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恭喜皇兄。
“卿卿。”
雨夜惊雷不止,男音声浅,像余音绕在弦上,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拨,言卿卿还是听见了。
一抬头便看见一个赤黄的身影出现,数日不见,他更加清瘦了不少,面容瘦削,脸色虚白。许是下了雨的缘故,流明的衣袍湿了太半,幞头上的两只软脚耷拉在肩头,浑浑噩噩,不见一丝气力。
“明,明哥哥。”言卿卿双目圆睁地看向流明,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容颜,忐忑不安地问,“明哥哥,你都听见了吗?”
流明走进来,对于方才听见的一切,未执一词。他拾起言卿卿身上的白纱裙,为她穿上。梳妆台的一角放着大婚时流明亲手送与言卿卿的凤簪,流明走上前拿了出来,用凤簪给错愕的美人绾发成髻。
“卿卿,你真美。”流明深深地望着眼前的美人,眼底是满满的不舍与怜惜。
“明哥哥……”言卿卿双臂环住流明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他。
她在示弱,一声轻唤足以让流明反拥住她,感受着背部长臂收紧的力量,言卿卿的目光略过流明的肩膀,看向内室冉冉升起的香雾。
不久之前,这香雾只会在大兴宫里出现。
言卿卿一瞬不瞬地盯着香炉中不断升起的香雾,好似这香料的燃烧永远都没有尽头,她看在眼底的不只有这些,还有当初下定决心在香料与炭火中掺杂东西时的场景。
没有后悔,没有罪恶感。犹如此刻,流明正深深地拥着她,如同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他爱护地拥着她的身体,紧紧地,不愿意松开。
她的视线转向香雾旁的铜镜上,镜子映出两个人,流明背对着铜镜拥着言卿卿,而言卿卿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铜镜看。
而后,她抬起左手,拔掉了头上的凤簪,对向了男人的后颈。
“陛下!”
流明大梦初醒,顷刻间松开了怀抱,也正是这时,耳边传来一道异样的声音。
他看向了声音的来源,瞠目结舌。
凤簪狠狠地刺入,鲜血涓涓流出,染红了白皙修长的脖颈,染红了莹润的细指,染红了纯白若雪的纱裙。
“明……明……明……”尖锐锋利的凤簪刺入喉咙,一双美目睁到最大,樱唇轻启,哪怕是一个字,都再也无法完整地说出来。
言卿卿不可思议地望着流明,不可思议地看向刺入自己喉咙的凤簪,以及,正拿着这根凤簪的,属于自己的左手。
流明如是震惊万分地看着言卿卿,一双眼睛上下来回,鲜血刺痛了他的眼睛,更让他后知后觉。
“卿卿,你……”
如果不是那一声陛下,言卿卿手里的凤簪,是刺向他的。
意识到这个真相,流明再也忍不住,倒退两步的同时,一口鲜血破口而出,星星点点喷溅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纱裙上。
“陛下,陛下。”秋蝉不顾其他闯入内殿,赶在最后一刻,将摇摇欲坠的流明扶住了。
“来人啊,来人!”秋蝉朝外大喊,她瘫坐在地上,抱着流明的身体,一只手来回地擦拭天子唇畔的鲜血,急得眼泪掉下来,一声一声地叫着陛下。
流明的视线还在几步之遥的言卿卿身上。她目瞪口呆,想要说出话来,然而凤簪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喉咙,左手还握着凤簪,她不敢松开,比起不能说话的恐惧,此时此刻拔出凤簪才是更让她惊恐的一件事。
言卿卿动了动唇,嘴巴微张,她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发出声的,只有一个个短促的啊字。
最后,她跪在了地上,任由鲜血将剩下的白纱染红。
窗外闪电白光,雷声大作,倾盆的大雨响个不停,象征着今夜不再宁静。
一夜风云变换,乌云犹在,下了一夜的大雨渐息,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雷声终止,只是淋了一夜雨的朱墙黄瓦仍旧浸在雨水中,地面上积攒了一夜的雨水不知何时才能褪去。
早朝结束,流越匆匆从前朝赶到大兴宫,步入寝殿,流明已经醒了,正在喝药。
“你来了。”流明看了他一眼,将药碗中的汤药一仰而尽。
众人退散,留下兄弟二人。
流明靠在软枕上,哑着嗓子问:“她怎么样?”
她,自然是言卿卿。
昨夜事发突然。言卿卿失手自戕未遂,流明吐血昏迷,一晚上,宫里忙来忙去,此刻才终于能安静下来。
经此一夜,流明已然明白流越不愿让他去见言卿卿的原因。真相事实无论是从言卿卿口中听到,还是流越转述,对流明来说,都不重要了。
当亲身经历的那一刻,目睹言卿卿本该刺向他的凤簪阴差阳错刺哑了她自己,流明无需再听到任何解释。
流越沉吟一声,面色凝重地摇头:“性命无虞。但……太医说,她恐怕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流明闻言,双眼一闭,陷入了沉默。
“既然这样,她废了嗓子,便不用挪去冷宫。”良久,流明才开口,“终生幽禁在永安宫,无诏不得出。”
西耳房内,秋蝉还在倚门看向寝殿的方向。
昨夜安少音突然进宫,众人寻流越不得,最后还是云嬷嬷道出了实情。得知流越去了永安宫,连陛下也坐不住,随安少音一同前往后宫。
秋蝉担心流明的身体,自然也跟了过去。在正殿外,同陛下一起将言卿卿的话听了个遍。
流越带着安少音离开之后,流明便走了进去。秋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情感大于理智占了上乘,踏入了殿门。
正好看到言卿卿拔出凤簪,情急之下秋蝉一声大喊。流明大恸,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秋蝉照顾了整整一夜,当下眼窝凹陷,脑袋有些昏沉沉的。
陛下醒来后不愿意见任何人,秋蝉再没能进去,只能这样望着寝殿的方向聊表心意。
安少音站在一旁,昨夜大雨,她没再出宫,而是在宫里歇了一晚。
不久前刚至西耳房,安少音看着秋蝉虚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忧道:“秋蝉,瞧你脸色这么差,还是赶紧去休息。”
“我陪你。”
秋蝉看向安少音,继而将视线转移到她衣下隆起的山丘,不忍看到安少音陪她这么久,秋蝉点头,表示这就去休息。
来到内室,云嬷嬷已经铺好衾被。昨夜她看在眼里,今早劝了许久都没能让秋蝉休息,不得已才去请了安少音过来。
好在安少音的话管用,秋蝉很快就来到内室,云嬷嬷为她更衣,衣服将将脱至一半,面前的人身子一歪,朝床上倒了下去。
惊得安少音忙吩咐冬儿去叫青辞过来。
不多时,青辞过来诊脉,短短地道出了三个字。
“是喜脉。”
此言一出,在场一人无不一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云嬷嬷,她忍不住惊叫一声,喜不自胜地像青辞确认了两次后,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好,好。”安少音一会儿望望青辞,一会儿望望冬儿,最后看向躺在床上昏睡的秋蝉,欣慰地直点头,“回京这么久,宫里终于有了一件喜事。再有几天是陛下的生辰,这,这种真的是,喜上加喜啊。”
更消说,秋蝉的身份。陛下虽然默许了她留在大兴宫,但一直未明确表示。没有人会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这下,秋蝉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宫里。
这边厢,寝殿内,流越认同了流明作出的决定,幽禁中宫的旨意才刚刚下去。
流明再度陷入了沉默,他现在已经没有想说的话,整个人空荡荡的,即使陪他的是亲弟弟,流明都不想再开口说一个字。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殿外传来云嬷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
软帘掀开,流越向外看去,一眼所见是嬷嬷眉飞色舞的笑颜,上了年岁的眼角堆满了皱纹,她开心地合不拢嘴。
未及流越拧眉,就听云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提高了嗓音。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云嬷嬷喜形于色,激动不已,“秋蝉有喜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流越喜不自胜,未来及蹙起的眉头转瞬间舒展开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皇兄,面色虚白的天子双眼里流过了光,神情看似未变,但流越还是捕捉到皇兄嘴角微不可查的一抹弧度。
这么多年了,流明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怎能不开心,不激动呢。
“恭喜皇兄。”流越双眼一眯,笑容尽显。
流明的心绪亦是十分激动,突如其来的喜脉让他有一瞬的心乱,不过很快,不甚明显的喜悦渐凛,最后归于平静。
“来人!”
很快高公公走了进来,流明颔首,开口道:“传朕旨意,封秋蝉为妃,择吉日册封。”
“是。”高公公领旨,得令离去。云嬷嬷还沉浸在欢喜中,听到陛下册封秋蝉的旨意,喜笑颜开,跪拜在地,先替秋蝉向陛下道谢。
流明扯了扯嘴角,大手一挥,先后进来的两人相继离开。不多时,殿内又只剩兄弟二人。
流越显然注意到流明的眼神变化,喜悦转瞬即逝,到现在,流明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任何喜悦之色,反而愈发凝重,迸发着冷意。
流越灵光一闪,意识到皇兄此刻的心境,试探地轻唤:“皇兄……”
“阿越,秋蝉进宫才多久,朕便有孩子了。”流明身体向后靠着,他抬头看着顶上的金黄纱幔,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看来,她真的不想怀上朕的孩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西耳房的两人从云嬷嬷口中得知了陛下册封秋蝉的旨意。
适才刚给秋蝉喂过安胎药,这厢人还在沉睡。三人挪到次间,安少音的身子愈发笨重,需得冬儿小心搀扶才能坐在软塌上。
云嬷嬷端来糕点与牛乳茶,三个人围着聊天。
冬儿单纯,由心为秋蝉感到开心,只觉得秋蝉有福气,这才进宫多久,就有了身子,哪像中宫。
“皇后娘娘进宫这么多年都没消息。”冬儿咂咂嘴说着,大脑转了转,有些疑惑,“奇怪,就算是陛下……为什么秋蝉进宫不到一个多月就有了呢?”
“冬儿!”安少音呵斥了丫头一声,怒瞪看着她,冬儿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捂住了嘴巴。
一脸带喜的云嬷嬷都收敛了笑容,大抵是想到不久前在寝殿里见到的一切,陷入喜悦的嬷嬷迟钝恍然,为何陛下的喜色转瞬即逝。
言卿卿进宫四年无所出,众人皆道是陛下体弱的缘故。兴许,就连陛下都认定是自己身体的原因。
现在秋蝉有了身子,如冬儿所言,她才进宫多久?半个月前陛下就不再发作,秋蝉侍寝的次数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如中宫的一个零头……
之所以四年没有动静,源头不是出自陛下,而是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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