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落针可闻。
卫霓三人站在影像图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开胸手术的难度因这根肋骨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卫霓在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
如果只是单纯的急性心脏压塞,那么只需切开心包缓解压塞,同时控制出血,补充血容量即可,但因为这根插入心包的断骨的缘故,手术难度立即翻倍,不仅要考验到主刀的手速,还涉及到之后缝合心包的一系列问题。
如果事前就知道这根肋骨的存在,主刀的应该是张楠金那一级别的外科医生。
“……转台吧。”赵明睿终于开口,语气颓败,“去看看张院长或者姜主任有没有空,不行的话再换其他有经验的医生。”
卫霓和实习生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台即便由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师来主刀都希望渺茫的手术,赵明睿的认输也是出于对自我的清醒认识和对病人的生命负责。
如果能由姜主任,或者张楠金来主刀,患者生存的希望显然更高。
就在赵明睿即将申请换台的时候,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行动。
“赵医生!病人生命体征不稳,氧饱和度和血压一直在降低!”手术护士脸色苍白。
卫霓想也不想迅速回到手术台前。
患者紧闭双眼,面无人色,一旁心电仪上的波浪起伏变得越来越短。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征兆。
“一分钟也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仍在观察患者生命体征的赵明睿猛地抬头,发现说出这句话的是他对面的卫霓。
她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在那层冷淡之中,她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风雨难摧的坚毅。
“我可以负责手术中的取骨和心包缝合。”卫霓说。
卫霓话音未落,实习生已经震惊地朝她看来。
她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那是寻常人听到愚公想要移山时自然而然表露的情感。
“这台手术太难了,就算是我的老师来了也不一定有信心。”实习生劝说道,“还是交给其他更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吧!”
“我曾作为一助参与过类似的手术,当时是一名获得国家及荣誉称号的主任医师主持手术,我会试着还原所有过程。”卫霓看着赵明睿,神色坚定。
她用的是毋庸置疑的严厉语气,赵明睿感受到了她的自信。
这句话原本应该由他来说。
如果他有信心,他也想说。可是他没有。他相信就是换了姜主任站在这里,也做不到心无波澜。
没有一个医生希望病人是在自己手上离开的。
这场手术,他没有信心。没有信心,已经预兆了失败。
与其硬着头皮上场,不如把机会留给更有信心的人。
“医生,病人心律失常——”手术护士看着嶙峋起伏的心电图,脸色发白。
这样的心电图,离出现室颤已经不远了。
一旦室颤,病人也就离死不远。
事态已经替他做出决定。
“马上开始手术。”赵明睿冒着虚汗说,“卫医生负责取出肋骨,缝合心包。我来做胸腔镜和断骨接合,其他任务分配和我们之前商量一样。”
再次回到手术床前,赵明睿脸上的神情已经大不相同,细密的汗珠浮在和他人一样胖乎乎的鼻头上。
“准备人工肺。”他说,“准备麻醉。”
手术护士立即依言行动。
他心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站在手术床对面的卫霓。
这名医院新人的表情不多,平静中总是带着一股疏离,在日常生活里,这种不染尘埃的疏离让人敬而远之,而在手术台前的时候,却能让人跟着冷静下来。
麻醉师上前操作,手术台前穿着手术服的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
麻醉生效后,赵明睿在口罩下深呼吸一口,拿起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锃亮锋利的手术刀在无影灯折射出一道冰冷的银光。
这道银光落在患者第四肋骨间,稳稳地划开了第一刀。
“进行性血气胸,出血大于1.0升,胸腔闭式引流每小时过200ml超三小时。”卫霓冷静地观察着患者胸膜腔内的情况。
赵明睿鼻梁冒汗,神色紧张,好在胸腔镜探查的动作还算得上沉稳。
向来话多的实习生紧抿着嘴唇,强作镇定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安。
“找到了。”赵明睿声音一颤,停下了探查的动作。
明亮的无影灯下,一根断裂的肋骨插在不断收缩的心包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霓身上。
成败在此一举。
卫霓在这一刻心如止水,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忘记了周围的所有存在,眼中只有那根即将取走病人生命的断骨。
姚教授生前所做最后一场手术就是为一名受到穿透性心脏损伤的病人取出心包异物。
那一台手术,她历历在目。
因为就在姚教授成功挽救了一名病人的生命之后不到五分钟,他就在手术室门口,在她眼前,被自己的病人残暴地夺走了性命。
姚教授在那台手术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她难以磨灭的记忆。
卫霓动了起来。
这不仅是她的手术,也是姚教授的手术。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手移动。
小小的钳子准确无误地夹到了扁骨边缘,卫霓缓慢而平稳地往外抽离。
一毫米,又一毫米。
扁骨像一截迟缓的老列车,慢慢开出了鲜红的心包。
赤红的鲜血跟着涌出,患者岌岌可危的生命体征再一次下降。卫霓面不改色。
“回收自体血液输血。”她沉声道。
手术护士连忙照办。
手术室内的状况惊险万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呼吸。
在无影灯的照耀下,卫霓原本白皙的双手显得苍白,谁也想象不到,这样一双近乎柔弱的双手能够承受生命之重。
好几次情况惊险,手术室里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卫霓依然不为所动,纤长的十指平稳迅速地进行每一个动作,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
不知不觉,赵明睿忘记了这场手术的危险,几乎是无法自拔地被吸引到了手术过程里。
他越看,越是心潮澎湃——卫霓娴熟冷静的手法,根本不像是一个住院医能够拥有的水平!在她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冷静和技术,简直就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怪不得张楠金顶着众多压力也要聘用一个离开手术台多年的女人!
她值得!
实习生眼也不眨地看着卫霓的每一个动作,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着,似乎是想将卫霓的一举一动牢牢镌刻在脑海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这是真正的与死亡赛跑。
卫霓不敢输。
不能输。
不愿意输。
今晚送到医院急救的,都是同一种人。
为了生存用尽全力,却依然饱受贫困折磨的人。
这辆严重超载的商务车上,除开司机,有二十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农民和工人——
年仅四十但衰老得像奶奶辈的妇人,习惯了沉默接受痛苦的她们即便头破血流也依然一声不吭;正值壮年的大叔腿上插着一条商务车的金属碎片,因为常年搬运重物而严重变形的脊椎无法平躺,只能侧躺着被抬进医院。
他们又黑又黄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有辛酸留下的沟壑。身上的衣服大多洗得泛白,边角还有烟灰烫过的破洞。
没有人不知道超载代表着危险。
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群人,需要从牙缝里抠下来的三十元钱,来为伴侣添一双新鞋,为儿女买一本习题册,为他们本就黯淡的生活增添一抹光亮。
他们愿意一次次铤而走险,只为抓住每一个能够更好生活的希望。
卫霓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不能放任他们的性命,像姚教授一样,永远停滞在一个黑暗的时刻。
黎明总会到来的。
她坚信不疑。
这一晚,医院所有手术室都亮着红灯。
当第一抹燃烧的朝阳洒入医院窗户,ct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随着手术大门的响动,靠墙坐了一夜地板的中年男子猛地站了起来。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上率先走出手术室的赵明睿。
“医生!我妻子……我妻子还好吗?!”
赵明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笑了笑,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卫霓走了出来。在她身后,是揣着双手的实习生。
“医生……”中年男子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卫霓的双眼。
“患者已脱离生命危险,生命体征平稳。等麻醉过后,她就可以醒来了。”卫霓说。
卫霓的话让中年男子如释重负,泣不成声地大哭起来。
中年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嘲笑的意思。如果至亲之人死里逃生,他们也会是这样的反应。
卫霓和身旁两人对视一眼,实习生看她的目光是全新的,而赵明睿的笑容则多了许多真诚。
“我来给你们点奶茶吧,忙完以后一起喝一杯!”实习生笑眯眯地说。
“不行。”赵明睿特意停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除非我来请。”
“赵医生请客,我要点最贵的!”
“行啊,我看你能不能把我喝破产。”赵明睿乐呵呵道。
卫霓跟在他们身后,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成豫是她生活重心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拄拐杖的人。拐杖有一天变心离开,她就只能摔倒在地上,束手无策地哭泣。
而当她回到医院,将自己看作生活的重心。
她就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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