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御书房后,被拎过来的倒霉御医急匆匆提着药箱赶到,郑重其事地给邢温书指尖包扎好,然后莫名其妙地又回到太医院去。
谢安双这时心情还不太好,瞥眼邢温书被裹起来的指尖,一言不发,随手抓起书案上的笔开始批阅奏折。
他熟练地无视规劝他不要沉溺享乐的折子,精准抽出其中两三名官员上报的奏疏。
两年时间下来他可算是摸清了那群老油条的心思,有事没事写个劝诫的折子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际上真正操心国事的应该是那寥寥几名坚持上奏京城朝堂近况的官员。
谢安双挑出吏部尚书的折子,果然看见里边记录了那蒙面贼人的新动静。
就在昨夜,那名蒙面贼人又对先帝时任光禄大夫的人下手了。只是蒙面贼人似乎没料到光禄大夫会武,一时轻敌没能得手,而那位光禄大夫追赶不及,最后还是让蒙面贼人逃走了。
在奏折最后,吏部尚书还附上了光禄大夫对蒙面贼人的描述——穿着夜行衣,露出两只眼睛,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不过至少这也说明昨夜蒙面贼人确实还在行动,而且并未有新增的伤者。
谢安双敛神,用朱砂笔圈起光禄大夫的名字,然后——
画了个王八。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给谢安双端来温酒的邢温书正好看见这一幕,忍着笑问他。
谢安双理直气壮地回答:“画王八啊。这说的一通龟话,还不准孤画个王八还给他?”
邢温书将酒递到他旁侧,实在忍不住轻笑一声,开口道:“陛下开心就好。”
谢安双这才满意,拿起温酒喝了几口,继续画他的小王八。
小王八画完,谢安双又去看了眼另外两本被他挑出来的奏折,内容基本上差不多。
他逐个画上小王八,然后就开始给其他罗里吧嗦规劝他的折子潦草披上一个“已阅”的回复。
只是这些折子数量实在多,加上酒意上头,谢安双没批多久就打了三四个哈欠,整个人昏昏欲睡。
最后他实在是撑不住了,手里的朱砂笔哐当一下掉落在桌面上。
站在稍前方位置的邢温书闻声回头,就见谢安双趴在书案上又睡着了。
看得出来是真的累到了。
邢温书小心翼翼地走近,想将另一侧的酒杯收起来,以免谢安双无意中碰倒。
在拿起酒杯的同时,他不经意间瞥到之前被谢安双画了小王八的奏折,留意到那三封奏折上的小王八似乎都将先帝时那位光禄大夫的名字圈了出来。
而小王八的脑袋都指向了正东方向——那是那位光禄大夫昨日遇到袭击的方位。
邢温书看向谢安双安静的睡颜,眸间多出些思绪。
方才小陛下真的只是想“画个王八还给他”这么简单么?
邢温书尚在思索,又见谢安双有些不安分地缩了缩,似是觉得有些冷。
他往旁边扫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盖的,凌晨那张小毛毯也已经被收起来了。
当时似乎是被收到侧室里了?
邢温书拿上酒杯放回侧室中,顺便找了一圈,果然在侧室的一个小柜子里找到那张毛毯。他带上毛毯回到御书房内,谢安双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声变得平稳。
邢温书轻手轻脚绕到谢安双的背后,缓缓将手中的毛毯盖到他身上。
然而就在毛毯触及到谢安双的一瞬间,他再次于顷刻间睁眼暴起,骤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飞刀,抵在邢温书脖颈一侧。
邢温书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电光火石之间压住抵挡的本能,后背撞上冰冷墙壁,脖间传来森然的寒意。
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两人靠得极近的鼻翼之间,沾着浅淡的酒味。
谢安双在进一步动作前看清眼前人的容貌,双眼微眯:“孤似乎警告过你,不要在孤休息的时候靠近孤。”
邢温书保持温顺的姿态回答:“但是臣不能放任陛下就这样睡下去,会着凉的。”
“孤的身体孤自会掂量,无须邢大人操心。”
谢安双压低声音警告一句,一对桃花眸中浸满冷冽,眼下一点浅浅的泪痣若隐若现。
邢温书感受着身前传来的体温,神态不变:“陛下于冬日饮冰酒着木屐,请恕臣无法信任陛下会保重身体。”
谢安双冷声道:“孤不需要你无谓的关心。”
邢温书不卑不亢地回应:“但臣也有选择是否要关心陛下的权利,不论陛下是否接受。”
“启禀陛……呃?”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福源推门而入撞见这一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安双斜睨福源一眼,冷声问:“何事?”
福源连忙回答:“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另外几位大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
谢安双总算松开对邢温书的钳制,吩咐完福源后又对邢温书继续说:“既然邢大人这么喜欢发散无处安放的关心,那便去外边跪上个半时辰好了。”
这次邢温书没再反驳,拱手道:“臣遵旨。”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去,恰好碰上迎面进来的几名官员。
邢温书态度自然地朝他们致意,不疾不徐走出御书房,于御书房前面向谢安双笔直地跪下。
谢安双心底又是一阵烦闷,走到软塌前坐下,“啪”的一声将手中飞刀砸在面前的小桌上。
“有事说,没事滚。”
底下的官员们面面厮觑,陆续禀报起他们这次来要说的事情。
总结来说和之前吏部尚书奏折中写的内容差不多,无非就是多出几句请求加大力度彻查的话。
谢安双一副听得厌倦的模样,单手撑着额头,待到底下安静时才掀起眼皮扫去一眼。
“都说完了?”
底下无人敢应声。
谢安双冷哼一声:“说完了就滚。”
“可是……”有名官员似乎还想再挣扎着补充什么。
谢安双冷冷扫去一眼:“还是说你们也想和邢丞相一起跪上半个时辰?”
这下就彻底没有官员再敢说话了,一道告退离开。
谢安双目送着官员们一出去,直到全部都离开后才终于长吐出一口气松懈下来。
从屋外走进来的福源忧心询问:“陛下,可需要老奴倒杯茶水来?”
谢安双摆摆手,询问:“不必了。邢温书现下如何了?”
福源尽职回答:“尚在雪地中跪着。”
“怎么跪到雪地里去了?”谢安双皱眉,“你没跟他说在连廊下就可以了么?”
福源无奈道:“老奴劝过了,只是邢大人说……如果他受罪能换得陛下保重龙体,他甘愿受罪。”
谢安双一时语塞。
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福源试探着问:“需要老奴再去劝一下吗?”
谢安双回想起方才他们对峙时的场景,疲惫地揉揉眉心:“……算了,劝了肯定也不会听。等会孤摆驾回长安殿,你留在此处看护着。倘若下雪了就替他打把伞,出了什么事情及早喊御医。”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道:“顺便让御膳房那边用最好的材料做份驱寒的姜茶,时辰到了你就带他回宫中的住处,把姜茶给他。”
福源一一应下:“老奴遵旨。”
谢安双不放心地再叮嘱一句:“切忌不得透露这些事情是孤吩咐的,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他用着威胁的语气,福源却没有多少惧怕,只是在心底轻叹口气,恭顺应下。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谢安双不再逗留于御书房中,等宫人备好轿后就走出御书房准备离开。
出去的途中他没看跪在雪地里的邢温书一眼,仿佛将他视若无物,一直到上了轿子才终于忍不住看向他挺直的背影。
雪白的身影几乎要与满地白雪融为一体。
谢安双回想起福源禀报的话,既觉得心疼,又觉得烦闷。
从安插人举荐邢温书回来当丞相开始,谢安双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来面对邢温书的疏远、厌恶乃至仇恨。
可邢温书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露出真诚,一次又一次温和地包容他的刁难。
这要他如何忍心继续欺辱。
谢安双自暴自弃似的放下帘子,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随着轿子回长安殿。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前。
福源掐着点提醒邢温书时辰够了,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邢温书借力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温和地谢过福源。
福源连连摆手,按照谢安双之前的吩咐送他前往宫中安排给他的住处,再给他送上装在保温器具中的姜茶。
“邢大人在雪地跪了这么久,喝些姜茶暖暖身子吧,应当还是热的。”
“多谢福公公。”邢温书接过福源替他倒出来的一杯姜茶,入口便是温热甘甜的味道,只掺杂着零星姜的气味,暖身而不辣口。
他看了眼那个保温器具,随口似的问:“这是陛下吩咐的么?”
福源连忙笑着说:“恐怕要叫邢大人失望了,这是老奴让御膳房那边腾个空做的。”
“嗯?”邢温书稍显困惑,但很快又了然一笑,“福公公有心了。”
福源仍然只是摆手,又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后便告辞离开。
邢温书目送福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随后才将视线放回桌上的保温器具。
那器具做得十分精致,乍一看或许和世家大族中所用的差不多,但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器具上的图案,是龙纹。
上好的姜茶,龙纹的器具。
即便是御前太监,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用这样的组合呢。
邢温书的双眸中晕出几抹浅浅的笑意。
看来他们的小陛下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