也迈开脚步朝他走去。

    在灯火通明和晦暗不轻的分界线,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大约是久了未见的错觉,卫霓觉得他瘦了不少。

    阴影重叠在他骨相清晰的面孔上,像大师手下灵活的画笔,清晰勾勒出粗犷的高鼻梁,深邃的眉骨和眼窝,还有那双不在主流审美,平时不笑时显得尤为冷酷的单眼皮。

    但是卫霓知道,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鹰,满眼都是自信的光芒。

    她最初被成豫吸引,也是相同的原因。

    或许,她爱的只是那种自己不曾拥有的,个性的颜色。

    “……喝杯咖啡吗?”她说。

    “……嗯。”解星散说。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上次的事,谁都没有说起这失去联络的二十多天。

    就好像多日前在这门口的漫长一眼,只是各自梦中的一个想象。

    凌晨还在营业的咖啡厅肯定有,只可惜C市没有。

    两人骑着摩托转了大半个C市,最后还是进了一家安静的酒吧。

    酒吧灯光迷离,因为工作日的关系,只有一两桌客人。穿着酒保服的调酒师站在吧台后,正在调制一杯颜色绚丽的鸡尾酒。小而精致的舞台上只有一名女歌者,唱的也是悲伤的情歌。

    两人面对面坐在酒吧角落的一个卡座上,许久都没人说话,解星散的五官比平时看上去更冷厉,他似乎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偶尔看向卫霓,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霓心中也怀有心事,一杯调酒下肚,她忽然问:

    “如果是你,你未出世的孩子和你自己的生命,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

    解星散沉默片刻,说:

    “我选自己的生命。”

    “那你觉得,是自己做决定舍弃孩子更痛苦,还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孩子来过更痛苦?”

    解星散半晌没说话,定定看着卫霓的眼睛好一会。

    “你这是什么问题?”

    “……可能就是人们说的狂想吧。”

    “这就是做医生的狂想吗?”解星散仰头喝光手里剩下的半杯酒,嘴角浮出一抹哂笑,“我一般狂想自己在鸟巢上音乐节。”

    两桶调酒下肚,即便是解星散这种常和酒精打交道的人,也不由醉了。两人走出酒吧的时候,他已经头重脚轻,走路踉踉跄跄。

    卫霓有良好自知自明,从头到尾只喝了半杯,虽然脸上有些热气,但也仅限于此。

    看着解星散的醉态,卫霓无视强烈坚持“我没醉”的解星散,将他塞入了出租车,自己也坐进了后座。

    “你家位置。”卫霓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解星散报出地址,出租车向着目的地驶去。孤零零的摩托车停在路边,等着明天解星散酒醒后再来接他回家。

    半个小时后,卫霓扶着身体滚烫的解星散走进了一栋老式住宅楼。

    滋啦滋啦的昏黄灯泡随着两人一重一轻的脚步声,陆续点亮了黑黝黝的楼层。解星散似醒非醒,在卫霓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爬着楼梯。

    到了他家门口,卫霓从他兜里翻出钥匙,找到家门那一把插入钥匙孔,说:

    “进去吧,我走了。”

    人刚转身,就被一只发烫的手给握住了。

    解星散背靠在门上,面颊染着醉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亮得惊人,眨也不眨地看着卫霓。

    他身形高大,这一刻却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竖着尾巴,湿淋淋地站在暴雨中。

    而她是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

    年久失修的电灯在楼道里发出电流的声音,昏黄的灯光时断时续,卫霓再次注意到他手上的青色胎记,像是某种疼痛的淤青,生长在他的无名指上方。

    一只扑棱的灰色蛾子从角落蹿起,飞过两人联结的双手,目标明确地扑向闪烁的灯泡。

    滋——飞蛾触电般飞开。

    转瞬,又扑了上去。

    沉默熄灭了楼道的光,只剩下彼此的脉搏还在跳动。

    卫霓将自己的手腕一点一点挣脱出来,他试图挽留,但没强留。她的手完全挣脱出来时,近在咫尺的呼吸变急促了。

    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卫霓的其他感觉都变得格外敏感。

    手机震动的声音,手腕残留的温度,解星散身上散发的酒气,都比往常更为强烈。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的“成豫”二字醒目地亮在黑暗的楼道里。

    手机还在震动,她伸出右手,想要按向手机。

    解星散再一次捉住她的手,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迫切。

    卫霓抬头向他看去,手机幽幽的光线映在他脸上,她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见了第一次在他不可一世的脸上出现的祈求。

    “……别接。”他说。

    楼道内灯光骤亮。

    他的声音是清醒的,他的神态也是清醒的,那些装出来的踉跄和虚弱,在这一刻终于褪去了伪装。

    醉酒的神态可以模仿,体征却模仿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卫霓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却还是装作不知道。

    像飞蛾明知火堆的炽热,却还是闷头飞了进去。

    她已经不是二十岁了,却还是像二十岁一样,为同样的勇气、自信、热情心动。

    “……别回去。”他说。

    “这是我丈夫。”卫霓说。

    “我知道。”解星散说,“你很爱他吗?”

    “曾经很爱他。”卫霓顿了顿,“……爱到万事以他的喜怒哀乐为先。后来才发现,这份爱只束缚住了我自己。”

    “现在呢?”

    “现在——”卫霓说。

    她摁断了成豫的电话,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

    “我们已经在做离婚谈判了。”

    33.  第 33 章   “来来来,咱们先定一个……

    成豫望着被挂断的通话记录陷入沉思。

    现在是凌晨四点, 家门就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距离卫霓回他信息已经过去三个小时,离他从S市飞回C市也已过去两个小时。

    以他对卫霓的了解, 她不是那种睡下之后不接电话的人。特别是在医院工作以后,以她的责任心, 怎么想也不太可能会挂断外部电话。

    疑惑归疑惑, 要他上去敲门验证卫霓在不在家, 成豫是做不出来的, 特别是在急需讨好卫霓的当口。

    手里的百合花束隐隐散发着清冷而寂寥的幽香,他最后看了一眼家里卧室漆黑的窗户,将花束留在了紧闭的门口,自己转身离去。

    在S市出差两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束花。

    他兴高采烈地走进花店, 一眼就看中了铁皮桶中即将盛放的百合, 这种花给他的感觉和卫霓一样, 美丽中总是带着一丝脆弱。

    店主制作花束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买花送给卫霓的记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卫霓总是说他挣钱不容易,没必要在这上面乱花钱, 渐渐地,他也就不送了,不是认同了她的话, 只是惰性使然。她为他省事, 他也就真的省了事。

    只是她不知道,他没有再送她花,不代表没有再在这上边花钱。

    这些年,他送朋友,送合作伙伴, 送合作伙伴的妻子……送出的花数不胜数。却唯独没有送给自己妻子的花。

    在那一刻,成豫感到深深的羞愧。

    走出花店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轻松不起来。

    他越是醒悟,就越是惶恐。他已经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的错误,并非只有“女伴”一条。

    他真的能够挽回卫霓吗?

    类似的念头一旦出现就会被他立即压下。

    他不敢去想。

    他坐在没有启动的车里,目光沉沉地望着别墅二楼,许久后,终于发动汽车驶离。

    ……

    “谢谢。”

    卫霓接过装在玻璃杯里的冰镇雪碧握在手里,一片黄柠檬在气泡水里浮沉。

    解星散在她身旁坐下,老旧的皮沙发因为他的重量发出吱呀一声。

    “地方小,东西也不多……随便坐坐,别介意。”

    卫霓的目光扫过四周,说:“比我想得好多了。”

    “你想的是什么样?”解星散问。

    “衣服袜子满地扔,桌上堆着吃剩的外卖,垃圾桶里冒着垃圾尖……”

    “停停停——”解星散满头黑线,“你以为我生活在垃圾堆吗?”

    卫霓忍不住笑了。

    解星散的家,虽然面积只有七八十平,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式居民楼,外部看上去破破烂烂,但防盗门一开,里面的景色实在让卫霓小小吃了一惊。

    别说没洗的脏袜子了,就连垃圾桶里,也是干干净净。地板是常见的几何瓷砖,看得出来经常打理,光可鉴人。墙壁算不上雪白,但也只有正常的褪色,光秃秃的墙上只有一副三人合照。照片里除了解星散,还有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只是……确实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独居男青年的房子,过于整洁了。

    解星散的外形和性格,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会做家务的人。

    “你不会觉得我不做家务吧?”解星散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想说什么,故意提高了音量,“我可是全能天王,十八般家务我都精通!你要不信,改天来我家里,我做一桌满汉全席给你看!”

    “那是你的外公外婆吗?”卫霓看向墙上挂的合照。

    “嗯,中间那个是我。”解星散跟着往合照看去,“拆那鼓王从小就英俊不凡。”

    小小的解星散被抱在奶奶怀里,笑容灿烂地望着镜头。和现在瘦削的面孔不同,那时的解星散还是肉嘟嘟的一张圆脸,露出裤子的一条腿像是带节的胖莲藕。

    “以前听你说过,你是外公外婆带大的?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吗?”卫霓问。

    “我从六岁起就在这里生活,一直到我二十二岁——”解星散咧嘴一笑,“楼里的住户都换了几遍,我还在这里。”

    “为什么不搬走?”

    “习惯了。”解星散的目光飘向墙上的老照片,他拿起雪碧喝了一大口,然后才说,“……只有这里,还有一点家的味道。”

    他的话,让卫霓无端生出一抹悲伤。

    清晨四点,窗外依稀开始露白,解星散身上的酒味也开始散了。万物都处在即将新生的时候。她第一次夜不归宿,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陷在一张老沙发上,和一个见面次数没有超过十次的人分享一瓶雪碧。

    解星散身上有一种魔力,让她生出种种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冲动并付诸实践。

    “别说我了,聊聊你自己吧。”解星散说,“你为什么要离婚?”

    “……我不知道。”卫霓低头看着手里的雪碧杯子,那些气泡围着柠檬片热情地打转。她顿了顿,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我也不知道。”

    解星散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他的耐心,让本不打算进一步解释的卫霓继续说道:

    “他在生意场上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但他自称,那些女人都是为了撑门面,他没有发生过婚外性关系。”

    “你相信吗?”解星散问。

    “……如果我说相信他,会显得很可笑。”卫霓苦笑道,“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有没有婚外性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出轨了,但又没有完全出轨。”

    解星散总结道,但他马上想起自己的立场——他可没必要给卫霓的丈夫说好话。

    他立即义正词严道:

    “不——他就是出轨了。你自己网上看看,就算什么也没做,光撩骚也是百分百的出轨。”

    “他说其他人也都如此,并且不限于逢场作戏。”卫霓说,“如果说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大部分人都会有的婚姻……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离婚。”

    “是因为他和其他女人的事情,还是因为我不够成熟,要求太高,想要的太多……”

    她也学着解星散的样子,将松散下来的身体靠向身后。

    米白色的墙壁上干干净净,除了天花板上一排从小到大的蓝色星星。那些星星已经严重褪色,有的也已残缺,在星星旁边,有一行带着童稚的彩色画笔留下的文字:

    “解星散到此一游!”

    卫霓眼前浮现出小小的解星散踩着外公的肩,手握彩色画笔,一笔一划在天花板上写下这行字的情景。

    谁都有童真的时候,谁都有憧憬纯粹的爱情的时候,谁也都幻想过琴瑟和鸣的以后。

    但那些有过幻想的人,慢慢也会在时光的浸染下,变得市侩,庸俗,无底线,变得与大环境同流合污。

    她不知道是该嘲笑畸形的成功男人社交圈,还是嘲笑螳臂当车的自己。

    卫霓听到解星散在旁边吁了口气。

    “卫大医生。”他说。

    卫霓朝他看去。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解星散说:“别人一卖惨,你就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你总是站在他人立场考虑,有没有想过你去考虑别人了,那谁来为你考虑?”

    “他的心路历程——和你有什么关系?从你的立场来看,他就是出轨了,毫无顾虑地背叛了你,你还替他考虑什么?”

    “是,生意场——大老板有无奈,这我知道。为了和那些肥头大耳的老板打成一团,必须要像他们一样烂,这是成功的捷径——但有谁逼他走这捷径了吗?”

    “不走捷径,脚踏实地慢慢来,的确要慢得多,甚至可能没法成功——但是,谁能保证走了捷径就一定成功?说穿了,这就是他的借口。”解星散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骂了句粗口,“妈的,老子最烦这种逼人。敢做不敢当,逼逼赖赖借口比谁都多,好像谁拿枪指着他做的这些坏事。”

    明明谈的是卫霓失败的婚姻,解星散义愤填膺的模样却让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解星散的眉心拧成一团,“你不该生气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替我生气了——”卫霓笑着说,“我好像就不生气了。”

    “你怎么能不生气?!”

    “为什么一定要我生气?”

    “你不生气……”解星散顿了顿,“那你还离婚吗?”

    卫霓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我一定会离婚。”她说。

    她舒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头顶的蓝色星星。

    “即使我不够成熟,不够理解他的难处……我也会离婚。”

    “对我来说,大房子和奢侈品并不能给我快乐。”她说,“对他来说,成功却必不可少。”

    “所以,我们并不适合。即便勉强,也会有下一次矛盾让我们分开。”

    这些话,卫霓没对其他人说过,就算是多年的闺蜜也没有。

    因为不想给别人增添负担,所以也不会轻易将抱怨出口。在生活中,她总是安慰别人的那个人,而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些曾经被她安慰的人,却好像总是很忙,总是有自己的烦恼。

    慢慢的,她习惯将所有问题一个人扛。

    而解星散呢?她忽然想。他由外公外婆拉扯大,二老逝世后常年过着独居的日子,除了那个不像是朋友也不像是兄长的男人偶尔会出现在他身边,他总是独来独往。

    这样的他,如果有烦心事,又会怎么排解呢?

    “我不会像他一样。”

    解星散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浮想。

    她转过头,正好撞上解星散的视线。他靠在沙发背上,侧头看着她,目光直率,高耸的鼻梁在脸上像一条巍峨的山脉,明亮的眼睛则是山上的一汪清潭。

    “等我像他一样年纪,我也不会像他一样。”

    他神色坚定。

    “人和人不一样,卫大医生。再过十年,一百年,我也不会像他一样。”

    有些话说的太早,太死,就会显得孩子气。

    解星散来说依然如此。

    卫霓已经不太相信男人的誓言,但解星散似乎不能单纯囊括在男人的范畴内。

    他是男人,却好像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做着一般男人不会去做的事,会为她吸到二手烟道歉,并且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抽过烟;会独立生活,家务一应精通;会一天打无数的工,即便繁忙也会让自己过得有滋有味,整整洁洁。

    他早早地迈入社会,成熟,但不庸俗。他已经见过社会千面,身上却依然有着初生牛犊一般的少年朝气。

    他活力四射地活着,而不是像大多数人汲汲营营或者庸庸碌碌地生存。

    “所以,”他说,“不要对所有男人失望,那对我不公平。”

    奇怪的是,卫霓已经不太相信男人,但解星散说的话,却带着神奇的魔力。

    他说,她就想要相信。

    新生之日的第一抹朝阳洒入老旧的纱窗。

    “……好。”

    卫霓说。

    解星散咧嘴笑道:“要不要听我弹吉他?鼓太大了,家里放不下,但我还有吉他和电子琴,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卫霓惊讶道:“你还会弹琴?”

    “那是当然!”解星散挺起胸膛,“不然怎么能叫全能天王?”

    “我以前也学过钢琴——”卫霓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个空气小蚂蚁的厚度,“一点点。”

    “真的?那你弹给我听听!解大师现场给你补课!”

    “不用……真的不用了……”卫霓推辞。

    “别客气!”

    “不是客气——”

    解星散不由分说地拉起卫霓,她还没回过身来,就莫名其妙坐到了解星散卧室里的电子琴前。

    “来来来,咱们先定一个小目标,那就是早日实现四手联弹《小星星》……”

    灿烂的金光笼罩着坐在同一张琴凳上的二人,不知何处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世界正在苏醒,新的希望正在孵化。

    34.  第 34 章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下午三点, 橘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跳跃在对镜梳妆的女人身上。

    她在阳光下的皮肤雪白,描眉的动作像是在雪地上作画。下巴线条清晰而柔和, 隐入蓬松如云的墨色发团,光洁的脸上因为没有多少表情, 所以多少显得有些冷淡疏离, 但她那双眼睛, 那双和她的发、眉、鸦羽般的睫毛一般浓黑的大眼睛, 总是含着雾蒙蒙的水汽,像是黑夜刚尽,初阳未升的深林,安静而寂寥。

    被这双眼睛凝望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安静下来, 沉浸在那双笼着忧郁的眸子里。

    给妆面拍上散粉后, 她拉开身前的抽屉。

    盒中摆着琳琅满目的珠宝, 都是成豫在各个节日或者出差回来时带的礼物。梳妆镜前摆着全套海蓝之谜的化妆品, 也都是来自成豫的馈赠。

    这些年来,成豫对她绝不小气。

    “我不会让你陪我吃苦的。别的女人有的, 你也会有。”

    结婚的时候,成豫这么说过。

    他的确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他送过她房,送过她车, 送过花送过昂贵的护肤品全套, 也像别的他曾不耻的男人一样,送过背叛。

    卫霓看着这些华丽的宝石饰品,不由地想,成豫对她,是否就像她对这些精致昂贵的收藏——只在抽屉里绽放光芒就好。

    因为只是私人收藏。

    她不知道这是迟到的清醒, 还是爱意消散后的苛刻,

    她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情,正在露出不加修饰的真实面目。

    纤瘦的五指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然后拿起了角落单独保存的一个小首饰盒。

    首饰盒里只有一枚施华洛世奇百合花发夹。

    比起抽屉里的其他宝石饰品来说,这枚发夹可能是她最便宜的饰品了。

    她拿起这枚发卡,对着一尘不染的镜面,轻轻别到耳后。

    窗外一辆黑色奥迪已经等候多时,她最后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起身往门外走去。

    ……

    “手不要僵硬,击打的时候手腕发力,手臂要保持住……再试一试。”

    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男孩含着两包泪水,委委屈屈地打着鼓。

    一堂课上完,解星散无奈地说:“回去在静音鼓上多练练。”

    小男孩如释重负,逃也似地奔向门外等待的妈妈。

    解星散拿出手机,对着上面的反光观察自己的尊荣——也没帅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啊,怎么这孩子只要一见他就哭个不停呢?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

    “请进!”

    解星散一抬头,愣了愣。

    “你好。”周梦瑶牵着大儿子站在门口,对解星散微微一笑。

    ……

    鼓房里隐约响着生疏的打击声,周梦瑶的大儿子坐在鼓凳上,认真地练习着刚学到的入门旋律。

    周梦瑶站在窗外,看着兴趣盎然的儿子不禁露出微笑。

    “以你来看,他有这个天赋吗?”她说。

    站在她身旁的解星散不好对还在试课的学生评价什么,保守道:“最开始几节课不好看出什么,但就爵士鼓而言,我觉得努力比天赋更重要。只要肯练,没有练不出来的鼓手。”

    “解老师是天赋型选手还是努力型选手?”

    解星散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想了想:“两者都有吧。”

    周梦瑶还是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

    “当初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我是高三的时候,突然决定考音乐学院的。那时候,我每天在鼓房坐十几个小时,只差连睡觉都呆在鼓房里。就这么地狱集训了一年,最后在艺考的时候拿了流行器乐和打击乐的全场第一。”

    “要说光凭天分,想在艺考时拿两个专业第一也不容易,要说光凭努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一年时间取得两个专业第一的成绩。”

    解星散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我是两者兼有。”

    他知道自己优秀,并且为此骄傲,一直激励自己继续前行。

    这是此刻周梦瑶的最大感受。

    “……你很不一样。”她的内心深处受到触动,脱口而出道。

    “什么不一样?”

    “……就是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我知道,固执、自大、傲慢、任性妄为——很多人这样说我,”解星散不以为意道,“随便,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就像他也不在乎此刻听到这些话的她怎么想,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新生源一样,他只是说想说的,做想做的,旁人在他的生活里只是微尘,在他的世界,他就是唯一的王者。

    “我好像明白卫霓向我推荐你的原因了。”周梦瑶说,“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欠过谁的人情债,也不会向别人推荐什么人选。你是第一个……快二十年来的第一个。”

    “这么牛?”解星散笑逐颜开。

    这是周梦瑶见了他这么久来,他第一次笑。

    “我从小学开始,就和卫霓读一所学校。除了她父母,我应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周梦瑶说。

    “那你们是非常好的闺蜜了?”

    周梦瑶定定望着玻璃窗里的大儿子。

    音乐学校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开过空调了。失去热燥的夏日尾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一望无际的蓝天里铺陈着白色沙丘,移动的白云倒映在周梦瑶眼前的玻璃窗上,她觉得自己也和蓝天融为一体,那些长久覆在她心上的阴翳,正在被温柔的晚风吹走。

    “是,”她说,“我们是最好的闺蜜。”

    她笑着看向解星散:“解老师,那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这是当然……”

    “我们卫霓,也拜托你了。”

    解星散一愣。

    周梦瑶转过身,正式面对解星散。

    “卫霓答应给成豫三十天时间来挽留她,今天是最后一天。”周梦瑶说,“他们去了第一次相遇的大学。”

    “我不想看着她心软,回到那个看不见的牢笼。”周梦瑶说,“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样,那就……”

    她还在思考,如何说动一个单身未婚男青年,为一个已婚女人赴蹈汤火,解星散却已转过身。

    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周梦瑶看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和卫霓,是最好的闺蜜。好到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有时候都是如此——除了,她们的人生分化以后。

    大学毕业后,她接受富二代男友的求婚,早早成为人母,卫霓比她晚毕业,但很快也迈入了婚姻的殿堂。她的男友,虽然比不上自己的男友家境富裕,但所有人都说他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

    刚结婚那几年,她们还频繁往来。

    但后来,她发现丈夫出轨。一开始他还会忏悔,祈求原谅,但后来次数多了,他开始咆哮,摔门,冷暴力,夜不归宿。

    她的忍让,并没有得到感恩。

    而卫霓和她的丈夫,依然岁月静好,恩爱如初。

    如果离婚,她作为一个没有一技之长,又脱离职场多年的前贵妇,等待她的只有落魄和嘲笑。膝下的孩子,丈夫不可能让她带走,即便带走了,已经懂事的儿子只会恨她,恨她让自己失去了豪宅和佣人。

    装吧。

    装不在意,装无所谓,装习以为常,装到自己都能骗倒自己的那一天。

    至少,除了她自己,旁人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看不见的荆棘长在她的血肉里,让她看见卫霓,就觉得疼痛。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人,明明是手牵着手去上厕所的好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受这背叛的煎熬之火。

    她无法面对自己心底的阴暗,也就无法面对卫霓一无所知的善良。

    她用各种理由疏远了卫霓,不是受了心里那小小荆棘的蛊惑,而是因为那些被荆棘穿透的柔软的、滚烫的、仍深深依恋着自己最好朋友的心上血肉还在发挥作用。

    她无法凭自我意志拔除荆棘,至少能让它们没有养料滋生长大。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都是。

    曾经的卫霓,帮她划重点,帮她带早餐,帮她做值日生,帮她拒绝她不敢拒绝的社会青年的搭讪,如今,帮她拔掉心里的荆棘。

    同样的境遇,如果是卫霓,她会怎么选。

    周梦瑶曾经思考过。

    就像她从前靠卫霓的考卷临时抱佛脚一样,现在,卫霓已经给出了优秀的标准答案。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所以,卫霓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大儿子探出头来:“老师呢?”

    “老师有事,今天的试课就到这里。”周梦瑶蹲下身,将走到面前的儿子抱进怀里,“外婆想你了,想不想和妈妈回家看外婆?”

    “不去,不去——”大儿子摇得像个拨浪鼓,“外婆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遥控飞机也没有奥特曼,我才不去!”

    “你不去,就要跟妈妈分开啰?”

    “分开就分开!”大儿子毫不在意。

    “……好。”周梦瑶看着他笑了。

    母亲一反常态的笑容让大儿子脸上生出一丝不安。

    “宝贝,妈妈要走了。”周梦瑶说。

    “你要去哪里?”

    周梦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留恋地抚摸着儿子的面颊,笑道:

    “妈妈虽然走了,但你随时可以来找妈妈,明白吗?”

    大儿子被莫名的恐惧支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着周梦瑶的腿说:“我要跟妈妈走!”

    “你想好了?”周梦瑶说,“跟着妈妈  走,家里没有遥控飞机,也没有阿姨来哄你睡觉,你想好了吗?”

    大儿子还在流着眼泪,神情却犹豫了。

    周梦瑶推开他,改蹲为站,神色平静地对他说:“爸爸马上就来接你,乖乖在教室里等着。”

    她转身离去,大儿子站在原地,惊恐地哭喊着妈妈,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头也不回。

    周梦瑶快步走下学校大门的阶梯,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石头台阶。手中的通话被人接起,陈诲章不耐烦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

    “不是跟你说了工作忙,没重要的事少打电话吗?”

    “有重要的事。”周梦瑶说。

    “什么事?”

    “家里的两个孩子我接走了,康康在音乐学校等你。”

    “你什么意思?”

    “陈诲章,”周梦瑶说,“我们离婚吧。

    35.  第 35 章   “我自由了。”

    正值暑假尾声, 学生们开始陆续返校。

    医学院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返校学子,或是戴着耳机,骑着自行车, 或是两三结伴,提着新买的塑料盆保温瓶悠然步行, 和衣着简单休闲的他们比起来, 穿着西装和丝质长裙的成豫和卫霓在其中格格不入, 总是引起路人侧目。

    “你还记得吗, 我们从食堂出来,你一定会到那家小卖铺买酸奶。”成豫笑着指向不远处食堂大门外的一家小卖铺。

    卫霓随着他的手指看去。

    小卖铺还是似曾相识的模样,里面的人却已经换上了陌生的面孔。

    就像她这十年,早就物是人非。

    成豫带她重返校园,是想激起她曾经的爱恋, 她不否认旧地重返是有悸动, 但更多的, 是清醒后的悲凉。

    成豫带着她走进教学楼, 径直走上通往二楼的大阶梯。

    “去哪儿?”卫霓问。

    “去了就知道了。”成豫回头笑道。

    他的笑眼,在银色的细边眼镜下狡黠而灵动, 那一刻,她忽然透过此刻的他,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他。

    那个她爱的成豫。

    还没有和世俗同流合污的成豫。

    少年的, 高傲的, 永远在阳光下昂着头的成豫。

    卫霓忽然低下头,成豫没有在意她的闪躲,也就没有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薄弱。

    “你还记得这里吗?”成豫在一间教室门前停下脚步。

    教室门紧闭着,上方有一个“教室三”的蓝色门牌。

    不等卫霓回答,成豫就伸出手, 向她的眼睛捂来。几乎是本能反应,卫霓后退了一步。

    成豫的手停在了半空,面露惊讶,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双刚刚闪耀过的眼睛,再次黯淡了下来。

    “……我给你准备了惊喜。”他强笑道,”你闭眼吧。“

    半晌后,卫霓闭上了眼。

    她感觉有一只手,试探地落在了她肩上,然后带着她往前走去。

    本该是门的地方畅通无阻,卫霓踏进门槛,没有撞到任何桌椅,一直往前走去,直到那只手从她肩上落下,成豫在她身旁停下脚步。

    “睁眼吧。”他说,语气暗含期待。

    卫霓睁开眼。

    教室里的桌椅都被推到角落,无数的气球在这一刻升空。

    乳蓝的,淡粉的,鹅黄的,雪白的……数也数不清的气球带着彩色丝带一齐飞了起来。

    飞舞的气球之间,成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那双同样盛着期待的眸子里,她看见了十年前的那个成豫。

    “我喜欢你。”

    他说:

    “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那个成豫,记得她的每个喜好,会特意放慢脚步迁就她的步速,陪她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忍不住睡着,会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她身上,会全心全意对她,也会为她取得的优异成绩而骄傲。

    回忆排山倒海向她袭来,淹没她的呼吸,鼓动她的泪水也像大海那般源源不尽。

    成豫看着眼泪夺眶而出的卫霓,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他相信卫霓此刻所想和他一样,都被过往情深触动心房。

    他相信,卫霓始终还爱着他。

    成豫向她伸出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卫霓没有再退。

    她用手臂挡住了那只伸来的手。

    第一次,以强硬拒绝,而非委婉退让的方式。

    “够了……”她说,“就到这里吧。”

    成豫的心直直往下坠去,他已经知道她在说什么,心头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来回割划,但他还是鼓起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道:

    “霓霓,你愿意原谅我吗?”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嘴唇,等待一个微乎其微的奇迹。

    “今天是最后一日,签字吧。”卫霓强忍颤音,用平直的声音说道。

    “你见了这些,我不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分明还爱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给我——给我们的婚姻一个机会?”

    成豫面露痛苦,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眶里涌出。

    “我当然有感觉。”卫霓说。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上岸的绳索,成豫的泪眼猛地露出希望的光芒。

    卫霓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教室的彩色气球。

    那些发亮的缎带,温柔地摇曳在半空中,像是情人的抚摸,也像是最后的告别。

    “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爱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人的脸上。

    “换言之,我只是靠着曾经相爱的回忆走到现在。”卫霓说,“……在我按照你的口味精心准备了饭菜,却只得到你应酬晚归的消息时;在我为了不让你两边为难,强颜欢笑听你母亲说教的时候;在我尊重你的意见,一次次为你委屈自己,为你退让,为你枯坐家中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你,而你却联系不上的时候……”

    卫霓的声音还是颤抖了。

    她用力看着对面怔怔的成豫,不让泪水影响自己的视野。

    “都是过去在支撑着我。”

    “实际上,”她说,“过去我爱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我在——霓霓,我还在……”成豫猛地握住她的手。

    握得他指骨苍白,握得她心痛如绞。

    她坚定地,一点一点地,把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

    “在你决定遵守社会潜规则,与你曾经不屑的那群人花天酒地的时候……我爱的人,那个骄傲无比的人……就已经不在了。”卫霓说。

    “现在的你……”她看着泪流不止的成豫,缓缓道,“只不过是一个屈服于社会,屈服于欲望,跟着环境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还要为自己的屈服找出种种开脱借口,世间再常见不过的那种男人。”

    “霓霓……”

    成豫想要再次挽留她,可是只说出了她的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强烈的悔恨和痛苦烧灼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痛不欲生,只能低下头泣不成声。

    如果能重来一次——

    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卫霓的内心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有无数次,她想要触碰成豫那颤抖的肩,但都被她生生忍了下来。

    情感不总是正确的。

    她要做正确的事。

    理智已经认识到的,她绝不会再让情感重蹈覆辙。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现在我还给你。”

    她取下耳后的发夹,轻轻放到成豫沾满泪水的手里。

    “……就到这里,不要让回忆也脏了。”

    她说:

    “我们离婚吧。”

    散飞的气球沿着天花板腾挪,奔赴,拥抱,然后分开。

    五彩的缎带在傍晚的微风里飞舞着,向最后一个夏日告别。

    他们在夏天相遇,也在夏天分别。

    再见了——

    她的青春。

    她的十年。

    ……

    太阳已经落山了。

    余晖如焚,解星散焦急地奔跑在空荡荡的校园内。

    他凭着一双腿,找遍半个偌大的医学院,额头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曾否认过,那不是爱。

    他以为,那就是岸边人对溺水之人的同情,他看着她,忍不住想要向她伸出援手。

    从她身上,他看到了同样不认输的天真。

    这股天真在他身上,就是明知世人庸俗浅薄,依然要用离经叛道的真实模样去对抗;在卫霓身上,就是反复失望和受伤之后,依然有勇气对他人施与的温柔。

    无论见识过多少自私和卑鄙,她最先给与别人的,永远还是柔软的善意。

    因为温柔,所以无法伤害别人,所以也被自己的温柔所伤。

    只要看着她,就有一种英雄豪迈将他支配。他想要对她好,想要从残酷的世间手里保护她。一次一次无法克制地向她靠近,宛若飞蛾扑火。

    不知不觉,校园里响起了晚六点的钟声。

    沉重迟缓的钟声像浪涛一样逐渐扩散,钟声唤起了他痛苦的回忆,像是中了魔咒,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明明是争分夺秒的时刻,他却面色苍白,陷在原地寸步难行。

    钟声还在继续,噩梦一般的钟声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震耳欲聋的鼓楼钟声,血泊中融化的冰淇淋,还有——

    解星散头痛欲裂,两手捂住耳朵,想要遏制脑海中直接回响的鸣叫。

    一个身影在这时闯入他的视野。

    那头海藻般浓密蓬松的长发让他一眼认出,玻璃制品一般精致的脆弱感让他进一步确认——

    解星散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卫霓!”

    魔咒解除了。

    随着她停下脚步朝他遥遥回头,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他朝她奔去。

    漫长的钟声还在持续,梦魇却已散去,解星散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本能地拔腿向她跑去。

    微风扬起她乌黑的发丝,她红肿怔愣的泪眼,让他想起安丽大桥上的惊鸿一瞥。

    他再也无法否认,他就是爱上了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女子。

    他爱上那脆弱的风情,还有逆境之中耀眼绽放的灵魂。

    从第一眼,他就为她心动。

    “你……”

    他跑到她面前,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在寻找她的时候,他多么害怕另一个男人会牵着她出现。

    他情不自禁地搜寻四周,寻找她名义上的丈夫的身影。

    “只有我一个人。”

    像是猜到他的所思所想,卫霓轻轻开口。

    她的黑发散落在单薄的肩膀上,苍白的锁骨在湖蓝色的连衣裙下若隐若现。泪痕像是一种特殊的妆容,反而为她清丽的容颜增添了一抹妍丽。

    解星散看着她,分不清胸膛里强烈的心跳是因为疾跑,还是因为她在夕阳下漾漾的双眼。

    “离婚协议签好了。”她说。

    落日如火,她在火中露出释然的微笑,泪眼熠熠生辉。

    “我自由了。”

    36.  第 36 章   “你说得倒轻松,你知道……

    “这是你第几次坐我的车了?”

    “第四次。”

    “以后你可以自豪地对别人说, 你是唯一一个坐过解大师摩托车后座的女人,而且坐了四次。”

    摩托车上狂风呼啸,必须提高音量才能说话清晰。

    下班高峰期, 路上车水马龙,但摩托车如游蛇一般灵活穿梭在他们之间, 即便车里有人听见只言片语也没有关系, 片刻后就会被摩托车远远甩到身后。

    没有人能够插入他们的世界。

    卫霓诧异他那张长得就不缺女人的脸, 脱口而出:“真的?”

    “不是真的还是炒的?”解星散说, “你觉得我像什么人?说真的。”

    “……金链子,大花臂,KTV,左拥右抱。”

    “……也不用太真了。”

    摩托车在一条林荫路边停了下来,两人取下头盔下车, 漫无目的地沿着摇曳的树影往前走去。

    曾经轰鸣了整个夏天的蝉鸣已经销声匿迹。

    “金链子, 大花臂, KTV, 左拥右抱……那是以前的第一印象。”卫霓重新开口,“但现在, 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朝气勃勃,热爱生活的人。”

    “而且洁身自好。”解星散补充道,“像我这么优秀的男大学生不多了, 到哪儿都是香饽饽。”

    卫霓忍不住笑了。

    “那你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

    “别看我长得帅, 我在个人感情上慎重得很。”

    他转头看了哑然失笑的卫霓一眼,表情一凝,严肃道:

    “没跟你开玩笑,我每天早上睁眼之后就跟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为了换一个军鼓, 我得兼职四个场子,有时候还得见缝插针做些别的兼职——”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拿来浪费,”解星散说,“如果没看准,我就不出手,如果看准了,我就开足马力猪突猛进——从效率上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看走眼了呢?”

    解星散想也不想地说:

    “看走眼就看走眼了呗,我输得起,我有输的准备,也有重头再来的勇气。自己捧起来的屎,洗手之后还是一条好汉,都知道是屎了还非要吃完的,那是傻逼。”

    “你父母离婚了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及他的父母。

    在此之前,她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他的家庭有些特殊。

    一个合影里只有祖辈的家,一个小小年纪就开始独立生活,四处打工的孩子。

    他的父母长久缺席。

    这回,解星散停顿了片刻,才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我爸去世好久了,我妈——活得挺好,不用我操心。我爸还在的时候,虽然他们没离,但还不如离了的好。”

    “所以我一直没找女朋友。”他说,“因为我知道,找错对象就是找对泥泞。不弄个精疲力尽、一身脏污,你没法离开泥泞。”

    卫霓没法反驳他对爱情的悲观看法,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以前我以为,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愿意付出,愿意迁就,就能达成童话的结局,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现在我才知道……那太难了。”卫霓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和王子是纯粹的,凡人却不纯粹,不纯粹的感情里,含有太多变数……”

    林荫路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灯火绚丽的大桥高耸在湛蓝的夜幕下,开阔的道路上飞驰着无数汽车。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安丽大桥。

    “我发誓……”解星散带着尴尬的表情,打破缄默的空气,“我就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没想到前边就是安丽大桥。要不咱们往回走走?”

    卫霓摇了摇头,抬脚往桥上走去。

    这是她幻想破灭的地方。

    也是她重获自由的契机。

    还是另一段缘分的开始。

    片刻之后,解星散跟了上来,走在她身边,步调保持和她一致。

    “那天,”卫霓说,“你真的是不小心撞上前面的玛莎拉蒂吗?”

    解星散片刻没说话,再开口时,是一句反问。

    “你认为呢?”

    一开始,她认为是。

    但她在解星散车上坐了四次,她对他车技的了解,已经推翻了之前的以为。

    “你看见了?”她问。

    解星散没回答。

    没回答,已经是一种回答。

    卫霓在大桥中间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眼前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红色栏杆,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她还记得上面冰冷粗粝的触感。她曾经握着栏杆,呆呆地凝望脚下汹涌的河流。

    她万念俱灰,失魂落魄,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回过神时,是身后一声巨响。

    如果没有那声巨响,或许她已经坠入湍急的河流。

    人们总是很忙,忙着应酬,忙着玩乐,忙着挣钱养家,在那片疏星灿灿的夜空下,只有他注意到了六神无主的她。

    只有他为她侧目,驻足,伸出援手。

    像飞行在电灯泡周围的飞蛾,再是遭受灼烫的拒绝,也执着地继续靠近。

    “如果纯粹的人和不纯粹的人在一起,结局注定是失败。那么两个纯粹的人在一起呢?”

    卫霓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

    解星散两手随意搭在红色栏杆上,眼神远远抛向融入夜色的河流尽头,挺拔的鼻梁像是某座俊秀的山峰。

    “如果两个同样纯粹的人在一起了呢?你觉得他们能相爱一生吗?”

    “……我不知道。”

    解星散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明亮坚定的眼神像是万千星星一起闪烁的光芒:

    “你想知道吗?”他说。

    她没能给出答案。但这并不重要。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

    第二天,卫霓按照白班时间提前来到医院。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和昨天的值班医生交接工作,而是先去了B超室,然后回到住院部九楼。

    她走进了那间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单人病房。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喝粥,看到她的出现,一脸吃惊。

    “我听说你住院以来,每天都按时三餐。”卫霓拉过一条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很用心,把宝宝照顾得很好。”

    B超照片放到床上,年轻女人立即抓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B超画面。

    明明只是不成型的黑白影子,她却已经流露出母亲的欣慰神色,母爱的光辉,出现在她的眼中。

    她看着照片,卫霓则看着这样的她。

    成为母亲,是多么奇妙的事。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她们无惧生产的风险,无惧变形的身材和容颜,她们期盼着一个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来分享生命一切美好,并且毫无保留地对其倾注爱意。不够聪明也好,不够漂亮也罢,只要是自己的孩子,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她们的内心就会被温柔的情感充满。

    卫霓现在要做的,是劝她放弃这个孩子,放弃做母亲的权力。

    经过数次劝解未果后,已经不再有医生来劝说这位固执的患者做手术。说到底,终究是别人的事。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每个人的能力极限,他们做医者的,有救人的能力,但能不能得救,有时候取决于患者本身。

    有没有钱治,愿不愿意治,能不能治,世界分化出无数种道路。

    残酷的,美好的,悲喜交加的。

    不同的人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有时交错,有时重叠,有时终其一生也不能相遇。

    “孩子很可爱,这里是他的头,这是手和脚。”卫霓一一指给她看。

    女人忍不住竖耳倾听,神情也由一开始的警惕变为放松。

    这些天来,她见多了来劝她手术的医生,他们说得再多,她也坚决不做手术。在那些时候,她是个敏感而神经质的女人,但在卫霓和她谈论彩超上的小婴儿时,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意。

    卫霓听过她的故事,初恋男友车祸身亡,遗腹子是他们唯一的联系,她瞒着双方父母直到临产,想要产后再将孩子托付给男方父母。

    如果是电视剧,卫霓尊重编剧和受众群体。

    但这不是电视剧,这是生活,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现实生活。

    卫霓无法,也不能,对着这样的悲剧袖手旁观。

    “现在能知道他是男是女吗?”女人问。

    “月份太小,还看不大出。”

    “……这样啊。”女人露出略微遗憾的表情,“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像他爸爸一样。”

    她动情地凝视着B超上的影子,情不自禁的笑容出现在她唇边。

    “是女孩子的话,还是可以像爸爸……反正爸爸长得秀气,人也懂事,从来不会让人操心。”

    “你对他有很多期盼。”卫霓用陈述的语气说。

    “是啊,”女人笑着说,“毕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宝宝。”

    去世的男友,癌变的卵巢,无论是哪一种,都注定她生儿育女的机会只有眼前一次。

    “孩子的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吗?”卫霓问。

    “当然,”女人毫不犹豫道,“他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最努力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顿了顿,唇边的笑容转变为悲凉的笑意。

    “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们今年就该结婚了。还好……还好上天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他的血脉没有断绝,他也就没有真正死亡。生下这个孩子,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他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这是再一次的杀死他。”

    卫霓没有说话。

    “……你不用白费唇舌了,我是不会接受手术的。”年轻女人的神色变得冷硬,她紧攥着手里的B超,目光不看卫霓,直视没有人的前方,“你走吧。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不是来说服你的。”卫霓说,“你的B超照片今天早上八点出来,按照你的习惯,这时候你应该在用早饭,你怀着孩子,来回奔波不便,所以我才给你带来——顺道,说说我的想法。”

    “前几次来,都是听你的想法,你很诚实,所以我也想诚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个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接受手术。”在年轻女人急于开口反驳之前,卫霓先一步说道,“不是因为我想要独自活命,恰恰相反,我的选择是因为我爱他,是因为我对他的爱,已经胜过了母亲的本能。”

    “腹中子,继承的只有他的基因,从诞生之后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和他的父亲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所以也会长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在我死的那一刻,我爱的那个人,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留下的,不过是他的基因。”

    女人激动道:“你说得倒轻松,你知道失去一个孩子的滋味吗?!”

    “我知道。”卫霓说。

    她看着怔住的年轻女人,缓缓道:

    “连你愿意为他放弃生命的原因都烟消云散了,留下基因,又有什么用呢?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么好的人。”

    卫霓站起身来。

    “我不会阻止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更想留下和他本身相关的回忆,还是只在生物学上相关的基因。”

    37.  第 37 章   他喜欢的样子,她也喜欢……

    “厉害!”

    明亮的医生办公室里, 卫霓被好奇的众人簇拥。

    “你是怎么说服患者接受手术的?”

    “她之前不是说,宁死也只做保守治疗吗?”

    卫霓正在应付同一层的同僚,只见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庞快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常驻急诊中心的实习生兴奋地挤到了卫霓面前, 迫不及待地说:“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连副院亲自出马都没说服的病人,你怎么说动她的?”

    “你怎么在这儿?急诊中心没事儿?”卫霓哭笑不得。

    “放心吧, 我值的夜班, 刚下班呢!”实习生拍着胸脯。

    “我就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 和她聊了聊心里话。别的也没说什么。”卫霓轻描淡写道。

    “那也厉害, 别人聊心里话都没你这效果。平时看卫医生不怎么说话,原来是没到说话的地方——”一名医生笑着说,“听说以前那个患眼底瘤的小姑娘家里不同意手术,也是你解决的纠纷——以后干脆叫你沟通大师得了!”

    面对同事们的打趣,似乎是和解星散呆得久了, 卫霓的俏皮话脱口而出:

    “那可不行——我不想被你们叫作卫大师, 不知情的人听了, 还以为我是跳大神的呢。”

    医生办公室里响起阵阵和谐欢快的笑声。

    忙碌但充实的一日工作在晚八点结束, 卫霓和接替的医生交班后,提着挎包走出住院部大门。

    通往医院出口大门的方向有一条蜿蜒漫长的坡道, 每一天,卫霓都沿着这条坡道开启或关闭一天的工作。

    今天,她和往常一样按着自己的步调走下坡道, 在医院的出口大门处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影。

    高高瘦瘦的青年百无聊赖地靠在门柱上, 一见卫霓眼里就神采飞扬,腰板也跟着挺直了。

    解星散朝停在旁边的黑色摩托车扬了扬下巴:“上车。”

    卫霓也不跟他废话,戴上头盔坐上了后座。

    所以说,有些特例是不能开的。自从卫霓推拒不过,坐上了一次来接她下班的摩托车后, 她就再也摆脱不了这辆雷打不动接她下班的摩托车。

    卫霓劝说无果,也试着不告诉他下班时间,但这样的结果只是让他多等几个小时罢了,解星散最终还是会出现在她的下班路上。

    卫霓只好随他去。

    停在医院的出口大门,免去了很多被熟人撞见的麻烦。卫霓不知道这是解星散的无意之举,还是有心为之。

    但无论如何,旁人的目光,已经不那么影响卫霓了。

    离婚的事,就像一粒投入大海的石子,引发的不单是几层波澜。

    她的内心,也在逐渐地起着变化。

    “还是回家?”解星散长腿跨上摩托,一边戴着头盔一边问。

    “不然呢?”卫霓反问。

    “不然,我们去江边兜兜风?或者你想喝杯咖啡吗?”解星散说,“你看时间,还这么早,回家多无聊啊!”

    虽然卫霓回家也是无事可做,但她还是故意说道:“我不无聊。”

    解星散叹了口气,一脸失望。

    在他正要发动摩托车的时候,卫霓接着说道:

    “……但也可以去江边兜兜风。”

    解星散闻言立即回头,那张风格冷酷的面孔因为这一句话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像一条在路上偶然和自己主人狭路相逢的大狗,发亮的眼神,咧开的嘴角,还有那如果有,一定在身后来回摇晃的尾巴——解星散的每个毛孔都在诚实地表达主人内心的喜悦。

    他单纯而直白的喜悦,感染了卫霓,让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那去咱们之前遇见过的那个河滨路?”解星散兴冲冲道,“那一带我熟,我帮人遛狗都往那儿跑,那条路上每个草丛每个垃圾桶我都熟——”

    卫霓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马上接起了电话:

    “梦瑶?”

    “霓霓,你在忙吗?”周梦瑶问。

    “不忙,我刚下班。”

    “你一个人吗?”

    卫霓看向解星散,回答慢了一瞬,电话那端立即就传来周梦瑶的笑声。

    “你和解老师在一起吧?你们方便的话,来我家一趟好吗?我自己的家——你来过的。”

    “方便是方便,你怎么了?”卫霓说。

    “来了再说吧。”周梦瑶笑道,“我等你们来,晚上一起吃火锅。”

    卫霓还想再问,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她看向解星散,后者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

    “地址?”

    ……

    C市二环路上一栋平平无奇的高层小区,跳动的电梯数字在15的字样上停止。

    电梯门一开,卫霓走了出来,解星散跟在她身后。

    她停在一扇棕色的防盗门前,刚敲了两声,大门就应声而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怯生生地从门里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往客厅里奔去。

    卫霓拉开防盗门,走进玄关。

    “鞋套在鞋柜上了,你看见没有?”周梦瑶像往常那般活力满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循着声音看去,卫霓发现周梦瑶的身影。她在一间开着门的卧室里,手忙脚乱地给小女儿换尿不湿。总是衣着精致的她,现在却乱着头发,穿着睡衣,耳朵上光光的。

    见她这样,卫霓只好先压下一切疑问。

    她从鞋柜上的一包鞋套里拿出两双鞋套,其中一双递给了身后的解星散。

    “谢谢。”他老老实实道谢。

    解大师对外的时候火力全开,在她面前却像是个礼貌的三好学生。懂得多,学得快,听人话,讲好话。

    两人走进室内,周梦瑶忙得抬不起头,扬声道:

    “你们随便找地方坐啊,我马上就来——”

    卫霓看不过她笨拙的样子,主动上前帮忙。两个新手七手八脚地把小女孩的尿不湿换好,解星散只能在一旁干看着,面露崇拜。

    解星散看着小女孩不哭不闹,清澈乌黑的大眼睛,后者好奇地向他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头。

    “她长得像你,不像爸爸。”解星散说。

    “像我才好。”周梦瑶笑着抱起小女孩,“走吧,我们到客厅里坐。”

    三人转移到客厅,周梦瑶想抱着孩子去给两人泡茶,被卫霓连忙阻止。解星散问明热水所在,自己动手接了三杯热水过来。

    总算有了谈话的环境,解星散倒完水,自觉地带着他的那杯热水走到了露台上,把客厅的空间留给了两个女人。

    周梦瑶开门见山道:“我和陈诲章提离婚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卫霓怔了片刻。

    只是短短片刻。

    她马上说:“如果你需要倾述,需要帮助……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周梦瑶笑着说。

    “以前没听你说过……你和陈诲章怎么了?”

    “一样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而且是一错再错。”周梦瑶苦笑道,“我不想忍了。”

    卫霓多少猜到。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把手轻轻放到周梦瑶的手背上,说:“你和父母说过了吗?”

    “说了,他们不支持,”周梦瑶故作轻松,笑道,“但我都快三十了,他们不支持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我支持你。”卫霓说,“只要你想清楚了,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我知道。”周梦瑶反手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眶说,“……我一直都知道。”

    吸了口气调整呼吸后,周梦瑶继续说道:

    “大儿子应该会跟着他爸爸,两个小的我带走。”

    站在露台上的解星散忍不住插话:“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经济能负担得起三个孩子,三个你都能带走——”

    “他不会让我带走陈家的长子。”周梦瑶苦笑道,“康康想跟着他,我也不想和他斗,就这样吧。”

    “那你离婚后,有自己的经济来源吗?”卫霓问。

    周梦瑶摇头:“我不像你,没有一技之长。恐怕现在想去找工作,也没有公司愿意要我。”

    “来跟我一起送外卖啊。”解星散刚把头转向露台外,闻言又忍不住转了回来,“打工这种事,专家就在你面前——跟着我混,绝对饿不死你们三个!”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送外卖?”周梦瑶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没有经济来源吗?”

    “没有经济来源又怎么了?”周梦瑶说,“我有不动产,有公司股份,有豪车游艇——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个把亿的,没有经济来源又怎么了?”

    解星散:“……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解星散老老实实地趴在了窗台上,不仅耳朵关上了,心灵也闭上了。

    “我不像你,没有一技之长,”周梦瑶对卫霓进一步解释了她的话,“所以在我决定离婚的那一刻,就开始调查陈诲章名下的财产。他没想过我会和他离婚,也没防着我。托他的福,就算他不另外分割财产给我,我也能负担两个孩子和我的生活开销。”

    “那就好,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卫霓说。

    “我会的,”周梦瑶看着卫霓说,“……你也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正在露台上自闭的解星散一眼,郑重其事地对卫霓说:

    “旁人不能理解你的,我能理解,旁人不能支持你的,我能支持。”

    她说: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一只灰色的麻雀从天空掠过。

    自闭的解星散忧郁地望着那只振翅的小小鸟。

    两扇落地玻璃门内,黄橙橙的阳光洒满沙发。卫霓望着周梦瑶,唇边扬起微笑。

    “好。”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从手牵着手上厕所,到前后挣脱铁链重获新生,她们始终在一起。

    她或许从来没有失去过十年。

    因为她的十年,不止成豫。

    ……

    从周梦瑶家里出来后,两人前后走入电梯间。

    “放心了?”解星散看着卫霓。

    “……嗯。”卫霓说,“放心了。”

    “那就好。”依譁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卫霓习惯走在后面,站在原地等解星散先进去,解星散站着也不动,手一扬示意卫霓先走。

    在卫霓根本没有想到的地方,解星散总是绅士十足。

    尽管是老生常谈,但卫霓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凶悍的脸在内心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卫霓走进电梯后,解星散按了一楼,又按了关门键。

    她正在思考说些什么,解星散已经开口了:

    “九月十五日下午六点,你有时间吗?”

    “应该在值班,怎么了?”卫霓说。

    “……真可惜。”解星散说,“我想邀请你来看我的毕业演出。”

    毕业演出,没意外的话一辈子只有一次。

    解星散的毕业演出,说实话,卫霓还挺想看的。

    毕竟经常听解星散自称解大师,她却没有真正一次听过他的表演。

    如果那一天没有特殊情况,她应该能和交接的医生商量,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但如果的事,卫霓不想现在就告诉解星散,免得他生出希望却又失望。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解星散拦着电梯门,依然示意她先行。

    “你平时除了上课,还要忙着打工,我下班时间也不固定,以后就不要到医院门口等了。”卫霓说。

    解星散摆摆手:“没事!”

    “病人没看完,时间到了也没法走,这是做医生常见的事。我很难准时下班——”

    “哎呀,我说了没事……”解星散态度坚决,铁了心要接她上下班,“白天都算了,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晚上一个人出门很危险。特别是你们医院那条坡道,黑黢黢的,多吓人!我不亲自接你,我不放心!”

    “我是说,”卫霓无奈道,“以后你不要自己一声不吭到医院门口等,下班之前,我会提前告诉你。你再赶过来也来得及。”

    解星散大喜过望,刚刚还不情愿的脸这下笑出一朵花。

    “那行,你提前二十分钟告诉我,黑色小旋风一定在你下班时候准时出现在你面前!”

    解星散做了个夸张的动作,雀跃的内心毫不掩饰地展示在卫霓眼前。

    她不禁被逗笑,内心为之一轻。

    “你笑了。”解星散盯着她说。

    “不能笑吗?”

    “可以。”解星散敛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你的车!”卫霓忽然叫了起来。

    解星散被转移注意力,往自己停车的地方望去,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拿粉笔在他的车上涂涂写写。

    毫不夸张,解星散就像扔入下水道的炮仗一样,整个人都炸了,脸色也变了:“你们在干什么?!”

    解星散像炸飞的炮仗碎片般飞射向摩托车的时候,两个小屁孩害怕地扔下粉笔,逃也似地钻进了小区绿化林。

    留下一个人高马大的解星散在自己车边跳脚,心疼地看着摩托车上的粉笔痕迹。

    卫霓走到面前后,陪他查看摩托车的情况。

    好在除了粉笔痕迹,并没受到其他外伤。她宽慰几句话,掏出纸巾陪他擦掉车上的粉笔画。

    粉笔痕迹轻轻一擦就擦掉了,她擦着擦着,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解星散。

    后者仔仔细细地擦着他的爱车,聚精会神的模样好像手底下是天下至宝,虽然他对小孩子的恶作剧火冒三丈,但始终没有对两个小孩口出恶言。

    “徐伟伟爱张嘉佳……牛逼啊,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在树下玩泥巴。”

    解星散看着车座上的涂鸦,没有恶意的嗤笑了一声,只是单纯的感叹,像是已经把刚刚的气愤忘在了脑后。

    卫霓常常能够在他身上捕捉到细微之处的耐心和温柔,和他凶悍外表截然不同,总是让她不禁动容的一种东西。

    就像站在太阳下,自己也会变温暖的道理一样。和率真开朗的人在一起,她也变得率真开朗。

    他喜欢的样子,她也喜欢。

    38.  第 38 章   她总是用理智做事,可偶……

    五点过一点, 卫霓和提前来代班的吴医生交接了工作,她一边将脱下的白大褂收好,一边向吴医生道谢。

    “太客气啦, 都是同事,代班什么的很正常。”吴医生笑着摆摆手, “不过以前没见卫医生提前下班, 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和一个朋友有约。”卫霓笑了笑, 提起肩包, “那就麻烦吴医生了,我先走了,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吴医生让她放心走。

    卫霓今天运气不错,刚出住院部就遇到一辆下客的出租。她坐上后座后,告诉司机:“去思传音乐学院……麻烦快一些。”

    出租车启动后, 她坐在车上松了口气:如果不出意外, 应该能在五点半的时候抵达学校大门。

    要不要发消息告诉解星散一声?他还不知道自己来看他的毕业演出了。

    卫霓刚想拿出手机, 又想到按照演出时间, 此时他应该正在排练或是后台忙碌。怕打扰到他,卫霓拿起的手机又放了回去。

    过于体贴, 会变成优柔寡断。

    不知为何,卫霓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但对某些人来说, 所有可能给别人造成麻烦, 或者是伤害别人的行为,都如刀山火海一般让他们踌躇。

    卫霓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总是被和自己相反的人吸引。

    勇往直前的,肆意妄为的,桀骜不羁的。

    坐在车上等待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卫霓拿出了包里的口红, 对着手机上的镜子,淡淡地涂了嘴唇。

    陌生的触感,陌生的动作,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化过妆了?

    思绪纷杂的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在东门还是西门下?”

    卫霓也不清楚自己要去的是哪一道门,只能含糊道:

    “正大门。”

    司机没继续问,不一会,出租车在一个高大气派的拱廊状门前停了下来

    ,大门外停满豪车,年轻男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卫霓付了钱后,下车往人潮涌动的校门走去。

    相比起她曾就读的医学院来说,传音里的学生要时髦太多,个个都像是混迹在市中心的网红潮人。

    在她打量传音大门和进出人群,并思量着怎么进去的时候,有人也在人群里打量着她。

    “你看那边,极品美女。”钟晟碰了碰兄弟的胳膊 ,眯眼看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没见过。”

    “废话,要长那样我们能不认识?”狗友说,“看上去像是来看毕业演出的人。”

    系带衬衫,包臀半裙。从衣着上来看,是步入社会的大人。

    大长腿,白皮肤,雪花一样凛丽的容颜。从颜值上来看,是他喜欢的菜。

    “不行,我得去搭讪看看。”

    狗友刚迈了一步,钟晟已经先人一步走了出去。

    搭讪这种事,得让专业人来。

    钟晟快步走到似乎正在犹疑什么的美女面前,一脸正直地主动搭话道:“你好,我是传音学生会派来校门帮忙的,看你在这儿站一会了,你是在等人吗?”

    传音学生会会长打了个喷嚏,还不知道有人在打着学生会的名号招摇撞骗。

    卫霓见他学生装扮,也没怀疑他的身份。

    “我想来看毕业演出。”卫霓说,“需要什么证件才能进去吗?”

    “毕业演出?是毕业考试吧?今天学校对外开放,只要你是绿码就能进去。”钟晟说,“走,我带你进去。你找不到考试地点吧?”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卫霓倒不怕光天化日被人拐卖了去。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跟着他顺利进入了校门。

    “你有认识的人今天考试?”钟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

    “一个朋友。”卫霓言简意赅。

    “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也认识。”钟晟趁机自我介绍了一下,“对了,我叫钟晟,是传音爵士鼓专业的。”

    原本不想说那么细的卫霓吃了一惊。

    “你也是爵士鼓专业的?”

    钟晟扬起眉毛:“这么巧,你的朋友也是打鼓的?”

    “他叫解星散,”卫霓说,“你认识吗?”

    尼玛。

    钟晟在心里脱口而出。

    认识,这可太认识了。专业成绩上的万年老二能不认识那个让自己当万年老二的人吗?

    “我和他以前有点小矛盾,喝了个酒局解决。”钟晟说,“两个人喝了三件啤酒,然后我吐了,他嘻嘻哈哈地吃宵夜去了。”

    解星散这人,讨厌是讨厌,但佩服也是真的。钟晟按下非分之想,端正了在美女面前的态度,说:

    “你是解星散的女朋友?”

    “不是。”

    钟晟拧起眉头:“追求者?”

    “……也不是。”

    “怪了,总不会是……”钟晟忽然瞪大眼睛,“不会是万年铁树开花了,他在追求你吧?!”

    这种问题让卫霓难以招架,她转移了话题:“你不参加考试吗?”

    “我在解哥后面的后面,还早着呢!”

    说话间,礼堂也不知不觉近在眼前。

    钟晟把她带入人山人海的礼堂后,替她在后排找了个位置。

    “你来得迟,前面没座位了。你先在这儿坐着吧,免得这儿也没位置了——要我跟解哥说一声吗?”

    “不用了,我没告诉他我要来。”卫霓说,“麻烦你带路了,谢谢。”

    “客气,客气。”钟晟摇了摇手,转身走了。

    卫霓在座位上等了没多久,礼堂的大门就被人关上了。按照班级和学号,毕业考试正式开始。

    传音专业众多,上台考试的学子有的独奏,有的以乐队形式组团演出,看学校的音乐考试比看领导讲话有意思多了。上台受试的学生也不像卫霓想得那样,个个水平高超。

    当某个独奏的爵士鼓学生连续两次打掉鼓棒后,台下哄堂大笑,他自己也露出尴尬的笑容,羞红了圆圆的脸庞。

    又一个学生考完走下台后,过了一会,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后台帷幕。

    解星散一身黑衣走出帷幕,他看上去和平常一样,但又有一些地方不一样,卫霓琢磨了一会才发现,是他身上气质的变化。没有面对她的解星散,从里到外的神色都是冷的。

    随着他的现身,礼堂内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卫霓身旁两个从开始一直玩手机的学生放下了手机,认认真真地看着舞台上即将开始的演出。

    解星散没有打量舞台,也就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径直走到架子鼓前坐下,拿起两根鼓棒,入神的表情已然进入到表演的氛围中。

    礼堂里响起了近似蜂鸣的声音,与此同时,卫霓发现解星散的身体微微抖动起来。

    她疑惑的下一秒,解星散打下鼓槌,轻快强烈的鼓声响了起来。

    那两根平平无奇的鼓槌,到了解星散手里仿佛被施了魔力,它们灵活地上下飞舞,金色的镲片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摇晃,卫霓很难想象,那穿透整个礼堂的鼓声,那强烈感染着人们的节奏,是由神情轻松,举重若轻的解星散创造的。

    礼堂内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在专注观看演出,这是之前所有受试学生都没有的待遇。

    卫霓作为一个门外汉,只是单纯感受到震撼,却不知震撼的缘由,而她身边两个传音的学生,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

    “……线性打得太好了,拍子又稳,不愧是传音鼓王。”

    “解星散能打出一种别人打不出来的颗粒感……我他妈怎么过鼓都没那种感觉。”

    “听说他还是半路出家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表演进入到高潮,快速的节奏感染着卫霓,她虽然不会像别人那样跟着用脚踩拍子,但她同样感受到一种鲜少出现在她这个年龄上的兴奋。

    一曲渐渐进入尾声,随着鼓声落幕,解星散也放下了鼓槌。

    传音老师专属的评委席上率先响起掌声,接着,礼堂内掌声雷动。

    解星散还是和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起身向观众席鞠了一躬。

    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无意间对上了观众席里的卫霓。他愣在鞠躬的半道,停滞了两三秒才直起身子走回了后台。

    十五秒——最多十五秒,解星散从舞台另一侧的出口一路小跑,目标明确地直奔礼堂走廊里等他的卫霓面前。

    “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解星散跑到她面前,开口就问。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惊喜。

    “我担心打扰你排练。本来打算在门口联系你,结果可以直接进门……我就进来了。”卫霓说,“看得出来,你的演出很成功。”

    “意料之中。”解星散撩了把并不存在的头发。

    “现在是做什么?还要等成绩出来吗?”

    “还用等吗?没看我的老师已经嘴巴咧到耳后根了?”解星散一边说,一边拉住卫霓的手腕,带着她往礼堂外走去,“走吧,来都来了。我带你参观参观传音。”

    他刚刚握了鼓槌,还在发烫的手心紧紧贴着卫霓的手腕。他每根手指的热度,都清晰地传递到卫霓的身上。

    礼堂里有不少人用好奇而八卦的眼神望着他们,解星散却像是没看到,或是不在意。

    卫霓也忘了挣脱。

    她总是用理智做事,可偶尔,也会被感情所俘。

    39.  第 39 章   在毕业考试里拿到第一的……

    他们踩着月光漫步。

    传音学子星星般散落在偌大的塑胶操场上, 这里一颗,那里两颗,环绕在月亮身旁。

    月亮的光辉太过耀眼, 解星散神魂颠倒。

    他像个幼稚的小学生一样,故意用夸张的语言和动作, 只为博她一笑。

    笑也耀眼, 不笑也耀眼。

    解星散这颗星星, 逃不出名为卫霓的月亮的强大引力。

    “……你知道吗, 传音有个校园传说。”

    “是怪谈吗?”

    解星散噎了一下,为对方的直女思维。

    “是关于爱情的。”他说,“在毕业考试里拿到第一的人会和他现在喜欢的人终成眷属。我们传音前几年的第一名,都还和当时的女朋友在一起,有的现在都结婚生孩子了。”

    “传音还有这样的校园传说?”卫霓微微惊讶。

    “有——”解星散顿了顿, “我现场创作的校园传说。”

    看着卫霓忍俊不禁的表情, 他颓然道:“G了个G, 我在你面前就是说不出骗人的话。”

    卫霓心想, 没法骗人才好。

    因为她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轻易受骗。

    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小孩子。”解星散盯着她说。

    卫霓也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或许有几分贸然了。她很快地收回手来。

    “我知道。”她笑着说。

    “你吃过晚饭了吗?”解星散问。

    “没有,”卫霓说, “你呢?”

    解星散一拍大腿:“我的错, 我该早点问你的。走走走,带你体验下传音的食堂。”

    一边带着她往食堂方向走,解星散一边周到地解说:

    “你可别小瞧我们传音的食堂,这方圆三公里,我们传音食堂在外卖平台上的销量是最高的!我们食堂的大厨, 以前在那什么酒楼干过,现在到了我们学校,食堂还对外推出了宴席的服务,好些大老远的人请客吃饭都来订我们食堂——哎,我说再多都不如你亲自尝一口,来来来,这就是我们著名的传音食堂,今天解大师请客刷卡,想吃什么随便点!”

    一脚迈进传音食堂,卫霓已经闻到跳跃在整个开阔空间里的食物香气。

    “这里还有火锅?”她问。

    “有啊!你还真会选,我们传音的小火锅,不是我吹——朝地门拍马也赶不上,这可是我们传音学子公认的。你喜欢吃火锅吗?”

    “还可以。”

    卫霓说着说着,唾沫已经在口中分泌。

    仔细想一想,她快有大半年没认真吃过饭了,减轻的体重也快有十斤了。光就这一点来说,得感谢那个告别她人生的前夫。

    她保存的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只有那个红色的离婚证。

    解星散把她领到二楼食堂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又说:

    “你在这儿坐,我去跟食堂阿姨点菜——你喜欢吃些什么?”

    卫霓随便报了几个火锅常见的菜名后,解星散快步走向小火锅的点菜窗口。

    卫霓转头看向窗外,夜星高高在上,闪烁的光芒好似解星散狡黠的笑意。

    没一会,解星散点好菜走了回来,没有选择坐在对面,而是直接坐在她的身边。

    普普通通的食堂二人连坐,卫霓的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水,就给你买了苏打水——我感觉你们医生都挺养生的。”解星散把两瓶水饮从塑料袋里拿出,“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去给你买,小卖部就在楼下——不远。”

    “苏打水可以。”卫霓拿起苏打水,她握在手中,看着平平无奇的塑料包装纸说,“苏打水……我喜欢。”

    小火锅端上来后,解星散把火开到最大,很快锅面上就扑腾起来了。

    麻辣牛肉、虾滑、藕片……烫菜接二连三下锅,红色的锅面安静下来。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火锅再次沸腾,这次沸腾的红色水波中还能隐约看见烫菜的身影,馥郁的芳香更为扑鼻。

    解星散拿起筷子,第一筷夹起麻辣牛肉,放进了卫霓的碗里。

    “……谢谢。”

    小火锅的热气扑面,她把发红的脸颊藏进奔赴而来的月光。

    整个吃火锅的过程里,解星散都在留意她的状态——目光往桌面上扫了没两眼,解星散就开始掏纸;烫了三片莴笋片,解星散就将第四片放进她的碗里;菜吃到了一半,解星散主动问她吃不吃饭,加不加菜。

    他的体贴,全都恰到好处。

    “你以前真没交过女朋友?”卫霓忍不住问。

    “真得不能再真,我要骗人,死——”

    “好了好了!”卫霓吓得抬高声音马上打断他。

    小火锅吃完,卫霓带着饱饱的肚子坐上解星散的黑色骏马。

    “对了,以前就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开车?就是单纯地好奇——你要有车了我还是会接你送你,我们二马齐驱!”

    卫霓庆幸解星散已经上车,看不到后座的她脸上神情条件反射黯淡。

    “以前出过车祸。”她轻描淡写道,“后来就不开车了。”

    “车祸?!”解星散吓得一个激灵,车也不启动了,一个扭头直愣愣地看着她,“严重吗?”

    “严重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解星散把她逗笑,刚刚沉重起来的心情烟消云散。

    “……也是。”解星散这才转过头去,一扭车把,轰地一声冲了出去。

    “不开就不开吧!”解星散在狂风呜呜中大声说道,“反正我会开,以后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啊!”

    卫霓忍不住笑了。

    “……好。”

    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抵达卫霓家别墅大门。

    半山腰上的别墅,中间弯道分岔一个接一个,解星散却能轻车熟路地走在正确道路上。

    “这条路我都快熟成我家了。”下车的时候,解星散玩笑道。

    卫霓一边取着头盔,一边随口说道:

    “我要搬家了。”

    解星散一愣:“什么时候?”

    “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后。”卫霓说,“这栋房子,我打算卖掉。”

    包括这栋房子,成豫把公司以外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远比她在离婚协议上要求的平分婚内财产更多。

    即便她不工作,也是一辈子用不完的财产。

    她也没什么好要求成豫的了,曾经还有恨,如今,连恨都没有了。

    爱恨两清,她不会宽恕他,但会遗忘他。她不会因为成豫一人,就让自己内心的花园长满荆棘。

    她的人生,还长。

    “……卖掉好。”解星散回过神,马上说道,“你看这坡道又长又绕——风水不好!你找好房子没有?”

    “还在看,暂时没看到满意的。”

    “那你可以看看我家附近。”解星散顺杆子往上爬,不放过任何一个拉进两人距离的机会,“我家那是老小区,背后有个新建没多久的高档住宅小区,叫什么龙湖的,来我家步行只要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大路开阔!地势平坦!小区正对面还是个中国银行,开门进财——好兆头啊!”

    解星散夸张的神色逗笑卫霓,解星散看着她笑了,也露出快意的神色: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你再找房子,一定要找个离医院近的,你上下班经常在晚上八点,还是找个离医院近的地方住比较方便。”

    “好。”

    站在门口说了一长段话,解星散念念不舍地骑上摩托。

    “那我走啦,你回去早点休息!”

    卫霓耐心地一一答应。

    解星散挥舞着手臂,像一阵旋风,呼啸着冲下山坡。

    卫霓则带着笑容走进家门。

    ……

    田雅逸出院那天,解星散也来了。

    在医院门口互相告别的时候,解星散骑着黑色摩托车,高调地停在了众人面前。

    卫霓一见他尾箱里没塞好,露出一截的外卖制服就知道他刚刚干了什么,急匆匆地赶来。

    已经装上义眼,乍一看和真眼无异的小姑娘一见他,一脸惊喜。她张开嘴正要招呼解星散,她的父亲先横眉怒目地指着解星散:“你还敢来?!”

    “这是我的朋友。”卫霓走向迎面而来的解星散,率先表达了立场。

    田父闻言一愣,狐疑地看着解星散,不好再发怒。

    “是这个哥哥给我讲的故事,让我决定做手术。他是个好人。”田雅逸用坚定的语气说,“没有他,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田父面露尴尬,小声责怪女儿:“你也没给我讲清楚!”

    “你少说几句,没有你,也用不着别人来劝孩子。”田雅逸的大伯冷冷开口。

    这个大伯开口比什么都管用,田父立时熄声了。

    “你好,卫医生跟我说过你,监控我也看了,当时是你劝了雅逸。”田昊朝解星散伸出手,“我作为雅逸的大伯,代一家感谢你。”

    “哪里,哪里。”解星散和他重重握了握手。

    “听卫医生说,你是组乐队的?”田昊说,“叫什么名字?”

    “对,没错。”解星散惊讶地看了卫霓一眼,“是个不出名的小乐队,叫前任博物馆。”

    田昊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我是海狗视频的一名制作人,手下有一档正在筹备的乐队综艺,如果方便的话,我们约个时间,我来看一看你们的排练。”

    随手而为的善举却换来一个重量级的惊喜,解星散喜不自胜。

    他的喜悦感染了卫霓,她也不禁露出微笑。

    “还有卫医生……”田昊转向卫霓,再次郑重道,“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你对雅逸的帮助。”

    “都是应该的。”卫霓谦虚道。

    “我问了你们副院长,她告诉我,雅逸的义眼,是你托国外的朋友走了关系订做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技术。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够订到。”田昊说着,向卫霓一鞠躬,“这份恩情,我们全家都感激在心。”

    在卫霓忙着扶起田昊的时候,田雅逸也学着大伯的样子,在他背后向卫霓鞠了一躬。

    田父田母虽然木讷地看着,但脸上也闪过动容。

    “都是应该的。”卫霓再次说。

    发自内心。

    在她漫长的成长岁月中,无论善良撞过多少次冰冷的南墙,她从来没有真正灰心丧气。

    难过是有的,伤心是有的。

    可她还是天真地认为,世上好人总是比坏人多。

    正因为知道温柔撞墙的滋味,所以,她不愿看到别人的温柔也被错付。

    她善待他人,如今,也被他人善待。

    世界验证了她的执着。

    只要心里没有乌云密布,阳光也迟早会照到自己身上。

    40.  第 40 章   “我现在要对你  告白……

    没过两天, 卫霓就从解星散那里听说,田昊很满意他们乐队的表演,邀请他们参加海狗视频正在打造的一档乐队节目。

    如果换了别人, 卫霓保不准会觉得这是田昊在报恩。但对象是解星散,她亲眼见过他的毕业演出, 她相信田昊的决定是出自解星散乐队的实力。

    这对目前还只能接一些小演出的乐队来说, 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的好事, 解星散接连几天都保持着高亢奋的状态。

    “要不……你还是别来接送我了。”又一日接送晚班的卫霓回家后, 卫霓站在家门口,说出想了许久的话,“你现在排练也很累,我可以打车上下班,也很方便。”

    “我不累!我精神得很!”解星散眼睛底下两圈青黑和他的语气一样强烈。

    早上八点, 太阳刚刚高升。卫霓下晚班, 解星散熬通宵, 为了准备上节目的原创曲子, 他和团队熬得不分日夜。光看他下巴上的胡子茬,卫霓就能猜到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家。

    卫霓试着再次劝说。

    “我真的不累——”解星散说, “以前做巡演时,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跑完一个场子就跑另一个场子——比起那时候, 现在这点强度算得了什么?我就是太高兴了, 我们合计过,只要这档节目反响好,我们就能跑步入场——现在乐队不好做,新乐队太难出头了。”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他强调道,“我不想错过。”

    为梦想夜不能寐的日子, 卫霓也体验过。

    她知道说不动解星散了,半是无奈,半是理解地说:

    “……熬夜造成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你答应我,不管再忙,一定要抽出五个小时来休息。好吗?”

    解星散冲她敬了个礼:

    “保证完成任务!”

    卫霓忍俊不禁。

    “……那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卫霓柔声说。

    “哎,等一下!”解星散叫住她。

    卫霓朝他看去,他却一反常态地扭捏了片刻,显得有些犹疑。

    “这个……我这有两张票。”他从兜里掏出两张折叠在一切的票卷,“万象城那边新开了一家鬼屋,是乐队里的贝斯手和朋友合开的,让我有空去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般女孩子,好像不喜欢这个……不知道你……”

    他说得断断续续,眼光也不怎么有自信地飘向她。那副好像已经知道她会拒绝的神态,让卫霓看着就想笑。

    “什么时候?”她问。

    “啊?”解星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马上说,“看你时间!什么时候都行!”

    “下周三晚上。”卫霓说。

    “行!”解星散眉飞色舞,“我来接你!”

    他的神态转变太明显,太坦然,从来不会因为不想露出破绽而故意遮掩情绪,就像家养的大狗,高兴就摇尾巴,不高兴就呜咽。在他身边,不需要揣测,不需要忐忑,每一丝空气都那么令人舒适。

    卫霓笑着和他挥手,走进了家门。

    关上房门后半晌,外边才传来摩托车发动离开的声音。

    在门外逗留的时间里,他在做什么呢?他在思考下周三的约会,还是在凝望门内已经看不见的她?

    卫霓永远也想不到,她还有机会重返十八岁的青涩。

    光是思考他的思考,就能让她面颊发烫。

    ……

    到了约定的周三晚上,卫霓下白班后,解星散在医院门口接到她,一车两人直奔万象城新开的鬼屋。

    虽然是工作日,但万象城依然人山人海。

    新开业的精神病院主题密室逃脱门前人潮涌动,大把胆大的年轻人来打卡。巨大的广告墙上贴着各式废弃病院的血腥场景,还有一名粉色护士服的骷髅人在为鬼屋打call。

    解星散找到熟人,没排队就站到了等待入场的玄关。卫霓戴上鬼屋工作人员给的眼罩后,眼前一片漆黑。

    “来,大家把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膀上,第一个就搭在我身上啊。一会进场以后,大家听完广播才可以摘眼罩。”工作人员交代道。

    卫霓前面是不认识的女性玩家,后边是人高马大的解星散,他的手稳稳搭在肩上,特别有安全感。

    因为是第一次玩鬼屋的缘故,卫霓不禁也有一丝期待。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尝试过恐怖元素,就连恐怖片,因为身边没有恐怖片爱好者,自己也没有相关癖好,至今她都没有看过一部。

    随着工作人员的指示,一行人缓缓摸黑步入鬼屋大门。

    应该有人立即关上了他们进入的大门,因为阴森诡异的音乐瞬间代替了喧闹的人声和商场背景音乐。

    有胆小的玩家开始窃窃私语,颤抖的声音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你冷吗?”解星散在她身后小声问。

    鬼屋里开着强冷气,大约也是气氛渲染的一环。

    “不冷。”卫霓说。

    “冷就告诉我。”他说。

    卫霓本以为他们这十人就是一组,没想到进入鬼屋后,他们率先被工作人员带向另一个方向。

    “不是一起吗?”卫霓在黑暗中疑惑地低声问。

    “可能是两人一组吧。”解星散在身后回答。

    也说得过去,卫霓没起疑。

    解星散的贝斯手朋友在监控里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哥们,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在一个房间停下后,独自走开了。接着广播响了起来,讲着这间医院的背景故事。

    阴气十足的背景故事讲完后,周遭没了声音。

    “摘眼罩了?”解星散不确定地说。

    “摘吧。”卫霓同意。

    摘掉眼罩,一间鲜血淋漓的手术室在幽幽的光线下呈现在二人眼前。

    诡异的音乐还在继续,不知哪里的阴风还在不断吹拂。

    “现在是要做什么?”卫霓说,“找鬼吗?”

    她强悍的发问让解星散一时无言。

    “你信我的,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会在这样的环境下惊声尖叫,扑向身边男士的温暖怀抱——”

    狐朋狗友的保证还历历在目,但是眼前的发展却好像不在预期。

    解星散没有回答,卫霓已经呆不住了。她十分淡定地上前,不是翻找着半吊半垂的床帘,就是弯腰查看生锈的铁床下边有没有藏人——

    失策!

    解星散现在只想拍大腿。

    他怎么忘了,精神病院也是病院!请一个住院医来病院玩,她怕个卵!

    一声尖叫穿透鬼屋,却不是卫霓发出的,而是刚刚和他们一起进场的某位女玩家。显然她已经受到鬼屋热情“招待”。

    “这里没鬼,出去吧。”卫霓已经搜查完整个房间。

    不等解星散说话,她已经推开手术室的门,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阴森的走廊。

    解星散能说什么?只能说:“等等我!”

    接下来的一路,都让解星散无语凝噎。

    这状况不太对。

    这发展和他想得不一样。

    前方是她探的,细节是她发现的,谜题是她破解的——解星散像个废物跟屁虫,缀在卫霓屁股背后,负责感叹:

    “细节!”

    “牛逼!”

    “试试吧!”

    “真的开了!”

    解星散心里只想给自己两拳。

    又一个谜题面前,解星散束手无策。他现在只想把设计这个谜题的人捉到面前来暴打一顿——他妈的夺命逃生还要做奥数题,这是个der的逃生?!

    就在他站在冥思苦想的卫霓背后充当挂件的时候,破旧的房门轻轻开了。一个白衣服的鬼悄然现出影子。在解星散眼里,这就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心烦意乱,看了对方一眼就不耐烦地收回了眼。

    但立即,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回去。

    鬼:“……?”

    解星散:“……!”

    一秒钟后,解星散大吼起来。

    “鬼啊!”

    他一把抓住卫霓的手,转瞬就和卫霓紧紧站到了一起。

    “什么?哪儿?”卫霓连忙回头,看见面前的白衣鬼后,明白了解星散害怕的原因,连忙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没事,是人假扮的,别怕……”

    没想到解星散这么虎的人,竟然还会怕鬼。

    怕鬼还邀请她来玩鬼屋。

    卫霓哭笑不得地挡在怕鬼的解星散面前,一边安抚这个大个子,还要扭头和鬼打商量:“他最近没休息好,你别吓他,容易心梗。”

    鬼:“……”怕?尼玛我刚瞅见他瞪我呢!

    白衣鬼见球不惯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留下一声有人味儿的“哼”,扭头走了。

    卫霓在胳膊上吊了个大男人的情况下,艰难地在破旧的密码机上输入正确的密码。

    “别怕,咱们马上就出去了。”她安慰。

    “嗯,嗯。”解星散挂在她身上,虚弱道。

    贝斯手看着监控里手拉手的二人,陷入沉默。

    这……虽然形式上好像和他想得不一样,但结果总归是一样的。那就当一样吧。

    花费半个多小时逃出密室后,卫霓发现他们竟是同批玩家中最快逃出密室的人。他们都逃出生天了,其他的玩家还在里面杀猪般的嚎叫。

    “你以前玩过?”有一名像是工作人员的人上来对卫霓答话。

    “没有,第一次玩。”卫霓老实说。

    对方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尊敬神色溢于言表。

    走出依然排着长龙的密室大门后,解星散忽然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他拔腿就走,卫霓也没来得及问他去做什么。

    过了一会,他小跑步回来,一手拿着一个棉花糖。

    棉花糖蓬松如云,比卫霓的脸还大上几圈。上面洒满五颜六色的星星糖。解星散将手里粉色的那个递给她,自己咬了一口蓝色的。

    “甜。”他问卫霓,“你试试。”

    卫霓也咬了一口。

    棉花糖入口即化,只剩下丝丝甜意。

    她看着解星散亮晶晶的眼睛,说:

    “……甜。”

    她想不起,上一次吃棉花糖是什么时候。

    但她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次棉花糖的味道。

    “尝一口我的?”蓝色的棉花糖放到了她的眼前。

    卫霓咬了一口。

    抬起头时,她的棉花糖也少了一口。

    神采飞扬的青年叼着一缕粉色的棉花糖,狡黠地冲着她笑。

    彩色的星星糖点缀在粉蓝棉花糖上,万千星光璀璨在他眼中。卫霓受到不知名的触动,耳膜中心跳雷动。

    “那边有路演,我们过去看看。”

    解星散想一出是一出,拉着她又往不远处的地方走去。

    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个不知名的乐队正在进行路演,敞开的吉他盒里装着零零碎碎的纸币,旁边还有一个与时俱进的收款二维码。

    他们站在人群前,就着乐队路演的现场,吃完了手里的棉花糖。

    “你等我一下。”解星散不知想到了什么,舔了舔手指,走上前去和乐队主唱沟通。

    卫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路演的乐队几人却朝她看了几眼。

    接着,乐队里的鼓手和解星散换了位置,其他乐手也相继换了站位。架子鼓变成了乐队的中心,原本的主唱将立式话筒放到了坐上鼓凳的解星散面前。

    乐队主唱笑着走开了。

    再然后,是解星散手中的鼓棒落下,一首新的曲子自空气中流淌而出。

    流畅的前奏之后,卫霓听见了解星散的歌声。

    清澈的,干净的,坚定而无畏的,刚刚迈入青年步伐的那种歌声,仍能听见少年时候的青涩回响。

    “我现在要对你

    告白。”

    “但或许不是

    那么简单。”

    “请亮着双眼

    听我说。”

    解星散抬起眼睛,直视人群中的卫霓。

    他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坚定,不曾有一丝偏移。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但你

    像蓝天般的你

    全存在我心底

    久而久之变成唯一。”

    鼓声轻快,节奏浪漫,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

    飞蛾旋转。

    霓虹闪烁。

    “亲爱的

    你会不会还记得

    曾有人为你唱歌

    一夜又一夜地

    唱。”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乐队成员有的看着解星散鼓掌,有的望着卫霓鼓掌。

    鼓声已经停了,她却好像还没有从音乐中抽身出来,心跳依然有如鹿撞。

    解星散站下鼓凳,小跑着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反常态地低着眼睛,耳廓上似有绯云。

    “走吧,”他说,“回家。”

    “……好,”

    卫霓也低下眼睛: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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