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五,大雪纷纷,宜祝寿,宜宴饮。


    皇宫里今日几乎处处悬灯结彩,尤其太后住着的杳灯殿,更是彩绫如云,鼓乐悠扬。


    点燃的梅花香饼升起袅袅轻烟,慢慢缭绕满整座宫殿,太后环视一圈,欣慰举杯:“今儿,人都齐了。”


    “祝皇祖母福寿康宁。”以太子为首,几位锦衣华服,芝兰玉树的皇子率先行礼。


    大衍皇室的男女皆是有名的风姿出众,眼下几位皇子立在一处,更是显得个个神采俊逸,夺人眼球。


    只是,这锦绣堆里,却偏偏少了一人。


    阶下众臣虽心中狐疑,却无人敢问,只管紧随其后,哗啦啦跪倒在地,一声声庆贺祝寿声重叠犹如万重浪,经久不息。


    -


    久思殿。


    一碗丝毫不见热气的药汁置在桌案,旁边一只小小的虫子正缓缓爬过。


    病榻上,五皇子白眠雪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圆润单纯如幼鹿一般的漂亮眸子眨了眨,竟然有些发懵。


    门扉处突然“吱呀”一声响,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突然进来,见了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喜上眉梢,低语道:“五殿下,您终于醒了!”


    白眠雪难受地咬住唇,小嘴张了张似要说些什么,又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绮袖瞧着他,被那双无辜略带迷茫的眼神看得整个人一愣。


    自从敏妃娘娘去了……他们阴狠的五殿下,已经多久没有露出过这种柔软稚嫩的眼神了?


    想来,许是这次发生的事情委实太过分,实打实惊吓到了他们的小殿下。


    思及此,绮袖连忙几步走上前来,柔声安慰他道:“殿下不用担心,太后娘娘已下令严查下毒之人,想来不过几日,就能捉到凶手的……您这回受苦了,前日就连尹贵妃和二皇子都来看您。”


    “现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婢马上唤太医来瞧?”


    绮袖说毕,却见白眠雪摇了摇头,他慢慢地坐起来,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


    “五殿下”、“下毒”、“尹贵妃”、“二皇子”……


    这不就刚好和他睡前随手翻过的那本小说对应起来了吗?!


    在这本名叫《衔香记》的小说里,就有个和他同名同姓,却远远比他聪明阴狠的大反派,五殿下白眠雪……


    在原著里,白眠雪自幼不受宠,日子自然过得如履薄冰。可身为反派如何能甘于这种处境?于是他机关算尽,终于攀上太后,讨得她欢心,从蜷缩在暗处的小可怜,风风光光地被封为太子。


    然而白眠雪聪明一世,却没有识破这是自己的几位皇兄联手设下的圈套。


    入主东宫的第二日,宫里禁军就在他的住处搜出了巫蛊娃娃,上面写着帝后,几位皇子,甚至太后的生辰八字。


    那日被押在殿前审问,他曾经做下的恶被一桩桩一件件全部翻出来,昔日嚣张无比的白眠雪漂亮的眉眼间仿佛沁了血,眼神怨毒,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在众人讥讽厌弃的眼神中落得个白绫赐死,草席卷尸的凄惨下场。


    ……


    穿成这种心机深重,树敌无数的高智商反派……白眠雪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绝望地瑟瑟发抖,他的脑子跟不上原主的智商啊!


    读书的时候他就成绩拉胯,一度让爸妈担心地带他去医院测智商。工作以后也是个听不懂老板和同事弦外之音的笨比社畜。


    就连看个小说,也常常看不懂作者的剧情,只能眼巴巴地蹲在评论区,等别的读者看完了,再给他讲讲。


    救命,这种权谋高手的角色,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拍成电视剧他都很有可能活不过一集。


    白眠雪委屈地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任凭他心里惊涛骇浪,嗓子却干干涩涩的疼,一时还说不出话来。


    白眠雪讶然地张了张嘴,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原著里,这里原身好像是被人给下了剂不轻不重的毒,让他在榻上躺了两三天,应当是想给他个警告。


    绮袖在一旁默默等着醒来的殿下大发脾气,却意外地瞧见他们嚣张跋扈的小皇子竟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绣着红鱼的被面,似乎在想什么,纤长卷翘的睫毛一扫一扫,看起来竟有几分乖巧可怜之意。


    “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绮袖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嗓子里火辣辣的疼提醒着自己,白眠雪蔫哒哒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见桌角只有一个摔破了壶嘴的茶壶,还脏兮兮粘着些污垢。


    白眠雪:“……”


    他可怜兮兮地用舌尖轻轻抿了下唇瓣,又摇摇头。


    绮袖正欲再问时,一阵宴饮奏乐声突然入耳。


    她瞬间脸色大变,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掩紧了窗,回过头小心观察白眠雪的脸色。


    原来杳灯殿与久思殿虽然相隔甚远,但今日太后寿辰,那绵绵不绝的笙鼓作乐之声仍然隐隐从那边传过来。


    “殿下安心休息,太后娘娘还是惦念着殿下的……您莫要多想。”绮袖担忧道。


    “太后……”白眠雪心里默念着,原身残存的一点魂魄听到这里似乎格外暴怒,他虽然不解何意,但还是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


    他一动作,两缕软锻似的乌发便顺着脸颊垂落了下来,遮掩住那苍白的小脸微微摇晃,绮袖瞧着,在心里默默忖度了一下,殿下好像……愈发瘦了。


    原本还能隐约撑起来些的燕居服,自这次病了一场后,越加宽大了,松松垮垮罩住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格外地惹人怜惜。


    她叹了口气,这久思殿凄冷破败,也没有其他皇子殿中的小厨房,殿下自小就比起别人来体弱多病,又折腾了这一场,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弄点儿好东西来给殿下补补身子。


    可是,到哪里去弄呢?


    白眠雪不懂这个大宫女看他的眼神为何渐渐心疼怜惜起来,就见她端起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坚定道,


    “殿下再休息一会儿罢,奴婢,奴婢马上就回来!”


    说罢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白眠雪的目光看着她掩上门离开,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一股寒气窜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方才反应过来,飞奔下榻,找到角落里的铜镜,一把掀起镜袱——


    镜子里千真万确是他的脸。却又不完全像。


    他咬着唇,只见自己原本圆润可爱的小鹿眼此时微微上扬,于娇憨可爱里平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媚意和冷冽。


    一头能垂到腰间的墨发正披在身后,衬得这张尚在病中的小脸更加消瘦苍白,偏偏被主人咬住的唇瓣又是剔透粉嫩,冷眼看去天真又勾人。


    若是透过窗棂上积雪撒下的清光细细去瞧,只见整个人精致又脆弱。


    一件显得十分宽大松垮的燕居服拢在身上,自然而然地会露出一点点锁骨,连着纤长的颈线,仿佛一件易碎的清瓷,又如躲在枯枝上栖息的蝴蝶。


    明明一指就能捏碎,却偏有能教鬼神都罢手的美。


    白眠雪自己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一时间看得有点儿痴了,直到听见门外有响动,方才连忙放下镜袱,却发现自己小脸微红,心跳如擂鼓。


    好奇妙……白眠雪有点手足无措,攥了攥薄薄的衣角,突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风雪灌了满屋,他先还以为是绮袖去而复返,可是这沉沉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并非女子。


    白眠雪心神一凝,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自己是穿成了原著里的反派。


    人见人嫌,下场凄惨。


    有人看不惯他,可以下毒警告他。


    太后的寿宴亦可以自然而然地遗忘他。


    没有任何人会真心庇护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白眠雪竖起耳朵,不安地望着殿门的方向,殿内唯一一架简陋的素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教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醒了,嗯?”


    一双轻软的乌金靴踩进寒酸的宫殿里,那人清朗的少年音里略带点儿低沉,仿佛珠玉击响在暗夜。


    白眠雪呼吸一窒,不敢接话。


    屏息凝神间,不过几秒,那人就已经绕过屋内唯一的一架素屏,不紧不慢朝他走来。


    白眠雪不禁往后缩了缩,却又莫名忍不住大着胆子仰头去瞧,只见对方身姿俊逸挺拔,长发束在镶金嵌玉的发冠里,着一身鲜亮的杏黄色云锦箭袖衣袍,外头披着件猩红色斗纹鹤氅,上面繁复地绣着仙鹤引颈图。


    真真锦绣公子,世代贵胄。


    “怎么,本皇子冒着大雪来看五弟,五弟竟连行礼答话都不会了?”


    见人不语,眼前的少年挑了挑浓眉。


    原身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进来,白眠雪眨眨眼,认出眼前的少年郎是自己的二哥,尹贵妃的独子,二殿下白起州。


    原著里,这人模样儿如飒沓公子,心思却简单,凭借一身好武艺,当面教训过原身好几次。


    当然,眦睚必报的原主后来自然也花心思报复回去了。


    眼下,他自顾自地坐在白眠雪对面,俊美桀骜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见对方直愣愣盯着他瞧,不由得玩味地勾起一点唇角,手下反复把玩着桌上那把破壶。


    “皇兄……”白眠雪抖了抖,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得吓人,不由得眉头一皱,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过几息,一张带病的小脸就咳得通红,狼狈地发丝全都散落在背后,小鹿眼里水光都渐渐泛了上来。


    “啧,罢了,罢了。瞧你那病恹恹的样子!”二皇子白起州嫌弃地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烦躁地摆了摆手,轻轻哼了一声,“说正事。”


    白眠雪咳了半天才勉强停下来,他捂住嘴,另一只手拽紧了自己的衣袖,透过水光朦胧的眼眸,微微喘息着看着白起州。


    “本皇子今天来,就是奉父皇之命来看看你,谁知你的病好得真是时候。既如此,今日怎能不去皇祖母的寿宴呢?‘’他拖长了尾音,玩味地笑了笑,


    ‘’要知道,皇祖母她老人家,平日里可是最疼你了,五弟。”


    这句“五弟”一出口,白眠雪脑海里残存的一丝原主的魂魄立马就怒了:


    “这个混账!!他在故意挑衅我!”


    “给我报复回去!”


    其实阖宫都知道,若太后果真疼爱白眠雪,这万众瞩目的寿宴自然是想尽办法也要命他参加的,哪怕是他尚且在禁足中,也不过是顺口向皇帝讨个旨意的事罢了。


    可现下白眠雪人在冷冷清清的久思殿待了这么久,还病了好几日,也不曾见太后遣人来看过一回,这寓意如何,自然再清楚不过。


    就算这会儿他吵闹着过去了,也不过是碰一鼻子冷灰,平白无故讨个无趣。


    就连白起州,亦不过是看不惯他素日作风,借机前来奚落羞辱他罢了。


    只是反应迟钝的白眠雪却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原著里好像也没有写这一节。


    他笨拙地以为白起州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他去太后的寿宴。


    小美人刚刚被原主莫名其妙的火气吓了一大跳,这会儿还呆呆地,他漂亮的眼睛无意识地眨了眨,小心翼翼抬起头去看白起州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好以整暇地坐在对面瞧着他,仿佛真的在等他一样。


    他心里愈发无措,只好茫然地咬了咬唇,露出一点点白。


    要去吗?


    太后的寿宴……应该是很重要的宴会吧……


    一阵凛冽寒风吹透粗劣的窗纱,扑打在白眠雪身上。


    他无意识地打了个寒战,脸色愈发苍白。


    白起州挑眉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正欲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突然,一根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襟下摆。


    只见眼前的小美人惴惴不安地抬起那双无辜又美貌的小鹿眼,以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乖巧模样,怯生生道:


    “二皇兄,我,我也想去皇祖母的寿宴,可是父皇罚我禁足,你……你能不能帮我出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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