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沧离开的时候没料到自己会被困住,因此只是简单关好店门,店外书架仍放着任人取看的书,连门口的风铃也仍旧在风里晃动。
沈榕榕站在门口看路楠,眉毛一挑:“哈,风铃。”
路楠从屋檐瓦片下摸到备用钥匙,沈榕榕又笑:“噢,钥匙。”
路楠:“你再阴阳怪气……”
沈榕榕夺过钥匙自行开门,当先走进故我堂。感应到路楠,三只猫原本乖乖坐在门前歪头等她。沈榕榕一踏进门,三猫如同受惊的野兽,四蹄乱攒地滚进店铺深处,撞出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
两人把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放好,路楠趴在地上安抚藏进柜子角落的猫。沈榕榕在店里转来转去。
“还挺有格调。”她点评,“这个布置,这个格局和层次,绝对不是随便堆出来的,有高手指点。”
故我堂的书架放在店铺深处,避光、避湿;其他各类二手货品则放在可以从门口和橱窗能看到的地方,旧相框里放七十年代戏曲表演的照片,旁边是折好的戏服,戏服旁边是小的复原头面,循着动线走进去,处处都是花了心机的设计。门前那两个书架更是招徕客人的活招牌,有的书可以免费拿走,有的书则需要支付一点点费用。若是不想带走,就地翻看也没关系。
看似闲散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沈榕榕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赞赏地点头。这个位置可以饱览店铺全景,身后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妙啊。”她举起手机拍个不停,“我店准备重新装修,正在找设计师。”
地上摆着几十本书,路楠翻了几下,都是陈旧的印本,内容大多是名人随笔,巴金鲁迅舒庆春。宋沧走得匆忙,这些还没收拾好,窗边放了造型古怪的机器,路楠看不出它用途。
胆子最大的小三花窜到沙发边,站起来,探出三角形脑袋看沈榕榕。沈榕榕把手放下,小猫谨慎抬起爪子,眼睛盯紧沈榕榕,很轻、很慢地放下,用抚摸的力道拍她手背。
猫收起了指甲,肉垫很柔软。沈榕榕和它对视,忽然笑笑,想摸它耳朵。她才一动,猫再度滚爬逃开,又是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
刚收拾好东西的路楠:“……沈榕榕!”
沈榕榕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等等啊,宋沧说生病的是那只小猫?这么活泼,哪儿像生病?”
路楠从桌下抱起小三花,确实横竖看不出它哪儿不舒服。她隐隐猜到,自己又被宋沧给骗了。做核酸、被隔离是真的,小猫生病看医生,肯定是假的。猫乖乖地叫,她犹豫片刻,最后在店里找出笼状的猫包,把三花放了进去。
“好好看家,不许打架。”路楠对剩下的黑猫白猫说。出了门才想起,这句好像是宋沧常挂在嘴边的话。
果冻医院白天相当热闹,除了猫猫狗狗,还有兔子、鹦鹉,角落玻璃橱里一条金色的蛇缓缓蠕动,沈榕榕又拿起手机拍个没完。三花被路楠抱着,和黄金蟒隔着玻璃对视,乖得很怂。
路楠报出宋沧名头,前台接待员便恍然大悟。很快,当夜有过一面之缘的胖男人走出来,捏着三花左看右看。路楠戴着口罩,他认不出来,问:“这猫有什么问题?”
路楠:“……宋沧说它生病了。”
她记得宋沧称他“山猪”,但总不好用绰号来称呼。目光一闪,看见胖男人胸前标牌写着名字:朱杉。
“没病没痛,是饿了吧?”朱杉摸摸三花的肚子,三花可怜巴巴看他,“没关系,我给它做个检查。麻烦您填个表,我好跟宋十八收钱。”
填表时看到“宠物名字”一栏,路楠迟疑了。朱杉正观察三花后足伤口的愈合情况,见路楠不写,凑过来一瞧:“哦,名字空着就行。宋十八不起名字的。”
这么一说,宋沧确实没有给故我堂的猫起过任何一个名字。
“他又不养猫。”朱杉笑道,“这些猫啊狗啊,他只收养一段时间,找到领养人就送走了。起什么名字?起名字就多了牵挂,不好脱手。”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路楠想起被宋沧送走的花猫。
朱杉:“一直……哦,他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叫宋十八?……对,没错,一直都这样。”
朱杉和宋沧认识的时间比高宴短,在宋沧开始收养流浪猫狗并为他们寻找主人开始,他开的果冻医院就成了流浪动物的定点医疗机构。后来宋沧成了果冻医院的股东,无论何时捡到新猫新狗,都带到医院让朱杉治疗。
故我堂里书籍、杂物太多,宋沧不敢把狗带回去,一般只带两三只猫。猫偶尔闹腾,偶尔温顺,宋沧很喜欢。
虽然喜欢,但他从不养久。和猫培养感情是不容易的,它们不容易被人类驯服。宋沧最多只养半年,半年之后哪怕搭上一堆赠品,他也要把猫送走。
这是个古怪习惯,但朋友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喜欢稳定的、长久的关系。”朱杉问路楠是不是宋沧女友,得到否定答案才继续说,“也跟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他爸妈做生意的,有个姐姐,比他大很多。爸妈出门工作,姐姐上学,宋沧没人照看,从小就被锁在小房间里,看书做作业,根本不能出门玩儿。所以他上大学之后就像脱缰野马,拉也拉不回来。让他长期养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首先他自己就是个没定性的人,就爱到处乱跑,怎么照顾宠物?”
路楠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儿宋沧是绝对不会跟她讲的,她对宋沧的了解实则少得可怜。“那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因为故我堂在这里。”朱杉说,“他没跟你说过故我堂的来历?”
回去的路上,路楠给宋沧发信息汇报三花猫的情况。宋沧回了个电话,路楠盯着手机看了十几秒才接。她印象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像贴着她耳朵说话。
沈榕榕把着方向盘,示意路楠开免提,无声地讲:我要听听流氓又撒什么谎。
宋沧声音很好听,嗓音没有抽烟人士惯常的沙哑,尾音带一点上挑的小尾巴。看不到他的时候更能察觉到他声音中的许多起伏和变化,比如他故意用温柔的口吻道谢:“谢谢,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路楠调整情绪,很冷冰冰地回答:“三花没病。”
宋沧:“没事,进了果冻医院,山猪总能给我查出点儿毛病来。”
香樟园的物业给滞留小区的人提供了隔离住所,宋沧要在那里度过整整十四天。他叮嘱路楠出行注意防护,唠嗑好久突然问:“这段时间,你能帮我看着故我堂吗?”
沈榕榕吹了声口哨。路楠想都不想:“不能。”
宋沧:“我会给你钱,就当帮我看看小猫吧。它们怕生,高宴现在又不在,我只能麻烦你。”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纵然你知道他的可怜巴巴是七分戏三分真,你也难以硬起心肠拒绝。路楠知道他又在做戏,踟蹰着不想答应。这人还没为那天的冒犯行为道歉,也没有解释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更没有……
拒绝的理由很多,路楠还没想透彻,宋沧又说:“两周,每天只需要帮我看店,处理一些日常的事情。劳务费一万,够吗?”
路楠果断:“成交!”
沈榕榕几乎和宋沧同步笑出声。路楠伸手去捏她大腿,沈榕榕无声地笑得更夸张。两人听见宋沧那刻意的,但仍旧很好听的声音:“路楠,谢谢你。”
路楠就这样成为了故我堂的临时员工。
故我堂面积不大,二楼路楠上不去,她每天进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开宋沧发来的长达数页的注意事项:开门先打扫卫生,保持书架清洁,消除异味,把可以低价售卖的书放到门外架子上,给花圃浇水,给猫们补充猫粮和饮水,并整理好前一夜的三猫争霸战场。
除了这些杂活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接待和应对到故我堂来的客人。
拜访故我堂的客人分三类:随意走进来的顾客,有目的而来的顾客,以及和宋沧有私交,来看新货的顾客。第一种寻常接待,第二种则必须跟宋沧沟通——为了和店主保持联系,路楠不得不加了宋沧微信。第三种则容易得多:先聊一会儿天,说说宋沧如今窘状,各自笑一会儿之后,主随客便,只要客人不招呼,路楠便任由他们在店里活动。有时候客人有要求,宋沧和路楠就相互配合,在拍卖网站上哄抬客人拍品的价格。
宋沧负责一切线上事宜,在网站、论坛里更新货品、谈妥价格,路楠根据他的指点寻找书籍或物品,打包寄出。为了准确找到书籍——宋沧称某种书籍故我堂有好几个不同印本,绝对不可发错——路楠跟他视频过好几次。
她看着画面里的宋沧一天比一天粗糙,胡茬也不打理,头发乱得像鸟窝,人却还是英俊的。可恨,长得好看就是得天独厚,路楠一边找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宋沧说笑话。
他还没有道歉。她牢牢记住这一点,从不以好脸色面对宋沧。
“最近有奇怪的人去过故我堂吗?”宋沧在手机里问。
路楠切换了后置摄像头,不让他看自己,镜头里几只猫在地板上晒太阳:“有仇家来找你寻仇?讨债?”
宋沧笑:“嗯,讨债。”
他笑得很轻快,路楠想了想问:“情债?”
宋沧:“是啊,很大、很大的情债。”
路楠现在完全不知道他说话哪句真哪句假,冷笑两声,关掉视频。
几天之后的中午,路楠抱着笔记本在许思文的空间和微博上寻找梁栩、章棋的蛛丝马迹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风声与风铃声一同灌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丰满女子大步迈进故我堂。
“宋沧呢?”她看一眼路楠,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看向二楼,“宋十八!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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