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烹茶


    他人尚未过八宝纹隔断门,便又听四阿哥胤禛,深吸了口湿漉漉空气,一字一句道:“算了,请她进来。”


    苏培盛:“???”


    什么算了?!苏培盛咂舌不已。


    倒没敢耽搁什么,步履匆匆往东书院板门处去了。


    那拉格格尚浇着雨呢,那般纤细的人儿,他略一想想,便觉不忍。


    心底里倒更恨了芹儿几分。


    而书房之中,胤禛手握成拳,紧绷着下颌线,不去看苏培盛行色匆匆的身影。


    请人的话出口,他自个儿都惊了。可这会儿,已不能改口了。


    反反复复的,哪里像他了。


    胤禛收敛了情绪,拢了拢衣袖,站直了身躯,缓缓踱着步子。


    火炉上,火舌舔过斗彩花鸟纹提梁壶,茶水已沸,咕嘟嘟冒着热气。


    一室氤氲。


    胤禛垂眸,凝视着茶汤。茶汤滚过了三回,苏培盛领着人儿,行至了门扉处。


    雨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倾泻而下,激起了重重水雾。


    姑娘穿一身浅藕荷绸镶边百摺长袖旗袍,墨色的长发编辫成髻,高高盘着,正中点缀着绢花朱翠,侧首斜插着只蝴蝶海棠点翠银发钗。


    白皙的面容上未施粉黛,饱满唇腹上却涂着淡淡口脂,眉稍额角密密匝匝的挂满了水珠。


    寒风又起,雨幕倾斜。


    杏花树儿连枝带叶斜向了一边,胤禛抬眸扫了眼身躯轻颤的女子,喉结缓缓沉下,漫不经心道:“进来。”


    他话一出,苏培盛不动声色让开了身。


    茗鸳低垂的眉眼慢慢抬起,冲着苏培盛和气的五官微微颔首,浅浅一笑。


    方抬手轻撩开袍角,跨过门槛,迎着男子浅棕色眸光走去。


    心突突的,敲起了退膛鼓。


    她想退,却不能退。


    红杉木地板吱呀轻响。


    胤禛神色莫名,凝视着姑娘清泠泠的眉眼,茶水“咕嘟”响着,他恍若未觉。


    好一会儿过去,男子失声轻笑。


    撩开了月白色长褂一角,坐回了榻上。边一字摆开了青花瓷盏,边出言问道:“想家了?”


    姿态慵懒,声音散漫,听不出喜怒。


    这话儿,并不是出自她口,她认是错,不认也是错。


    茗鸳面颊微烫,后退了半步,曲膝行礼,方愧声道:“跨院的奴才不守规矩,冲撞了爷,是我的错,请爷责罚。”


    倒不躲事,胤禛神色稍霁,修长的指尖指了指对首青锻软垫,漫不经心道:“坐。”


    茗鸳微觉讶然,倒不敢去想,轻飘飘一句,她便过关了?


    姑娘抿了抿唇,款步行至竹榻旁,fen嫩的指尖,轻捏着半湿的袍角,踩着脚榻缓缓坐下。


    漆黑的眸光落在了斗彩花鸟纹提梁壶上。


    月白色的壶盖剧烈颤着,热气弥漫,壶中茶汤已不知道滚过几回了。


    她略一思索,柔声提醒道:“爷,茶汤老了。请爷允准,再烧一壶。”


    胤禛意外挑眉,抬眸问道:“你会烹茶?”


    茗鸳小手抄起了黄梨木矮桌上月白的巾帕,小心包裹着提梁壶高高的壶柄。


    拎着缓缓移开了火炉,方轻声道:“嫡额娘请离宫的嬷嬷教习大姐姐规矩,二姐姐与我跟着学过几日。”


    “其中,便有烹茶。”


    胤禛食指轻点了点桌面,没有深问。


    八旗人家,请离宫的嬷嬷、宫女教导学习,不算稀罕。


    他这会儿倒高看了都骑尉夫人几分,都骑尉一宅子事儿,老人家尚能允准庶出子女与嫡出女儿一同学习。


    这份远见,倒是难得。


    胤禛深看了眼人,淡淡应了。


    傍晚时分,他听着雨声忽生了兴致,吩咐苏培盛取来了茶具。


    接了雨水煮茶。


    经那婢女一闹,他兴味索然,早没了耐心烧水烹茶。


    若有人煮好了给他,他倒是乐意的。


    天越发昏了。


    苏培盛“呼”一声,吹亮了火折子,引燃了书房紫檀木案几上小臂粗的羊脂蜡。


    得了应允,茗鸳缓缓站直了身体,轻声道:“劳苏公公换一壶水。”


    苏培盛眸光微闪了闪,觑了紫檀木榻几右侧,眉舒目展的阿哥爷眼,拎着提梁壶出了屋子。


    ……


    风时急时徐,吹拂过黄梨木矮桌上燃烧的炉火,火舌吞吐。


    女子白皙的面容映得火红,她双颊微烫,稍侧过了脸。


    迎着冷风,缓了会儿。


    漆黑的眸光落在了雨中瑟瑟的杏花树上,风雨肆虐,枝丫之上已无杏花。


    她轻眨了眨眼睛,缓缓垂下了眸光。


    胤禛顺着姑娘眸光看去,嘴角轻抽了抽,他站直了身躯,缓步行至窗扉处,“啪”一声阖上窗扇。


    停了须臾,他坐回了竹几。


    四目相对,胤禛凝视着姑娘清泠泠、湿漉漉的眉眼,舒朗的面容似被火苗舔过一般,倏然热了。


    他抿了抿唇,漫不经心问:“说说,寻爷何事?”


    姑娘小手轻攥成拳,抬起了眉眼,迎着男子冷眸郑重答道:“请罪。”


    两字落下,似尾羽落在他心间,轻飘飘的,透着柔软。


    胤禛轻笑出声,低低反问,“请罪?”


    他没见过哪个请罪的,似她这般,他问:“什么罪?”


    姑娘面露茫然,秀眉微拧了拧,轻声提醒道:“说……说过了呀。”


    她说完,便有些悔了,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如何补救。


    尚踟蹰着,苏培盛端着紫檀嵌樱木方盘,行至屋中。


    他和气的五官这会儿更和气了几分,微弯着身躯,搁下新换的粉彩花鸟纹提梁壶,并两碟子糕点。


    茗鸳迎着人儿,感激一笑。


    fen嫩的小手捉过提梁壶高高的壶柄,指尖蓄力,搁置在跳跃的火舌上。


    面上热意稍稍减去。


    候茶、烫壶、倒水、置茶……姑娘漆黑的眉眼紧盯着指尖,神色坦然。


    胤禛含笑看着,并不揭穿。


    茶还未入喉,吓坏了人,便不好了。


    铜质烛台上,小臂粗的羊脂矮下了些许,烛火轻晃,胤禛的视线微有些模糊。


    橙黄色光晕下,女子眉眼如画,肌肤似雪,唇腹处薄薄的口脂,叫清泠泠的人儿平添几分妩媚。


    第一回,他见她傅粉施朱,朱翠环绕,娇艳动人,不可方物。


    他不觉已看了人许久。


    茶汤“咕嘟嘟”响着,胤禛掩唇轻咳。


    姑娘小手微抬,fen嫩指尖捏着缠枝莲花纹青花瓷盏,轻轻递至了男子眼前。


    浅藕荷绸镶边百摺旗袍宽大的袖口,顺着姑娘的小臂缓缓滑下,白皙的皮肤似玉般细嫩光滑,大剌剌亮在了男子眼前。


    晃了他眼睛。


    寒风凛冽,他却不知怎么了,身躯渐热了起来。


    略一思忖,男子挺直的身躯后移了点儿,既离远了炉火,又离远了人儿。


    缓缓垂眸,凝视着浅碧色茶汤。


    去岁谷雨时节的龙井,搁到了这会儿,算不得新了。


    经她烹煮,茶汤嫩绿、微透着黄,倒算澄澈。


    胤禛漫不经心接过了茶盏,鼻尖稍停了停,嗅着茶水淡淡的清香。


    须臾,饱满的唇腹印上青花瓷盏沿,略一倾斜,茶汤入喉。


    味道比他预想,好了很多。


    胤禛眉舒目展,浅浅啜饮着,这会儿,他耐心十足。


    一盏茶尽,他轻轻搁置了茶盏,缓缓抬眸,看了眼人。


    茗鸳屏息凝神,男子茶盏甫一搁下,她小手轻捉起提壶,缓缓倾斜。


    水流的“汩汩”流淌声响起。


    一盏未满,男子勾唇浅笑,温言道:“自个烹的茶,不自个儿尝尝?”


    他话一出,“汩汩”得流水声,停在了半空。


    茗鸳提壶的小手轻晃了晃,抬眸冲着男子浅浅一笑,手臂稍移。


    缠枝莲花青花瓷盏,一套八个。


    她就近选了个,正要注水。胤禛抬手,温热的手掌压在她fen嫩的小手上。


    稍一用力,提梁壶缓缓落回了桌面。


    胤禛修长指尖轻捏着瓷盏,慢慢递至了她唇边,茶汤的水雾扑了满面。


    茗鸳面颊一红,倒没扭捏,唇瓣缓缓印上,就这他手匆匆啜饮了口。


    什么味儿,她心慌着,并品不出来。


    胤禛失笑,他慢腾腾收回了手,浅棕色眸光落在青花瓷盏沿淡粉色口脂上。


    好一会儿过去,方轻轻搁下了茶盏,盏中浅碧色的茶汤漾开了水纹。


    一圈漫过一圈。


    男子面上的笑意尚未退去,眸光却分明冷了,他凝视人儿,嗓音淡淡的道:“茶喝过了,过来,说说你的罪吧。”


    茗鸳心上一紧,她便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小手攥成了拳,轻撩开袍角,缓缓站直了身躯,曲膝道:“奴才驭下不严,纵屋中婢女失了分寸,冲撞了四爷。”


    “请四爷责罚。”小姑娘颤着嗓音正色说道。


    她眸光轻闪,似有水光,这份子自责不似作伪。


    胤禛微眯起眼眸,轻声问道:“你的罪,便只有这一桩么?”


    他话落下,一阵子声响传来,似柔软的身躯撞上门扉、隔断。


    闷闷的。


    男子清俊的面容陡然沉了,他倏然站直了身体,冲着门扉处冷声道:“爷若再听见响儿,你们便与那婢子一同受罚。”


    薄薄的蝉翼纱上,几道人影匆匆闪过。


    胤禛神色稍愉,缓和了语气,方同屋中人儿道:“你贴身的婢女,可要见人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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