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都骑尉第


    夜色微澜。


    少女穿一身浅绿色纺绸外衣,小麦色脸庞垂得很低,步履匆匆行至正院如意门前。


    她抬手轻叩了叩铜质流云纹门环,听着倒座房“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少女咬牙暗骂了声。


    待瞧见了贾思错愕的眉眼,少女扯出着笑脸,客套道:“大半夜的,有劳公公了。”


    说着,便闪身进了前院。


    好一阵子了,这丫头天将将黑了,便过来了这儿。


    赵嬷嬷是说过了,要她传信儿。可哪里需要这般勤快呢?


    贾思咂舌不已,倒和和气气领着人儿,脚步轻轻的,往后罩房去了。


    这个,也是赵嬷嬷交代的,见着了芹儿姑娘,不必通传,直接领至她屋中便是了。


    两人贴墙行至了后院,一排五间房子,靠首那间便是赵嬷嬷住处了。


    门扉阖上了,却未落锁。


    贾思躬身向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板门,领着人儿进了屋子,点上了油灯,方客气告辞了。


    烛火轻晃,一股子黑烟袅袅升起。


    芹儿凝视着豆青色的油碟,眉头皱了又皱。


    说起来,赵嬷嬷是伺候福晋的老人了,便似福晋的左右手一般。


    可觑着老人家衣食住行。


    后罩房巴掌大的屋子,隔成了里外两间,目之所及,不过一张榻、一方桌、一扇立柜、两盏油灯。


    简单、清贫,尚有许多规矩要守。


    福晋身边的奴才,也不过如此了。她颓然叹息道。


    心倒更坚定了起来,她的出路啊,既不在格格,也不在福晋。


    少女的唇角微弯,甜蜜一笑。一抹红云,漾在了她小麦色的脸庞上。


    ……


    乌云遮月,夜更浓稠了。


    都骑尉第,一妇人举着灯火,踩着夜色,脚步轻轻的往西侧角门去了。


    行至外院廊檐,她拢了拢棕褐色的葛布长褂,觑了眼黑漆漆的夜空,苍白的面上疑虑一闪而过。


    倒不是她多想了,她家姨娘没日没夜闹了多回,所求的,不过是自个儿闺女格格的名份。


    这事儿,有夫人拦着,大人再是心疼姨娘,除好言宽慰着,哪还有别的办法?


    可这两日里,姨娘手下专事采买的奴才王喜倒跳了出来,半掩着门扉同姨娘说了许久。


    春姨娘这儿,已掩旗息鼓,不想这事了。经王喜一提点,倒又活动了起来。


    到底,四贝府的格格,高过了寻常人家的夫人太多。


    恰好似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


    春姨娘念着贝勒府的富贵,昏了头脑,她当奴才的,却不得不深想想。


    妇人踟蹰了会儿,脚步倒更快了些,手上的烛火似追不上了般,向后倾着。


    薄薄的黑烟,随风飘散。


    不过一会儿,便走过了长长的廊檐。


    妇人微有些气喘,她脚步顿了顿,缓了几息,方抬手轻轻扣响了门扉。


    “嘟”、“嘟”、“嘟”三下响过,门扉外亦响了三声。


    老妇人回顾了眼身后,黑漆漆的,半点儿人影也无。深吸了口气,缓缓抽出了门拴。


    如何行事,春姨娘同她说了,倒不是不可行。可她总要知道,王喜的背后,是什么人罢。


    “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撕开了道口子,橙黄色光晕映入眼帘。


    一圈的火光,照耀得夜空,亮堂堂的。


    妇人的双膝,倏然软了。


    ………


    都骑尉递,正院。


    门扉缓缓启开了,烛火歪了又歪。


    爱新觉罗氏半眯着眼睛,凝视着下首坐立不安的人儿,她眉头皱了又皱。


    深深的纹路爬上了她脸庞,轻晃的烛火下,妇人的面容更显憔悴了。


    下首坐立不安的人儿,瞧见了妇人这般,心中惴惴,嗫嚅了好一会儿,却没敢说出什么话来。


    是啊,到了这会儿,家中哪还有她说话的份呢。


    思及此,美貌的妇人颓然垂下了眉眼,接连叹息了数声。


    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爱新觉罗氏烦闷抿了抿唇,抬手端起黄梨木方桌上的钧瓷茶盏,浅浅啜饮着杯中浓茶。


    不知怎么了,心中一时难过了起来。


    这便是她千挑万选的儿媳妇,都骑尉第若大的后宅,她好端端的交到了她手中。


    可才多久啊,便叫这蠢妇管成了这般样子。


    她年纪大了,撑过了这回。


    下回呢?


    爱新觉罗氏心中悲伤,这会儿饮着苦涩的茶水,倒觉得心里的苦涩,胜过了茶水。


    嬷嬷瞧在了眼中,吩咐了身侧丫头,换一盏热茶,方弯下了腰身,缓缓道:“人擒住了,这会儿关在柴房。”


    “张达活做得细致,又是深夜,老爷尚不知晓。”


    意料之中的事儿,爱新觉罗氏面色如常,声音淡淡的问,“人是个什么来路,问清楚了么?”


    嬷嬷凑得近了些,方道:“走街串巷讨生活的,这两年里却安定了下来,修了屋子、置了田地。”


    “这人啊,与四贝勒府侧福晋身边一丫头,沾着亲。”


    这话落下,爱新觉罗氏冷硬的面旁,倏然笑了。


    女婿儿请她入府,听着自家女儿诉苦,她当时下定了决心整顿后宅。


    忍到了今日,便是纵着有心人儿,大胆行事。


    四贝勒府的侧福晋,教唆都骑尉第的小姐,去贝勒府中滋事。


    这事儿,原是四福晋强势,福晋与都骑尉第对不住四爷。到了这里,便是四爷的侧福晋伙同都骑尉第侍妾、庶女,欺压福晋,都骑尉嫡出的女儿。


    这泼天的委屈,如何能叫她女儿一个人受呢?


    爱新觉罗氏心情大好,她撑着椅圈缓缓站直了身躯,凝神思忖了会儿,厉声道:“吩咐张达扣住跨院的主子、奴才。”


    话一出口,下首微弱的惊呼声传来。爱新觉罗氏应声看去。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投来,二儿媳妇安东珠身躯轻瑟,不知哪来的底气,迎上了妇人的眸光,轻声道:“这会儿扣人,春姨娘闹起来,难免惊动了阿玛。”


    爱新觉罗氏提唇笑道:“她若闹着寻老爷,便让她去。”


    她尚怕老爷躲着,不出面应付。


    她说着深看了眼人,笑着的面容倏然冷了,“你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


    “春姨娘许了你什么,我也知道。可都骑尉第的小姐,不论嫡出、庶出,亲事都不会由一个姨娘说了算。”


    “你胞弟与茗鸳丫头,这事儿你再不许提。”


    话到了这里,爱新觉罗氏面色稍缓,半是敲打,半是劝慰道:“安东海的样貌、才能、家世,什么样的人儿找不到,你非盯着茗鸳丫头?


    “为了他的前程,你也不该提。”爱新觉罗氏厉声道。


    安东珠有苦难言,茗鸳妹妹不是她非盯着不可,是她如珠似宝的弟弟,非盯着人家啊。


    她与春姨娘说了,不过是思及,她在阿玛耳边能说上话儿。


    却不曾想,是今日这般的局面。


    她的胞弟前日里,同上司自请戍边了,哪还有前程可言。


    安东珠神色怔怔,好一会儿,方嗫嚅道:“儿媳省得。”


    ……


    四贝勒府,西南跨院。


    雨珠子敲打着屋脊,“噼啪”作响。


    微风习习,薄薄的湿意乘着微风,经高低起伏的床帐,迎面扑来。


    面颊一凉,榻上沉睡的人儿秀眉微蹙,眼睫轻颤,嘤咛出声。


    许是睡得久了,口中既干又涩,姑娘白皙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吞咽了数回,方缓和了些,紧闭眼眸缓缓睁开,她尚恍惚着,小臂轻抬,下意识摩挲着枕下。


    金丝软枕下空荡荡,什么也无。


    月白色绣花蝶富贵的床帐印入眼帘,茗鸳睁眼躺了许久,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这儿,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


    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她眼眶忽酸涩了起来,一滴清泪划过了眼角。


    芹儿听着寝屋细微的声响,早想进来了。


    昨夜去了正院,临走那会儿,赵嬷嬷给了她好些东西。


    她跟着药肆学徒的表哥,倒心中有数,这药啊,女子强身固体的,都是好的。


    为了什么,她也知道。


    临行之时,赵嬷嬷交代了,待见到了自家格格,便与她说,‘福晋时时想着格格,可福晋到底是福晋,不好厚此薄彼,便传她过去,悄悄给了这些。’


    这般,她便有了说辞,往福晋院中去了。


    若是旁人,是糊弄不过去的,可她家主儿,她倒觉得,连说这话,都是多余了。


    这会儿,她端着药盏行至榻前,觑着榻上人儿红通通的眼眶,下意识问,“格格,您哭了?”


    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啪”一声放下了药盏,方要凑近细看。


    碧喜轻手轻脚进了屋子,不动声色隔开了人儿。


    芹儿倒不在意,她面露担忧,转身出了屋子。


    步履匆匆的,行至东书院石条门槛前,瞧见了苏培盛,方冲着院中脆生生唤道:“格格想家了,哭红了眼睛。”


    “奴才求四爷看一眼格格罢。”


    是了,是她想左了。太医院的差事,福晋后宅女子,如何能说上话呢。


    既办不到,却不明说,一日日拖着,诱她为她办差,当她似格格一般呆傻不成。


    她同表哥的前途,不在格格,也不再福晋。


    而在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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