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烈马一般撒蹄奔腾开的竹马相比,太子是一盏清润温热的茶,似春风扶露般轻柔拭去崔昭如所有烦忧。她咽下一口温热的茶,在太子安抚声中将气愤掩下。
瞧瞧,瞧瞧。
谢辰行是什么狗都不理的家伙,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同太子能比吗?平白无故被骂了一通,太子还在说是他的错。
“不是你的错,”崔昭如放下茶盏,“是他头脑有病。”
她生平第一次出现不想同谢辰行结成夫妇的想法。
长大后嫁给谢辰行是她许多年前便知道的事,她从来不抗拒,她知道话本子里那样浓郁激烈的爱情只是少数,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遇见,谢辰行是她亲人选出的夫婿,也是她的竹马,倘若她没去北州,他们便会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这样很好,知根知底,很好。
可她去了北州,谢辰行也成了她讨厌的模样。
是谢辰行太讨人厌,绝不是因为旁的。
崔昭如蹲下揉弄小猫雪白的绒毛,心却另有所想,微微仰头,目光经过太子如玉的脸,她在心内将这话重复一遍。
回到长乐宫与长公主说起这件事,当长公主问是否与太子有关时,崔昭如也是这样回答的。
她太子帮她摘下的一枝杏花,垂着眼说,“不是,我只是觉得谢辰行不好。”
“哪里不好?”长公主坐在她旁边,柔声问。
崔昭如指尖揉擦枝干,“贵妃不好,谢辰行……我真的一定要嫁给他吗?”
“阿绪,五郎是最好的选择,”长公主伸手轻柔地整理她耳畔碎发,温声道,“贵妃不好,可你要嫁的人也不是贵妃,何况……总归五郎是喜欢你的,你不记得了吗?往年——”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崔昭如头一回打断母亲的话。
她皱着柳眉,
“阿娘,他变了,谢辰行现在特别无可理喻,为了根钗子打人,凶神恶煞得可吓人。与太子相比,他实在像个野人。”
“多大点事儿,打个平头百姓而已。”长公主却只说。
崔昭如握紧手帕,眸色暗了暗,没有搭话。
长公主又道,“不过说起来……”
她看向崔昭如,面容严肃,“阿绪你不会喜欢太子吧?”
这话问得轻飘飘,崔昭如却像五雷轰顶,惊诧从心尖迸出,与之而来的还有些莫名躁动,她眉眼唇齿说着震惊二字,几乎当场否决母亲,正言道,“怎么可能!”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奇怪心情,长公主从不拘于情爱更加不会发现。
长公主只是松了一口气,“也好。”
她温声笑道,“阿绪长大后还同往年一样心地善良,这样很好,不过可怜人也要有分寸,免得教旁人生出些不好的心思。”
崔昭如直言道,“太子他不会的,我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
长公主:“自然,阿娘不是说他会,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阿绪,你总是去重光殿,旁人要怎么想,你总是去见太子,旁人又要怎么想?说是救命恩人,可教人看来是你对他有意,是你同他亲近。”
崔昭如:“我……”
“阿娘知道,你没有这个心思,”
长公主想起今日太后同她说的话,是觉得女儿同太子有些亲密,她不觉得太子是个聪明的坏人,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子比起五郎还是要差一些,她劝道,
“救命的恩情,阿娘会报答他,但是以后你不要再为太子与五郎吵架,更不能说五郎比不上太子。五郎是什么样尊贵的人,太子又是什么不堪的出身。阿绪,这话任谁听了都会不高兴的。”
崔昭如争辩道,“我不是因为太子才同谢辰行吵架的。”
长公主不在意这个,直点头,“好,你不是,总归以后少见他一些。他救了你是好,可谁知道他有没有旁的心思,万一是要利用你呢,阿绪你身份尊贵又单纯,许多事情不会懂,阿娘只是不想要你受伤害,你答应阿娘好不好?”
崔昭如只觉得解释不通,她一颗心仿佛被什么笼罩住,如同夏季骤雨来临之前的空气,闷闷得透不过气。
她想说太子没有不堪没有卑贱不是那样的人。
她与太子没什么干系,是谢辰行自己有问题。
可面对母亲慈和的目光与期盼的神情,崔昭如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抬手用雪绸手帕遮住眼,“我知道了,阿娘,我有些乏困,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长公主见此只能离开。
她离开后,崔昭如并没有放下手帕。
素色手帕挡不住隐隐目光遮不住世间万物,反而令烛火的光更加温柔静谧。
温柔有时也代表着忧愁。善良的人总是多思。
崔昭如想起在话本子里看过的故事,总结一起来大约就是怀璧其罪,又或者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今夜之前,她想对太子好,想要对太子很好。
可是母亲说的没错。
她要嫁给谢辰行,她对太子明目张胆的好或许并不是真的好,那样似乎会害了太子。再者母亲的期盼不好落空……
崔昭如想了一夜,终于狠下决心。
即便不大开心,但在第二日青枝问她去不去重光殿时,她是说了不去。
/////
重光殿这些天因为崔昭如的到来而多了许多关注。
往日不愿意伺候太子的侍仆都从外头跑了回来。原先太子不得宠,无人照看,谁乐意伺候,太子不管事,他们自然跑去其他地方讨油水找门路。如今清河郡主在,这可是太后圣人的小心肝,身份不要太尊贵,若得郡主看中,今后如步青云。
于是侍仆们争先恐后、殷勤体贴、挤着脑袋往殿内凑,今日也不例外。
这几日郡主在重光殿用膳,小厨房的侍仆们最是用心,早早的摆好一桌子,金玉糖醋鱼、四季春芽白、颜色奶白的鲜烩鲈鱼汤……所有菜色都是郡主喜好,就等着被郡主夸赞一句。
然而从晌午等到午后也没见郡主身影。
侍仆们四处打探,听了消息,气哄哄便往殿内去,收拾东西继续找门路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将菜品带上,并对着重光殿的门槛啐了一口,低声斥道,
“真是晦气,就说他没造化。”
“可不是,还以为能怎么了呢,结果这才几日人就不搭理他了。”
……
这话说的自然是太子。
事情与太子没什么关系,但不妨碍他们在心底责骂太子。
有几个脾气坏一些,找到门路,自以为有些身份的,心底气不过,还要凑到太子面前去。
“太子殿下别等了,郡主不会来了。”
“郡主什么尊贵人,同您玩一玩罢了,您还当真了。”
“是呀,郡主同淮王殿下那是青梅竹马、天赐良缘,怎么看得上您呀~您还在别凑上去了,早些自谋生路,免得哪日死了也无人知。”
……
要说当众殴打太子,那自然不大可能,言语嘲讽却不算什么。只不过当嘲讽对象一直神情平和仿佛在说一路好走,要不要我再替你们收拾些行礼的时候,讥嘲得不到反馈,这就会很没意思。
几个侍仆讪讪离开。
殿内。
温润平和似玉人的太子殿下将茶盏轻放,同身边李为道,“这几个,早些处置。”
李为有些震惊。
他家太子是残忍冷酷,可是宫人这样的小角色从来不会在他眼里留下痕迹。嘲讽也好,奚落也好,从来没有。
今日却出了意外。
“奴才觉得……”
李为出言,他觉得不大好,宫里人忽然死去,说不准就要被盯着他们的人察觉什么,即便察觉不了,也有可能会为太子增添麻烦,这样的麻烦很没必要。
他想要规劝太子,这只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要。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太子凉凉地看过来,
“你也觉得天作之合?”
太子玄衣玉冠,眉眼温润清冷,静坐杏花树下像个冷清又悲悯的神明。他眸色与洗过墨的池水一般黑得浓郁而不见底,那样森冷,显得薄唇边落着的些微笑意更加生冷。
李为在一瞬间觉得,他问得不是天作之合,
而是,
‘你也想死?’
……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这件事只有李为知道。
而崔昭如心情不好这事知道的人便不少。
她没有去重光殿,也没有离开长乐宫,长公主过来看她,她也只说乏得很不想见人。是真有些乏,昨日夜里她一宿都没睡好,不仅是因往后不能再同的太子往来,更因一宿不绝的梦境。
这一回的梦境与往常不同,像是要出来什么,又什么都没出来,厚厚一层浓雾,她只能听到声音,听见一些可怕的事情,却什么也看不清。
崔昭如总觉得这又是预知梦,她也许能从里头多知道些关于玄衣男人的线索。
可她看不清。
梦里一宿,什么也没见到,自然心情不太好。
等到第二宿又如此,她便开始烦闷。
第二日出了太阳,她便想出去走走,心情开心些,也是长公主说谢辰行病了,要她去看看。崔昭如原本不想去,但长公主又拿那样的目光看着她。
脑袋疼得厉害,自然不想听母亲的唠叨。
崔昭如选好衣服出门,走到一半,听见几个扫地的侍仆在议论,
“重光殿那几个人没了舌头,宫里头是不是又闹鬼了。”
“什么鬼啊,是去趟钟粹宫罢了,传闻是因给太子做了一桌子菜,令贵妃厌烦。”
“贵妃心也太狠了,不过那桌子菜怎么就一定是给太子的,说不准是为郡主弄的呢,我听说郡主和太子关系不错。”
“谁知道呢?前些时候郡主在重光殿与淮王吵了架,淮王回去喝酒又摔下池塘冻着身子,贵妃也许是在给淮王出气,太子近来巴结上长公主,她动不了太子动不了郡主自然就拿底下人出气。”
“这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说吗?淮王说是因太子才吵得架,好像是见到太子与郡主抱在一块了。”
“我怎么听说是亲在一块儿被淮王当场瞧见了?”
“总之贵妃绝对不会放过太子,依我瞧那长公主也不会看顾太子多久。”
……
海棠花后,崔昭如秀丽的小脸上露出厌烦神色。
青枝扶着她的手,轻声道,“奴婢去把他们赶走吧?”
崔昭如深吸一口气,“算了。”
她转身便往回走。
青枝跟在她身后,“郡主不去钟粹宫了吗?现下要去哪儿啊——”
去钟粹宫?
不可能去的。
去哪儿?
……
崔昭如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她迫切想要抓住,可凉风吹过脸,她还是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那句抱在一块,又也许是亲在一块儿,又或者是因为贵妃动不了他们便要拿身边人出气。
这还会母亲看顾太子。
若是不看顾,若是太子仍旧是个小可怜,那是否说,被拔舌头的就是太子了?
崔昭如不敢去想。
她沉默着转身,在微凉的日光中离开花园。
她有些不想待在这儿了,不想待在宫内,不想见谢辰行,也害怕自己做出些别的事。
回到长乐宫,崔昭如便同太后说了要离开,说是花朝节将近,想去外头玩。
太后这点儿小要求自然是应允的,尤其是在长公主来到以后。
长公主手里拿着一页纸,在崔昭如离开后展开给太后看。
她神色忧愁,似有大事发生。
而太后在见到纸上的批语后,端严的面容也显现十二分愁绪。
长公主卷起信纸,同母亲道,“这已是确切的八字,可大师还是说不合,若是真不合,必然会出什么三长两短……”
太后皱着眉头,“小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现下就不行了?”
长公主:“兴许人的命会有变数,往年不是说阿绪不能出上都吗,后来身子又是去了北州才好的,总归,大师是准的,母后,亲事要不就算了。“
太后并没有回应她,只说,“不一定准的事,再看看。”
……
母女连心,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长公主还是清楚的。
她一定是在意卢家,想要阿绪当卢家的皇后。
可是,大师都说了不合,若阿绪真出什么事呢?
何况……卢明月还在,只要卢明月在,她作为皇后的母亲便没多少威风,卢明月又是那样的人,阿绪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长公主心下惆怅,见到远远走来的太子时眼中也有些不耐烦。
然而太子却仿若不知,站在她面前,将木匣子递给她。
“听郡主说姑母眼睛不大好,寄这里正好有母妃留下的明目丹,姑母若用了好,可按照纸上药方继续做。”
“寄便不打扰姑母了,以免招人口舌,连累姑母。”
他风姿玉树,气度斐然,又如此恭敬,且为人着想。
长公主瞬时心下畅快,只不满最后一句,道,“什么连累口舌,咱们姑侄还要怕那些?身子近来可好,走,姑母那儿来了些名画,你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她是谁?
她可是长公主殿下,国朝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能怕一个贵妃的口舌?
一个妾,令人这样寒颤担忧。
长公主对卢贵妃的不满又多了一层。
……
出了宫,崔昭如松出一口气。
为不必去与谢辰行见面而松气。
她又担忧着太子的境况。
也担心自己的未来。
逃避只是暂时,若未来成婚,她避无可避。
崔昭如想不明白日后要如何。
她没办法拒绝母亲,更没办法将父母亲安排好的家族希望毁在自己身上。对于朝政大事她一窍不通,心下烦闷无人可说,只能将书信寄给远方的兄长。
明月当空,愁绪万千。
崔昭如在烦忧之中进入梦乡。
她的梦依旧是朦胧的梦,与她看不见的心事一般朦胧。
梦外。
玄衣青年越过无边月色走入房内。
他的眸色在深夜之中由为漆黑,带着野兽觅食前的森凉,修长手指触在崔昭如眉眼之间,感受到肌肤温热,可怖的森凉才渐渐消失,那是寻到食物的餍足。
若是崔昭如睁开眼,一定会发现这人便是她口中,对她清清白白毫无心思的太子,是温润可欺的太子谢寄。
谢寄轻抚她的脸庞,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如同情人的呢喃。
他道,“竟直接走了。”
看来在崔昭如心底,还是家人的话要更重要些。
可家人又是真的家人吗?
想到白马寺传来的消,谢寄笑意愈浓。他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美丽面容,向来森冷的眸光柔情万分,轻声说,“算了,不怪阿绪,是他们不好。”
他褪去玄色外袍,悠然坐在少女榻边,亲昵而虔诚亲吻少女额间,
“夜安。”
“我的阿绪。”
她走,他便来寻。
有过日夜相伴怎愿意再分隔两地。
只是要再快一些。让那些碍眼之人消失得再快一些,要明目张胆的耳鬓厮磨来得再快一些。
不如便在,花朝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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