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福晋


    “女儿给三妹妹寻的亲事,不够好么?”四福晋轻抬起了下颌,迎着额娘浑浊的眸光,笑问道。


    她话落下,唇角的笑意更甚了。明晃晃晨光下,眉眼清明且坚定。


    是了,宫廷王府不入,她还想去哪里呢?


    不说她庶出的身份了,便是三妹妹那性子,又能去哪里呢?


    这事儿,她并不亏欠谁。思及此,四福晋苦涩一笑。


    是了,明明她才是苦主啊!


    都骑尉夫人凝视着女儿倔强的模样,心中既急又气,额角不觉已挂满了汗珠子。


    密密匝匝的,顺着面颊缓缓滑下。


    她咬牙,连说了五六个“好”字。


    妇人似枯树枝般沟壑丛生的手掌胡乱摸索着,拂过榻几上石青色绣折枝海棠的引枕。


    她抬手攥住了引枕一角,重重往下掷去。


    鼓囊囊的引枕,顺着红杉木地板,翻滚了七八圈,停在了福晋膝边。


    她心头怒火,倒随着掷下的引枕,消减了大半。


    亲生的骨肉,再是生气,又能如何呢?


    爱新觉罗氏大口喘息着,颓然垂下手臂,手掌触上一团绵软,她伸手去握。


    尖锐的银针刺入了掌心,豆大的血珠子溢出,染红了掌中石青色棉布。


    她眉头紧蹙,垂眸看去,待看清手上物件,心不由一痛。


    四福晋跪得笔直的身躯,这会儿倏然弯了。她手撑着地,轻扬着下颌,凝视着妇人手中染血的棉布。


    那东西不是别的什么,是福晋昨日夜间,未完成的活计。


    一件小孩儿棉衣,越早春御寒穿的。


    她面色惨白,唇腹颤颤的,许久未说出话来。


    一室静默,都骑尉夫人红着眼眸,觑着女儿憔悴的面容。


    这会儿,顾不得手还疼着,轻攥成拳。


    有些话,做母亲的不同她说,还指望着谁说呢?


    两鬓斑白的妇人,抖开了手中石青色棉衫,取下上面别着的银针,连着银针坠着的棉线,一同搁置在了矮桌蒲蒌中。


    扫了眼棉衫上暗红色的血污,阖上眼眸缓了几息。爱新觉罗氏冷着张脸,吩咐身侧嬷道:“拿出去烧了,免得四阿哥见了晦气!”


    说着,将手中棉衫塞进了嬷嬷手中。


    四福晋面上一慌,难以置信看着面前华发丛生的妇人。


    她的额娘手段强势、心肠冷硬,面对着她,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可今日的额娘,与拿着刀子生剜她骨肉,有什么区别。


    就因为她逆了家中意思,选了三妹妹入府?


    四福晋心皱成一团,眼眶红通通的,似要跌下血来。


    爱新觉罗氏似全然未觉一般,她面色如常,迎着女儿凌厉的眸光,缓缓起身。


    步履蹒跚,走近了女儿,似幼时一般轻拂着她柔软的鬓发。


    迎着晨光跪了许久,她鬓发暖暖的,微有些烫手。


    她动作很轻,好一会儿,方叹息着问:“两年了。你自己想想,这两年里,四爷待你怎样?”


    四福晋通红的眉眼空洞了一瞬,越过大开的窗扉,看了眼空荡荡院子。


    四爷待她?


    好,又不好。她想。


    不等着她答话,爱新觉罗氏继续道:“这府上,没了孩子不止你一个,宋氏女儿未满月便夭折了,大前年,李氏失了弘昐。”


    “她们哪个,如你这般了。”


    “又有哪个,能得了四爷点头,纳家族姊妹入府?”


    李氏两字入耳,四福晋身躯微僵,撑地的手不觉攒成了拳,薄薄的指甲抵着粉嫩掌心。低垂着脸,勾唇冷笑。


    李氏李惠心?


    说起来,是康熙二十八年的事了。


    那一年二月底,二阿哥弘昐病逝。同年十月,便传出了李氏有孕。


    第二年年初,四爷奏请宗人府,请封大肚子的李氏为侧福晋。


    地位紧次于她。


    又是生子,又是晋位。


    西侧院,热闹喧嚣了整整一年。


    可弘昐,她亲生的孩子,绕膝养育了三年,便似没有活过一般。


    李氏石头般的冷硬心肠,任谁看了不叹一声服气。


    经李氏一激,四福晋倒清明了不少。


    是啊,生她养她的母亲,如何会为了个庶出的妹妹,来寻她的不是。


    额娘恼的,不过是她,不够争气罢了。


    四福晋抬眸,手撑着红杉木地板,缓缓跪直了身躯。


    她凝着母亲微shi的眼眶,喉头一酸,将压在心上倔强着不肯说的话儿,倒豆子一般吐了干净,“一年了,女儿求了他一年,好容易说动了四爷。”


    “可……”


    四福晋苍白的面容微透着红,拧眉缓了须臾,方继续道:“……可,才透出点风声,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这话一出,爱新觉罗氏面露惊疑,转瞬便恍然大悟了,略一思索前前后后便都了然了。


    都骑尉第一宅子烂事,不想竟累及了女儿。


    思及这些,她微胖的身躯轻晃了下,既是懊恼又是后悔。


    悔不该早早将管家权尽数交由了二儿媳妇。


    再看女儿,浑浊的眼眸里满是心疼与亏欠,叹息了声,搀着笔直跪着的人儿起身。


    她身型略有些蹒跚,险跌倒在地。


    倒是福晋,反手扶住了人。


    四目相对,爱新觉罗氏用力握了握四福晋消瘦的手腕,冷着嗓音自嘲般问道:“都骑尉第什么时候,有她娘俩说话的份了?”


    话落,眸光似刀一般,越过四福晋微拧的眉心,凝视着四贝勒府檐角深碧色的琉璃瓦。


    ……


    西南跨院,寝屋。


    靠里摆着张楠木包镶床,澄澈的日光经大开的窗扉,洒在月白色绣花蝶富贵床幔上。


    床褥暖烘烘的,散着淡淡木犀香味。


    阳光渐薄、渐淡了,木犀香味倒更浓了。


    茗鸳细嗅了会儿,如画的眉眼舒展着,抬步走至榻旁,看了眼榻旁长凳。


    缓缓踱着步子,去了小院。


    两进的院落,八间房屋。从板门进来,并排着两间倒座房,住守门的仆役。


    往里行百十步,一左一右两间耳房,住侍奉的丫鬟。


    正中四间屋子,一间睡觉的寝屋、一间用膳的堂屋,东西两个次间,倒尚未想好做什么用。


    正屋与耳房之间,便算是两进院落的前院了,不大的地方,贴墙摆着口粉彩花鸟蚊水缸。


    并一左一右两株银杏,树稍新绿迎风轻晃着,摇碎了日光。


    斑驳的光影,落在女子白皙的面庞上,暖暖的、微有些痒。


    天空蓝幽幽的,无一点杂色。茗鸳抬眸,漆黑的眸光追着湛蓝天空上盘旋的飞鸟。


    鸟儿自由翱翔着,不消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她垂眸,阖眼缓了须臾,轻着嗓音同身后少女道:“不必跟着,你去忙罢。”


    身后少女名唤碧喜,身量芊芊,面容清秀,细细的眉眼,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十分灵动讨喜。


    听了格格话,无声行了一礼,退回了堂屋,寻别的事忙去了。


    教导的嬷嬷说了,为奴为婢的,眼睛里得有活,且只能有活。


    茗鸳浅浅吐息着,听着少女的脚步声越发轻了、远了。


    挺直的腰杆微不可觉缩了缩,抬手轻捏了捏消瘦的肩膀,她暗松了口浊气。


    少女碧喜与少女碧绿,两个皆是杨嬷嬷指来,入跨院服侍她的,同住在东边耳房。


    与碧喜不同,碧绿身材略高挑、壮硕些,小麦色的面庞,眉目黝黑且有神。


    看着冷冷的,不似碧喜一般,喜欢往她身边凑。


    到底算不得熟悉,她向来慢热,这会儿,倒觉得碧绿更和她心意些。


    这念头一出,她不知怎么忆起了昨日一墙之隔的男子,嗓音懒懒的同她说,“不必跟着了”。


    是不是和她一个想法?


    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揣摩出了他的心思,可思及他接下来的动作,小姑娘面上一热。


    抬手轻抚了抚微烫的脸颊,想星星、想月亮,想早膳、午膳、晩膳,直到脑袋里全然没了男子的音容。


    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皇帝。


    她最高不过总经理秘书,如何能揣摩出他心思呢?


    茗鸳眨了眨眼睛,提唇浅笑。


    抬步跨过门槛,绕过堂屋小叶紫檀嵌大理石座屏,走至了后院。


    后院与前院相比,宽阔了不少。经堂屋座屏与寝屋的穿堂,皆可至后院。


    占地虽广,却没几间屋舍。只靠里搭了两间棚子,渐次堆放着洒扫一类的杂物。


    她早上起的便晚,午膳后又午睡了许久,这会儿精神正好,顺着后院鹅卵石小径,缓缓踱着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湛蓝的天空渐变成宝蓝色。几声鸟鸣“啾啾”,雀儿扑扇着翅膀回了巢穴。


    茗鸳折身返回堂屋,才跨过门槛的横木,便见碧喜急急走来。


    她低垂着眉眼,轻着嗓音道:“格格,福晋身边的赵嬷嬷来了。”


    这妇人!


    茗鸳秀眉微微蹙起,好一会儿方舒展开来,粉嫩面容挂上了淡淡笑容,提裙慢腾腾往堂屋走去。


    她白皙的小脸甫一露出,便听“噔”得跪地声传来,一唇红齿白、小麦色肤质的少女,跪行至了她脚边。


    “啪”一把抱住了双膝,带着哭腔喊道:“三小姐。”


    茗鸳:“……”。


    她尚震惊着,紧接着,便又是“啪”一声,碗盏落地的破碎声响起。


    满屋子人,主子、奴才,老的、少的,脊背皆是一僵。


    太近了,太近了!


    跨院哪哪都好,唯一不美,便是离东书院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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