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雪花从天穹上洒落下来,将这片山河妆点得清澈大气,好像等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后,世间的污秽也会跟着一并消亡。


    马车离太极殿不算远,秋崇明很快就将淮玉背回到了车前。


    “检测到程序错乱,现进行智能修复,即将抽离宿主意识。”


    一声短促的开机提示音后,系统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淮玉怔怔地借着这幅躯壳,被动看完了眼前的所有情景。


    每一帧每一幕都熟悉得令他无法呼吸,也真实得让他无法相信。


    “……小爱,这些是我以前的记忆对不对,是我和秋崇明的过去?”


    脑海中的屏幕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中央的面板上不停地有冗长的代码字符来回变幻,可一向对淮玉有问必答的小爱却迟迟不肯开口。


    这一场意外发生得太突然。


    在小爱的程序设定中,宿主在绑定期间是绝对不可能触碰到已经删除的记忆。


    在淮玉之前,她也接手过不少前任宿主,可是没有哪一任宿主是像淮玉这样,对过去的经历有这般近乎疯狂的执念。


    小爱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淮玉刚刚接受绑定,她还没有完全掌控淮玉的机体控制权,可刚刚在劳工坊,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淮玉的抗拒和抵制。


    他拼尽全力地要将那些已经碾成齑粉、撕成碎片的记忆重新拼接起来,情绪翻涌间连带着系统都被影响得超了负荷。


    好在小爱反应快,在淮玉自己把自己逼死前强行让他进入了休眠。


    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就算陷入了深度睡眠,淮玉还是在潜意识里拼凑这些的记忆碎片。


    ……这绝对不是她想看到的情况。


    “当前系统出现未知错误,检测到宿主正在经历虚构副本,紧急修复中……”小爱随口瞎扯了一个虚构副本来蒙混过关,将注意力放在了显示屏幕里的进度条上。


    进度条上的数值显示90%,再有10%,淮玉的意识就可以从当前的记忆中剥离。


    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内,秋崇明已经将淮玉抱进了暖意融融的马车。


    车厢内的空间不大,只需一捧安神的檀香就足以充盈满室,坐两个人勉强刚刚好。


    身下和脚下都是柔软的毛毯,车内的地面上也放了精致的暖炉,淮玉刚被秋崇明放下,就觉得脚腕处一阵微凉的触觉。


    秋崇明坐在他的身边,伸手帮他脱下了在雪地里湿透了的鞋袜,五指轻轻握在淮玉的脚腕上,指腹微凉。


    小孩儿还没有完全长开,所以骨架小,腕骨更是小巧到一手就可以握住,掌心下的皮肤白皙而稚嫩。


    秋崇明低着头,从淮玉的角度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却能够察觉到他的力度轻盈。


    淮玉怔怔地看着对方,看他将手伸到暖炉上煨了煨,等将自己的手煨暖和了才又抚上淮玉已经冻得通红的脚趾。


    温暖的触觉顺着两人相贴的肌肤一路蔓延,淮玉有一瞬间是愿意相信系统的解释的。


    这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是他和秋崇明的过去呢。


    他对秋崇明是怎样的感觉他是清楚的,秋崇明这样一个阴狠自大又目中无人的擅权者,怎么会有这般温柔的举动。


    更何况,淮玉虽然无法控制这具躯体的言行举止,却可以窥察到他的情绪。


    这样强烈到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依赖和信任,浓郁到让人感同身受的眷恋和不舍,怎么会出现在他和秋崇明之间。


    “秋崇明。”淮玉听到了这具躯体的声音。


    秋崇明闻声动作微顿,连眼皮都懒得抬:“臭小鬼,没大没小地叫谁呢?”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受到冷落的小脚丫,脚背微微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作坏地在他的大腿上点了点。


    “只准你叫我小鬼,就不准我叫你秋崇明么?”小孩儿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微微屈膝,身子向前挪了一些,离秋崇明更近了。


    “你这么凶……肯定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叫你的名字?是不是?”


    小孩儿默默观察着秋崇明的表情,看对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心里竟然有些小得意。


    “以前也从来没有人叫我小鬼,礼尚往来,我也要做第一个敢光明正大叫你名字的人……嗯,在我没有允许别人也叫我小鬼前,你也不许让别人叫你的名字,只能我叫你。”


    “好不好嘛,嗯?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秋崇明,皇叔、好皇叔,好不好嘛?”


    ……


    看着眼前的这幅情景,淮玉觉得心底深处被一种难以忽视的情绪充盈。


    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禁锢破土而生,可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示屏幕上的进度条终于拉到了百分百。


    系统再度出声提醒:“系统修复完成,五秒后将抽离宿主意识。”


    淮玉微微蹙眉:“等一等!”


    可惜没有什么用,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抽离出了这具少年时期的躯体。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崩离,在淮玉的意识彻底被系统抽离前,他突然看到了秋崇明抬起了头,半晌后才啼笑皆非地说了个字。


    他说好。


    ……是应允了淮玉的话,从此以后,秋崇明的名姓只为淮玉而存在。


    淮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过,兀得红了眼眶。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飘离了马车,眼前的场景不断地变小,逐渐地在淮玉的眼中化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点。


    这场大雪还在继续,雪花纷纷洒落,很快就覆盖住了秋崇明背着淮玉走过的道路,将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并埋没。


    天地之间重归寂寥皎洁。


    正如淮玉的这一场“梦”,只能当做镜中花,只能视为水中月。


    而此时此刻的另一边,整座太极殿也是一派人仰马翻的光景。


    秋崇明在落到太极殿前的一瞬间就收起了后背上的羽翼,眨眼间,硕大的漆黑双翼就开始不断缩小,重新蛰伏到了后背上的翼孔里。


    殿里的宫人刚看见秋崇明怀里紧紧抱着个人钻进后殿,连怀里的人是谁都还没看清楚,下一秒就被温八和其他影卫连推带赶地撵了出去。


    秋崇明将淮玉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没想到怀里的小东西刚挨上柔软的床褥,就蜷着身子又凑到了秋崇明的身边,极为依恋地蹭了蹭秋崇明微凉的指尖。


    “皇叔……我好冷,好冷……”


    小孩儿分明意识不清,却还是凭着直觉叫着秋崇明的名字,他被冻得牙关打架,声音又轻又软,轻飘飘的。


    秋崇明看他呢喃,弯腰去听,等听清了淮玉的话,猛地攥紧了拳,心都乱了。


    “小鬼别怕,皇叔就在这儿,皇叔陪着你。”秋崇明轻声安慰着榻上的小孩儿,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却凑到淮玉的脸颊上。


    小孩儿原本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了成形的淡蓝色鳞片,这些鱼鳞并不完全相连,反而一堆一堆地显现。


    秋崇明的指尖缓缓滑动,面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凝重下来。


    刚才在劳工坊时还只有眼下的一小片,不过这么一小段路程,已经近乎蔓延到了整张脸,就连脖颈上也已经出现了。


    如果再不加控制,淮玉很快就会在他面前显形,彻底恢复鲛人的形态。


    秋崇明紧锁双眉,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也就是这时,淮玉突然攥紧了他的衣角,难受地在手里不停搅动。


    修剪圆润的指甲抑制不住地勾刮面料上的花纹,很快就将上面绣着的金丝银线尽数勾断了。


    淮玉觉得心脏都快冻成一块冰了,这样的痛苦好像没有尽头,几欲将他折磨疯。


    “我好疼……我想死、求、求求你……我好冷。”淮玉捂着胸口,呼出的气都是肉眼可见的冷气,睫毛上很快就凝结了一层霜。


    他受不住地捂着自己的心脏,心脏被冷意逼得痛苦不堪,淮玉受不住这份疼,哪怕让他缓一下也好。


    他抬起自己的胳膊放到嘴边,眼看着就要狠狠咬下去,却在最后一刻被秋崇明止住。


    秋崇明将他捞进怀里,一手攥住淮玉想要自残的胳膊背到他的身后,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让小孩儿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


    秋崇明微微侧过头,在他的耳边轻声呵气,唇瓣若有若无地擦过淮玉毫无血色的耳垂,像极了恋人之间的缠绵轻吻。


    “……小鬼,别伤害自己,乖,咬我。”


    耳边的热气氤氲,淮玉瞬间就失去了理智,顺从本能般狠狠一口咬住了秋崇明的脖子。


    秋崇明痛得闷哼一声,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反而将淮玉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秋崇明眸色微寒,等温八走进后殿的时候,迎面就听到了秋崇明携着暴怒的一声滚。


    床幔被秋崇明一手拉过,正巧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温八连忙单膝下跪:“皇爷息怒,千秋池已经布置妥当,殿中奴仆都已经退下了。”


    秋崇明没说话,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跪着的人,半晌后才让他站起了身。


    他还没来得及吩咐,没想到温八已经快人一步地备好了一切。


    连一个影卫也看出了端倪。


    秋崇明眸色微寒,实在是想不通淮玉为什么会沾上寒症。


    这病困扰他多年,是他从母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两月一发作,发作时全身上下就如同坠身冰窟,冷得恨不得当场去死。


    可是淮玉不论是在他身边的那十年还是回宫后的这八年,从来没有一丁半点身患寒症的表现,怎么会突然沾上这个病。


    秋崇明微敛心神,苦思无果。


    掌心下的身体颤抖得不像话,秋崇明被小孩儿隐隐的哭腔惹得快心疼死了,连忙收拢手臂,打算抱他去千秋池。


    结果下一秒,秋崇明就身形一僵,脚下仿佛生了根,直接定在了原地。


    小孩儿埋首在他的脖颈间,哭得一抽一抽的,明明疼得无法忍受,却再也没张嘴去咬秋崇明。


    他的唇贴在秋崇明脖间那道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上,探出柔软的舌,心疼地舔了舔,好像这样做,就能减轻伤口的疼痛。


    秋崇明表情有些呆滞,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抬了抬指尖,揽着淮玉的腰肢将人圈在了怀里。


    淮玉这是在……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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