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内,崔昭如喝下整整一碗凉水才平静心绪。
她纤细的手紧紧捧住破瓷碗,凉水重新倒上,水面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崔昭如微垂首,黑眸望向那一圈圈的涟漪,像是在看,又似乎没有在看。
过了会儿,她垂下的眼瞧见些灰色,已在她眼前。
崔昭如抬眼看去。
太子面容沉静温和,他仿佛空中皎月,永远平静高洁。话本子上说,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可以说给月亮,月亮永远不会背叛你。
崔昭如没有心事。
她只有担忧。关于今日所见的担忧。
“凉水伤身,添些热的,”思索间,太子在她的破瓷碗中添上热水,微微的暖意透过薄薄瓷壁贴在指尖,崔昭如看着他放下茶壶,转身拿一双木制的筷子,齐齐整整放在她的面前,以十分平和沉静的声音对她说,“不管发生什么,先吃些东西,免得坏了身体。”
他似乎永远沉静温和。
崔昭如却在想,许多事情是不知道远比知道好,不知道便不会被牵扯进来。她无法保证有牵扯后太子能安然无恙。
崔昭如呼出一口气,选择瞒下她心里的事,说起另一件。
“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了那天的那个杀手,他们找过来了,这里可能不能久待。”
太子皱眉道,“这么快?”
他放下拿起的木筷,过了会儿问崔昭如,“他们有几人?”
崔昭如:“我只看见四个。”
“昨日山峰落了雪,如今离开不算妥当,此地偏僻隐秘,照理说他们不该这样快找到,”太子细致地同崔昭如解释,最后问,“……郡主,四人中可有钟粹宫的内侍。”
崔昭如正忧愁他倘若问起四人分别是什么样、她认不认得时,她要如何作答。一听见这个问题,崔昭如便来不及想那些,她疑惑道,“殿下怎么知道?”
“我同钟粹宫冯内侍相熟,往年同他说过此地,他们能这样快找来,也许便是因此。”太子手指拂过高挺的鼻尖,不太好意思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崔昭如却惊奇道,“殿下在钟粹宫还有相熟的内侍呢?”
“嗯,有些交际,若来人是他,兴许还有转机,”太子将那碟子冒着腾腾热气的糖醋鱼推到崔昭如面前,温声道,“村中人多,地方分散,不会这样快找过来,郡主先吃些东西,吃好了便是要走也能多些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崔昭如总觉得他话语总是莫名地能安定人心。
两人真就在这儿吃好午饭才考虑其他事。
按照太子的记忆,内侍并不擅武。崔昭如原本想他们直接去寻,但被太子否决。
太子轻声安抚她,“我们直接现身,万一出了岔子便是真逃不脱,村中人多且常年干农活,力气比宫里人大上许多,我去托阿忠帮忙。”
崔昭如一想也是,他们二人都没学过武,此时拜托旁人确实是最佳选择。
外头正淅淅沥沥落着小雨,太子拿起斗笠戴好,转身同崔昭如说,“我走后,你将门关好,若有异动,便从后头的小门跑出去,那里连着山,寻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崔昭如正想说她也要去。
“郡主,无不将珍宝放入同一匣,倘若我们一起去,出现意外则再无转机,”太子又说,“现下我是去帮阿忠,寻人做事总不能让人独面危险。等到万无一失,我会来找郡主的。”
他说的自然有道理。
崔昭如只能满含担忧地点头。
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担忧之下,她将碗筷收拾好,又为前门上好锁,以免有人长驱直入毫无阻拦。静坐听雨时,崔昭如又想起自己心里的事。
许多情况下,太子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弱,这样几天下来,他似乎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不能总想着隐瞒,况且万一后面又出了什么岔子呢。
崔昭如暗下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处传来敲门声。
崔昭如心尖一紧。
“郡主,人寻到了。”
是太子的声音。
崔昭如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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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的母亲前几日已经下葬,贫困山村并没有多么声势浩大的葬礼,日子又是继续过,除却门口还未撤下的灵皤,其他似乎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四四方方的宅子,崔昭如与太子直入柴房。
他们站在室外,室内是阿忠粗声的呵斥,说着外乡人来他们村做什么,是什么目的,身上有没有钱财之类的话。
朴实善良的阿忠粗声粗气时真有几分恶霸模样。
崔昭如屏气凝神,听里头内侍的答复。
内侍没有理会阿忠的呵斥,却说。
“六郎,我知你在此,你若听得见,从此离开,不要再回家。”
“我会同她说你已死去。”
……
这便是对太子说的了。
原来这人竟是来救太子的?
钟粹宫与太子皇后势若水火,太子能让钟粹宫的人说出这些话,绝不是轻轻巧巧一句相熟便能算数的,不是救命之恩仿佛无法解释。
救一个敌人的心腹。
……
这事放在旁人那儿崔昭如一定不相信,可若是太子,她觉得好像也有可能。
崔昭如悄悄侧头望向站在身边的太子。
那张似兰如月的面容此刻有些出神,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是在考虑内侍的请求吗?其实离开也挺好,这样一个好的时机,走后山高水远,追风揽月,从此不再受任何拘束,比在宫中做一个傀儡太子,好过太多。
“殿下——”她扯了扯太子垂落的袖口,“咱们走吧。”
似乎没什么要问的了,已经知道来意,余下是太子的选择与她的事。
太子摇头,“等等,你停在这儿。”
崔昭如来不及阻止,便见他朝屋内走去,停在冯内侍面前,内侍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将原本的话又说了一遍,太子却只问,“她也要你杀清河吗?”
“不是也。”冯内侍答。
门外,崔昭如心头一紧,她惊异于太子是进去问她的事,也惊异于这个答案。
不是也。
那便是,杀她不杀太子。
……
可是杀她做什么?是要将她的死嫁祸在太子身上。这与北蛮又有什么关系?
崔昭如指尖紧紧掐在掌心。她知道上都不是好地方,可这些事情来得太快又太忽然,她深吸了两口气,勉强维持着心绪,听其中太子与内侍说话。
冯内侍似乎不欲多说,只讲,“您走吧,我会和她说您死了。其余事情您不要管。”
太子沉声道,“多谢,但不必。这些日子你便在这里等着吧。”
没了。
接下来太子便回到她的面前。
他解释道,“适才我必须出去问,他才会有回答。”
崔昭如点头,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其他人,殿下捉住了吗?”
太子:“绑住了。”
崔昭如深吸一口气,说起她今日迟疑的话题,“除却那个动手的人,其他的我在北州……也就是我父兄那儿见过,动手的那个相貌有些像北蛮人,他们要杀我,兴许同我父兄有关,军营上都有人与北蛮勾结。”
她不算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家碧玉,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能够分析许多,“幕后之人兴许和北蛮相关,是想要将我的死嫁祸在你身上,之后我父兄便会与你势如水火,可是……”
可是这有有什么用?
太子本就和他们崔家不合气,且一个傀儡太子能做什么?要嫁祸也应该嫁祸在谢辰行身上啊。
也不对,冯内侍是贵妃的人。
此事或许与贵妃有关……
崔昭如皱着眉头,耳畔又有如春风和煦的声音在说,“也许是想用我逼迫父皇吧,倘若我死,一切好说,倘若我不死,郡主的父兄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便是北蛮人的愿望了。”
北蛮人的愿望自然是要大徵内乱,要镇守北州的崔家与帝王离心。
崔昭如豁然开朗,唯有一处不解。
太子似乎能知道她心内所想,沉声道,“说来郡主或许不信,这些年父皇总是救我于水火,我想……或许他并非那样不在意我。”
好。
闭环了。
太子被嫁祸,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杀了她。太子有理由也有时机,如此父兄不罢休,必要一个交代,多半是一命换一命,陛下爱惜儿子不肯,那就只能乱了。
虽然崔昭如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觉得皇帝并非不看重他,但感情这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看不见的地方,皇帝也许真有一片慈爱之行。
“好了,冯内侍有意放我走,来的人并不多,现下都被村民捆住,咱们先不转移地方。但他们久久不归,后头便不一定了,需立马向宫里传讯,我已让阿忠帮忙去了。”
崔昭如怔怔道,“好……”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子。
太子仍旧是那个太子,同初见时一样,不健壮,无戾气,少锐利。他像一阵润物无声的春风春雨,看似柔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生机。
崔昭如这些日子不觉得太子弱了。
可这样多事情,他居然一会儿便安排得井井有条,前路后路全部照看好。仿佛有他在便什么也不需要怕了。这比她想象中强过太多。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崔昭如心底仿佛有什么在悄然生长,但她并不知道。
“郡主,咱们要准备离开了。”
在她怔愣的时候,太子又笑着说。
崔昭如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前些天是太子没有好,人也没来,担心打草惊蛇,如今确实应该要准备了。
两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住宅,那里尚且安全。
路上,崔昭如想起冯内侍的话,她斟酌着问,“殿下为什么不走?”
太子一怔,眉头稍稍皱起,似乎不解,“为什么要走?”
“他们不是要杀你,你当太子也不快活,为什么要当,为什么不走。”崔昭如闷声闷气地问,眼睛却仍看着太子,“反正我瞧你也有本事,并非离开宫就会死。”
太子听话后展颜笑了笑,“世上许多事情不是快不快活就能下定论的。”
他停下来,转身在老翁拿着的糖葫芦中挑了一串最好看的。
老翁过会儿要和阿忠的弟弟一块去镇上,糖葫芦和他木框中的药材一样,都是要去卖的。
太子付过钱,将那串最漂亮的糖葫芦递给崔昭如。
他说:“我是不大受宠,做太子也做的窝囊,可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好过太多。既然我生在皇家,是父皇的儿子,又有机会做太子,可以站在朝堂之上还能说出一些话、能做出一些事,那为什么要一走了之?”
明月高悬,孤寒枯寂,却与炎日一般,想要照耀世人。
他过得不算好,却在力所能及之处,努力要旁人过的好。
崔昭如说不上来感受,不再是可怜也不再是内疚愧疚。她只是良久不曾移开眼,只是心想太子笑得那样好看,好看到令她无法移开眼,只是感觉今日的糖葫芦很甜。
比往年都要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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