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姐夫


    天尚未大亮,寝屋还有点儿黑。


    茗鸳趿鞋下地,顺手挽起了垂着的布幔。她屋中立了没一会儿,碧喜便提着热水进来了。


    清秀的面庞低低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茗鸳走至花窗旁,“啪”一声打开了窗扉。前院,咬牙跪地的少女映入了眼帘。


    她开窗倒不为看她,寝屋太闷了,换换空气罢了。瞧见了跪地的人儿,到底“人人平等”教育了多年,一股子说不清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匆匆转回了脸,不再看人了。


    缓步行至了盥洗架前,拘着捧热水扑在脸上,白生生的皮肤上,一时挂满了水珠子。


    薄薄的晨光下,女子粉面微垂。晶莹的水珠子,顺着流畅的下颌线,缓缓坠落。


    碧喜侍立在侧,凝视格格出水芙蓉般的面容,微有些出神了。


    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忙侧过了脸,掩饰一般看向了别处。


    她眸光越过大敞的窗扉,落在跪地的芹儿身上,才多久,她便跪不住了,耸拉着脑袋,手握成拳轻锤着大腿腿腹。


    一点儿仪态也无。


    她略略好奇,这么个人,怎成了格格的贴身丫鬟?


    思及格格庶出的身份,倒想明白了些许。


    都骑尉费扬古大人,真刀实箭拼杀出来的军功,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在军营里度过。


    后宅的事情,既顾不上,也不想管。便都交给了夫人爱新觉罗氏。


    格格在爱新觉罗氏手底下讨生活,纵出这么个丫鬟,倒说得过去了。


    碧喜瞧着芹儿模样,心底气消了大半,面上却不显什么。


    见格格盥洗完了,适时递上了帕子。


    茗鸳抬眸,细嗅着屋中淡淡的木樨香味儿,唇角微扬了扬。


    她罚了芹儿,碧绿、碧喜两个垂眉顺目的,不见什么情绪,服侍起来却更尽心了。


    不用想便知,跪地的人儿,私下里给了两个多少气受。


    她款步挪去了妆奁旁,觑着原主与她一般无二的样貌,一时有些恍惚了。


    漆黑的眸光闪了闪,转瞬便恢复如常了。


    她转过脸看着碧喜,轻声道:“一会儿去福晋处请安,选件素色的旗袍,花样简单些。”


    停顿了须臾,她轻抚着碧喜手背,声音柔柔的浅浅笑道:“你与碧绿是与我一同进这院子的,你们多操心些,日后来了新人,还需你们提点着。”


    这些,她从前便常听领导说,倒没想今日,会从她口中说出。


    她话一出,碧喜便红了眼眶。矮下身躯便要跪下,以表忠心。


    主子这般说了,她如何能木头人似的,一点行动也无。


    茗鸳似预料到一般,堪堪扶住了人,认识不过两天的人,能有多信任呢。


    画饼罢了。这两个,总比前院跪着的芹儿,靠谱些吧。她叹息着想。


    可觑着少女通红的眼眶,她到底没忍心,真诚呢喃道:“但也可能不会添人。”


    她说着,冲着碧喜浅浅笑了,一枚梨涡漾在了唇边。


    碧喜怔怔看着,既忘了呼吸,也忘了答话。


    添不添人的,得看四爷来不来这间屋子,这个她懂。


    既然懂得,便更心疼了。


    说到底,能与她一个奴才交底,这样的主子,一生能逢上几个呢?


    …….


    日头一点点拔高了,晨雾消散。


    茗鸳穿一身锻地绣兰草长旗袍,袖口及襟口月白的宽边上,银丝线绣着卷云纹。


    她粉nen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圈,又一圈。


    两盏茶工夫过去了,她坐在正院堂屋紫檀木官帽椅上,垂眸看着脚尖。


    她身后侍立着婢女芹儿,这会儿倒不急了。


    少女一脸喜色,眼睛转了几转,觑着静悄悄的正院,倒比在跨院规矩了不少。


    主仆两个,一坐着一站着,一个时辰过去。


    院中奴仆忽忙碌了起来,提水的提水,拿帕子的拿帕子。


    她拧眉思忖着,忽耳畔一热,芹儿弯下腰凑近了唤道:“格格。”


    “……格格。”与晨起时一般,一声高过了一声。


    茗鸳应声看去,便见赵嬷嬷已垂眉顺目,立在她眼前了。


    她吓了一跳,面上却还笑着,半点不显。


    这院子的人,都会腾云不成?不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茗鸳暗暗纳罕。


    赵嬷嬷无声行了一礼,方开口低声道:“福晋昨夜抄书抄晚了,今早便多睡了会儿。”


    “福晋一醒来,便吩咐奴才请您进去呢。”她笑着道。


    若是宋格格、武格格,哪里需要多费口舌,说这么许多了。


    这人儿,空生了副好皮囊,却似榆木疙瘩一般,她是万般看不上的。


    可到底是福晋的妹妹,平白等了一个时辰。主子好容易弄进府的人儿,如何能为这点小事,便生份了么?


    茗鸳缓缓站起了身,小手交叠着搭在身前,微微颔首道:“有劳嬷嬷了。”


    赵嬷嬷和蔼一笑,便领着人绕过曲折隔断,进了正屋。


    穿过一整面缂丝织山水花鸟座屏,便是外间了。


    四福晋穿一身孔雀蓝绣柏叶长旗袍,梳旗头。墨色的长发高高盘着,鬓边没有一丝落发,正中插一只蝴蝶牡丹点翠头钗。


    白皙的面上,施着薄薄粉黛,略有些暗沉的唇上,涂上了厚厚口脂。


    遮掩住了原本的唇色。


    在自己屋子,收拾得这般精致妥帖。茗鸳略有些讶然,倒并未深想。


    一室寂静。


    四福晋淑兰靠坐在临床的榻几上,白皙的指尖轻摁着额角,越摁着,剑眉便蹙更紧了。


    她身侧嬷嬷,附耳同她说着什么。


    茗鸳离得很近,倒隐约听见了,似是劝她用早膳什么。


    这个点了,再磨蹭一会儿,午膳都可以领了。


    她紧随着赵嬷嬷进来,垂首的工夫,瞧见老人的厚厚的鞋底,深深陷下去了许多,倒明白了这院子人,为何走路没声了。


    他们鞋底子,皆用葛布厚厚包上了呀。


    她暗暗叹息了声,这会儿静静侍立着,一时倒踟蹰起来了,不敢冒然出声,触了福晋姐姐的霉头。


    茗鸳薄唇轻抿了抿,梨涡若隐若现。浓密的眼睑耸拉着,遮住了漆黑的眸子。


    远远看着,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半晌,觑着榻上人儿缓缓睁开了眼眸。她曲膝,冲着四福晋行了万福礼。


    四福晋颔首轻应了声,便抬手端起了桌上珐琅彩瓷盏,浅浅啜饮着。


    姐妹情深什么的,是没有的。


    四福晋微眯着眼眸,眸光落在女子的芙蓉面上,好一会儿过去,才似自嘲一般道:“刚起来,便又倦了。”


    “都说茶水提神,在我这儿,倒越喝越困了。”


    她说着,便又歪下了身子,手撑着腮阖眼养神了。


    细看,她修长的手指轻挨着额角,小心翼翼,避开了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


    茗鸳心中纳罕,暗暗忖道:“空腹喝茶,能不困么?”


    茶醉什么的,一时并解释不清楚。


    她漆黑的眸子微闪了闪,思忖了须臾,就着嬷嬷的话轻声劝道:“姐姐您用些糕点,肚子不空了,许就不倦了。”


    她话落下,四福晋剑眉轻动了动。转瞬,便神色如常了。


    倒是她身侧嬷嬷,听了这话面上一喜,满眼期待看着人儿,等着她再劝些什么。


    不说别的,四福晋自个儿便最烦这幅恹恹的模样,做什么事都兴致缺缺。


    要不,也不至于叫李氏钻了空子,管着后宅。


    她这话儿,是劝到了点子上的。


    却不想她凝神等了许久,小姑娘说完,便紧抿着薄唇不说话了,木头似的。


    老嬷嬷唇角一压,轻叹息了声,“这样的人儿,能招四爷喜欢么?”


    她暗暗嘀咕道。


    思及不争气的人儿,嬷嬷气息微滞了滞。


    还未缓过来,又见木头样的美人儿,缓缓抬起了下颌,轻声道:“姐姐您不想用也无妨。您既困了,便再歪一会儿,等醒了正好用午膳。”


    小姑娘边说着边抬眸,澄澈的眸光越过花窗的缝隙。


    扫了眼高悬的日头,面露歉疚道:“妹妹叨扰姐姐半日了,姐姐您歪一歪,妹妹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她这话一出,四福晋撑在鬓角的手臂一斜,炕桌上珐琅彩瓷盏倏然翻了,沿着红木桌面滚了一圈,“啪”一声落在地面。


    碧绿的茶水,“滴答、滴答”往下落着。


    四福晋凝视着一地狼藉,浓眉渐竖了起来。


    不至于罢。


    茗鸳白皙的面容微有些讶然,她说这话时是想好了的,她来正院小半日了,姐姐见到了。


    请安,也请了。


    眼看着要用午膳了,这会儿请辞,并没有哪里不妥贴。难不成便这么待着到了饭点,混顿午饭再走?


    那才不和情理吧。


    她踟蹰着,尚不知如何应对,便听窗扉处,“簌簌”地跪地声传来。


    薄薄的霞影纱上,挺直的人影一闪而过。


    须臾,便绕过了缂丝织山水花鸟屏风进了内室。


    茗鸳美眸圆瞪,凝视着男子俊朗的面容,这会儿倒全想明白了。


    为何姐姐在自己院子,施了粉黛、涂了口脂,穿戴得这般齐整。


    原是四爷,姐姐的丈夫、她的姐夫,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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