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这一觉睡得很沉。
即将醒来时,神经却没有得到充足睡眠的放松,而是一阵疲惫。
叶珏缓缓掀起眼皮,日薄西山,漫天彩云。
安静空旷的病房内暖气充盈。
床铺正对面的窗户没有拉窗帘,暖橘色的阳光斜斜洒入,一切都笼罩在一层静谧下。
目光触及到墙壁上悬挂的时钟。
叶珏一怔,怎么已经下午四点了?
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现在情况不对。
他立刻转头,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病房。
各种仪器配置得当,床头边立着输水架。
他艰难的撑着胳膊坐起身,脑袋一阵阵眩晕,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了出来。
缓过劲来后,叶珏又感觉脸上闷闷的。
他用完好的右手摸上脸,粗糙的质感有些熟悉,随手一拽,口罩随之落到腿上。
……口罩?
他困惑的捡起口罩,盯着它看了看。
……为什么一边输水,一边还要戴口罩。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好多事情却恍如隔日,毫无印象。
一觉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经意的抬头,他的目光划过窗户上的倒影。
面色淡淡的倒影同样也在看着“他”,黑发凤目,泪痣鲜艳。
大脑骤然陷入一片空白。
耳边一阵嗡鸣,叶珏猛地站起身,瞳孔皱缩着,难以置信的盯着玻璃窗上的自己。
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脸,他脸色煞白,立刻出声叫道:【系统!】
没有回应。
就在叶珏慌乱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莫名的直觉催促着他重新戴上口罩。
几乎是戴上口罩,坐回床上的下一秒,门便被彬彬有礼的敲响。
不待他开口,“咔哒”一声,锁匙旋转,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走了进来。
本就不大的病房顿时挤满了人。
最前方的男人面上含笑,对上叶珏的视线后一顿,眼神很是惊喜:“叶同学,你终于醒了。”
他看起来很年轻。
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温文儒雅,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又是金丝眼镜。
叶珏不适的移开视线,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男人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堪称温和的和他打了个招呼后,不请自来的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他的目光新奇又诡异,掺杂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你好,叶同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研究所的所长,我姓秦,叫做秦升。”
警惕的看着他,目光扫过那些将门缝和窗户挡的严严实实的研究人员们,叶珏敏锐的觉察到空气的紧绷。
他没有说话,嗓子眼却忽的痒了痒,控制不住的干咳一声。
这一声干咳,让秦升的面色愈发愧疚。
他近乎怜惜的看着叶珏,叹了口气:“抱歉,我们没有考虑到你身体的特殊性,苏打水里的安眠药是研究所研制的,按理来说,应该对beta们没有任何副作用。”
放在被子里的双手一紧,叶珏低垂着眸,一动不动。
太阳西下,最后一点光晕也消失不见。
病房内的灯光忽的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洒向地面。
男人仿佛没有看出他的紧张,而是继续道:“但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微弱的药性,还是让你足足昏迷了三天。”
如当头一棒。
所有问题皆在这句话中有了答案。
……他居然昏迷了足足三天。
脑中掀起滔天风浪,叶珏呼吸紧了紧,好在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口罩下,这细微的动作引不起关注。
密切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极为欣赏他的镇定,秦升道:“知道你住院后,我们第二天便化验了你的血液,知道吗叶同学,你的血液真是奇特极了。”
“我们据此研制出了一管试剂,药效极强。”
“只对特定的alpha有用。”
又是那股令叶珏头皮发麻的兴奋,男人勉力按捺住急切的呼吸,放柔了声音说:“先前关心心切,只抽了你一点血液。”
“不知道叶同学愿不愿意为研究所的科研事业,再奉献些血液呢?”
手掌紧握成拳,靠近门扉的研究人员装备齐全,打开了抽血专用的小盒子。
叶珏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秦升面色不变,含笑低斥一声:“着什么急,我们是很民主的,还是要看叶同学自己的意愿。”
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从男人眼里看到极深的觊觎与兴味,叶珏浑身发凉,口罩下的鼻息越发急促,却被他竭力压制。
看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一副强势做派的研究人员。
他终于知道这最后一次任务的可怕之处。
……路人甲buff完全消失。
他将以一个异类的身份,活在一本书里。
等待他的绝不是正常的生活,而是无数窥伺。
抽血的针尖泛着冰冷的银光。
叶珏努力想着对策,想要争取一点时间。
下一刻,秦升却笑了起来,并不给他任何机会。
“看来叶同学已经是默认了,既然如此……”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咔哒。”
紧接着,是一道不掩饰散漫的男声:“嗯?叶珏?”
alpha声音里似乎含着笑,淡淡的又敲了下门,语含玩味:“躲什么躲,开门。”
室内气氛陡然一变。
秦升猛地回过头,眼神惊疑不定,用气音道:“怎么回事?”
靠门的工作人员立刻摇了摇头,眼神不安。
“不是说把青藤一高的人全叫到体育场了吗?”
“是的,所长,”一旁的研究人员满头大汗,声音同样轻不可闻:“但是纪家和裴家那位少爷我们一开始就没找到,所以就……”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怎么不早说!”
另一头,眼见事情不对,取出抽血管研究人员凶性大发,看着叶珏的眼神忌惮且阴冷,不像再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个实验用的小白鼠。
“所长,帮我撑会儿时间,我先给他把血抽了!”
秦升脸色骤变,着急却不敢出声,只能拼命的冲他摇头:“你还不住手!老刘,别——”
透过那层医用的白色口罩,叶珏从男人裸露在外的半张脸上看出了些熟悉。
如此胆大包天,这赫然就是那天在讲台上煽动人心的刘讲师。
名叫老刘的男人不为所动,抽血针头滴出阵阵透明的药水。
他靠近了叶珏,无意间抬头一瞥,忽然发现病床上的男生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那双平静冷淡的凤眸忽然弯了弯,勾出了一个笑的模样。
额角神经质的抽搐一瞬,他感到一阵寒意。
下一秒,在他目眦欲裂的视线中,男生用干哑的声音,高声喊道:“哥——!”
谁也没想到,这上一秒还怂的一动不敢动,说什么听什么的“小白鼠”,这一秒忽然暴起。
“轰——”
一声巨响。
病房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黯淡不明的天光中,灰尘四起。
站在门口的alpha面无表情,黑沉沉的凤眸阴沉可怖,他低垂着眼,看着屋内不约而同流露出惊惶恐惧的一群人。
目光第一时间看向床上的人。
Beta男生同样一脸怔怔,见他看过来,立刻隐晦的朝他摇摇头。
这才气息不匀的收回视线,纪翊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病床边脸色煞白,直起身故作自然的秦升。
“秦所长,”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黑发黑眸的alpha眸色深如浓墨,不见一点光亮,“干什么呢?”
“啊,纪翊啊。”
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秦升心中暗骂叶珏装出来的老实模样。
一时间想不出对策,他只能端起长辈的架子,“你怎么在这,今晚不是有篝火晚会吗,怎么不去玩?”
“我才应该问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径直从他身边掠过,秦升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间。
他惊诧的转过头,见alpha俯身,帮病床上的男生扯了扯被子,语气依旧冰冷,却缓和许多。
“怎么样?”
病床上的男生白着脸,说:“我没事,哥。”
……哥?
他心下顿时一沉,消息有误,这名叫叶珏的男生看起来和纪翊关系匪浅。
这就难办了。
纪家人出了名的护短,想以理服人,根本不可能。
但是情况紧急,今天如果拿不到叶珏的血,放他回到学生团体里,以后恐怕更没机会。
大脑急速运转,秦升神色莫测,“纪翊啊,这事我正想跟你说呢。”
仿佛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假,他面上保持着温和的微笑,“这位叶珏小同学的血液有些特别,我们研究所想要一点拿来研究。”
知道在纪翊面前撒谎绝对不可行,秦升干脆真假掺半,占据着道德高处,说:“如果研究得当,说不定能研发出新型药剂,以后的beta们将会受益无穷。”
纪翊起身,漫不经心的问他:“一点是多少?”
那头等候许久的刘讲师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上前一步,将盒子里的抽血管亮出来,低声道:“不多,我们只需要500ml。”
……只要500ml。
看着那泛着冰冷银光的针头,alpha眸色愈沉,危险强势的信息素骤然爆发,压得周围一片beta们喘不过气来。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们都是beta,这种时候弊端顿显,不光完全撑不了alpha汹涌的信息素,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秦升脸色一白,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纪翊啊,这是怎么了?”
面无表情的alpha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变化:“为什么要他的血。”
“这个刚刚不是说了吗,”秦升干笑:“这位小同学血液特殊……”
“——我问的是,”出声打断他车轱辘般的理由,纪翊撩起眼皮:“你们之前,从哪得到的他的血。”
周围霎时一静。
稀薄的空气令一众研究人员心跳失衡。
纪翊不轻不重的,继续道:“他发烧后我一路送他来的医院,除了刚刚,一直在医院待着,没听医生说需要抽血,也没见护士拿抽血工具来。”
“秦所长,”他声音淡淡,语气却意味深长:“我真好奇,你们研究所到底是做什么的。”
“……纪翊啊,你想多了。”
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秦升瞳孔震颤,却也直起了腰。
被逼到绝境后他彻底狠下了心,眼眸阴冷,无意般划过男生身后咬牙切齿的老刘,对上他的视线,刘讲师立刻眯了眯眼,轻不可见的点下头。
“只是500ml的血,拿完我们就走,绝不耽误。”
“是只要500ml的血,还是这一次只要500ml的血。”
秦升面色一僵,“科学研究失败是常事,500ml……”
“500ml不够是吗?”纪翊缓缓笑了起来,笑声低哑,眸光却森然可怖,近乎一字一顿,从齿关中挤出:“秦所长,今天我在,你一滴血也别想带走。”
电光火石之间,秦升脸色难看至极,猛然大喝:“老刘——”
病床上,叶珏眼前一阵眩晕,痛到发黑的视线中最后印出的一幕,是霍然拔开一瓶药剂的刘讲师。
男人面色狰狞,将药剂劈头盖面的洒向纪翊。
“哥——!”
瞳孔睁到最大,他哑声叫道。
下一秒,耳边顿时响起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啊……”
一阵巨响,刘讲师才拔开的试剂管,尚未洒出一点,便连人带管的被气息狠戾的alpha一脚踹飞,重重摔到墙上。
称不上强壮的身体如烂泥般软成一团,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下,虚弱的、痛苦的喘息着。
“啊……”
“老刘!”秦升声音艰涩,话还没说完,黑发黑眸的alpha已然大步走向前,一脚狠狠地踩上男人的小腹。
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被alpha信息素压得动弹不得beta们瑟瑟发抖,竭力缩进角落,不敢出声。
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刘讲师瞳孔涣散,耳朵一阵嗡鸣,眼前踩在自己身上的alpha垂眸盯着他,眼神冰冷漠然,充斥着森然杀意。
“就是你吧。”
他声音很低,低的除了刘讲师,便是周围的beta们都听不清:“给他下药,抽他的血……嗯?”
踩在小腹上的鞋尖陡然加重力道,碾压般重击他的胃囊。
一口鲜血夹杂着恶心的干呕物吐出,屋内顿时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味道。
秦升彻底失了冷静,勃然大喊:“纪翊!纪翊你不能这么对他……”
“他是我们优秀的研究人员,你怎么敢!”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beta们的将来,你这样做……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也配?”
不疾不徐的出声嗤道,纪翊回了下头,盯着秦升面上的冷汗,眼神幽冷:“看你们的手法很熟练,或许我该跟我爷爷说一声,查查你们研究所这些年来都干了什么?”
如被捏住了软肋,秦升腿一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研究所……一直以来秉持平等自愿、专注科学的理念,这些年做的研究全部合法合规,我们……”
“是吗?”
走廊上,另一道清冷平静的男声随着晚间冰凉的冷风吹入。
叶珏咽下嗓子里的干涩,空气中一股逐渐蔓延开来的刺鼻气味引得他十分不适。
他想开口提醒裴珩和纪翊,脑海里,却骤然响起一声无机质的系统音。
【嘘。】
“系……系统?”
一切都好像幻觉,再想说话时,叶珏突然发现,他开不了口了。
嗓子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他艰难的喘着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竭力看向裴珩,希望裴珩能明白他的意思。
快步踏入房间的alpha同一时刻朝他看来。
将他细致的打量一番,苍白冷淡的面上划过一抹安抚的笑意,示意他不用担心后,再次开口道。
“2015年,研究所老所长离奇死亡,你成功上任,接下来的一年上交中央科学院三项项目提案,皆和人体试验有关。”
一滴冷汗顺着额头划过,秦升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中央科学院再三警告你,发现你毫无悔改之意,于是准备让你卸任研究所所长一职。”
“只是没想到,一年后,科学院老院长因病休养,你借此多事之秋,里应外合,拿到科学院院长公章,通过了自己被积压两年的项目提案。”
“这两年你为躲风声,将研究所从京城搬至地方城市,最后落址A城。”
“秦所长,”平静的看着面无血色,白着脸软倒在角落的秦升,裴珩说:“我还发现,从一年前起,你便在暗地里接触A城各所学校。”
“除却青藤一高,你相继用各种手段获得了全市beta同学们的血液。”
“并且私下里和黑市有贸易往来,贩卖各种试剂。”
“我虽然很好奇的你的所作所为,但是你不用和我解释。”
走到窗边,裴珩低头,看向透明玻璃窗外一阵阵呼啸而来的警车,眉眼极冷,含着不为所动的肃杀之意,“留着去向警方解释吧。”
瑟瑟发抖的秦升眼皮神经质的抽搐着,如丧家之犬,仓皇的说:“我没有……你们……你们……”
很快,几乎不待叶珏从事情的反转中回过神来。
训练有素的警察便从四面八方涌入病房。
走廊上密布人声和脚步声。
一身黑衣的裴家、纪家保镖们守在左右,在裴珩和纪翊的示意下,将病房内如丧考批的秦升、刘讲师等人抓走,交给警方。
事情发生的太过顺利。
这一次的任务本该是最难通关的部分,如今却在裴珩和纪翊bug般的势力与观察力之下,将整个研究所连人带窝一锅端了。
病房内人来人往,将一应人马带走后,叶珏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半死不活的刘讲师。
男人嘴边不停喷着鲜血,被纪翊毫不手软的修理了一番之后,虚弱的连眼皮都睁不开。
叶珏却从他惨白僵硬的面上,看见了一抹一闪即逝的诡谲微笑。
毒蛇般的目光划过在场的两个alpha,刘讲师嘴中又喷出一口鲜血,咽下这口血沫,他阴恻恻的笑容定格在叶珏最后的视线之中,缓慢消散。
“我……”
不安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叶珏浑身血液逆流,几乎立刻便想告诉裴珩和纪翊刘讲师的不对之处。
可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他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变成了一句:“我有点想吐。”
病床边和警方交代情况的两个alpha立刻转头看来。
裴珩蹙着眉,熟练的从床尾拿过垃圾桶,“又难受了?”
纪翊面色阴郁,一脸尚未消气的燥火:“真该再给他们两脚。”
拒绝了裴珩递来的垃圾桶,叶珏感受到“自己”摇了摇头,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有气无力:“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警察拿着笔录,低声问裴珩:“裴少,那我们先带犯人回警局了?”
“回去吧,”裴珩盯着神情难受的叶珏,眼中掠过一丝狐疑,却没出声询问,只道:“尽快解决这件事。”
“是。”
一队队警察带着犯人离开病房,医院楼前的空地上,警车鸣笛,灯光闪烁。
远处,青藤一高的大巴载着学生们第一时间离开现场,直奔医院而去。
渐渐地,空地前的警车接二连三的离开。
纪翊收回视线,坐到床边看着阖着眼睛叶珏,低声问:“好点没?”
意识仿佛漂浮在虚空。
叶珏看着病床上的自己点了点头,“有点头晕……应该马上就好。”
“系统!”
他再也忍不了了,在心底出声怒吼:“系统,你到底在搞什么!”
冰冷无机质的系统音如自动回复,又是一声暗含警告的:【嘘。】
一声话落。
他听见病床上的“自己”再次出了声:“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纪翊挑起了眉。
刘讲师之前昏迷的地方,一滩水迹从试剂中流出,想到男人刚刚准备用这个攻击自己,黑发黑眸的alpha若有所思:“……我去叫人。”
没有贸然触碰试剂。
纪翊起身,正要朝外走去,身形忽的一阵不稳,眼前同时黑了黑。
他轻啧一声,阖着眸,扶着床头柜缓了缓。
眼中划过一丝冷意,即将快步离开病房叫人时,下一秒,一股熟悉的燥热自体内爆发,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传遍全身,信息素随之紊乱,空气中满是alpha易感期到来的讯号。
神情蓦然一变,他登时回过头,眼神阴鸷的盯着那滩水痕。
耳边又是一声闷哼。
已经察觉到不对,走到门口的裴珩面色苍白,扶着门把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单膝跪在地上,呼吸沉重,哑声道:“……气味。”
被他一提醒,纪翊瞬间反应过来,眼神森然至极,晕眩间暴怒的挤出一个字眼:“操。”
两个强横危险的alpha,竟然被一滩不知什么成分的试剂引出了易感期。
身体终于重新恢复自主权,叶珏身体一颤,面上一阵阵浮起冷汗,艰难道:“我去……我去叫人!”
床边响起一声闷哼。
叶珏立刻抬头,眼前晕眩的黑白小点不停闪烁,他又是一阵气喘,心跳加速。
待他好不容易恢复视力,身旁,纪翊面无血色,抓着床头柜的手指紧的泛白。
他忽的扭头看着他,眼眸黑的骇人,似乎终于觉察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抓住叶珏的手腕,艰涩道:“别出去……”
重重的跪倒在床边,如之前的刘讲师一般,纪翊呛咳两声,压抑的皱着眉。
紧接着,是门后再没了任何力气的裴珩。
熟悉的景象与大盘山那晚的雨夜重合。
叶珏眼前一黑,右手颤栗不停,恍惚间,他想起系统在浴室里说的话。
【宿主。】
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如同凌迟的宣判:【你只需要像完成任务三那样,完成任务四即可。】
……任务三?
为什么一定要是任务三——
为什么偏偏是任务三?!
耳边响起一阵火车的鸣笛。
振聋发聩的声音带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白光。
白光犹如一块巨型幕布,将天地笼罩在一片喧噪之中。
叶珏觉得自己如牵线木偶般动弹不得。
刺目尖利的白光与鸣笛声交杂,渐渐地,一切褪去。
耳边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
视野开始变得清晰。
他感受到一股冷意。
雨点敲打在脸上,冰的他打起了寒颤。
漫天瓢泼的大雨之中,大盘山夜景幽森。
绵延至看不见清透的山林呜呜咽咽,发出一阵凄婉的哀声。
他站在一片风雨中。
穿着夜行衣,手边,是早早被他丢弃的小刀——
“哗啦啦——”
风雨交杂。
身前几步之遥,两辆先后停下的豪车旁,倒着两道熟悉的人影。
黑发黑眸的alpha易感期爆发,苍白修长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躁动紊乱的信息素刺激的alpha身体机制彻底紊乱,他靠着车厢,垂着眸,一动不动。
另一侧,穿着西服的alpha眉眼疲惫,只剧烈、低哑的喘息,他的头发被雨夜淋湿,神情显现出一股几近力竭的虚弱。
这明显是,大盘山那天的场景。
——是他与两人“殊死搏斗”后,裴、纪两家救兵尚未到来时,短暂的平静。
……
“系、系统……”
踉跄着后退一步,叶珏握紧了手中的小刀,神情空茫。
不明白自己怎么上一秒还在医院,下一秒便如时光倒流般,又出现在了大盘山这条公路上。
“怎么回事?”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怔怔的看着眼前两个alpha,觉得他们既熟悉、又陌生。
【宿主,】系统疲惫的出声,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其间有电流窜过:【……不要浪费时间……快……滋——滋——我们的任务,这是最后一步……】
“你在说什么?”头疼的厉害,叶珏正要揉揉眉心,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握着一柄冰冷的小刀。
不是他买的塑料小刀,此刻他手里握着的,是货真价实、开了刃的刀。
【宿主!】一声暴喝,像是解除了最后的禁锢,系统竭力提醒他:【像任务三那样……】
【你还不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回流的记忆一窝蜂涌入大脑。
叶珏头痛欲裂,噼里啪啦的小雨打在他身上,他痛的直不起腰,冷风顺着衣袖吹过全身。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那个寂静无人的雨夜,他在大盘山之上,真真正正的伤害了裴珩和纪翊两个人。
……他让裴珩的易感期提前,又用塑料小刀划伤了纪翊的耳朵。
裴珩因为易感期住进了医院,接受了两场抢救——而纪翊,耳朵上的伤痕留了疤,直到去研究所游玩时,仍旧没有消退。
【宿主……这个世界一直在迷惑你——】
系统的声音越发小,急促中电流声闪过,犹如催命符:【你还不明白吗?撮合纪翊和裴珩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失败了这么多次,重来了这么多次……这次还要失败吗?】
【——杀了他们!】
【只有他们死了,任务才算——才算……成功!】
……
“轰隆——”
天边炸开一声巨响。
乌云翻滚,闷雷阵阵。
细密的雨滴如针尖般刺在面上,叶珏捏着刀柄的指尖剧烈的颤抖,近乎自言自语的喃喃重复:“……你说什么?”
【宿主,别犹豫了,】系统无机质的声音中闪过一丝痛楚:【先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一切都能想起来……】
风雨飘摇,一切都掩盖在黑沉死寂的天空之下。
大盘山如无人之境的这条路段上,裴珩和纪翊陷入易感期短暂的昏迷,顶级alpha的体质足以支撑他们撑过这段痛苦的时间。
只是后续身体会遭受重创,需要长达半年的调养。
叶珏握着小刀的手仍在颤抖,却不受控制的一步步朝裴珩走去。
神态虚弱疲惫的alpha似有所觉,于瓢泼雨势中抬起头,漆黑的凤眸倒映着他的影子,叶珏从期间看见了自己,和大盘山那天一模一样的装扮。
面罩、夜行衣……小刀。
走到距离alpha一步之遥的近处,叶珏捏着小刀的手一软,他的心跳的很快,看着裴珩平静、毫无情绪的脸,大脑更是痛的如被一排针扎。
身体如有自我意识的俯下身,他高高的抬起手。
目光中,alpha冷淡漠然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呼吸急促,偏过头,垂敛的凤眸中掠过一丝冰冷又无奈的暗光。
“哐当——”
小刀落到地上。
眸喁稀団。色顿变,裴珩艰难地转过头,眼神罕见的露出几分怔忡。
面前,半跪在雨幕中的男生瞳孔涣散,手指仍在神经质的颤抖,如丧失一切力气,惶恐无措的看着他。
无声地叹了口气,裴珩抬手,轻轻一扯。
被雨水打湿的面罩随风滚入泥泞的水坑,半跪在身前的男生一惊,下意识要找回面罩。
“……叶珏。”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寂静,叶珏僵硬的转过头。
呼啸的雨风穿面而过,他浑身湿的彻底,大脑一片空白,怔怔的:“你怎么……”
“为什么你会变了张脸?”
摘掉面罩后的手掌并没有移开,而是轻轻地顿在他眼下,冰冷的指尖如微风细雨般拂过那抹点缀在眼尾的泪痣。
叶珏下意识眯了眯眼,摇摇头:“我不是……我不是叶珏。”
裴珩温和的看着他,即便是这种情况,他依旧肯定道:“你是。”
叶珏有些慌,竭力向后躲去:“……我不是。”
裴珩笑了下,面上掠过一丝痛楚,又被他很快压下:“好,你不是。”
风声赫赫。
他静了静,无奈的叹了口气:“怎么哭了?”
淋漓冰冷的雨幕中,叶珏茫然地伸出手,摸了摸脸,满手温热的泪水,他嗓音沙哑,咽下喉中的泣声,“我没有。”
一时没有说话,裴珩缓缓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正想要如往常般找借口搪塞过去,裴珩却沉静的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借口:“这一次可以说实话吗?”
他说:“比如我们是怎么从医院,忽然来到这里的。”
脑海里,系统爆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他——滋滋——他怎么记得?】
叶珏僵住,呼吸轻的几近于无。
……这根本不是时光回溯。
同他一样,裴珩还带着刚刚的记忆。
alpha漆黑深邃的凤眸含着淡淡的笑,似乎觉得他这幅模样很有趣,又低声问了一遍:“这次可以说吗?”
紧紧盯着他虚弱苍白的模样,叶珏莫名其妙觉得很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里的哽咽,似做下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手指蜷缩着,缓缓地张了口:“这个世界……”
“轰——”
黄豆大小的雨滴顷刻间泼下,猛烈的雨势不复之前的柔和,仿佛泄闸的水库。
“是一本小说。”
脑海里,系统比之刚刚更加惊恐,【宿主——你疯了——】
【滴——警报警报——滴——宿主违背规定……宿主——滴——】
……
无机质的系统音仿佛被连绵的雨雾吞噬。
“一本小说?”
狂奔的雨水升起淼淼水雾,裴珩的声音轻不可闻:“那我是谁?”
“你是……主角。”
“那你呢?”
没有听到叶珏回复,裴珩轻轻笑了,温和的安抚道:“我知道了,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叶珏,你是不是想家了?”
“是的……”
声音中满含哽咽,叶珏咬紧牙关,泪水掺杂着雨水滑落,他粗鲁的抹掉脸上的水痕,抿了抿唇,压下哽咽:“我的、我的同伴告诉我……我失败了很多次。”
眼角汹涌落下的泪水被一只手指轻轻刮去。
Alpha的手指不经意的停留在他的眼尾,触摸着那颗缓缓变得鲜红的泪痣。
“为什么会失败?”
“因为我的任务,是让你和纪翊在一起……可是我好像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叶珏,”他声音温沉,近乎哄着他般低低出声:“我其实不相信这是一本小说。”
神色怔了一瞬,叶珏抬起头,听男生耐心地对他道:“你觉得这是穿越,或者是重生,只能说这个世界为它的虚假披上了一层合理地外衣。”
“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是真实存在,所以他们会认定你为异类。”
天边风雨愈烈。
似乎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威胁,一阵又一阵狂暴的雨点降落。
劈天盖地的寒风中,叶珏浑身冰凉。
“你的同伴说你失败了很多次,”裴珩道:“任何世界的法则都不包括时空回溯,那样一切都会乱了套。”
“只有机器,在设置一段程序后,可以无数次的修改、反复。”
“我们赌一赌吧,”他笑了下,“如果我真的是主角,这个世界会让我死吗?”
额前坠落的水珠滴到alpha手上,那只苍白有力的手掌微微蜷缩,裴珩疲惫的闭上眼,在叶珏察觉不到时,反手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柄银质小刀。
“噗——”
尖利的刀锋没入胸口。
面色苍白alpha蹙了下眉,温热的血液落下,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滴滴连续留下的热水滴在手腕。
迟缓地撩起眼皮,裴珩看着面前瞳孔震颤、无声无息落着泪的叶珏,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只是这些熟悉的瞬间,更如一阵微风吹过,尚未留下痕迹,便消散于天边。
感觉到温度以及体力都在渐渐流失。
裴珩疲倦的垂下眼,声音渐淡,语气却依旧含着笑,他抬起头,再次轻轻地摸了摸叶珏眼尾的泪痣,那点鲜红的泪痣与alpha指尖的血痕交融,刺眼夺目。
苍白无力的alpha呼吸急促一瞬,竭力伸出手,想要抹去这点血痕,最终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喘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低声道:“你看……”
“我并没有主角光环。”
“如果你的任务……”他呛咳一声,掌心中满是鲜血,看着叶珏慌乱不已、飞快脱下衣服帮他止血的动作,忍不住又笑了下。
“是让我和别人在一起……那我死了,你的任务对象没了,完成任务也就成了一个悖论。”
没有了所谓‘只有完成任务、让裴珩纪翊在一起才能回家’的限制条件,这个为困住叶珏而生的世界,也将不复存在。
“你别说话了!”
叶珏泪流满面,顶着风雨四处环顾,渐起的雨雾遮掩了天地间一切,远处的大盘山酒店一片漆黑,犹如无人之地,山脚锣鼓喧天的庙会,也毫无声音。
他紧紧摁着裴珩胸前的伤口,小刀刀柄处一片斑驳,被随意的仍在水潭中,血液顺着雨势,流入暗不可见的山林深处。
“哒”的一声。
手柄处截截断裂的小刀,也随血液一同冲入山林。
“叶珏。”
漫天呼啸的风雨中,叶珏听见了alpha难得虚弱、疲倦的声音。
他说:“……回到你的世界去吧。”
眼前的一切渐渐没入黑暗。
裴珩失神着,脑中却忽然闪现过许多陌生的影像。
第一次,昏暗狭窄的小巷中,顶着一张陌生面容出现的青年,慌慌张张的看着他,俯身问道:“同、同学,你没事吧?怎么办啊……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啊?”
模糊黯淡的视线中,青年的眼睛明亮干净,眼尾点着一抹细小的黑痣。
他看见“自己”似乎说了什么。
青年连连点头:“买抑制剂是吧?……a、alpha抑制剂是吧?我这就去,你撑住啊!”
第二次,那是一场大盘山之上纪家开的宴会。
面色陌生的侍者托着托盘出现,在他被几个世家小姐纠缠时,送来一托盘精致漂亮的蛋糕。
小姐们被香气吸引了注意。
男生则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低头介绍糕点时,眼尾一点泪痣清晰可见。
“……我叫、我叫陆仁,啊?”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
那双漂亮的眼睛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趣:“裴少爷,我不是纪家的佣人,我就是饭店一个打工的。”
“暂时还不打算跳槽,谢谢您的肯定,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次,空旷无人的医务室内。
新来的校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又好像憋得狠了,絮絮叨叨:“哎呀,你们小年轻哦,就是不注意身体……”
他坐在病床上,垂眸看着给自己手肘上药的青年,目光凝固在他眼尾的泪痣,停顿了许久,轻轻低下头。
……
如果如叶珏所言,他失败了许多次。
那么无数个重来的世界里,他的每一次心动,一定都无关旁人。
所以在这一次重来里,他才会那么渴望的想要抓住一个人。
而不是像许多许多次从前那样,一生只有一次短暂的相遇。
*
就在裴珩闭上眼睛的下一秒,叶珏听见了系统犹如过年、喜气洋洋的声音:【裴珩生命值急速下降中……裴珩生命值即将清零——宿主,我们任务要成功了!】
【这一次,你真的可以——】
……
【叮——】
无机质的系统音骤然响起,犹如宣判死亡的死神,带着些泄愤的恶气:【——宿主第十次任务失败,裴珩死亡。】
【一切清零,即将重新来过——】
【怎么可能……!】
冰冷无情的宣判音中,叶珏听到了系统气到跳脚的声音:【为什么又失败了?我明明帮你找到了正确的通关方式——】
……
叶珏跪坐在地上,冷雨肆虐,他看着裴珩了无生息的身体,死死咬着牙,忍下溢出的抽泣。
……他又失败了。
或许比起之前的每一次失败,这一次还让裴珩白白付出了生命。
和脑海中不知名的存在吵了许久,系统终于丧着气重新回到叶珏身边,【对不起宿主。】
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它难受道:【我以为这次真的能成功的。】
叶珏闭着眼,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我第十次任务吗?”
【是的,】似乎想起了很多充满痛苦的回忆,系统声音低落:【前九次任务里,我们永远都会在任务三失败。】
【每一次失败,主系统都会消除一点你的记忆,你忘了很多事,这次重来……还忘了我。】
“之前的任务三……”
【你走过许多条路,做出过许多种选择,全都失败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成功。】
“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些。”
系统越发难过:【你可能……永远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你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完成任务,以前的每一次任务里,因为路人甲buff,你可以有无数张脸、无数个身份。】
【没人看得见你,听得到你的声音。到最后你跟我说,你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遥远的天边,一团浓郁暗沉的黑雾缓慢袭来,将一切都吞噬在内。
叶珏看着那片黑雾,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
系统沉默许久,又道:【其实这次的世界还是有很多不同。】
【以前重来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绑架案、失踪案、研究所案,世界意识觉醒后,有好多奇怪的地方,我也解释不清楚。】
【下次重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早晚能成功的!】
忽然,天边一阵咆哮的惊雷。
雷声中,叶珏听到了一个男声。
一如之前每一个午后,睡醒后心情不虞,却总爱点点他的后背和他说话的情形。
他登时抬起头,仓惶间连方向都分不清。
“……啧。”
黑发黑眸的alpha睁开眼,轻吸一口凉气,面色苍白,眼神却似笑非笑的,穿过漂泊的雨幕,看着坐在黑暗边缘、神色怔怔的叶珏。
他抬起下颌,“过来。”
明明一身狼狈,看着叶珏几步路腿软的趔趄数次后,还是忍不住嫌弃的出了声:“慢点。”
“哥……”叶珏难以置信的吸着凉气,踉踉跄跄的扑到他身边,“……哥!”
“叫什么哥。”
恨铁不成钢的点点他的额头,叶珏顺坡上杆,一把抓住他的手,瞳孔颤抖着,眼眶已然红了。
纪翊一怔,语气无奈又好笑:“那个什么任务这么骗你你也信?”
“我和裴珩?”他一副恶心坏了的神情,“可真敢编。”
远处,翻滚吞噬的黑暗似感受到极大的威胁,汹涌而来,却在极近的地方被迫停住,虚空中,无机质的声音近乎尖叫:【你们——】
系统破罐子破摔:【叫你爹呢叫,滚蛋!】
纪翊面色渐渐虚弱,白的毫无血色。
叶珏敏锐的觉察到不对,抱紧他的手掌,“哥?怎么回事……?”
“你的任务是不是没有完成?”
纪翊撩起眼皮,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抬手勾了下他的眼尾,摘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来,“裴珩整天算来算去,这次倒是灯下黑了。”
他看着叶珏忍着眼泪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挑着眉梢,有些恶劣的问他:“害不害怕?”
没有说话,叶珏胸膛的起伏大了些。
呼啸的风雨打在他身上,他狼狈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
漂亮昳丽,眼尾鲜红的泪痣染着血痕,细长的眼睫颤抖,落下一颗颗眼泪来。
纪翊怔了怔,轻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我也是主角。”
“我还活着,你的任务不可能完成。”
呼吸陡然一窒,叶珏霍然抬起头,神情慌乱绝望,“别……我不想……”
不想再看到别人因他而死。
他真的……厌烦了这种情形。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为他承受了许多不堪。
一口鲜血从唇角溢出,纪翊眉眼疲惫,暴动的信息素不受任何压制,于他的催动下转瞬便反噬了身体。
呼吸轻不可闻,纪翊忍下痛楚,勾唇笑了下,垂眸看着哭的眼眶都肿了的叶珏。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很熟悉。”
他闭上眼,说:“但是我记得……以前的你,不长这副模样。”
alpha最后的声音消散于风中。
莫名含了些薄怒:“……叶珏。”
“你以前告诉我,你叫叶王玉。”
……
那应该是一条昏暗悠长的小巷。
陌生青年蹲在他面前,语气不清,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紧张的问:“喂,你们这里救护车怎么叫啊?”
闪烁的救护车呼啸驶来,被他拽住手腕的青年苦恼的低下头,对他说:“我叫什么?好吧,我叫叶王玉。”
记忆逐渐模糊。
混沌中,他又想起另一个陌生的场景。
那应该是刚下早自习的课间。
一个人影走进班内,眼神鬼鬼祟祟,看看他、又看了看裴珩,最终还是从他桌上拿走水瓶。
接着堂而皇之的当着许多人的面走进茶水间,帮他接了瓶热水。
他听见许多人叫他“沈洛”。
也听见谈宋忿忿不平的声音:“哇,那个沈洛怎么回事啊?天天趁咱们不在偷偷给你接水,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俩在谈恋爱,阿纪,我帮你好好修理……”
“诶,你笑什么?”
嘴角不受控制的扯出一抹弧度,他看见自己懒洋洋的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别这么斤斤计较。”
“还不允许别人仰慕我了?”
盘山公路上,话很多、硬凑到跟前找他聊天的黄毛男生;
纪家三代单传,每次看见他就要吧啦吧啦一堆话的家庭医生;
还有无数个在身边出现,每一次出现,都很高兴的和他说许多话的“陌生人”。
——那些都是叶珏。
……
那些暗无天日、被困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他们是他唯一的听众。
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
一个星期前,盘山公路上青年淋着雨的模样浮现于眼前。
他拿着劣质的塑料小刀,眼神深处却是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冷淡厌世。
就好像在无数个世界里,在无声的呼救与腐烂中,早已静静的死去。
*
【叮——】
这一次,无机质的系统音再次响起时,天地间一切都陷入了静止。
满含不甘的系统音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任务完成。】
【记忆回归中——】
……
这篡取了他所有回忆、并将之改编成剧情的世界。
终于在此刻,将他曾经拥有过的记忆,完完本本的还给了他。
第42章 厕所(一)
*
一九九八年。
华国西南某城市遭遇十年来特大暴雪,大雪封山,道路不通。
抢险救援队伍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恢复了此城市及其下各县城的基本生产生活。
受灾情影响,不少村庄呈现出与世隔绝的景象,通讯不便、交通不便。
“呼哧……”
雨靴踩过泥泞的水坑,发出一阵急促的声响。
正值晚饭的时间点,村子里各家各户炊烟袅袅。
有拎着自家孩子回家的女人看见从山上跑下来的少年,笑着喊:“小叶啊,干嘛去了?”
脚步慢了下来,被叫做小叶的少年呼吸急促,额头上冒着热汗,“……婶子,我去山上捡点柴。逾膝”
他应该才十二三岁,乖巧的背着竹篓,肤色白皙,眉眼漂亮,瞳孔浅浅淡淡,流动着润泽的光。
站在暗淡的天色下,不像村子里自小穷苦的孩子,更像逢年过节从外面回来的城里孩子。
“真懂事啊。”
看看手里跟泥猴似得儿子,再看看对面身板挺正、面容俊俏的叶珏,女人摇摇头:“我家这臭小子要有你一半听话就好了。”
叶珏抿唇笑笑,没说话,看着女人一边骂儿子一边操心的问他冷不冷。
心里不知名的紧张与不安终于在回到村子这一刻,渐渐淡去。
临走前,他转过身。
犹疑的望着一眼看不见头的山间小路。
那股被窥伺、跟踪的恐慌感好似他的错觉。
却又让他每每回想,便头皮发麻。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一个星期以来,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
后背一寒,他不敢再想,一路加速跑向一间院子,还没扣响木门,门便“嘎吱”一声,从里面拉开。
暴雪后的天黑的格外早。
近一个月都是下午五点左右就入了夜。
门后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生低头看着他,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眉头顿时皱起。
“着什么急?”
把他拉进院子,堂屋点着油灯。
昏黄的光亮洒在男生脸侧,印的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着不知名的情绪,沉默了足足两秒,他才道:“你这衣服……?”
叶珏看着身上黑红相间的花袄,小心的说:“今早爷爷给我找的。”
纪珩抿着唇,帮他拍掉背后的雪花,头也不回的喊:“王老头,你以后管好你自己!”
叶珏一惊,扯扯他的衣袖:“……哥!”
黑发黑眸的男生面无表情的睨他一眼,似恨铁不成钢,带着他往堂屋走:“别说话。”
纪珩脾气向来不好,叶珏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当年村口有户人家养了条恶狗,喂也喂不熟,连自家人都咬,更遑论从未接触过它的村里人。
叶珏和纪珩有次放学回家回晚了,路上耽误了点时间,到村门口时就看见这恶狗虎视眈眈的瞪着两人,一副迫不及待张口咬人凶样。
……
时隔一年,那天晚上的情形历历在目。
总之,自那以后,那条恶狗再也没冲纪珩叫唤过。
叶珏也不敢再惹纪珩生气。
被纪珩领进堂屋,堂屋角落的凳子上,穿着军大爷的老人乐呵呵的抬起头,看着叶珏:“小叶来了啊?”
“爷爷,”叶珏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
油灯昏黄,缺了个角的八仙桌上放着一盘花生。
前两天夜里大降温,老人身子骨扛不住,第二天早上便感了冒。
纪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照顾他。
“早就好了,别看我年纪大,身子骨可好着呢。你呢,穿这袄子今天还冷不冷?”
叶珏摇头,哄着他:“一点也不冷,暖和。”
老爷子高兴地直乐,一旁冷眼旁观的纪珩嗤笑一声,示意叶珏过来,站到他身边。
甫一站定,他就听纪珩对老爷子冷言冷语:“你自己看看好看吗?”
叶珏:“……”
黑黑红红的花袄穿在身上确实有些奇怪。
要不是叶珏模样清秀干净,想来也是镇不住这股花哨的气息。
老爷子慈爱的表情顿时一变,烦他的紧,毫不客气的摆摆手:“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过去。”
纪珩懒得惯他的倔脾气,皱着眉头问:“这袄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洗了没?”
老爷子眼一瞪:“……”
不等他开口,纪珩又道:“衣角都发霉了,你知不知道发霉的衣服有细菌,到时候手一碰上去,再去吃个饭喝个水,生病了算谁的?”
脸色一变,老爷子这次没再说话,闷头抽了口旱烟。
叶珏有心缓和气氛,扯扯纪珩的衣袖。
男生不冷不淡的低头睨他一眼,条件反射的把话咽回去,他小心翼翼的冲纪珩笑了笑。
“……哥。”
盯着他这幅卖乖讨巧的样子看了会儿,纪珩捋平了心气,偏头跟他说:“堂屋熬了粥,你去换衣服,换完衣服来吃饭。”
莫名有几分不安,叶珏看看凳子上不出声的老人,谨慎的问:“饭做好了?”
“嗯,”语气里有几分随意,纪珩漫不经心的点头:“我就随便做做。”
去换衣服的动作一顿,叶珏脚步顿转,同他一块进了厨房。
“啧。”
纪珩眯起眼,看着他:“怕我做不好?”
“不是,”不知为何步伐迈的更大,叶珏三步并两步超过他,先一步进了厨房:“……就是,有股糊味。”
锅盖一掀开。
糊味扑面而来,比刚才更加浓郁。
叶珏:“……”
看着纪珩面无表情的脸,他委婉的提议:“哥,还是我来做饭吧。”
回家换了身衣服,叶珏匆匆赶来纪家。
不大不小的厨房里光线暗淡,灶台烧着柴火,火光旺盛,叶珏熟练的炒着菜,闷不吭声许久的纪珩忽然道:“你爸妈今年不回来了?”
叶珏一顿,垂下眼,“嗯。”
叶家父母常年在外打拼,平均三四年才能回来一趟。
今年恰逢县里大暴雪,叶家爷爷的腿疾也犯了,两人托了不少关系才把老人送进城里医院,这一下用了大半积蓄,想回也回不来。
叶奶奶在医院里照顾叶爷爷,留叶珏一个人守家。
前些天放学,纪珩见叶珏一个人可怜兮兮的,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把叶珏拎进自己家。
纪家爷爷见状还以为他又在作恶,气的抄起扫笤就要骂,后来知道原委后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别的。
这年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能帮衬一把就帮一把。
向来见不得他露出这幅低落模样,纪珩开口:“一个人多好。”
叶珏迟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添着柴火,纪珩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也融化了不少,总是显得几分不耐的眉眼轮廓温和,耐心的对他道:“你看那老头,抽烟骂人样样精通,天天不消停。”
“谁受得了?”
“纪珩!”
堂屋里老爷子一声怒喝:“你个臭小子闭嘴!”
叶珏:“……”
无奈的叹口气,他的心情却回转许多,熟练的做好饭盛上桌,待三人吃完晚饭,时针也指向了七。
七点钟,天黑的彻底,拉开木门,冷风拂面而来。
雪灾刚过,早晚都飘有密密匝匝的小雪。
小路上不少水坑,积雪堆成厚厚的路障,干枯的树干影影绰绰,村子里一片寂静。
叶、纪两家紧紧相邻,公用一个围墙。
叶珏准备回家,临走前,纪珩叫住他。
“等等。”
他回过头,一脸疑惑。
黑沉沉的天空下,纪珩的脸也在这片黑暗中看不太清。
男生火力旺,不怕冷。
只穿了件厚薄适中的黑袄,碎发下的一双凤眼有些冷意,纪老爷子年纪大了,吃完晚饭便回了偏屋睡觉,小院里没有声音,唯有耳边呼呼刮过的寒风。
纪珩下颌微抬,眯着眼睛问他:“我这个星期不在学校,没发生什么事吧?”
心头涌上一股慌意。
叶珏抿着唇,想着这些天身边总是出现的怪异注视感,犹豫了下,点点头:“……有。”
纪珩脸色愈冷:“什么事?”
“……刘老师的儿子从外面回来了,在班里暂时代数学课。”
这年头小山村里的人文化水平不高,普遍是小学、初中。
刘老师的儿子是近些年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不知道为什龉嚱么提前回来,但愿意在村中学暂时代课,还是赢得了不少村民的赞誉。
纪珩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含义:“还有呢?”
寒风凛冽。
叶珏穿着厚厚的棉袄,初显漂亮的小脸在棉袄暗沉的颜色下,也有几分好欺负的软和。
他个头算不得高,在纪珩已经一米七多的个头衬托下,越发显得平庸。
村中学只有一个班,班里共有七八十个人,大家从小学起便一路直升高中,身板抽条的青春期里,叶珏却迟迟不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从六年级开始,他的身边便只剩下纪珩一个人。
纪珩脾气大、性子独,不好伺候,却又对他的情绪极为敏感。
只是一句话的不同,便能反应过来是他身上出了事。
掌心渗出汗水,叶珏迟滞的看着隐匿在黑暗中的男生,想到那些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握紧了拳头。
“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纪珩俯身,幽黑的眼眸在夜色下显示出几分无机质的冰冷,语气却轻了轻,几乎肯定的道:“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
风声赫赫。
黑暗中纪珩的瞳孔某一刻骤然紧缩,听叶珏颤抖道。
“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
在山林里、在小路上、在学校的每个角落。
眼神粘稠且阴郁,透露着令他惶惶不安的狂热。
一直一直跟着他。
第43章 厕所(二)
*
“……哥!”
漆黑死寂的村子里,一个无月之夜,寒风自小树林中吹过,呜呜哀鸣。
路中央的车辙印上,泥泞的水坑被两双一前一后的雨靴踩出噼啪的声响。
叶珏紧紧地牵着纪珩的衣角,顶着寒风走向村口。
纪珩步伐迈得极大,一言不发,侧脸线条在暗淡的天光下显出几分薄戾,黑沉沉的凤眸犹如结了层冰。
容着叶珏跟着自己,他另一只手提着把斧头。
斧头磨得很利,尖头反射着森森寒光。
不似去查看情况。
更像去杀人。
叶珏大气都不敢喘,越靠近入山的山口,心跳的越快。
深夜的入山小路被密密匝匝的小雪掩埋,山林中树影影影绰绰,倒映在灰白相间的幕布上,似一片鬼影。
呼吸顿时变得凌乱,被注视的恐慌感再次袭上心头,叶珏低声唤道:“……哥。”
听出他嗓音里的害怕,纪珩偏过脸,垂眸看着他,声音很冷,却将他往身后揽了揽。
“在哪感觉被跟上的?”
山路遍布车辙与脚印,一眼分不出大致轮廓。
村里人靠上山捡柴做饭生活,每天上山下山的村民不计其数。
叶珏仔细回想晚上的经历,抿了抿唇,伸手指向正前方的一棵树:“是那。”
在那棵树下捡树枝时,他清晰的听见山林里一道刻意压轻的脚步声。
脚步自身后悄悄靠近,强烈不安的预感霎时让他反应过来来者不善,没有任何耽搁,他立刻背上竹篓便往山下跑。
到底是常年上山捡柴。
叶珏的身体素质比不上大部分同龄人,但绝对算是不错。
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追上来。
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但那股视线让他很恶心,恶心的想吐。
这会儿和纪珩说明了事情发生的地点,他不由牵紧了纪珩的衣角。
男生面无表情的脸上怒色愈深,一身罕见的戾气,眼神冰冷至极,脚步一迈,竟是直接迈进了旁边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
“哥!”
叶珏一怔,连忙跟上。
待他迈过雪坑重新跟到身后,纪珩这才像搜寻什么一样低头看向雪地。
走了不过短短几步,他脚步一停,唇间顿时溢出一声冷呵。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人来过的雪地上,一对脚印明显且清晰,藏在树后深深地积雪层中央,若不是纪珩检查的仔细,恐怕只会让人以为是别的动物经过的痕迹。
缓缓抬头,纪珩眼神愈发阴沉。
从树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正能看见叶珏刚刚手指的那棵大树。
……也就是说,在叶珏毫无所觉的捡着树枝时,那个‘跟踪犯’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他。
叶珏也反应过来了,声音放的很轻,语气中满是不安:“哥,真的有人——”
寒风呼啸。
夹杂着细碎的小雪。
纪珩嗯了声,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眉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松松手指,银光寒厉的斧头坠落,正正砍断了跟踪犯来时的路。
雪地如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看着这道刀痕,他面色不变,仿佛一身森寒的杀气皆是叶珏的错觉。
“我知道了,”拾起斧头,纪珩冷淡的带他往家赶:“这些天睡我家。”
叶珏迟疑,眼里却有些高兴,忍不住再次确认道:“可以吗?”
他瘦瘦弱弱一小只,皮肤是不健康的白,瑞凤眼漂亮细长,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确实是个初初长成的俊俏小少年。
随意的睨他一眼,纪珩一顿,收回视线点下了头:“嗯。”
两人走在无人的小路上,回了村子。
村口蓄势待发的恶犬登时跳了出来,嘴巴刚长大,见纪珩不冷不淡的扫来一眼,顿时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回家。
叶珏被它那敢怒不敢言的小眼神看的一乐,笑容刚露出一点,一旁的纪珩便道:“明早跟我去城里。”
“城里?”
距离村子最近的城镇坐车要坐三个小时,是周围几座比较繁华的城镇之一,叶爷爷便在城镇里的医院治腿,叶珏迟疑:“我也可以去吗?”
他小心翼翼的觑着纪珩的脸色,纪珩可有可无的应了声:“我去买东西,你去看你爷爷。”
一个星期的坏心情全部消散于这句话里。
想着快一个月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
叶珏不自觉挨紧了纪珩,牵着他的袖口回了纪家。
“好,哥。”
*
*
正值周六。
城镇正是开集的时候,农村里的人一大早便带好要卖的东西,鸡蛋、鸭蛋、布料、编织好的竹筐或鞋袜,坐上等在村门口的大板车,赶往城镇。
天还未亮。
叶珏睡得正沉,迷迷糊糊便被纪珩叫了起来。
两人收拾完毕,走到村门口时,已经有三辆板车停在那,其中两辆都坐满了人。
“诶?小叶,你怎么来了?”
叶家奶奶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因此村里人都认识叶珏,即使叶奶奶不在村里,对他也多加照顾。
这会儿见他不在家待着,居然要坐车去城里,有热心的大婶出声问道。
叶珏还有些迷糊,被冷风一吹彻底清醒了。
没看见纪珩,他着急的找了一圈,直到在交钱处看见闷不吭声的纪珩,这才安心的收回视线,对女人说:“婶子,我想去城里见我奶。”
女人闻言一顿,眼里浮现一丝怜悯。
叶珏的身世村里人大多知道,当年叶父叶母关系最差的时候怀了孕,孩子一生下来,便被叶母扔给两位老人养着。
过两年关系好转后,叶父叶母又恩恩爱爱的过起日子,这次又怀孕了,生下一个宝贝闺女,原先说好等叶珏初中便接他回自己身边养着,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这年头大多数父母都在外打拼养家。
家里头五六个孩子的不在少数。
只是像叶珏这样,一家三个孩子,就他被扔在老家,三四年见不到爹妈一面的还是头一个。
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女人说:“没吃饭吧?拿去吃。”
叶珏连连摆手:“不用了婶子,我不饿。誉昔”
用了精面的馒头一看就是拿去城里卖的,叶珏不敢再留,和女人又说了两句话,余光瞥见交完钱回来的纪珩,立刻跟了上去。
“哥,”人还没到,手先牵上了纪珩的衣角,叶珏问:“一个人多少钱?”
从村里到城里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到达城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想来这次车程的价钱不会低。
疲倦的微阖着眼,在最后一辆空车上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纪珩带着叶珏坐下,不答反问:“饿不饿?”
叶珏摇头:“不饿。”
他正想再问,纪珩已经闭上了眼,说:“不饿我睡会儿,到了再去吃饭。”
顿时不敢出声,叶珏紧挨着他,点了点头:“好,哥,我看着路。”
……
又在村口等了快十分钟。
眼看时间快到了,板车里又上来三四个人,都是带着东西去城里卖的村民。
板车车身剧烈的抖动两下,吭吭哧哧上了路。
一路颠簸,好在车身很稳,淌泥坑、雪坑都不在话下。
天边露出鱼肚白,车子行过黑暗,渐渐的,天光大亮。
依旧是一个阴天。
寒风呼呼,车厢里的夫妇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讨论一会儿去哪买东西。
叶珏抵着纪珩的肩膀,也有些困,不一会儿便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只是闭目养神的男生掀起眼皮,眼神淡淡,随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毛线帽,给叶珏带上。
叶珏睡得愈香。
再次睁眼,板车已经停了下来,青藤县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前面两辆板车里下来不少村民,大家拎着东西,看着热闹的集市,不敢耽误,飞快涌入城中,叶珏也跟着纪珩进了城。
长这么大,他才来过城里三四次,每一次都会惊讶于城里的变化。
脑袋上的毛线帽暖融融的,叶珏走在纪珩身侧,听他向门口的路人打听两句,随后便带着他直奔城中心医院。
不论是不是周六日,医院里的人都只多不少。
闻着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看着医院走廊里疲于奔命、面色空白的病患家属,叶珏心情低落,他还很小,却目睹过很多离别。
和父母的、和同伴的,只是这些离别意味着还有重逢之日。
而医院里的离别,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
纪珩没说话,送他一直到叶爷爷住的病房前,才停下脚步。
“哥?”
叶珏一怔,扭头看着他:“你去哪?”
“我去买点东西,”见叶珏还要再问,他道:“中午来接你。”
这才乖乖闭上嘴,叶珏说,“那我进去了。”
“嗯。”纪珩点头。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又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叶家爷爷奶奶的脸后,纪珩才快步离开医院,脸色倏然变得冷沉。
医院门口,转来转去的扒手眼睛一亮,看着面无表情、一副少年模样的男生,三步并两步溜入人群追了上去,眼睛紧盯着他微微鼓起的口袋。
甫一靠近,他的手指便急不可耐的伸出。
下一秒,一股令他浑身发凉的触感传遍全身,他面色一白,猛地收回手,眼神惊疑不定。
……刀、刀柄?
擦肩而过的少年垂下眸,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眼神冰冷漠然,一点也不像这个年岁的孩子。
出了医院,走过一条街便是人声鼎沸的集市。
街道两旁摆满了日用品、吃食。
突然,纪珩脚步一顿,停在一处货摊前,俯下身,缓缓开口问:“这个怎么卖?”
*
病房里人来人往。
除了病房,门口的走廊同样摆有几个病床。
病床上躺着形容枯槁的老人,被褥凌乱,比起住在多人间里,这种在走廊随便找个角落一住的床位便宜多了。
叶爷爷昨晚腿疼了半夜,凌晨才睡着。
叶珏坐在病床前,听叶奶奶说着话,“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叶奶奶模样温柔,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一双和叶珏如出一辙的瑞凤眼即使年迈,也不掩风华。
“不怕。”叶珏说。
叶奶奶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我刚刚看见了,纪家那小子跟你一块来的?”
“嗯。”
叶奶奶:“家里是不是还有篮鸡蛋,回头我回趟家,给他们送过去,人家这么照顾你,咱们也不能不当回事。”
叶珏想着,“好,我回去给纪爷爷送过去吧,奶奶你不用回去了。”
叶爷爷的腿伤正是关键的时候,一刻也离不得人。
“也好,你爷爷这腿应该很快就能好,对了,”面色犹豫一瞬,叶奶奶道:“小珏,你今年也十三岁了,你妈妈那边也安定下来了,昨天他们给我打电话……”
顿了顿,叶奶奶看着叶珏,牵着他的手缓声道:“说你快初三了,想让你去京城上学,你想不想去?”
一时半会儿没听到回复。
叶奶奶心中暗叹一声造孽,还是温声说:“我知道你害怕,但你妈妈也很想你,已经在那边给你看好学校了,去了就能入学。”
“你自己考虑,我们不会逼你。”
“还有纪珩那孩子,他也是个苦命人,他妈妈当年未婚先孕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大家虽然不说,但心里门清,纪珩是个私生子,父亲来头很大。你可以和他玩,但也不要离他太近。”
“你们不是一路人,早晚是要分开的。”
……
中午十二点。
叶珏准时从医院大楼下来,他今天穿的是纪珩的衣服,宽宽大大的棉袄下摆过长,漆黑的衣领衬得脸颊雪白,眼睫乌黑。
才等没一会儿,漫天纷纷的小雪中,同样一身黑的纪珩踩过积雪,匆匆走到医院大楼前,站在台阶下望着他,“等多久了?”
三步并两步走下台阶,叶珏扯出一抹笑,摇摇头:“我也才出来。”
盯着他看了会儿,纪珩眉心不易察觉的蹙了蹙,问:“你爷爷怎么样?”
叶珏闷声答:“今天一上午都没醒。”
眼里略过一丝狐疑,纪珩带他去吃午饭。
城里的道路比乡下好,干净平整,积雪堆在道路两侧,路上还有小汽车、三轮车,车辙碾过,留下一路水迹。
“我听说你爷爷是腿疾?”
村里的老人大多一身病痛,腿疾更是常见,年轻时苦力活干多了,年老后腿、腰常常酸痛。
叶珏点头:“是。”
眉头皱的愈深,纪珩看了眼仍一脸茫然的叶珏,心沉了沉:“别担心,过一阵子我们再来城里看他。”
叶珏一怔,步伐不自觉慢下来:“可以吗?”
纪珩耐心的点头:“嗯。”
两人在路边找了家小饭馆吃饭。
叶珏点了碗馄饨,吃的心不在焉,纪珩等着他,见他终于吃完饭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叶珏接过来,看着造型奇怪的长方形“小盒子”,迟疑地问:“哥,这个是什么?”
纪珩道:“小灵通。”
“……小灵通?”
奇怪的摆弄着造型方方小小的小灵通,叶珏不明所以,手指不知道摁到哪个摁键,小屏幕顿时亮了起来,他眼皮一跳:“哥,这个……?!”
纪珩拿过手机,点开通讯录,一步一步给他演示。
通讯录里只有一串号码,摁下拨号键,叶珏从纪珩口袋里听到了一阵铃声,他惊讶的看着纪珩掏出另一部小灵通。
摁下接通,叶珏学着他的动作,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里,纪珩的声音冷淡低沉,“喂。”
叶珏懵了下,犹豫着道:“……喂?”
小饭馆门关大敞,挂了条厚重的军绿色帘子。
刚吃完饭的身子暖洋洋的,热气氤氲中,纪珩淡淡的看着他,问:“知道怎么打电话了吗?”
叶珏迟疑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纪珩不置可否,“给我打过来。”
他挂断电话,看叶珏笨拙的学着他刚刚的步骤,调出通讯录,摁下拨通。
直到电话无人接通自动挂断,叶珏拿着手机,有些无措的看着纪珩,并不明白纪珩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而是坐在桌旁冷冷淡淡的看着他。
抬抬下颌,纪珩说:“再打一次。”
这一次,叶珏动作熟练许多,电话打过去,纪珩依旧没有接。
纪珩:“不看屏幕打过来。”
叶珏一顿,讷讷出声:“哥,不看屏幕的话……”
“试试。”纪珩说。
叶珏抿唇,看着虚空,手指摩挲着手机表面,迟疑许久,摁下了拨通键。
出乎意料的,纪珩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一愣,继而一喜,眼睛亮晶晶的,乌黑的瞳仁干净清澈:“哥,我打过去了。”
“嗯。”
纪珩低下头,接通电话,声音再次从陌生的仪器里传出,依旧冷淡,叶珏却清晰地听出了独属于纪珩的关心。
“记住了,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问:“吃饱了没?”
“……吃饱了。”叶珏说。
“回家吗?”
“我想再去看看奶奶。”
“好。”
领他出了门,纪珩送他去医院。
直奔住院部而去,叶珏看着站在院子里等他的纪珩,忽然反应过来。
……纪珩不跟他一起去看叶奶奶,是不是很早就察觉到了叶奶奶对他的冷淡?
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他去找纪珩玩,永远不超过半个小时,叶奶奶便会找各种理由喊他回家。
于是,上下学途中,纪珩不会走在他身侧,而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后来,干脆迟到早退。
两人的交集只剩下了在学校那短暂的一小段时间。
若不是这次叶爷爷住院……
他恐怕要很久以后,才能察觉到纪珩对自己不留痕迹的疏远。
这些年他每每难受于纪珩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关系时,纪珩又在想什么呢?
难过的低下头,叶珏站在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小珏?”
刚吃完饭的叶奶奶回头看着他,欣喜地说:“来的正好,吃没吃饭啊?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奶奶,我吃过了。”
竭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叶珏坐到叶奶奶身边,还是忍不住小声道:“纪哥带我去吃了馄饨。”
面色一怔,叶奶奶笑了笑,“啊……小纪一直对你很好。”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几块几块的,揉的皱成一团。
“可不能占人家便宜,该还的还是要还,这些钱你拿着,还完小纪剩下的你看着花,去城里看看想吃什么、想买什么。”
叶珏正要摇头,叶奶奶却悲伤的笑了笑,慈爱的摸摸他的头发:“有空多来城里看看你爷爷,你爷爷也想你了。”
莫名从这句话中察觉到几分不安,叶珏坐直了身子,“爷爷还没醒吗?”
“刚刚醒了,”叶奶奶说:“才醒没一会儿又睡了。”
“小纪是不是还在等你,你拿着钱跟他去玩吧。记得早点回家,现在天黑得早、路不好走,注意安全啊。”
被叶奶奶连哄带推的送出了病房,老人温柔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不舍。
叶珏离开病房前,她又喊住了叶珏,说:“奶奶很快就回去了,别害怕。”
心中的慌乱在这句承诺般的话中缓缓消散,叶珏点头:“好,奶奶,我在家等你。”
他下了楼,看着一楼大厅里站在角落的纪珩,挥挥手:“哥!”
纪珩看向他,见他脸上还有几分笑意,问:“怎么了?”
“我奶奶说他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叶珏雀跃不已。
脚步一顿,纪珩不动声色的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叶珏说:“不过应该快了。”
不知在思考什么,纪珩轻轻点头,“等下下个星期我们再来一趟医院。”
“可以吗?”叶珏连连追问。
纪珩依旧耐心的答:“可以。”
回村的车下午三点就要启程。
现在天黑的早,又没有太阳,积雪未溶,小路难走。
板车前的车夫们抽着烟,一边说话一边谈论今年生活不易。
纪珩回来后先交了车钱,跟车夫预定位置后,带着叶珏重回城里,直奔集市。
走到一处卖刀具的货摊前,纪珩脚步停下,道:“老板。”
忙的刚吃饭的摊主头一抬,看见他后笑的很欢,“哎呀,娃娃你来了?”
他匆匆擦掉嘴边的饭粒,从旁边的大纸箱里扒出一把银质小刀。
“我们这可不讲以旧换新,不过你那柄刀是好,就当给你折一半的价钱了。”
接过刀,纪珩面无表情的仔细检查了一番,缓缓眯起眼:“没开刃?”
“这刀我们可不敢轻易开,”摊主苦笑:“这一开不好,可就卖不出去了。”
纪珩可有可无的点了下头,交钱拿货,没有浪费时间。
身后叶珏没有轻易出声,跟着他一路往城口赶,边走边奇怪:“哥,你怎么买刀了?”
纪珩漫不经心的,“没事,以防万一。”
叶珏愣了下:“其实我家厨屋里有好几把刀,需要的话直接去我家拿就好了。”
纪珩没说话,走到日用百货的摊子前,问他:“想买什么?”
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叶珏蹲下身,看着批发卖的作业本和文具,“哥,我记得你是不是没本子了?”
纪珩挑眉:“嗯?”
叶珏说:“好几次没见你交作业,是不是用完了?”
“……”纪珩:“嗯。”
叶珏给两人一人买了一沓,临走前又在隔壁小摊上买了两盒口香糖。
这年头口香糖不是稀奇物什。
价格实惠,大人小孩都爱吃,叶珏递给纪珩一盒,纪珩睨他一眼,还是接了过来。
顿时高兴地露出笑,叶珏跟着纪珩坐上大板车,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到三点整,第一辆板车坐满了人,率先出动。
车上,叶珏嚼着口香糖,凛冽的寒风拂面而过,想到爷爷奶奶就快回家,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十三岁的小叶珏,最大的幸福便是上学和回家。
学校有纪珩,家里有爷爷奶奶。
虽然爸爸妈妈远在京城,今年过年也回不来,但知道他们愿意将他接到身边,只是想一想,他也觉得幸福。
……
……
周六周日两天过得很快。
星期一一大早,叶珏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穿上自己的衣服。
才洗漱完毕,他正准备从纪家离开。
忽然发现隔壁屋门被推开,纪珩走了出来,同样背着书包,一脸尚未睡醒的倦怠,淡淡的看着他。
“哥,你也去学校了?”
“嗯,”纪珩说着:“厨房煮了粥,喝完再走。”
叶珏犹豫:“你可以去吗?纪爷爷身体……”
“哼!”
话还没说完,堂屋里传来一声冷哼,简直和纪珩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穿着军大衣的纪老爷子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屁大点感冒,早八百年前就好了,他就是想逃课。”
叶珏一默,明智的没有说话。
纪珩懒得搭理老爷子,从厨屋拿了碗筷过来,三人随意吃了顿早饭,叶珏和纪珩没有在耽误时间,匆匆赶去学校。
堂屋里顿时只剩下纪老爷子一人,他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眼里却有了些笑意。
……孩子吗,不上学以后怎么能有出息。
*
正是上学的时间,村子里不少同学收拾好东西,一同赶往村中学。
村中学一个年级一个班,不大不小的学校没有楼房,都是小平房,村民们缩衣减食许久,才为孩子们建出一片操场。
村中学全称大盘山中学。
叶珏走进学校大门后,微微偏过头。
身后不远不近处,一身黑衣的纪珩不疾不徐的走来,他垂着眸,面色苍白、凤眸漆黑,似乎发觉了叶珏在看自己,撩起眼皮,与他对视一眼。
高高悬起的心脏不由自主的落下。
想着学校里层出不穷的怪异注视,叶珏抿抿唇,转身走向教室。
刚一转身,还没走两步,他险些撞到身前一道一动不动的身影。
条件反射的停下步子,叶珏连连后退,再抬头时面色一顿,礼貌的唤道:“……小刘老师。”
风度翩翩,与偏僻落后的山村格格不入的青年微笑着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据说是城里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头发被发胶固定,梳成大背头,面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俯身柔和的看着他。
“叶珏啊,怎么这么着急?”
“都没看见老师。”
昏暗阴沉的天空下,雪花纷飞。
几片雪花稳稳地落在身前人的额发上,衬得那双细长潋滟的瑞凤眼越发清澈,身板挺正的小少年后退一步,脸颊冷的白皙,唇瓣却微微发红。
他声音清润干净,即使已经经过了变声期,依旧充满少年气:“因为要上早自习了。”
今天的他穿着黑色的棉袄,比起上周那让刘旭看了头痛的黑红花袄好了太多。
到底还是长相出众,不然只是穿一件花袄,又怎会让人觉得暴殄天物。
不过没关系,日后他会一点点改造叶珏。
让叶珏成为真正符合他审美的模样。
仅是这么一想,刘旭便激动地指尖发颤。
“啊,早自习啊……”
他越发放柔了声音,像看到猎物的兽类,金丝眼镜下的眼神粘稠狂热,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
“没关系,去晚了老师会帮你和你们班杨老师说的。”
叶珏很烦,觉得这位新来的小刘老师听不懂人话,“老师,我还没晚呢。”
刘旭笑容一僵:“嗯?”
叶珏:“你别跟我说话了,我们杨老师正看着我呢。”
他面色彻底僵硬,转过头。
远远地,初二年级最负责任的杨老师果然已经看了过来,一双严厉的眼睛在看见叶珏后柔和些许。
“快点快点,还有五分钟就要自习了啊!”
叶珏拔腿就跑,看也没看他一眼,甚至还松了口气。
刘旭笑容渐冷,盯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脊背,推了推眼镜。
早晚有一天——
他转过头,继续在校门口值班。
忽然又察觉到一股含着冰冷审视的视线。
立刻抬起头,他敏锐谨慎的左右观察。
下一秒,对上了一双黑沉平静的凤眸。
狭窄的小路对面,同叶珏一样穿着黑色棉袄的男生身形颀长。
苍白的面上一片漠然,像是随意一瞥,目光于他身上定住,眸色黑的看不清情绪,仅是一瞬,便自然地收回。
仿佛那令他眼皮一跳的森冷戾气都是错觉。
不动声色的直起身,他用余光紧紧观察着逐渐走近的男生。
男生面上却毫无异常,根本不认识他一般与他擦肩而过。
……难道真的是错觉?
刘旭擦掉额头上的汗,眼神惊疑不定。
隔壁一同值班的老师出声道:“小刘啊,刚刚那个可是你们班最不好管的学生,让你老爹都头疼的不得了啊。”
“嗯?”他立刻接话,“我们班的学生?”
“是啊,天天逃课早退,就是个刺头。你老爹可没少说他,你小心他针对你。”
刘旭心下一松,“……这样啊。”
不过一个刺头。
他嘴角笑容冷漠,这些年他收拾的小男生还少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纪珩:?试试就逝世
第44章 厕所(完)
*
天空阴沉,又开始飘起小雪。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
杨老师在台上写板书,山村的黑板破了几个大口子,七十人的教室没有坐满,不少同学在这个冬天选择不上学了。
村里一年的收成抵不过天灾人祸。
不少上学晚,现在已经十五六岁的孩子选择南下打工,补贴家用。
叶珏的女同桌也是其中之一。
上个星期她和叶珏说了自己要去东城打工的事,只是没想到连年都没过完,家长就来办理退学。
同桌两年,叶珏记得她作文写的很好,笑起来也很腼腆。
只是在知道家里负担不起自己的学费后,叶珏便再没有见她笑过。
学习是件很奢侈的事。
尤其是对他们而言。
响应国家号召,在学习之余也要让孩子们锻炼体魄。
语文课结束,所有初中年级的孩子便一窝蜂的涌入操场,新修建好的操场被这场暴雪掩埋,清扫干净后显出了原来的样貌。
“陈琪不上学了。”
操场边仅供休息的小土坡上,叶珏低落的说。
几步之遥的近处,纪珩安静站着,听他说话。
操场上人声鼎沸。
许多村民送孩子来学校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一旦过了十五岁,学业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成绩,大部分孩子都会被父母带去南方打工。
已经习惯了在学校时纪珩与自己疏远的情形,叶珏闷闷的继续说:“杨老师说可以资助她,但是她拒绝了。”
听出他声音里的难过,纪珩说:“你呢?”
叶珏:“嗯?”
纪珩淡淡的问他:“你这么努力学习,是因为什么?”
叶珏抿了抿唇,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因为妈妈说了,只要我学习好,就接我回城里上学。”
这些年纪珩也见过叶家父母几面,哪怕在外打拼多年,这对夫妇依旧憨厚勤劳,就连见了他,也不会像村里人那样窃窃私语。
但是纪珩对他们的感官一直称不上好。
叶珏因此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父母。
如今听到叶珏又这样充满渴望的说出类似的话,纪珩顿了下,语气却没有变化:“这么想去京城?”
“京城?”叶珏想了想,说:“嗯,那可是首都!要是可以去就好了!”
土坡上又跑来不少人。
玩累了以后大家只想聚在一处聊天。
人一多,纪珩便不再和他说话。
叶珏欲言又止,在男生淡淡扫来的视线中闭上嘴,沉默两秒,还是小声的叫道:“……哥?”
人声喧闹。
四处充斥着嬉闹、笑骂声。
土坡上落着一层细细的雪。
叶珏听见了纪珩的回音,依旧冷冷淡淡,却很清晰:“嗯。”
脸上不自觉的挂上笑,叶珏高兴地盯着地上的泥土看。
发呆似的模样还未恢复,身前忽然压下来一个影子。
他茫然地抬起头,土坡下,足足有一米八出头的青年正温和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尚带着笑的脸上,不知为何,让叶珏头皮一阵发麻。
他立刻收起笑,莫名不安的后退两步,谨慎的问:“小刘老师?有事吗?”
带着金丝眼镜的青年面上流露出几分可惜,对上他乌黑清澈的眼睛后笑了下,声音放的很轻,却带着令人不适的粘稠。
“叶珏啊,在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警觉地摇摇头,就像看见了毒蛇的兔子,干净俊秀的少年身形板正,仰着头对他说:“小刘老师,你不用上课吗?”
压下心尖的颤栗,刘旭笑容越大,眼神也变得更加温和,竭力降低他的警惕:“老师身体难受,这节课请假了。”
叶珏听得越发奇怪。
他还记得几年前,教他们英语的女老师即使怀孕了还坚守在岗位上,但是眼前的青年面上明明一派自然,怎么也看不出难受的样子。
下意识产生几分疑问。
叶珏还没将话问出口,周围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的同学们纷纷关心道:“小刘老师?你生病了?”
从升上初中起,刘旭便是所有老师口中的好学生。
每每都以他成功考上大学为例,对同学们进行思想教育,老师们说得多了,同学们也在心里为他安上了一个书呆子的称号。
只是没想到这场大雪,居然让他们真的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年轻帅气、博学多识。
不少青春期的同学们不由产生了崇拜的心理,才来没一个星期,刘旭已经是同学们口中谈论最多的代课老师。
“老师,我家有草药,你哪难受,我让我奶给你送来!”
“小刘老师,你要是不敢请假我们去帮你请假吧。”
“校长伯伯很好讲话的,他会让你回家的!”
……
接连不断的关心声中,刘旭面上的笑容渐渐难以维持。
在看见叶珏趁乱溜出人群,一个人一声不吭往教室走后,他眼中的笑意越发阴冷。
……还是不听话。
改造计划要尽早提上日程了。
低头不耐的应付起周围眼含崇拜的同学们,他忽然皱了皱眉,再抬头时,果然发现另一道一直站在旁边的身影也不见了。
那似乎是今天早上看见的“刺头”。
啧。
超出计划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刘旭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失控感,脸色沉了沉,他眼睛一转,想起下节课似乎就是数学课。
面色稍霁,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
*
*
快步远离操场,叶珏不留痕迹的松了口气。
身后,纪珩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凤眸黑沉沉的,浸着如霜般的寒意。
“……哥。”
走廊上没人,叶珏小心翼翼的挨到纪珩身边,纪珩应了声,听他犹豫的道:“我感觉好奇怪。”
脚步不停,纪珩眸色却敛了敛,“怎么了?”
“我感觉……”叶珏说:“我感觉小刘老师好奇怪。”
“但是我不知道他哪里奇怪,我不喜欢他,哥。”
“不喜欢就不喜欢,”纪珩说:“离他远点。”
叶珏一顿,像发现了什么秘密,轻声问:“哥,你也不喜欢小刘老师?”
“嗯,”没有犹豫的点下头,见叶珏一脸好奇,纪珩眯了眯眼,意味不明的说:“我前天才听说一个新闻。”
“有些人在外面犯了事就爱往山村老家躲。”
叶珏明显紧张起来:“……犯、犯事?”
“比如杀人、防火、偷盗,”纪珩说:“他们没有良知,很可能再次犯罪。”
“嘶。”
倒抽一口冷气,叶珏惶惶不安,下意识牵住纪珩的衣角:“小刘老师他……”
“防人之心不可无,下次见到他知道怎么做了吗?”
叶珏连连点头,脸色微白,“知道了,我一定离他远远地。”
满意的颔首,纪珩带他回了教室。
发现叶珏依旧回不过神,脸上写满了后怕,他脚步顿了顿,无奈的叹口气,摸摸叶珏的脑袋:“别害怕,我看着你呢。”
叶珏一顿,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两人才回教室没多久,断断续续的,不少同学也回了教室。
不过还有一大部分仍在操场上玩。
上午总共三节课,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同学们身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头发微微凌乱的刘旭。
在这个贫苦的年代,刘旭却很讲究个人卫生,精致的不像山里出去的孩子,头发抹了发胶、身上喷了香水,连指甲盖也修剪的整整齐齐。
刚听了纪珩一通分析,叶珏现在无法直视他。
刘旭在上面写板书,他便在下面认真的凭印象记笔记。
上课前纪珩出去了一趟,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叶珏担心的偏过头,最后一排的角落依旧没有人。
突然,他被刘旭喊了起来:“叶珏。”
立刻回过头,叶珏起身,对上男人微微含笑的眼睛,手心渗出了冷汗,“……老师。”
“在看什么?”
教室里一片安静,刘旭走下讲台,金丝眼镜下的眼睛狐疑锐利,声音却很温和:“上课不能走神。”
“……没看什么。”
不能像操场那样后退躲开,叶珏眼睁睁看着刘旭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笑着说:“上课走神该罚还是要罚。”
他亲昵的拍拍叶珏的肩膀,却被叶珏下意识的躲开。
笑容一冷,不等叶珏察觉,刘旭便道:“叶珏,去办公室帮老师把教尺拿过来。”
村中学每个老师配备一把教尺。
刘旭接管了父亲留下的教尺,从来学校起,这还是第一次要用。
想起教尺的威力,叶珏眼皮跳了跳,还是点下了头,暴露在刘旭眼下的危险感比用教尺打手心的危险感还要浓烈。
没有耽误,他立刻应道:“好的,老师。”
他迅速离开教室,临走前透过漏风的铁窗,看见屋里刘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男人站在靠墙的阴影中,影子拉伸的很长,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强烈的不安催使着他,他快步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整个初中年级的老师共用一间。
除了刘旭,其他老师身兼数职,一人教两到三门课。
刘旭的位置就是原先的刘老师坐的位置,简洁干净,光看外表,很能让人产生好感。
……教尺。
走到桌前找了找,叶珏没找到刘旭口中的教尺。
额角渗出冷汗,不知名的恐慌的袭上心头。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走动声。
叶珏猛地拔腿就跑,刚拉开办公室大门,“轰——”的一声,老旧的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他抬起头,门外,纪珩呼吸急促,冷着脸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遍,发现他毫发无损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怎么进去这么久?”
心脏骤然一松,叶珏道:“……哥,你去哪了?”
纪珩走进办公室,环顾一圈,说:“我一直在你身后。”
“你在我身后?”
“嗯。”
纪珩点头,先前不进教室是为了方便观察。
叶珏离开教室后他便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之所以没出声,是忌惮刘旭随时会来,怕叶珏害怕。
“他喊你出来干什么?”
叶珏抿唇:“他让我找教尺。”
“教尺?”纪珩眸色一冷,“他要打你?”
“他说我上课走神。”
喉间顿时溢出一声冷嗤,纪珩说:“找不到不找了,我跟你一块回去。”
有纪珩陪在身边,即使不是并排朝前走,叶珏也感觉安心。
路上,纪珩不知在操场上看到了什么,低声道:“等我一会儿。”
不过两分钟,他便回来了,嘴角嘲讽冰冷的弧度越发明显,跟在叶珏身后,看他敲了敲门,老老实实的喊:“报告。”
屋内,听到叶珏声音的瞬间,刘旭便将视线牢牢的定在他身上。
没有看见教尺,他勾了勾唇,温声问:“叶珏,老师让你找的东西呢?”
“没找到。”
听到如此诚实的回应,刘旭笑意渐浓,不紧不慢的拍拍手,他叹了口气:“没有教尺,我们也要罚。”
“你是个好学生,也是第一次犯错误,老师打你三下手心,希望你长记性,下次上课不要走神。”
卷起书本,充当教尺。
他一步一步朝叶珏走来,眼中露出藏得极深的笑意,金丝眼镜下的瞳孔收缩,似无法自抑的兴奋。
“别害怕,老师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你不守规矩,让老师很难办。”
明明是自告奋勇代课半学期,根本算不得任何形式上的老师,刘旭如此自称,让叶珏不适的偏开头,抿唇伸出手掌。
正待他硬着头皮准备忍过这一出时,木门忽然被敲响。
初二一班门口,乌压压一片的人头聚集于一处。
密集的人声大作,衣服滚得一身灰,脸颊冻得通红、吸着鼻涕的男生们一脸不耐,没有玩尽兴的愤怒在看见刘旭时顿时爆发。
他们瞪着刘旭,看着刘旭手中的书,大声道:“刘老师从来们打过俺们!”
“你又不是老师,你凭什么打人?”
“你还让杨老师赶俺们回来,谁愿意听你的课?”
一声接着一声的怒吼,刘旭半晌没回过神。
他面色空白,脸部肌肉抽搐一瞬,僵笑着说:“同学们……先安静一下,不要吵到别班同学。”
被迫从操场回到教室,同学们才懒得听他命令。
班里两极分化严重,一部分孩子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乖巧听话,另一部分孩子终日浑浑度日,打算年纪到了直接南下打工,凭双手创造财富。
理都不理他一眼,叶珏莫名其妙被人群裹着走进教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到位置上坐下。
毫不客气甩了刘旭脸色,后排几个男生明目张胆的聊起天。
刘老师当年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刘旭自以为自己将心中的鄙夷和高高在上藏得很深,实际上山村的留守儿童们本就心思敏感,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坐到位置上,叶珏愣了许久。
望着僵在门口,面色青白相间,一脸愤怒的刘旭,他莫名有点想笑。
下一刻,一道视线自窗外落在面上。
他侧过头,看向树下的纪珩。
黑发男生吹着冷风,眼中含着淡淡的安抚。
朝他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老实上课后,纪珩站在树下大片大片洒落的阴影中,背后是灰沉的天空。
一望无际的山峦连接着天际,林中鸟雀振翅。
这个冬天很难熬,很多曾经熟悉的同伴都离他远去。
……但是纪珩还在。
叶珏收回视线,摩挲着口袋里的小灵通。
缓慢的眨了眨眼。
*
“诶,小刘啊,”办公室里杨老师正在批复作业,看见刘旭走进来后连忙唤道:“我听他们说我们班孩子给你惹麻烦了?”
刘旭笑容一僵,顶着全办公室老师们关心的视线,心里却恼恨的厉害。
他神情黯淡,故作自然地摆摆手,“没事,杨老师。”
“怎么能没事,回头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老旧的办公室窗户和门都漏着风,温度低的不少老师瑟瑟发抖的搓起手掌。
根本不想回想被学生顶撞的面子全无的场景,刘旭不耐的移开视线,懒得听杨老师用掺有浓重乡音的语气说话。
想着教室里叶珏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眼中发狠,这次不光没“教训”到叶珏身上,反倒丢了大脸。
再不快点……去城里治病的刘老师就要回来了。
倒时候他的身份暴露,可会惹上一身乱子。
该死。
舔舔齿尖,刘旭阴沉的想。
……这叶珏警惕性太高,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
他得想个办法。
“……杨老师,你这学期还要一个一个家访吗?”
隔壁女老师的话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动声色的坐起身,刘旭竖起耳朵。
杨老师点头:“班里几个孩子家里还得走动走动,他们成绩挺好的,不学习可惜了。”
“不是不学,”女老师说:“这年头家里都没多余的钱,实在供不起孩子上高中。”
与其到时候中考成绩到手,看着成绩发愁,不如现在直接斩断这条路,也省的孩子将来埋怨家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山村里的现状。
杨老师面色顿了顿,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说话。
突然,一旁的刘旭开了口:“杨老师,你要家访?”
他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容看的杨老师有一瞬间不适。
只是一瞬,刘旭笑的便愈发温和,低声道:“咱们村子的情况我大致都知道。”
“其实我一直想找几位同学进行资助,只是苦于信息不便,不知道他们家庭环境怎么样,杨老师,如果你想家访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办公室登时一片哗然。
杨老师惊道:“你……你也是个学生,哪来的钱?你爸知道这事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笑容滞了滞,刘旭面色不变:“我只是不想看孩子们想上学却没法上,这事等我爸从城里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而且我在外上学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我爸肯定也会支持我的工作。”
“不得了啊不得了,小刘大学还没毕业就能挣钱了!”
“有你这样的孩子,我要是老刘做梦都要笑醒。”
杨老师喜不自禁,连忙翻出家访表。
两年不间断的家访,他已经将班里大部分学生的信息都登记在册,递给刘旭后,念出了几个成绩好,却家境困难的孩子的名字。
刘旭嘴上随意应着,翻家访表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叶珏这一页。
看着家访表右上角干净俊秀的小少年。
他眯了眯眼,眼神阴晦,嘴上却奇怪道:“这叶珏怎么没有父母?”
杨老师:“啊,不是没有父母,是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跟爷爷奶奶过。”
手指一顿,杨老师发现青年嘴角似乎扯起了一抹笑。
又是那股令他不适的错觉,再看去时,刘旭已经满脸怜惜:“我看叶珏成绩挺好的,不如……”
杨老师迟疑一下,“其实叶珏的家庭环境比起其他几个同学好上许多。”
“不过他爷爷腿断了,现在在城里医院治疗,家里就他一个人,是有些困难……小刘?”
蹙眉看着突然抬头看向自己的刘旭,杨老师看着他瞳孔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余光中,青年的手指紧的泛白,将叶珏这一页家访表捏出了褶皱,面上的笑容弧度越发深切。
“杨老师,我决定了,就是叶珏了。”
“过两天我想去叶珏家家访,您看怎么样?”
*
上午放学。
叶珏随着大部队涌入厕所。
厕所里人很多。
学校的厕所盖得简陋,占地面积却不小,水泥地坑坑洼洼,蹲坑与蹲坑之间砌了矮矮一层水泥墙,人一蹲下去,什么也看不见。
纪珩在门外等着叶珏。
长长的队伍匀速前进,冬天天冷,厕所三面墙上都开了窗户,寒风一吹,气味消散的无影无踪。
到叶珏时,厕所里已经没了什么人。
几个男生一边侃大山一边聊天,被寒风吹得浑身冰凉,没说两句话便提起裤子,匆匆离开。
足足有三十个坑位的厕所静的唯能听见风声。
甫一进去,叶珏突然听见一身奇怪的声音。
他没在意,解开裤子后,那阵奇怪的、类似冲水般的声音久久不散。
看着另一边毫无所觉、速战速决的同学们,叶珏压下心头的疑惑。
没一会儿,那几名同学也结伴离开。
厕所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想着还等在门外的纪珩,叶珏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仍在运作的水箱,他眼皮一跳,忽然看见了一点洁白的衣角。
一切都如慢镜头回放。
无数隔间的蹲坑尽头,一道人影从坑位上缓缓起身。
他似乎在提裤子,看见叶珏后眉梢一挑,金丝眼镜下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温温和和的轻唤。
“……叶珏啊?”
厕所彻底静的骇人。
叶珏面色空白,停顿了许久,才压下狂乱的心跳,“……小、小刘老师。”
刘旭什么时候出现的?
排队的时候根本没看见!
即使正值正午,灰沉的天空光线黯淡。
厕所的吊灯没开,一片昏暗中,刘旭微笑着朝他走来,目光如阴晦的毒蛇,黏在他身上。
莫名的冲动促使叶珏第一时间提起裤子,心跳的砰砰作响,三步并两步朝门外大步跑去。
没跑两步,身后一道呼吸骤然拂过后颈。
木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听也听不清。
青年推推金丝眼镜,眼中的兴奋与狂热不加任何遮掩,对着瞳孔震颤的叶珏说:“老师有事找你,不要着急走。”
一个灵活的蹲身,叶珏迅速从他身前钻出去。
他到底年岁尚小,短距离的冲刺没有成年人快。
一张煞白的小脸上眼睫轻颤,细长潋滟的眸子满是警惕和疑惑,连连后退几步,直到与刘旭保持了安全距离,才绷着脸问:“你有什么事?”
目光贪婪的从他脸上划过,刘旭愈发满意,叶珏绝对是他十几年生涯中见过最精致、最富有少年气的孩子。
明明长相出众,却不自知,懵懂安静,像被遗弃在山野中的明珠。
他见不得明珠蒙尘,愿意改造他、教养他,这本是叶珏莫大的荣幸,可现在……
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却用出乎意料的敏觉给了他重重一击。
不过没关系。
他可以将叶珏带走,慢慢教养。
机不可失。
厕所最里面的隔间被他藏了布袋。
口袋里的手帕也喷了迷药。
正是放学的时间,老师们都不在。
迟钝的学生们不在他的警惕范围之内……最大的变数,就是眼前不愿意靠近他的叶珏。
只要叶珏放松警惕……
浑身涌入一股热流,他兴奋的面颊神经质的抽动,看着距离稍远的叶珏,故作自然地说道。
“叶珏,老师刚知道你爷爷奶奶都住院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不是很想爷爷奶奶?”
立刻又后退两步,叶珏谨慎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刘旭。
“不想,前天刚见过。”
脚步一顿,刘旭又笑道:“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老师问了你们班主任,他说你成绩很好,就是不善与人交际,性格孤僻,需要改正。”
叶珏蹙眉,毫不客气的反驳:“不可能,杨老师才不会背后说人坏话。”
看着走到尽头,避无可避的叶珏。
刘旭竭力压下火,忍着彻底撕破假面的冲动,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容弧度,口袋里的手掌一翻,正要动作……
“砰——!”的一声。
大门被一脚踹开。
剧烈的声响震得刘旭心跳陡然一紧。
他立刻回头,借着黯沉的天光,看见了一个背光而站的男生。
男生一身黑衣,身量颀长。
不像初中生,更像一个提前发育的高中生,毫无青春期男生的一切特征,唯独一张轮廓尚未明晰的脸上,显出了这个年纪特有的气质。
他淡淡的瞥过来一眼,语气不明:“有病吗?关什么门?”
刘旭浑身肌肉顿时紧绷,眼中不自觉划过几分恼火。
借此机会,叶珏登时头也不回的跑开,离开厕所前他回了下头,不知是在看谁,仅是一眼,便又迅速收回。
“哗——”
冷风大作。
知道自己已经打草惊蛇,在厕所埋伏的一中午彻底白费了。
刘旭气的面色扭曲,阴恻恻的瞪着毁了自己一切的黑发男生。
杨老师特别提过……这个名叫纪珩的刺头,连他所谓的父亲都管不了。
推推眼镜,遮住眼中的恨意,刘旭沉下心,准备等男生走了再将藏在蹲坑里的东西带走。
虽然只是一个布袋。
但这些年的作案经历告诉他,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能漏掉。
等了又等,那便池前的男生仿佛住下了,慢吞吞的去洗手,光是一个洗手的动作便翻来覆去磨蹭了近五分钟。
洗手台背对蹲坑,不回头什么也看不见。
实在耗不过他。
刘旭谨慎的观察着他的动作,见他脚尖朝外,有洗完手就走的预兆。
迅速将藏在蹲坑里的布袋抓起,团成一团后,他面色变了又变,直接拉下冲水绳,把布袋往蹲坑里一扔,彻底毁灭痕迹。
不知为何后背突然一阵发凉。
像一双冰冷阴沉的眼睛盯上。
胡乱擦掉额头上的汗,刘旭甩掉这层幻觉,快步走出厕所。
门外,依旧是冰天雪地。
操场上的小土坡落满了雪,经过时他面色扭曲至极,泄愤般恶狠狠地踹上去。
留下一只深黑的脚印后,他心气这才捋顺,一边思索着怎么才能对叶珏解释刚刚的事,一边走向教师宿舍。
……
……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叶珏才从厕所旁的大树下走出来。
同一时刻,纪珩掀开厕所挡风的棉被帘,眼神晦暗,脖颈上青筋紧绷,又在看见叶珏的刹那收敛的干干净净。
“哥,”叶珏不安道:“你怎么……”
纪珩声音低冷:“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叶珏愣了下,卡着壳解释:“我、我打了!”
他立刻掏出手机,递给纪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打不通。”
看着小灵通左上角若隐若现的信号格。
纪珩闭了闭眼,“没有信号。”
“嗯?”叶珏不解,看着纪珩冷如结冰的脸色,忍不住再次解释:“……哥,我真打了。”
“我知道。”
冰冷寒肃的风雪中,纪珩睁开眼,眸色沉的看不清情绪:“这个刘旭,不对劲。”
不像杀过人,更不像手染鲜血的拐卖犯。
……可那个布袋,如果不是要拐卖,又有什么作用?
“他刚刚找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后知后觉的想起刘旭嘲讽他的话。
叶珏眼睛一睁,非常愤怒道:“他说我性格孤僻!一身臭毛病!”
“——非逼我在厕所里改!”
第45章 初中(完)
*
这天晚上两人放学回到家,纪老爷子罕见的做好了饭,一边抽旱烟,一边乐呵呵的问叶珏:“回来了啊,小叶?”
屋子里满是呛人的烟味。
叶珏疑惑地看着灯光下的老人,顿了下,乖觉的说:“回来了。”
“我去拿碗筷。”
屋子里点着昏黄的油灯,看不见他的身影后,纪老爷子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闷头抽了口烟,他道:“杵那干吗?”
纪珩没说话,许久才走进屋子,目光扫过屋内突然多出的许多电器,包括收音机、电视机、冰箱等等。
他像是早有预感,说:“他们来了。”
“嗯,”纪老头冷哼一声:“你可别这么看我,跟着我他们还觉得你吃苦了呢。一下带那么多人来,老头子我还能不让你回去吗?”
纪珩蹙眉:“现在?”
“原先说好了等你毕业,谁知道你那个老子爹怎么想的,”纪老爷子说完这番话一顿,诧异的抬头看向他:“你不想回去?”
纪珩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具体什么时候?”
老爷子自讨没趣的哼了声,抽口烟,“不知道。”
“你要是有事没干就尽快,没几天了。”
房檐打下的大片阴影中,纪珩缓缓点下头,“嗯。”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叶珏十分警惕刘旭的一举一动,刘旭似乎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没有再轻易靠近他。
微妙的和平仍在持续。
从他身上感觉不到那股时时刻刻存在的注视感后,叶珏终于敢在他的课上听课。
又是一节数学课。
接连下了几天小雪,天气没有转晴,反而变得愈发灰沉。
黯淡的天光笼罩着村中学,寒风呼啸,操场上也没了玩耍的同学,大家老老实实的坐在屋里,说着悄悄话,对台上讲课的刘旭视而不见。
叶珏今天坐姿板正,目光紧紧定在黑板上,随着讲解的步骤认真记笔记。
耳边不时响起的细碎说话声让他的心绪平静。
似乎发现了难题,他没有再抬头,而是小心翼翼的在本子上打草稿,验算完答案后,又仔细的擦掉。
“有题不会吗?”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心跳顿时一乱,叶珏抬头,看见桌旁俯身压来的刘旭。
不留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叶珏小脸紧绷,“没有。”
刘旭笑容温和,目光自他眼尾漂亮细小的泪痣上划过,犹如闻见了肉香的饿狼,脸部肌肉兴奋地抖动,还想朝他靠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
“老师,”男生不大不小的声音盖过了周围一切说话声,“你挡到我了。”
心中暗恨他不识眼色,刘旭不得已退开几步,闻声看去时,正看见最后一排角落里静静站着的纪珩。
……这是?
熟悉的面庞顿时让他警惕起来,身为作案老手,刘旭自有一套识人的方法。
哪怕是留守儿童,像纪珩这种人高马大、心思不浅,姑且还能称为孩子的人,万万不能招惹。
更令刘旭警惕的是,他从纪珩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对自己怀着什么样的态度。
不靠近、不反感、不厌恶,一切看起来都平平无奇,却让他莫名心惊肉跳。
他一向挑长相出挑、家境贫寒,还有些自卑心理的孩子下手,这种孩子常年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关爱,一点好处就能对人死心塌地。
上手容易、甩掉更容易。
叶珏其实不是最优解,他漂亮、聪明,虽然乖巧,但警惕心同样不低。
甚至还有孩子中最为敏觉的第六感,哪怕他再怎么温柔的诱哄,也没上过一次当。
若是以前,两次不得手,他便不会再冒着风险继续。
可偏偏——
他心思游移,眼角余光瞥见不知为何没有写作业,而是扭头看向最后一排的叶珏。
乖巧白净的小少年皱着眉头,瑞凤眼潋滟,泪痣轻巧,整张脸透着只有精心呵护过才能拥有的精致,尚且年幼,这张脸已经初露风华。
他喜新厌旧的期限短暂。
往往一个孩子上手后,不过一个月便会厌弃。
但是叶珏不一样,他甚至动了收养他的念头。
……只可惜叶珏有父有母。
这些天从杨老师那打听叶家的事,他才知道叶家父母不是他想象中的不负责、贫穷,相反,他们偶尔还会给学校打电话询问叶珏的近况。
惹上叶珏这样的孩子,一个处理不干净,可就没完没了。
但是要让他就此收手,他也不甘心。
城里养病的“刘老师”就要回来了。
临走前若是不能得一次手,这一个月耐着性子玩的所有“老师游戏”将全部白费。
他又不是慈善家。
不做亏本的买卖。
……家访的事,必须提上日程。
*
“小刘啊。”
办公室里一片人声。
几个刚上完课回来的老师倒着热水,冻得脸颊通红,颇有些担心的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这天气变得太快。
大暴雪前的天象和今天一样,雪花足有指甲盖大,呼啸的寒风淹没天地间一切声音,视野受限,一片混浊不堪的景象。
刘旭面带微笑,看着一脸犹豫的杨老师,眼神暗了暗,声音却不变:“怎么了杨老师?”
似乎有些冷了,他咳嗽一声:“是家访的事吗?”
正愁怎么跟他说的杨老师立刻点头:“是,原本打算这周五家访,但是你看这天气,我还好,在山里待久了,但是你没怎么走过雪路,有点危险。”
“是这样的,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家访完我就把信息表给你,看完你再做资助的决定。”
心下一松,刘旭笑了笑,“我不怕麻烦,杨老师你小看我了,我当年上学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摩挲着杯壁的手指缓慢移动,他道:“而且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倒是杨老师,咱们班一共七八十个人,全家访完怎么也得一个月吧。”
“一个月倒没有,应该得半个月。”
“那您看,我帮您分担一半,我去那些家境不好的孩子家里,您去那些准备退学的孩子家里,咱们分工协作,肯定能在下大雪前完成一半任务。”
杨老师迟疑一瞬:“你帮我?”
“总归我也没什么事,除了教教数学,其他时间能找点事干也很有成就感。”
眸中闪过一丝暗光,竭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他笑着望向仍旧在犹豫的男人:“而且我也想去叶珏家里实地考察一下,昨晚我仔细想了想,资助这种事,不能太草率的做决定。”
听完这番话,杨老师抿了抿唇,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刘旭一心为孩子们着想,是个好老师。
思考片刻,对上青年温和又满含迫切的双眼,他点下了头:“……也好。”
“那这周五,我直接去叶珏家家访?”快速问出这句话,刘旭面上的笑容越发浓郁。
眼皮莫名一跳,又是那股令杨老师不舒服的感觉。
在这一刻,他当机立断:“我和你一起!”
笑容一僵,刘旭看着他:“嗯?您不去……”
“不!”
一番话说出,杨老师从前天起便莫名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
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以前我也一个人家访一整班,时间长就长点,小刘,就这么办吧。”
僵硬的点点头,刘旭脸颊抽动,“……好,杨老师,您是个好老师。”
该死的。
心底恼火不已,刘旭面无表情的低头整理桌面。
……碍事的人真多。
这趟去先摸清叶珏家的情况,剩下的再说也不迟。
*
*
从杨老师那得知这周五要去自己家家访,叶珏没有犹豫,立刻将消息告诉纪珩。
空旷冷清的偏房里,叶珏坐在纪珩床上,垂头丧气的:“……小刘老师也要来。”
纪珩动作一顿,“刘旭?”
“啊?”这才想起来刘旭是小刘老师的名字,叶珏点头:“对,后天就要来。”
不紧不慢的铺着床,纪珩眼睫微垂。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面色渐缓,像是彻底做下了一个决定,说道:“我知道了。”
叶珏不明所以,却没有追问。
他对纪珩有着无条件的信任,见纪珩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的继续做自己的事,他浮躁的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被赶回偏房睡觉时,叶珏一顿,脑海里闪过在堂屋里看到的黑盒子。
……堂屋里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
陷入沉睡前,他还在想。
难道是纪爷爷买的?
……
……
一周时间一晃而过。
很快便到了周五。
如老师们预料的那样,山里天气多变,省城仅是下着小雪,而背靠大盘山的山村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漫天纷飞的雪花盖住了光秃的土坡,小路上化开的泥坑重新被白雪覆盖,一脚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响。
浑浊的天空灰蒙蒙一片。
光线透过翻滚漂浮的云层洒落,细微的看不太清。
寒风刮过耳廓,一阵刺痛。
叶珏戴着围巾和兜帽,愚吸畽堆。穿着厚实的棉花袄,跟同样装备的杨老师走在前面。
身后几步之遥,尚不知道风雪威力的刘旭仍穿着一身妥帖合体的大衣,发梢已经冻得结了冰,走起路来微微颤抖。
“小刘,”杨老师看着他便冷,忍不住问:“你怎么样啊?”
“我还好,”动动发麻的五指,刘旭的目光落在叶珏身上,看见他围的花色围巾后,忍不住移开视线,难受的蹙眉:“快到了吗?”
“嗯,”叶珏点头,穿的太厚使他看起来格外臃肿,“马上就到了。”
村子里有刚做完晚饭的妇女,看见杨老师后一愣,立刻笑道:“杨老师,这是干什么去?吃晚饭了没,没吃的话来俺家,家里今天包的包子!”
杨老师在村子里口碑仅次于刘老师。
两位老师半生都坚守在岗位上,认真负责,兢兢业业。
山里不少考上高中的孩子都是他们教出来的。
爱屋及乌,大家连带着对没有任何教师经验的刘旭也很关照,想也没想便同意让他代课。
摆摆手,风雪太大,吹得人看不清前路。
杨老师喊道:“不用了,我去叶珏家看看,看完就走。”
“哦,”妇人明白过来,“又去家访了?那你们快去快回,我看这雪要下大了。”
“好!”
喊了两嗓子,杨老师担心叶珏小身板扛不住冻,俯身拍掉他身上的雪花,半扶着他的肩膀道:“来,走老师后面。身上冷不冷啊?”
叶珏连忙摇头:“老师,我不冷。”
“冷就跟老师说。”
“好!”
身后,看着两人亲昵互动的刘旭眼神冷了冷,再看看叶珏乖巧听话的模样,越发恼火。
终于,穿过厚厚的雪层,三人抵达了寒酸的叶家。
叶家从外表看上去条件确实很差,可实际上叶奶奶是个讲究人,家里的柴火、吃食,一切都堆得整整齐齐。
叶珏上前开锁。
刘旭不留痕迹的跟进,目光穿过大门的缝隙朝里看,透过黑沉的环境,似要看清叶珏家的情况。
他离叶珏太近。
敏锐的感觉到令人厌烦的气息,叶珏立刻朝旁边挪了几步,没有掩饰自己对刘旭的反感和警惕。
只是平时对此一笑而过的刘旭今天不知怎么,俯身看着他,眸光阴晦,语气明明很温柔,却听的人头皮发麻。
“叶珏,这么怕老师呢?”
叶珏吞口口水,花花绿绿的大围巾盖住了他半张脸,他手指冻得通红,闷闷的答:“你想多了。”
“哦?”刘旭笑着:“是老师想多了吗?”
叶珏:“是!”
看着这一幕,杨老师眼皮突的跳了跳。
眼看叶珏就要打开大门,刘旭也已经朝前迈了一步,不知名的不祥预感霎时间涌上心头,他猛地上前一步,拉住叶珏。
“等等!”
叶珏一愣,乖乖让他拉着,“老师?”
刘旭也偏过头,半边脸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怎么了,杨老师?”
喉结莫名干涩,杨老师抿着唇,叶珏家门口的台阶上已经堆起了厚厚一层雪。
浑浊晦暗的天幕灰云翻滚,朔风凛冽。
仿佛也在昭示着不详。
在这一刻,他再次凭借直觉做出决定,“我们不进去了!”
“不进去了?”
刘旭笑容明显一滞,忍冻抗风的走了一路,他浑身冷的彻底。
口袋里喷了迷药的手帕已经蓄势待发,就等迷晕杨老师后趁着风大雪大,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现在跟他说不进去了,那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竭力按下杀气与怒火,刘旭僵硬的扯着笑,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姿态问面前的中年男人:“不进去了……那我们去哪?”
随意的用脚扫平台阶上的积雪。
杨老师干脆蹲下,用冻得发肿的手指头抽出口袋里的家访表,道:“这孩子爷奶都不在家,咱们进去成什么了,就在这了解情况就行。”
刘旭彻底没了笑,面无表情道:“杨老师,我们大老远的跑过来,一口热水也不喝吗?”
“我们可不能拿学生家里的一针一线,”中年男人义正言辞,瞥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不高兴:“小刘啊,你的思想觉悟还是得提高。”
刘旭:“……”
叶珏被杨老师带着蹲下,身材精壮的男人挡着大半冷风。
面对他时声音温和了许多,一笔一划在班主任一栏写上杨和平四个字,然后问他:“你爷奶什么时候回来?”
叶珏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奶没说,但他让我明天去城里看看我爷。”
“怎么去?”杨和平顿时关怀道:“老师跟你一块去吧。”
“不用了,我跟……跟熟人一块坐板车去。”
杨和平还是不放心,余光瞥见站在黑暗中,不发一言的刘旭,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问起别的。
“叶珏,你成绩不错,就是很偏科。”
“有想过上了初三怎么办吗?”
叶珏挠挠头,也知道自己理科成绩不好:“我会多做练习题的。”
所谓的练习题,是杨和平去城里赶集时自掏腰包买的。
全科加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用这一套题教了三届学生,书已经用烂了,但他仍坚守在岗位上,不断地传授知识。
山村太小,外面的世界很大。
他之所以一当老师就是二十年,为的就是让更多的孩子出去看看。
“好,有不会的题就要问老师,”杨和平看了眼刘旭:“小刘老师是上过大学的人,知识丰富,你们要多向他学习。”
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刘旭心思急转,同样蹲下身,撑起僵硬的笑容道:“是啊,叶珏,老师喜欢爱问问题的孩子。”
这话说得……
杨老师不适的皱皱眉头,再看叶珏小脸紧绷,一副不愿意和他多说的模样,心里缓缓升起些疑窦。
天色越沉。
狂风大作,席卷着纷飞的雪花扑面而来。
要下暴雪了。
心脏一沉,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杨和平匆匆叠起家访表,对叶珏道:“不行,要下大暴雪了,叶珏,你赶快回家,锁紧门窗,家里还有柴火吗?”
“有。”
“好,小刘,咱们赶快走……小刘!发什么呆呢?”
大声催促着,刘旭好像才从某种境界中回过神,面上若隐若现的微笑隐入黑暗,同样温和的对叶珏说。
“那我们走了,叶珏,记得锁好门窗,今晚风大,可别乱跑。”
瞥他一眼,早便发现他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叶珏特意提起围巾蒙住半张脸,说:“我知道了。”
果不其然,本还想摸摸他头发的刘旭自然收回胳膊,跟在杨和平身后快步离开。
他们冒着风雪离去。
肩膀不一会儿便堆了浅浅一层雪花。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叶珏才重新锁好家门,三步并两步跑向纪家。
纪家门没关,开了一条小缝,他迫不及待的去找纪珩。
堂屋里没看见纪珩的人影。
纪老爷子这些天像是有烦心事,面上不见笑意,总是闷不做声的抽旱烟。
这会儿见到叶珏了,才笑着问:“小叶啊,找什么呢?”
“纪爷爷,我哥呢?”
“哼,”又是一声冷哼,老人指指院子:“不知道,刚刚还在院子里。”
离开堂屋后,叶珏奇怪的转过身,看着纪老爷子身边的“黑砖头”。
“黑砖头”上面插着一根天线,表面是密密麻麻的银色小孔,好像能发出声音。
……纪家以前有这个东西吗?
不等他细想,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连接着叶、纪两家的公用围墙上跳下来一个人。
黑发黑眸的少年模样冷淡,凤眼轻轻一抬,看见了围墙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叶珏。
“怎么了?”
纪珩朝屋里走去。
叶珏连忙跟上:“哥,你怎么跑我家去了?”
“今晚我要去你家找点东西,”纪珩说:“你把大门的钥匙给我。”
没有思考他话里的意思,叶珏下意识掏出钥匙递给他,“哥,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块。”
“不用,你好好睡觉。”
叶珏颇有些眼馋的看着那片围墙,想着纪珩潇洒跳下的模样,越发手痒。
只是他一向听纪珩的话,既然纪珩不让他帮忙,那他就老老实实睡觉。
明天总能知道纪珩找的是什么。
……
这天晚上,饭桌上气氛沉闷。
平素最爱和纪珩呛声的纪老爷子沉默着喝粥,喝完粥便坐在堆满了陌生物件的大厅里,默默抽旱烟。
叶珏好奇的看着他手边的黑色小方盒,纪老爷子乐陶陶的笑起来:“小叶子喜欢吗?喜欢就给你了。”
叶珏立刻摇头:“纪爷爷,这是什么?”
“叫收音机,”纪老爷子耐心的给他演示开关,“咱们这少见,别的地方常见。”
“为什么咱们这少见?”
纪老爷子笑道:“因为太穷了。”
“小叶子。”
纪老爷子摸摸他的头发,看着那道渐行渐远,走向偏房的颀长身影,眼眶微红:“……咱们太穷了,什么也没有。”
半懂不懂的陪着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叶珏准备回屋睡觉。
只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天太冷了,又或许是晚饭吃的太撑,他心跳得很快,在天地间彻底没了一丝光线时,他清晰的听见隔壁偏房开门的声音。
是纪珩。
这么晚了,他去找什么?
能看得见吗?
担心纪珩不清楚自己家东西摆放的位置,叶珏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的合上房门。
院子被一片洁白的大雪覆盖。
刨除一切外在因素,这将一些都淹没的大雪是极美的景象。
一脚踩下去能留下一个深深地脚印,不过片刻,又会被飘落的雪花遮住。
他笨手笨脚的踩着角落的柴垛,终于跨到围墙上,难掩兴奋地往下一跳,做好了和纪珩一样潇洒自如的准备,然而下一秒,却被接了个正着。
登时吓了一跳,叶珏立刻睁开眼。
夜色下,纪珩的面色比朔风更冷。
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他,男生不等他说话,蹙了蹙眉,抱他进了叶家堂屋。
熟悉的摆件映入眼帘。
叶珏拍拍身上的雪,欢快的跳下地,觉得很刺激,甚至想再来一次。
“哥,”看纪珩拿扫把把落雪扫出屋,叶珏不明所以:“不用扫,等它自己化就行。”
水泥地板吸水性很强,没一会儿就能干。
纪珩放好扫把,冷眼看他:“你怎么来了?”
见他心情不好,想起纪珩头两年的暴脾气,叶珏小心翼翼的解释:“我怕你找不到东西,想来帮你。”
纪珩今天穿的是格外轻便的薄袄。
叶珏听说过,这种袄子叫羽绒服,口袋很大,分内外两个。
去年过年纪珩送他的新年礼物就是同款衣服,不过叶奶奶当天就把衣服还回去了,还笑着和纪珩寒暄了两句。
大雪翻飞,纪珩安静的站在叶家的台阶上,没有进屋,听着两位老人的话,从那以后,便开始与他疏远。
又想起这件往事,叶珏忍不住想问纪珩,当初叶爷爷叶奶奶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不等他问出口,纪珩面色突然一变,快步走到堂屋紧闭的门前,透过门缝朝外看。
下一秒,他面色陡沉,黑眸中满是猜测成真的寒戾。
叶家格局与纪家不同。
堂屋与偏房紧挨,只用一道木门隔开。
发现没有后门,也没有偏门后,纪珩面色冷凝,抓着叶珏迅速进了偏房。
“哥?”
他这样沉默,叶珏心跳的顿时很快,莫名升起一股不安:“怎么了?”
比起堂屋,偏房小了一倍,只有一张床和一间大衣柜,剩余的都是一些占空间的零碎物件。
四处看了看,纪珩语气低冷:“别说话。”
拉开衣柜门,他飞快的把叶珏推了进去,声音很轻:“叶珏,一会儿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许发出声音。”
“哥,”细细弱弱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怎么了?”
终于察觉到纪珩的不对劲,衣柜里还有四五件棉衣,飘荡着挡住了光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忍不住想追问,纪珩却冰冷的问他:“我说的话你记住没?”
“……嗯,”被凶的眼眶红了红,叶珏不敢出声,闷闷的说:“记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挪了挪位置,从柜子深处,挪到了缝隙前,借着积雪反射出的银光,微微看清了纪珩的动作。
身量颀长的男生脱掉鞋,偏房是叶家爷爷奶奶住处,确保自己没有弄脏被褥后,纪珩撑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背靠房门,蜷缩起身体,冬天的棉花被本就又厚又重,乍一眼看去,叶珏还以为是自己躺在那里。
他谨记纪珩的命令,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终于,他蹲的腿有些麻了。
正想悄悄换个姿势,死寂黑沉的雪夜之中,一阵细微的声响与风声交杂,一步一步、缓慢的,如绰绰鬼影,靠近了堂屋。
呼吸陡然一窒,叶珏倏然睁大眼。
很快,他听见了更加清晰地撬锁声。
堂屋脆弱不堪的屋锁,“咔哒”一声,开了。
紧接着,那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踩着风雪,仿佛在寻找些什么,四处走了走。
漫游般走到木门前,先是轻轻敲了敲房门,等待两秒,没听到任何声音后,那阵令叶珏牙酸的撬锁声再次响起。
……贼!
……有贼!
叶珏立刻就想提醒一动不动的纪珩,只是床上的纪珩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振了下被子。
对对方肢体动作的熟悉,使得叶珏条件反射的咽下提醒。
他惊疑不定的拽紧了手边的衣服,吞了口口水,近乎屏吸的看着接下来的一幕。
……
……
“嘎吱”。
木门年久失修,门锁几乎只是一个摆设。
有人走了进来。
纪珩面色不变,捕捉着屋内男人的一举一动。
并没有第一时间走向床。
男人闲庭漫步般在房内观察一番,没有动屋里的东西,他更像是好奇、亦或者说是怀着一种窥探似的心理,窥探着主人留下的痕迹。
眸色愈冷,纪珩面无表情的放缓了呼吸。
很快,男人收回视线,空气中响起他抑制不住的轻笑,夹杂着兴奋、动容,以及梦想成真的狂热,熟悉的气音印证了纪珩的猜测。
刘旭!
这个刘旭……果然不怀好意。
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杀人抛尸,还是要拐卖儿童?
到底意欲何为?
脚步声渐渐靠近床铺。
就在纪珩做好一切准备之时,男人忽然在床边停下步子,俯下身,用一股痴迷又粘稠的视线将他从上看到下。
这视线令人作呕。
电光火石之间,纪珩想到叶珏先前和他说的话。
——“有人在看着我”。
敏锐的觉察到不对劲,纪珩蹙眉,头埋在被子里,像怕冷一般没有动作。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
不对劲,刘旭不像杀人犯和人贩子。
终于,他听见了刘旭温柔含笑的声音。
男人靠近了紧合的被褥,叫着:“叶珏……叶珏?不要睡了,‘老师’来找你了。”
发现男生没有动作,他笑了声,特意喷了香水、涂了发胶的面容整齐洁净,金丝眼镜下的双眼却暗稠渴切,仿佛下一秒便会扒开被子,亲昵的挨上去。
“叶珏?”
“叶珏?快醒醒,‘老师’来找你玩游戏了。”
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刘旭面上的笑容诡谲至极,倏然伸出手,他像看待宰的羔羊一般,“啪——”的一声,扯掉棉被。
近乎享受般的等待接下来的尖叫,刘旭陶醉的闭上眼。
尖叫、哭泣、恐惧,到最后的绝望与顺从。
他最爱的餐前甜点,每每回味,便是一阵极致的兴奋。
只是今天不同,没有等到该有的尖叫,他迟疑地低下头,却撞上了一双幽沉冰冷的眼睛。
身形落拓劲瘦的男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缓缓眯起了眼:“玩什么?”
不等刘旭反应过来,他猛地挥出一拳,拳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袭向一脸空白的刘旭。
纪珩突然暴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戾气:“——我说,你要玩什么?”
从叶珏变成纪珩。
这一幕太过有冲击力,刘旭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纪珩打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面摔得他惨叫一声。
“啊——”
只可惜今天是个暴雪之夜,呼啸狂乱的朔风淹没了一切声音。
疼痛刺激了神经,他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向旁边一滚,眼中惊骇恼怒:“这是你家?!”
“这是叶家。”
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纪珩迅速追了上去。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色冷凝,抄起板凳,伴随着尖啸的风声,朝刘旭头上直直抡去!
刘旭眼中露出一丝杀意,他赤红着双目,胳膊交叉挡在脸上,硬生生承下这一板凳,剧痛之下神智骤然清醒。
“你和叶珏认识?!”
难怪……!
难怪每一次在他快要得手的时候,这个名叫纪珩的男生总会横插一脚!
他们居然认识!
居然认识!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刘旭怒喝一声,“啊——!”
到底是成年人,还是最年轻力壮时期的成年人,刘旭这些年作奸犯科,没少在刀尖下舔血,要不是上一次下手留下了重要证据,他也不会改换姓名,连夜出逃至西南。
好在西南山村里的人好骗,他随便说自己是什么老师的孩子,这些人居然就都信了。
只是没想到他英明一世——居然在两个小破孩手里翻了车!
“你们耍我?!”
反手抄起一旁摔得四分五裂的凳子腿,刘旭见准时机猛地朝纪珩砸去。
纪珩立刻闪身躲过,呼吸微喘,面色却全然不变。
两人霎时厮打成一团。
纪珩身形灵敏,细看之下像受过系统训练,几次躲过刘旭的杀招。
越打下去刘旭越心惊。
他当过两年兵,当然知道部队训练兵种的普遍身法。
这个纪珩……?!
扭打间,他一时占了上风,却也即将力竭,身下呼吸急促,瞳孔冰冷骇人的少年到底还是年轻,力气比不过成年人。
心思一转,他阴恻恻扯出一抹笑,看着显然是要跟自己拼命地少年人,忽然道:“你是叶珏的小男友?”
面上毫无变化,纪珩倏然一个拧身,再次压制他一头。
全凭一身力气硬撑的刘旭眯了眯眼,继续暧昧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
“不会已经尝过他的滋味了吧?”
面色骤寒,纪珩眸色黑的见不到底,霎时间掀起滔天风浪,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暴怒。
“我就知道你们现在的小男生会玩,”刘旭意味深长的笑道:“我也觉得叶珏长得好看,你看那眼睛、小嘴,亲起来是不是很甜,在床上是不是——”
“啊——!”
从始至终默默与他厮打的纪珩终于彻底变了脸,骤然爆发的极大力气险些让刘旭抵抗不住。
他硬生生承下这剧痛,咬牙咽下咽喉里的血,看着纪珩阴冷地模样,再次吃吃笑道:“那天在厕所是不是要是我没来,你就和他在那……”
他依旧笑着,看着纪珩眼中逐渐泛起的红血丝,越发兴奋。
“他们这样的小男生都很脏的,玩起来木愣愣的,什么都不会,你如果喜欢叶珏,我们可以一起分……”
“砰——”
一声巨响。
刘旭面色惨白,“哗”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鲜血。
黑暗中,他眼前一片黑白小点,窗外刮过呼啸凛冽的雪风,黯淡的光线穿透缝隙,照在少年漂亮秀致的脸上。
叶珏面色惨白,手却很稳,直接给他脑袋开了个洞,一脸泪水,惶然的叫:“……哥!”
打完这一棍,他转身就想出去喊人。
和纪珩对视一眼后,又硬生生的停下脚步。
……叶珏?
明明灭灭的光点中,刘旭面色骇然,瞬间明白过来今晚的一切都是自己中计了。
他眼前昏沉模糊,后脑勺破了的大口子。
目光中纪珩一个翻身抵着他的胸膛,力道大的可怖,令他整个胸腔犹如破裂般剧痛。
“咳咳咳……”
他又呕出了几口鲜血。
压制在身上的男生眼中逐渐染上猩红的杀意,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的对他说:“——他是我弟弟!”
“你居然……”
居然怀的是这样肮脏的心思!
真是该死!
耳朵嗡鸣一片。
刘旭竭力甩开这股浓重的晕眩感,他不能倒下,虽然他不信纪珩有这个胆量杀自己,但是万一他倒下了,纪珩他们去找人怎么办?
他必须……
身上的束缚感骤然轻了一瞬,像他剧痛之下的错觉。
紧接着,从纪珩身上掉下来一个东西。
尖头锋锐,银光阵阵。
……刀?!
纪珩居然带刀来了!
凶性霎时大发,刘旭被纪珩掐着脖子,一点点挪向那柄锋利的小刀。
余光中,叶珏似乎发现了他的动作,骇然的扑了过来:“刀——!”
晚了!
杀气大作,刘旭用尽全身力气,重重的朝纪珩砍去。
下一秒,不知是不是错觉,面无表情的男生垂眸看着他,眼中是一片放弃克制的漠然。
心跳霎时乱了一拍,他看着纪珩眯了眯眼,犹如重创般翻过身。
却又在叶珏扑过来的前一秒,用钢钳般地手掌快狠准的拧住他的手腕,借着他一身爆发的力气,将银质小刀狠狠插入他的胸腹!
“呕——!”
一声尖利的惨叫。
刘旭口中顿时喷出大汩大汩鲜血,他目眦欲裂,骇然惊恐的看着骤然拔出小刀的男生。
鲜血飞溅。
男生面上一片鲜红,苍白的脸浓稠的血,以及一双看向死人、毫无波澜的黑眸。
他怎么敢……
怎么敢杀他……!
呼吸逐渐衰弱,刘旭目光涣散,最后的视线中,是扑向纪珩,面露惊恐的叶珏。
……
“哥!”
叶珏瞳孔震颤不安,双手颤抖着,险些腿软跪倒在地。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刘旭:“……他、他死了?”
纪珩呼吸急促,窗外汹涌呼啸的寒风浑浊不堪,远远地,他看见了几束穿破黑暗的灯光。
再转过头,叶珏已经从衣柜里扒出两卷被子,强撑恐惧与害怕盖到死不瞑目的刘旭身上。
快步走上前,他抓着纪珩的手,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被汗水洇湿的头发垂在眼前,不自觉的流着眼泪。
“哥,”他说:“……我、我不满十四岁,我不算犯罪,刘、刘旭是我杀的,你快跑吧!”
纪珩一怔,厮打过后的疲惫传遍全身。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抬手摸了摸叶珏的脸。
只是如此轻轻一个动作,叶珏眼尾的泪痣便染了些鲜血。
漂亮干净的小少年怔怔的,反手抓住他的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泪水沾染了泪痣上的鲜血,蹭的半边脸皆是一片红。
“哥,”叶珏颤抖的哭着,像小时候一样想躲进他怀里,“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现在跑、跑的掉吗?”
轻勾了下他眼尾的泪水。
纪珩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今天却难得温柔的抚着他的后背,轻轻地为他顺气。
“来不及了,”他声音很轻,像怕吓到叶珏,于是越发轻柔:“我要走了。”
叶珏一惊,条件反射的爬到窗户上,惊慌不已的问:“警察来了吗?”
窗外是一片望不见头的白茫茫。
特大暴风雪使得天际如破了一块裂口,洁白的幕布淹没了一切。
汹涌的大风吹走了刘旭口中最后一丝哀嚎。
大盘山银装素裹,如从天而降的一座雪山。
叶珏自浑浊的天象中看见了几缕耀目的灯光,直冲村子而来。
“警察!”叶珏眼前一黑,立刻抓住纪珩的手,“我……我去自首!哥,你快走!”
他慌得险些把自己绊倒。
纪珩及时伸手扶住他,依旧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后背。
像对待自小疼爱的弟弟,他没有与叶珏对视,而是在他耳边说:“我走了以后,告诉纪老头。”
“他没有卖掉我,那点东西买不起我。”
“……哥?”
终于反应过来纪珩口中的走,和自己理解的不一样,叶珏一阵不安,死死地锢住他的脖子,惶然的问:“哥,你要去哪?我不能一起去吗?”
“去大山外面。”
没有骗他,纪珩温声回答着他的话:“别害怕,我不会有事。”
努力想推开他的拥抱再看他一眼,叶珏突然想到了什么,咬牙忍下泣音:“……哥,能不能先别走,你说好了明天陪我去看爷爷奶奶的。”
纪珩一顿,他的身上忽然浮现了一股很难过的气息。
叶珏不明白,却下意识的不安起来。
“叶珏,”纪珩抱紧了他,声音有些紧绷,却竭力不让他听出异样:“还记得四年级王老师走的时候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不论在哪,我和叶爷爷叶奶奶一样,都会看着你。”
王老师。
是叶珏最喜欢的英语老师。
她是自愿援助山区的大学生,时间一年,一年期满,在送别会上,她没有出现,只是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那时叶珏哭的很惨,回家的路上纪珩背着他,任由他把眼泪鼻涕糊在衣服上。
那也是一个冬天,隆冬朔月。
他趴在纪珩背上睡着了。
那时的小纪珩踩过结冰的水坑,怕动作幅度太大吵醒了他,一条十分钟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十分钟。
同样称不上高,还是孩子的纪珩后来在叶家门口撞见了叶爷爷。
慈祥的老人看着他,沉默许久,摸摸他的头发,说:“小纪啊,麻烦你带弟弟回来了。”
那是叶家的人第一次对他说,叶珏是他的弟弟。
小小的纪珩酷哥似得点头,“嗯。”
回自己家的路上,他忍不住高兴地捏捏手掌。
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心里却在雀跃的想。
——九岁的心愿,就愿他的弟弟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不论在哪,叶珏都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许过愿,要好好保护的弟弟。
……
……
那是叶珏印象中极为混乱的两天。
星期五晚上,纪珩抱着他敲开了纪家的大门。
满屋子黑衣黑裤的壮硕男人看向他们,低头喊:“少爷。”
害怕间,叶珏看见有几个男人去了叶家。
他担心不已的想要叫住他们,却被纪珩拍了拍后背,安抚般的低声说:“没事。”
惊吓过度的一晚,他最后趴在纪珩怀里睡着了。
面上还是斑驳的血痕和泪痕,纪老爷子险些吓晕了过去,问清事情的经过后,沉默的抽了口旱烟,眼眶气的通红。
第二天一早,叶珏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的便是即将坐车离开的纪珩。
纪珩变得很沉默。
直到看见他才露出一点笑意。
事情已成定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只是在许多黑衣男人的注视下,固执的从口袋里掏出小灵通,问纪珩:“……哥,我以后还能……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纪珩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点下了头:“能。”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我可不可以去找你玩?”
“我们还会见面,”纪珩耐心的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牵着他的手,声音低低的:“但是你可能会认不出我。”
“不可能!”
叶珏咬牙忍下泪水:“我肯定能认出!”
最后纪珩坐进车里时,他还是哭的昏天黑地。
纪珩下车哄了他许久,最后在一旁黑衣男人的催促下,抿了抿唇,手指轻轻抚过他眼尾干净的泪痣,垂眸坐进了车。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也是纪珩第一次对他说谎。
原来有信号、有号码、有目的的电话,也是会打不通的。
他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第二天在纪爷爷的陪伴下去医院看望爷爷奶奶。
没有看见爷爷,整座医院也没有奶奶的人影。
天地都在旋转,有护士姐姐给了他两颗糖,似乎是怕他哭,温声安抚他:“等爸爸妈妈来了再说,好吗?”
当天下午,他看见了久违的父母。
还看见了不甚熟悉的哥哥和妹妹。
那个对他一言不发的护士姐姐告诉他们,爷爷腿疾感染,无法救治,已经去世了。
就在爷爷去世的当天晚上,突发心梗的奶奶紧跟着离开了。
这对一生都恩爱和睦的夫妻,即便是离开人世,也要陪伴对方。
一前一后两次巨大的打击。
叶珏年幼的身体没有撑住,当天晚上住进了医院,发烧一直发到四十度。
迷迷糊糊中,他哭的无声无息。
眼泪成片,掩盖了大半张脸。
病床前的父母担忧的为他擦着眼泪,同样眼眶通红。
很久很久以后,他感觉身体一轻。
似乎被什么人抱了起来。
比他大了七岁的哥哥低头看着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妹妹在一旁给他递糖果,奶声奶气的叫他“哥哥”。
他感受到了迟来的父爱、母爱,兄妹情谊。
可是那曾经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三个人,同样在先后一天离开了他。
那段遥遥无边的漫长时光里。
为他打跑了坏人的瘦高身影,在没有父母、亲人的黑夜中,用瘦削的肩背为他挡住所有不堪。
最后只是给了他一个虚无的承诺,彻底消失在大盘山肆虐浑浊的隆冬深处。
给了他无数宠爱的爷爷奶奶,同样也在这个冬天,长眠地下。
他最后如愿以偿的跟着父母去了大城市,凭借出色的文科成绩被京城一所高中破格录取,这所有着悠久历史的高中不知为何对他网开一面。
在这里,他度过了孤独又沉默的两年。
终于,2002年的秋天。
东南城市经济再飞腾,又掀起了一股新的下海浪潮。
叶父叶母商量许久后,决定带他们去南方生活。
在那里,他们为叶珏找了一所新高中。
——“青藤一高”。
第46章 跟踪(一)
*
2002年的秋天很炎热。
全国掀起打工浪潮,位处东南经济重地的A城经济腾飞,无数外地务工人员举家迁入。
烈日炎炎,蝉鸣聒噪。
叶珏跟在叶母身后进了校园,刚缴完学费,年级主任便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是个中年男人,穿着衬衫长裤,一脸严肃,却又露出了笑意:“叶珏妈妈是吗?”
“诶,”叶母连连点头,“是、是姜老师吗?”
“我不是姜老师,我是咱们高三年级的年级主任,主管学生的教学工作和日常生活。”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容看不出疏漏:“是这样的,高三年级暂时没有空余的宿舍了,叶珏的住宿费您先拿走吧,等有了床位,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叶母一顿,“我们家离学校太远了,没有别的宿舍……”
“叶珏妈妈,我能理解您的不容易。”
叹了口气,年级主任无奈道:“实在是情况复杂,今年外地来的务工子弟人数太多,教育局也给学校拨款了,准备建新的宿舍大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叶母抿抿唇,回头看向叶珏:“叶子,那今天放学妈妈来接你,咱们一家一块去吃顿饭。”
笑容不变,年级主任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一言不发的叶珏。
日光透过交叉的枝桠洒下,落下一片斑驳光点。
站在树下的男生抬眼看来,他肤色冷白,长相极为出众,即使敛着眉眼,气质安安静静的,却依旧如一幅水墨画般让人无法忽视。
“好。”
临离开学校前,叶母还是不安,再次叮嘱道:“记住了,我要是没来接你,千万别一个人回家。”
她这个儿子,简直继承了老叶家五官上的所有优点,原先在京城时,家里环境不好,只能在治安差的筒子楼里暂住。
那时起便总有鬼鬼祟祟的男人在家附近踩点,接二连三的听说有租户丢孩子后,叶母咬咬牙,掏出全部积蓄,举家搬到正常小区。
经济腾飞的同时,侧重点总会有所偏差。
那段时间拐孩子的、公交车上的扒手、飞车抢劫,治安问题层出不穷,却也得不到妥善解决。
有些孩子一消失,便是一辈子。
日子虽然苦了点,好在叶家老大的大学离家近,一放学便自动承担了接弟妹放学的任务。
几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块在叶珏学校门口蹲守,别说是踩点的人贩子,便是叶珏的同学也不敢欺负他。
如今从京城搬来A城,叶母听厂里的女工讲了不少类似问题后,神经便一直紧绷。
比起京城的治安,东南一带似乎更加混乱。
城市表面的繁华平静下,是缓慢滋生的灰色产业。
这也是她下定决心让叶珏住校的原因。
只可惜学校没有空余床位。
青藤一高不是公立学校,是资产雄厚的大企业办的私立学校。
占地足有几千亩,并建有叶母听都没听说过得室内体育馆、足球场,不仅师资力量强大,还采用多媒体授课,举办各种社团活动,目的是开拓学生的视野。
叶母看的眼花缭乱,在询问全部公立学校,得到已经开学半个月,不好办转学的委婉拒绝后,只能将叶珏送来这所私立高中。
虽然学费贵了一半,但只要对孩子好,她都能接受。
叶母还有工作要做,年级主任耐心的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带叶珏朝办公室走去。
“你妈妈送你来的正是时候,早半个月的话我们也没法给你办理入学。正好高三九班有个同学转学了,你就去九班,没问题吧?”
叶珏点头:“没问题。”
青藤一高的教学楼建的恢弘大气,足足有五栋楼,几座教学楼用长长的空中走廊相连,站在其中,能俯瞰校园全景。
入目皆是草坪、绿树,远远地,还能看见望不到边的足球场。
这样的教学条件,与叶珏印象中的所有学校截然不同。
那破败的、贫穷的山村中学,举全村之力建造,在京城、A城的学生眼里,恐怕连学校都称不上。
高三(九)班在三楼,经过三楼时,教导主任指向走廊尽头,“那个就是你们班,我现在带你去找你们班主任。”
办公室建在两栋大楼中央,正是上课时间,里面老师不多,却全部有条有理的备着课、做着教案。
“姜老师,”跟在年级主任身后,叶珏看见他对一个中年男人道:“这是你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叶珏。”
趴在桌子上备课的男人闻声抬起头,他笑容温和,乐陶陶的模样像个弥勒佛,“叶珏是吗?我是九班的班主任,我姓姜,叫姜和平。”
面色微有波澜,叶珏看着眼前和杨老师有着一样名字的男人,“老师好。”
“嗯,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是从京城转过来的。”
姜和平抿了口茶,“我也是今年秋天才入职,对班里的好多情况不太清楚。不用害怕,新学校新经历,等学校有了床位,我一定帮你申请。”
“谢谢老师。”
“没事,你现在先去德育处领书本和校服,下节课进班上课,能适应吧?”
这些年随着叶父叶母数次迁徙,叶珏早便习惯了如何面对陌生环境。
但姜和平的话还是让他很窝心,他点点头:“可以。”
又被姜和平叮嘱了两句,叶珏离开办公室。
走向德育处的路上,他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突然有些迷茫。
不论是在村子里上学,还是在京城、A城,他永远都有这种感觉。
他像是被推着前进,周围的人容不得他有半点回头。
无尽的前方永远遍布迷雾,他除了朝前走,一点过往也不能回忆。
呼吸莫名艰涩,叶珏停下脚步,找到教学楼一楼的卫生间,进去洗了把脸。
教学楼的厕所清扫的很干净,除了便池,还有一间一间小隔间。
门窗紧闭,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艹,真的假的,被搞到退学……?”
“何子然他们这次太过了吧。”
“就是瞎狂,你看他们敢惹裴家那位不。”
水流声哗哗,冰凉的液体刺激下,神智略微放松。
叶珏从口袋里抽出纸,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走动声。
下一秒,厕所门被推开。
“哐——”的一声,隔间内压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叶珏也被吓了一跳,他立刻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向背后。
厕所门大开。
微风涌入。
炎热难耐的秋天,日光如火烤般洒在翠绿挺拔的常青树上。
门口站着的男生长身玉立,苍白清隽的面上一片淡淡。
他模样极冷,漫不经心的扫过来时,凤眸黑沉幽邃,只是随意一眼,神情中毫无波动,抬腿便走向厕所隔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一切都变得缓慢、延长。
叶珏怔怔的看着镜子里男生,手指被水流冲刷的发白。
“哗哗——”
视线中是一张格外眼熟的脸,与记忆深处那道瘦高的人影相似度极高。
数年前苍茫空荡的大盘山下,积雪堆砌,七八辆黑色小汽车灯光大亮,穿破纷飞的雪幕,自此杳无音信。
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逆流。
他心跳的飞快,惶然的、仓促的下意识开口:“纪……”
“哥”字还没念完。
门又被一把推开。
“砰——”
静止的时空霎时被打破。
窗外的风声、蝉鸣声,教室里的读书声、讲课声,交糅掺杂,一片平和自然的景象。
紧随其后走进来两个男生,一个吊儿郎当,一个面色冷静。
“老裴,”他听见那个面上带笑的男生道:“这周末去不去兜风?”
另一个男生不耐道:“我就不去了,没空。”
“哇靠,后山那块刚修好的路,咱们去那办个趴,多好!”
……
一边说,他们一边等在隔间外。
看着那道身影合上门,冷冷淡淡的模样,这一刻却和记忆中全然不同。
心底掀起滔天风浪,叶珏惊疑不定的收回视线,在心底默念。
……老裴?
……裴?
没有一个字和“纪珩”重复。
却长着一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心绪纷杂,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要去德育处拿书拿校服。
没有再耽误,离开厕所前,叶珏最后回过头,看着那间毫无声响的隔间。
只要在一所学校,总能再遇。
强压下心底恨不得追上去询问男生姓名的冲动,他面色苍白的赶去德育处。
梦游般的取完书本和校服,叶珏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姜老师立刻帮他分担了一半重量。
耳边恰好响起下课声,他给叶珏接了杯水,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关心的问:“怎么了?”
捧着热乎乎的水杯,叶珏的手掌却一片冰凉。
他抿了口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事,老师。”
“有事就和老师说,咱们学校配有医务室,别硬撑着。”
“……好。”
课间十分钟过得漫长又难熬。
终于,姜和平让他拿了这节课要用的书,带他走向高三(九)班。
还没进班,便能听见一阵讨论声。
……
预备铃声打响。
教室内依旧喧哗。
中间第二排的双人桌上,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回头看着小伙伴,小声道:“听说了没,咱们班要转来新同学了。”
写着作业的女生笑着应和:“听说了,还是从京城转来的。”
“你说怎么这么巧,高瑜才转学……”
面色淡了淡,女生面色平静:“别说了,高瑜怎么走的咱们都知道。”
“我就是害怕……何子然他们真的太过分了。”
“安静安静——”
教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和平人还未到声音先到。
慢吞吞的带着叶珏走进教室,教室里一片诡异的安静,他心思并不细腻,甚至欣慰于同学们罕见的听话。
“咱们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啊,从京城转过来的,叶珏,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各色目光凝聚在身上。
不适的皱了皱眉,叶珏垂着眸,把一套快说烂了的说辞再次念出:“大家好,我叫叶珏,今年18岁,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
平静的语气倒是听不出高兴。
他站在讲台上,窗外斜斜洒入的阳光笼罩在身侧。
穿着自己的衣服,白T恤黑长裤,肤色白的近乎透明,浓稠如墨的头发勾缠着脖颈,一张脸上眉、眼、睫皆是水墨画般的细腻,眼尾一点细小漂亮的泪痣,犹如滴落在画卷上的朱砂。
是格外出众的长相。
在这个称不上富裕的年代,安静的站在阳光里的模样,仿佛一副不沾尘埃的画卷。
“叶珏啊,”在教室里看了一圈,姜和平指了指中间第三排的一个空位,“你就坐那吧。”
没听到回应,他再次道,“叶珏?”
面色莫名苍白的男生呼吸急促一瞬,目光自角落处收回,声音有些颤抖,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好的,老师。”
拿着书包走下讲台,叶珏眼前一片黑白交映的小点。
他不留痕迹的再次看向教室角落。
那里坐着的黑发男生并无察觉,只淡淡的低着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书,身形落拓瘦削,彻底长开的面部轮廓深刻明晰,漫不经心的,伸手翻过一页书。
身旁凑过来的男生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蹙起眉,黑眸浮起几分薄戾,冷燥沉郁的神情和记忆中的男生截然不同,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像,又不像。
他记忆里的纪珩,永远清清冷冷,却不会如此锋芒毕露。
放下书包,这节课浑浑噩噩的度过。
叶珏跟着姜和平又去了一趟办公室,回班的途中,他抱着剩余的课本和练习册,眸色深深浅浅,努力回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突然,身前的路被一片人影挡住。
他茫然的抬起头。
比他高了一头有余的几个男生正簇拥着最前方的男生,饶有兴趣的盯着他,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的遮挡住阳光,笑嘻嘻的问:“新同学,你叫什么来着?”
“刚才上课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下意识后退一步,叶珏厌烦了这种总是莫名其妙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找茬。
对同性的找茬他一向冷处理,也因此越发不爱与人说话,更不愿意交朋友。
“叶珏。”
“没事的话麻烦让让。”
没等到该有的让路,他不耐的垂着眼,抱着书从这群人身边走过。
发生在教室门口的小插曲似乎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
教室静了一瞬,叶珏却没发现。
把书本放好,他一边写名字,一边若有所思的仍在思考。
就在这时,同桌的女生偏头看向他,轻声说:“……叶珏是吗?你好,我叫薛玲玲。”
怔了怔,叶珏收起思绪,对她点了点头,“你好。”
感受到女生身上释放的善意,他不由松了口气,问她:“下节课还是姜老师的课吗?”
黑板上没有写课表,薛玲玲连忙找出自己抄的小课表,看了眼,说:“不是,是英语课。”
从厚厚一摞书里翻出英语书,叶珏心不在焉的瞥了眼教室角落。
角落的男生不知为何气息变得更冷,却一动不动,只低头玩着手机。
滑盖手机应该是市面上的最新款。
和他修了数次、连表皮都开始脱落的小灵通完全不一样。
摩挲着口袋里的小灵通,叶珏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我……”
“我……”薛玲玲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薛玲玲忍不住笑了下,似乎觉得叶珏很有趣,“还是我先说吧。”
“叶珏,你住校吗?”
这问题问的奇怪,青藤一高是半走读式学校。
学生可以自由选择住不住校,像叶珏这种外地转来的学生,一般来说都是住校的,只有在本地有住房、又离学校近的学生才会花大价钱办理走读。
“没有,”叶珏说:“学校没有空余床位,我暂时走读。”
“那你可真幸运。”
前桌的女生闻声回过头:“我建议你不要住校,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我们班刚刚转走的一个男生的。”
“他的名字叫高瑜。”女生压低了声音,像是再说什么秘密,目光自他脸上一扫而过,定了定。
“因为是外地转来的,好像和舍友们闹得很不愉快,走之前还住了两次院。”
余光扫到角落里正看着这处的几个男生。
她面色一滞,语速顿时加快:“虽然你是京城转来的,但我还是建议你,别住校。”
叶珏听得茫然,一旁的薛玲玲沉默两秒,转移了话题:“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此话一出,叶珏的心绪顿时从住校上移开。
他抿抿唇,喉结干涩的滚动,眼尾漂亮的泪痣在日光轻盈的照拂下,轻轻颤动,仿佛即将坠落的水珠。
“我想问一下,教室左边角落那个男生,叫什么?”
“左边角落?”薛玲玲谨慎道:“……裴珩?”
“他叫裴珩。”
“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第47章 跟踪(二)
*
直至下课铃响,叶珏仍未从怔忡中回过神。
他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的写上“纪珩”两个字,细密的眼睫微垂,安静的看着。
酷热难消的微风自窗外吹入。
湛蓝色的窗帘如波浪般起伏。
课间时间,班里断断续续离开许多人,或上厕所,或去呼吸新鲜空气。
教室最左边的角落,一道人影起了身。
他漫不经心的朝外走去,身形颀长,手腕苍白有力,随意捏着手机,当着一众同学、以及其他班老师的面进了厕所。
瞳孔颤了颤,叶珏死死地握着笔,唇瓣抿的平直,没有说话。
名叫周婷的女生又回过头,和薛玲玲聊起天。
“孙老师现在看见裴珩他们都装没看见了。”
薛玲玲无奈的附和:“是啊。”
“有钱真好,我爸要是也开学校,那我比裴珩还狂。”
捕捉到关键词,叶珏抬起头,望着周婷:“……开学校?”
“啊,对,这学校是裴珩他爸几年前建的,据说是为了让他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不过裴珩不喜欢学习,反倒便宜了我们咯。”
叶珏眉心微蹙:“……裴、裴珩家里很有钱吗?”
“你不知道?”周婷惊讶,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居然真的一脸茫然后,说:“裴家,裴氏药业啊。”
“裴珩上面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据说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现在已经在家族企业里独当一面了。”
另一边,之前还在门口堵过他的几个男生笑嘻嘻的说着话,声音顺着风声飘来。
“……刚才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了,裴珩他们在那抽烟。”
“裴珩抽烟有什么稀奇的,他不还玩机车吗?上周还带着谈宋他们在盘山路那飙车……”
“嗯?”和薛玲玲聊着娱乐八卦的周婷闭上嘴,奇怪的看着突然直起身的叶珏,“怎么了?”
室内大片目光若有若无的凝在身上。
叶珏面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摇摇头,留下一句“我去上厕所”,便没了踪影。
定格一瞬教室重新恢复活力。
“那个转学生……”声音越发琐碎,角落里几个男生似有似无的谈道:“什么背景?开学半个月了还能转进来?”
“我问我舅了,高瑜那事有点过火,他们急着添个人进来,给上头做做样子。”
“奥……没背景是吗?”
……
……
走廊人很多。
叶珏心口堵着一团郁气。
即将走进厕所前,他喉结动了动,稳住神情后,跟着几个一同走过来的人影,轻不可闻的迈入厕所。
甫一进去,便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
他没往里去,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眼睛撩起,掠过重重人影,看见了窗边几个男生。
缥缈的烟雾缭绕。
面色淡淡的裴珩正站在其中,左右两边皆是一脸笑意、似是在说些什么趣事的同伴,白雾中,裴珩身体微弓,脖颈线条流利修长,青筋鼓起,仿佛蓄满力量。
他手指苍白,指尖熟稔的夹着一根烟,没有点,只不经意的侧过头,挡下了前来点烟的同伴。
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
和叶珏曾经在京城时,于厕所里看见的小混混们八分相似。
“哥。”
两节课的时间,叶珏已经打听清楚裴珩身边跟着的两个男生叫什么。
正在说话的男生叫谈宋,一脸的跃跃欲试,“周末一块去后山呗,你才被关那么多天,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玩一次?”
他没听见裴珩的声音,那边名叫许煜的男生夹着烟,同样没抽,说:“别飘。”
……
冰凉的水冲刷过手掌。
叶珏心也凉了一半。
虽然同样念“珩”。
但记忆中的纪珩与“裴珩”相差实在太大。
大的令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诶,同学,你洗完手没,怎么老占着台子?”
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唤回了叶珏的注意。
他一愣,连忙拧上水龙头,仓促间后退两步,脸色透着些不正常的白,摇了摇头,道歉:“抱歉。”
男生不在意的摆手:“没事。”
心神依旧不宁,离开洗手间前,叶珏克制不住的转过头,又看向窗边。
猝不及防之下,他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窗户大开。
吹散了烟味的同时,压低了周围一切噪音。
“哟。”
是那个名叫谈宋的男生。
他脾气很好,班里不少人叫他谈老二,此时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谈宋挑起了眉:“新同学,你怎么又在偷看老裴?”
“上课偷看就算了,现在怎么还追到厕所来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偷看’两个字如有千斤重,闷头砸到脸上,叶珏大脑空白一瞬,视线不由落到谈宋旁边的人身上。
裴珩没有看他。
他斜倚着窗台,洒落的影子落拓劲瘦。
丝毫没有被调侃的好奇或趣味,也不曾抬头看过来一眼。
倒是一直扒着三人说话的一个男生来了兴趣。
他长有青春痘的脸上三角眼吊起,盯着叶珏看了看,问:“谈哥,怎么回事,要帮忙不?”
“滚一边去,”毫不客气的警告一句,谈宋翻了个白眼:“我们班的人,你别打主意。”
三角眼男生笑容僵硬,搓搓手应和:“嗐,哥,你看你这句话说的,之前高瑜那事都是误会……”
“簌”。
细微的声响打断了男生的话,他面皮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视线凝聚的中心。
裴珩取下烟,眼睑微垂,熟练的碾碎没有点燃的烟头。
他平静地撩起眼皮,黑沉沉的凤眸毫无波澜,瞥了眼叶珏,耐着性子问:“有事吗?”
像在问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下意识的,叶珏后退一步。
隔着人影看着裴珩,他喉头如哽着棉花,眼睛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只缓慢的、仔细的盯着裴珩看。
像是要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终于,裴珩偏过头,与他对视。
他眸色极黑,皮肤苍白。
似是对他没完没了的注视感到不适应,长指掸了掸烟支,裴珩眼中浮起几分似笑非笑,笑意却是淡漠的,任谁也能看出他面上的疏离。
“还有事吗?”
眼神轻敛,新转来的同学顿了顿,终于转身离开厕所。
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叶珏走后,三角眼男生眼中的探究这才散去。
他悄悄观察着裴珩的面色,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暗自撇了撇嘴,他狗腿道:“快上课了,裴哥,你要是不去唱歌,那我们几个去了。”
这年头ktv很乱。
什么生意都做。
何伟不是第一次邀请裴珩去唱歌了,每一次借口频出,只是裴珩看起来玩的开,实际上只有飙车一个爱好。
以为裴珩还会如往常般,近乎消沉的冷处理这些事宜,许煜张开嘴,准备帮他回绝。
没曾想,素来寡言沉默的裴珩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眸如夜色般冰冷的盯着笑容逐渐凝固的何伟,声音更是低冷。
“说完了吗?”
“说完了说完了,”何伟擦擦脑门的汗:“裴哥,你要是改主意了就和我……”
“——说完了就滚。”
彻底僵住笑,何伟眼角抽了抽,许久,带着身后一堆人溜走。
溜走前,许煜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上课铃声响起。
燥热的风吹过树梢,振起一片簌簌声。
挡住他的去路,许煜推推眼镜,轻声说:“看我这记性,今天下课把你喊过来,不是听你废话的。”
何伟讪讪:“……是裴哥对我有意见了吗?哪方面的,我都可以改。”
“不是,”许煜盯着他,眼神冷漠:“是关于高瑜的事。”
脸色霎时一变。
许煜对他情绪的转变视而不见,淡淡道:“老裴的意思是,上次他请假半个月,没在班里,你们干的事他不清楚,也没人告诉他。”
“现在他在班里了,九班任何一个学生,你们都别想动。”
“这话说得,许哥,我们其实……”
“我记得是叫守卫游戏?”
许煜平静的,犹如在看恶心的蛆虫,不留痕迹的远离了面皮骤然涨红的何伟:“看来是了。”
“老裴的性子你应该知道,惹恼了他,谁都没好果子吃。”
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推推眼镜,许煜跟上面无表情的裴珩,谈宋拍拍他的肩膀,目光掠过何伟,同样一脸厌弃。
三人离开厕所。
丝毫不受上不上课的影响。
走廊里何伟站在一众小弟身前,眼神阴狠,咬牙切齿的咽下愤恨。
“哥,那我们还查不查那个转学生了?”
“呵,”冷笑一声,何伟面色扭曲:“还能查吗?”
“你敢惹裴珩那个神经病?!”
*
“报告!”
门外响起报告声,姜和平抬头看来,顿时一阵头疼:“谈宋啊……你们几个又干什么去了?”
看见裴珩后,他更是恨铁不成钢,一副‘你怎么也这么堕落’的神情。
“行了,咱们按规矩来,迟到了就要罚站,站一节课吧。”
胡乱在草稿纸上乱写乱画,叶珏心不在焉的撩起眼皮。
门口的裴珩垂着眼,阳光洒在身畔,勾勒出额前漆黑凌乱的碎发。
某一时刻,他的眼睫忽然不引人注意的敛了敛,快的像是错觉。
谈宋和许煜则小声说着话,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又看了他许久,叶珏才缓慢的收回视线。
试卷讲解完毕,姜和平让同学们互相解决不会的题。
他则捧着保温杯走到门外,对裴珩三人进行苦口婆心的劝学。
叶珏才来,没有试卷,和薛玲玲看的是一张卷子。
薛玲玲成绩很好,只错了几道题,语文的阅读理解一般都有模板,看她皱着眉头不太清楚的样子,叶珏在草稿纸上写好模板,传给她看。
薛玲玲一怔,“哇。”
她罕见露出这种表情,看叶珏的眼神都敬佩了许多:“这是你自己总结的吧?”
叶珏点头:“嗯,做的题多了,发现都是一个模子。”
“谢谢,”薛玲玲打开笔记本,一边抄写,一边道:“等下课了你可以去找班长要卷子,班长那有很多多余的卷子,拿到手你可以先试着做做。”
“我们A城的题和京城的难度不一样,你最好赶快适应。”
“班长?”叶珏问:“班长是谁?”
“就是裴珩啊。”
薛玲玲奇怪:“你之前提起他,难道不是因为他是班长吗?”
叶珏握笔的动作顿住,表情竭力控制,还是有些空白:“裴、裴珩,他是班长?”
放下笔,薛玲玲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她噗嗤一声笑起来:“是啊,不仅如此,裴珩的成绩特别好,次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
周婷也转过头,懒洋洋的补充:“别去找班长了,刚刚姜老师把剩余的语文卷子全拿走了。”
“你要是需要直接去办公室找姜老师就好。”
尚未从惊讶中回神的叶珏点头,迟疑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个乱糟糟的圈。
“……好,我下课就去。”
年级前三。
印象里的“纪珩”连学校都不想去。
可是“裴珩”……?
一个人的转变真的会这么大吗?
大到身份、不良嗜好。
小到性格、成绩。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
青藤一高有晚自习。
不过叶珏今天第一天上学,姜和平专门给他批了请假条,允许他提前离校。
夕阳西下,漫卷的云彩被染得橘红。
偌大的校园内播放着轻盈悠扬的乐曲,放学时间,人群一窝蜂地涌出大门。
一片黑白相间中,只有叶珏穿着自己的衣服。
刚出大门,他便被挥手叫住。
“叶子。”
身形高大、五官清隽的叶家老大穿着休闲装,快步走到他面前。
“大哥,”叶珏道:“你怎么来了?”
叶家老大叶礼摘掉眼镜,捏捏鼻梁:“今天提前下班,爸妈厂里加工,我带你去吃饭,吃完饭再回家。”
“小婉呢?”
“住校了,她学校有床位,半个月回一次家。”
见他额前的头发沾有水迹,叶礼蹙眉,他是个细节控,工作后愈发严格,下意识抬手帮叶珏捋了捋头发,道:“今天第一天上学……嘶。”
立刻转身,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人或物,他眉心未松,警惕的问:“今天上学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没有。大哥,怎么了?”
被冰冷视线紧盯的压迫感仍未褪去。
叶礼摇头,“没事,走吧。”
“我下周要去隔壁市出差,一走应该是一两个月,床铺没找到前,你一定等爸妈来接你再回家。”
“好。”
“我听说A城最近有几起女孩失踪案,来的路上在巷子里看见不少警察,人没抓到前你一定要保持警惕,别和陌生人说话,也别自己走夜路……”
“大哥,我不是女孩。”
“我知道,但该有的警惕心还是要有。你嫂子刚才给我打电话,帮你找的手机修理厂找到了,能修你的小灵通。”
叶珏脚步一顿,如今年代最流行的手机是诺基亚和摩托罗拉。
小灵通早已被时代浪潮淘汰,虽然还有一小部分人在用,但手机坏了后,大部分修理店给出的修理方案都是格式化或换新。
叶礼曾想过给叶珏买一部新手机,叶珏却不愿意,那时的他终日一副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模样。
叶礼看着难受,叶家大嫂更是心疼,托朋友问了许多修理店,都没有办法在保存手机内存的前提下,修好手机。
如今终于在A城找到这样的店铺,叶家大嫂第一时间通知叶礼。
叶礼这才着急忙慌的来接叶珏。
面上终于露出一分笑。
叶珏摸着口袋里已经坏了一年的小灵通,细长上翘的眼尾弧度清浅,轻轻应了声:“周六我就去修。”
许久没见他笑过,难得展露的笑颜又与那部小灵通有关。
叶礼顿住,不由叹气。
叶珏对他的小灵通有着近乎执拗的占有欲。
刚来叶家那一年,偶尔半夜起床时,叶礼总能听见隔壁床的小叶珏闷闷的咬着被子抽泣。
他年岁小,刚从爷爷奶奶家里离开,那小灵通像是他的全部念头,有时候能固执的坐一下午,看着上面的几条信息,翻来覆去的擦眼泪。
他所有的零用钱都用在了交话费上。
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买零食、买课外书,小叶珏经常笨拙的敲着键盘,一敲就是一大段话,默默写着自己的生活,有开心的事、也有不开心的事。
那时候,电话那头永远不会回信的“人”,是比叶家父母还让叶珏信任的“人”。
渐渐地,叶珏长大了。
不再将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愿意与家人沟通、交流,成了一个合格的二哥。
叶礼曾经试探着问他,小灵通那头的人是谁。
那时不会说谎的小叶珏眼睛弯弯,形状姣好的瑞凤眼浸着难过的水光,却还是认真的对他道:“是哥哥。”
叶礼没说话,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他的弟弟在他缺席的时光里,有了更为亲密的哥哥,他并不吃醋,只感觉庆幸,庆幸小叶珏的少年时光,是快乐的、幸福的。
没有经历任何留守儿童的黑暗。
这比一切都能让他慰藉。
……
青藤一高附近有一条长长的商业街。
刚翻新完毕,人声鼎沸、热闹繁华。
华灯初上,两人终于找到一家清淡些的面馆。
叶礼去付钱,叶珏准备去隔壁小卖部买两瓶北冰洋。
小卖部点着黯淡的灯,与街对面灯光明亮的联华便利店俨然形成明显的对比。
A城经济的方方面面都比京城发达。
繁华街道上可以见到初具规模的便利店,正冲击着传统小卖店的经营模式。
正要走进小卖部。
同一时刻,对面的便利店内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生穿着黑色冲锋衣,站在货架前买饮料。
脸部轮廓优越明晰,微垂着头,隔着橱窗,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淡气质。
“叶子,我来买饮料,你付什么钱,我……”
“大哥。”
仓促间打断他的话,叶珏急匆匆的朝便利店走去,“我去、我去那里买!”
叶礼连忙追上两步:“跑那么远干吗?”
“那我在店里等你啊!”
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叶礼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准备进店。
再抬头时,他却看见一辆极为眼熟的黑车停在便利店对面。
光看昂贵低调的车身,便能明白它价格不菲。
是刚从国外引进的宾利雅骏,也是因为这太过出众的车型,叶礼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这辆黑车,是不是和他们太顺路了?
第48章 跟踪(三)
*
便利店的推拉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柜台前的女人抬头,笑容满面。
“欢迎光临。”
叶珏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朝靠窗一排的货架看去。
灯光明亮。
店里人不少,远处的休息区坐有几个工作的上班族,正吃着方便面,店里一股浓郁的香气。
“老板,有热水吗?”
穿着汗衫的民工走到前台,掏出皱巴巴的纸钞,“再来瓶矿泉水。”
女店员点点头:“有。”
接过民工已经拆开的方便面,接满热水后,男人慢吞吞走向休息区,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闷头嗦面。
收银台前排起了较长的队。
与外面小卖部同样的价钱,服务更周到、看起来更卫生,不少路过的上班族和同学,都选择逛一逛这里。
叶珏有些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已经掉漆的小灵通,走向卖水的货架。
货架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饮料。
玻璃瓶装的、罐装的、红的绿的,在白炽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碎乱的光点。
裴珩正站在货架前。
黑色冲锋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瘦削挺拔,拿着水瓶的手腕苍白,漫不经心的垂着眼,似乎是在查看生产日期,神情淡淡的,半分不自在也没有。
叶珏挪到他身旁,嘴里的一句询问哽在嗓子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万一真的只是长得像……?
裴珩、纪珩。
究竟是不是他的直觉出了错。
好不容易下定决定准备试探一下,裴珩却挑好了东西,不疾不徐的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前排起了长队。
不少学生党有说有笑的聊着天,附近小区房里的大妈来买新鲜的果蔬,店员忙的团团转。
捧着两瓶北冰洋,叶珏默默站在裴珩身后。
裴珩很高,高出他一个头,便利店里的空调冷气吹得冲锋衣衣角翻滚,浅淡的阴影自他身上斜斜洒落,叶珏站在这片阴影中,仰头看着裴珩的后脑勺,发呆。
……好高。
身上还有一股清香,比叶母买的洗衣液好闻。
人群缓慢前进。
机器扫描二维码发出接连不断的“滴滴”响声。
收银台不远处是果蔬区,冷气吹洒着包装精美的草莓、樱桃,几个大妈兜着篮子,认真的比对挑选。
某一时刻,黑发男生忽然动了动,微垂着头,换了个手拿水。
下意识移开目光,叶珏盯着冷柜里颜色鲜艳的大草莓,心里却一团乱麻。
很快,轮到裴珩、叶珏两人了。
收银台旁有专门放物品的平台,裴珩把水放上,不知是不是叶珏看错了,他似有若无的又把水往前推了推,留出一片空余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叶珏把自己手里的北冰洋也放上去。
像是突然有了勇气,在两人前方的顾客离开后,他小声开口:“裴、班长……”
“——啊!”
轻微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骤然喧哗的人声中。
果蔬区出了些小问题,那红彤彤、看着就甜的大草莓尽数洒落,店员着急忙慌的安抚顾客。收银员探头看了眼,皱着眉头,手中动作却不停。
“您的水,共计……”
骚乱间,叶珏被往前一推。
闷头撞到裴珩身上,他眼前一黑,肩膀却被稳稳扶住,男生骨节分明的大掌揽着他的肩膀,扶稳他后,神情格外平淡的松开手。
碎发下一双凤眸黑沉沉的,看不太清。
叶珏发着呆,收银员在不停的道歉,后面的顾客们看着热闹,心疼的猜测这一堆草莓的价钱。
“这不知道得赔多少……”
“看着可真新鲜,赶明我也来买点。”
“可贵着呢,十八块钱一盒。”
叶珏还没回过神。
喧哗声中,他的手背忽然被无意的、轻不可觉的碰了碰。
男生手上的温度很高。
像柳絮拂过手背,一片肌肤都泛着痒。
拿着收银员着急忙慌找好的零钱,裴珩已经离开了便利店。
只留下一道瘦高的背影。
店内冷气吹过全身。
叶珏面色空白,抬起手,呆呆的盯着手背。
“小同学,”女收银员笑着催促:“你的朋友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的朋友?”
“是啊,”麻利的把两瓶北冰洋递给他,女收银员一脸莫名:“这个钱都付过了,你快拿走吧,小心和别人的弄混了。”
……钱付过了?
从她手中接过北冰洋,冰凉的瓶身浸着冷意,叶珏心跳一滞,倏地扭过头,看着门口正要过马路的裴珩。
路边街灯闪烁。
落在裴珩肩头,他单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随意的拎瓶可有可无的矿泉水,苍白清越的侧脸线条流畅,明明没什么车,却也没动。
……
“班长!”
快步追了出去,死死盯着裴珩顿住的背影,叶珏心跳的紊乱,面上却敛起所有探究的神情。
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浓墨般的乌发勾缠着脖颈,肤色冷白,眉眼含笑的模样,连唇色都比平时更深,呼吸略微急促,却稳住声音说:“班长,你好像钱付多了。”
“这是我买的水,”顿了顿,叶珏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我钱没带够,先给你两块,明天到学校再还你。”
“……可以吗?”
斑驳闪烁路灯下。
裴珩静静的看着他,说:“可以。”
像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破败封闭的小山村。
他永远有无穷无尽的“可以吗”要问。
而纪珩,也永远有取之不竭的耐心,回答他“可以”。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却又已过经年。
……
汽车的嗡鸣打破了寂静。
马路对面缓缓驶来一辆宾利雅骏。
司机恭敬地走上前,谨慎的没有看叶珏一眼,只对裴珩道:“少爷,该走了。”
另一头,等叶珏半天的叶礼也找了过来。
“叶子。”他皱着眉头,直到看见叶珏才松了口气,快步上前帮他理了理衣领,强迫症发作,怎么看怎么难受。
“怎么买这么久,面已经好了,小心一会儿凉了。”
又是那股熟悉的冰凉视线。
叶礼敏锐的转过头,注意力这才从叶珏身上转移到裴珩身上。
还没坐上车的男生平静的瞥他一眼,叶礼浑身不自在,警惕心油然而生,不留痕迹的站在叶珏身前,“叶子,这是……”
“大哥,”叶珏声音很轻:“这是我们班班长。”
“哦,班长啊。”
立刻换了副面孔,叶礼笑的热情,非常不好意思的道:“这么巧,我们家才搬来A城没几天,班长同学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吃饭啊?”
不等裴珩说话,他又拿过一瓶北冰洋,硬要塞给裴珩:“我们叶珏才转来一高,他不爱说话,性格老实,这一年估计要麻烦你们了。”
“这水你收下,路上拿着喝。叶珏他就爱喝这种小汽水,味道不错的。”
裴珩没接,不知是不是错觉,叶礼感觉他的态度突然温和了许多,虽然面上的神情依旧冷淡,说出的话却很中听。
“都是同学,应该的。”
又寒暄了两句,裴珩坐上车,宾利雅骏调转车头,一路朝南城驶去。
红绿灯交换信号,人潮如织。
叶礼心中感慨,带着叶珏返回小面馆,一边吃饭一边说:“有些人啊,一出生就在罗马。”
“A城真不愧是大城市。”
闷头吃着面条,叶珏抿了口北冰洋,甜滋滋的汽水喝到嘴里,压下了初秋的燥热。
叶礼长相斯文,吃饭却很快。
三口两口嗦完面,他突然发现叶珏吃的心不在焉,眼神不一会儿便飘到左手手背上去,发呆的盯着看,耳廓泛着红,纠结似的皱皱眉,又继续吃饭。
“怎么了?”他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叶礼看着好笑。
“我有件事,不太确定。”
“嗯?”
“我发现……”沉默片刻,叶珏声音逐渐凝重:“我的一个朋友,似乎不想表现出我们认识。”
*
这顿饭吃到最后,天彻底黑了。
叶珏满怀心事,跟在叶礼身后,朝家走去。
叶家租住的小区周围布满小巷,小巷四通八达,连接着许多条马路。
远处还有尚未竣工的工地。
放有警示牌,空荡荡的楼体如一个个黑洞,风声穿过,发出扭曲的呜咽。
小巷里街灯明亮,道路却坑洼不平。
夜间温度有些低,叶礼边走边教育叶珏:“今天是我跟你一块回家才走这条小路,以后不论是不是白天,都别走这。”
他观察着四周,“怪渗人的。”
“好。”叶珏听话的应道。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几个散步的阿姨调转方向,热心的冲他们道:“别往前走了,警察封路了!”
“警察?”
“你们不知道?”阿姨解释道:“这附近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丢了,警察怀疑是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盯上的,正在巷子里找线索呢。”
她一脸愤恨:“要我说这些人贩子就都该死,都该拉去枪毙!”
对视一眼,叶礼神情严肃:“不行,明天我得去趟小婉学校。”
叶婉今年读初一,年岁尚小,被叶家人保护的很好,天真且不谙世事。
叶珏点头,随着人群朝大道转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觉得后背一麻。
下意识转过头,他望向幽深狭长的小巷,隐隐能看见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正在来回走动。
离开小巷,连温度都回升不少。
发现叶珏没跟上来,叶礼问他:“怎么了?”
面色莫名泛白,额前的碎发黏在额上,叶珏谨慎的环顾四周,那股令他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快的像是错觉。
周围都是热心肠的阿姨,讨论着近期的失踪案,怒骂人贩子不得好死。
没有任何行为举止奇怪的人。
后背的冷汗被晚风一吹,升起阵阵凉意。
叶珏蹙眉,迟疑地摇摇头:“……没事。”
这天两人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了。
叶家夫妇下班都很晚,叶礼催促叶珏赶快洗洗睡觉,自己则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与叶家大嫂打电话。
家里开着暖橘色的灯,温暖的颜色驱散了一切不安。
叶珏睡得很沉,空气中流动着洗衣液的清香。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叶父叶母的声音。
“叶子睡了?”
“睡了,妈,叶子他们学校九点半下晚自习,你们千万记得去接他。”
“我们晓得,你放心吧。”
心里暖融融的,叶珏翻个身。
今晚的梦境昏沉绵长,一片喧哗的人声中,四周变成热闹的便利店。
人声鼎沸。
他排在长长的队伍中,身边看不清脸的男生高他许多,微微俯身看着他,问:“想不想吃草莓?”
冲锋衣衣角勾缠着他的手腕。
他被揽着肩膀,动弹不得。
耳边突然响起火车尖锐刺耳的嗡鸣。
“玲——”
闹钟响了。
梦中的景象退去。
他困顿的睁开眼,大脑浑浑噩噩,徒留一片温暖开心的感觉。
……看来是个美梦了。
起床穿衣服吃饭。
天才蒙蒙亮,叶母做好清汤面,叶父提着打气筒进屋,看见他后笑了下,“叶子,醒了?”
“爸,妈。”
叶礼早八晚五,这会儿才六点出头,他还在睡。
大家自觉地放轻声音,吃完面后,叶父骑车送叶珏去赶公交车。
青藤一高离叶家属实有一段距离,摸清了这一片的公交站台后,叶珏没再麻烦他们送他去学校。
到了站台,叶珏对叶父说:“学校门口有车站,晚自习放学你们在这等我就好。”
叶父连连应好,常年的劳累使他弓着身,眼下有一片青黑。
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买烟钱,他递给叶珏:“饭卡上多充点钱,不够跟我说。”
叶珏没接,“够了,爸。车来了,我先走了。”
上了车,车上已经没有座位。
隔着窗户和叶父招招手,男人明显高兴起来,腰板都挺直了,乐呵呵的跟着公交车骑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下步子,看着公交车远去。
叶珏回望着他,沉默许久,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灵通和几块零钱。
到学校时已经快上早自习了,随着一波波人群涌入学校。
叶珏快步朝九班赶去,路上,他又看见了昨天找他茬的那几个男生。
只是此时他们不再围着他,而是围着另一个模样清秀、脸颊气的通红的男生。
打头的男生似乎是叫何子然。
昨天叶珏在班里听说了,何子然父亲是什么集团的董事,不论他学不学习,都能送他出国读大学。
他听见了何子然的声音,如他的为人一般令人不适:“我听说你上次考试考得不错啊,你们乡下人也就这点德行。土包子一个,昨天体育课踩了我的鞋,也不说对不起?”
男生气的眼眶潮湿,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溢出:“对……对不起。”
何子然嗤笑:“现在才说,是不是晚了?”
“我昨个讲对不起了,”男生着急的说:“我真的讲了!”
“讲了……”
“何子然!”一声怒喝,叶珏立刻抬头看去,素来跟个弥勒佛一样的姜和平罕见的面容冷肃,“你在干什么——!”
“谁准你欺负同学的!还不给我过来!”
“啧。”
不耐的皱皱眉,何子然瞥了眼周围的小弟,小弟们识趣的松开包围圈,看着男生的眼神却充满警告。
“姜老师,我没欺负同学……”
他说着,目光掠过姜和平,看见远处一道即将走近教学楼的人影。
眉头一皱,他移开视线,说:“不信您问问他,我有欺负他吗?”
*
进班后班里已经快坐满了人。
薛玲玲正在背书,周婷懒洋洋的照镜子,涂着唇膏。
叶珏朝位置走去,走了两步,忍不住抬头瞥向角落。
角落里,裴珩来的比他早,正趴在桌子上补眠。
口袋里的几块零钱似乎在发烫。
比起昨晚仓促间在便利店外进行的试探,他更想认真的确认一次,裴珩到底是不是纪珩。
把书包塞进桌兜,突然,窸窣的声音轻轻响起。
动作一顿,叶珏迟疑地伸出手,从桌兜里抽出一盒新鲜饱满的大草莓。
下面是刚刚整理齐全的各科试卷。
试卷上,每一张都端端正正的写上了“叶珏”两个字。
……
他怔怔的看着这些,脑海里,昨晚的梦境的后续浮出水幕。
“想不想吃草莓?”
嘈杂的人声中,便利店里热闹非凡。
他牵着男生的衣角,身体缩小了许多,像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声音轻轻地,对那道看不清脸的人影说:“想吃。”
“好。”
因为怕让他再次失望。
所以这一次,他的哥哥让他美梦成真。
眼眶微微潮湿,叶珏摩挲着塑料盒表面,认真的想。
……既然连梦里答应过他的事都会做到。
那么为什么说好了会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有打过。
*
教室角落。
谈宋懒洋洋的翻着小人书看。
一本书看完,他伸了个懒腰,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偏过头时,却发现裴珩没在睡觉,而是静静的看着一个方向。
眼神很深,神情淡漠却专注,放在桌子上的五指微微蜷缩,像是要抓住什么。
认识他这么多年,谈宋只见他露出过一次这样的表情。
那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宴会。
裴家家主流落在外的小儿子回归,为了庆祝这一大事,裴家在庄园举办宴会。
那天晚上,他和许煜嫌宴会无聊,在后花园乱转。
后花园五彩斑斓、光芒四射的喷泉里,穿着考究西装的裴珩站在其中,浑身淋的湿透,安静的低头站着,黑发散乱,伸着手掌。
掌心是一个被破坏成两截、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的小灵通。
很明显,那是一场来自裴家两个儿子的下马威。
不过十四岁出头的裴珩,才来裴家,便被狠狠地上了一课。
后来,成为朋友后,谈宋没有从裴珩身上发现过那个小灵通的痕迹。
也再没有见裴珩对任何事物露出过那么在意的神情。
除了今天……
他故作好奇的凑过去,不经意的提醒:“老裴,看啥呢?”
微微垂下眸,裴珩坐直身子,眼睫垂落,遮住眸中一切情绪。
周围几个若有若无看过来的同学竖起了耳朵,听他冷淡的答:“课表。”
“又要逃课啊。”
谈宋装模作样的叹气,一旁的许煜接了话:“马上要月考了,今天别逃了吧。”
眼睛顿时一瞪,谈宋拼命冲他使眼色。
提醒归提醒,课也是要逃的!
未曾想,裴珩今天竟然也与许煜站在统一战线。
不疾不徐的收拾好桌面上的卷子,他抬起头,依旧看向前方,模样专注且平静,手指却敲了敲桌面。
“好。”
“今天听课。”
第49章 跟踪(完)
*
转眼间便在青藤一高度过一个星期。
星期六一早,叶珏便坐公交去了叶家大嫂给他找的手机修理店。
修理店位于一条小巷深处。
巷口铺有水泥石板,两侧墙壁上皆是斑驳的痕迹。
一进店,叶珏先听见的是小孩的哭声。
抱着娃娃的女人着急忙慌的哄孩子,柜台后面,是拿着工具正在卸手机电池的男人。
不时有顾客上门,熟练的操着一口乡音,“来个万能充。”
维修店人出奇的多,叶珏排队等了会儿,终于轮到他后,老板检查着他的小灵通,说:“你这个小灵通能修。”
顿时松了口气,叶珏问:“要多少钱?”
“不贵,正常价钱,你还是个娃娃吧?”
“嗯,还在上学。”
“这手机看着有些年头了,”撬开后壳,老板观察着电池,叼烟说话时声音不太清楚:“现在少见小灵通咯,怎么不换个新手机。”
几年前便买得起小灵通,按理来说现在换部新手机也不差钱。
叶珏没回答,只问他:“什么时候能修好?”
“下周六来拿吧,得亏你找的是我们家,其他家可不修小灵通。”
老板说:“我这些年修过不少手机,你这个算不上难修。”
“前两年有个小娃娃也来修小灵通。他那个才报废的厉害,手机都被摔成两瓣了,还进了水,幸亏电话卡没事,不过打不了电话咯,只能收短信……”
老板娘怀里的婴儿哭声嘹亮。
急的满头大汗的女人眼眶微红,匆匆忙忙抱着他转到后屋,没一会儿哭声便缓慢消失,男人继续抽着烟,闲聊似得应付着周围几个熟客。
“知道啊,那几起失踪案吗……”
“又有女人失踪了?”
“造孽啊,这次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家长在警察局哭天喊地的要找孩子。”
“肯定是找不到了,这几年失踪的人还少吗?”
女性、儿童失踪早便不是罕见的事,甚至有人贩子冲到人家家里抢孩子。
前几年一些大型火车站犯罪才猖獗,几个男人围攻女人,掳上面包车便跑,连火车站的安保都不放在眼里。
这次事件之所以闹得这么大,是因为失踪的女性是在住宅区居住。
坏人已经敢在住宅区附近犯罪,离冲进家里抢人还远吗?
尤其为了吸引外地人员入城,A城不少工厂都进行扩建,创造了更多的劳动岗位,事态若是再得不到控制,恐怕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回家途中,叶珏看见不少巡逻的警察。
公交车站台附近更是有警车停放,才下站台,他便看见早早等在这里的叶礼。
天色尚早。
叶礼关心心切,没让他一个人回家。
小巷已经被封了大半,到处都是警戒线。
看着身穿警服、面色严肃的巡警们,叶礼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同事说的,这次的案发地点有血迹。”
脚步一顿,叶珏问:“血迹?”
“嗯,”叶礼说:“应该是被抓前小姑娘进行了反抗,没想到人贩子手里有刀。血流了很多,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他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多畜生……”
失踪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周一一大早,叶珏一进教室,便听见不少同学在讨论此事。
就连薛玲玲都放下了笔,很是忧虑的模样:“我妈妈让我请假回家待一阵子。”
周婷叹气:“我妈也是,她觉得我们天天晚自习,放学太晚了。”
撂下书包,轻车熟路的将桌兜里的小零食往旁边一推,叶珏听见薛玲玲的声音:“叶珏,我记得你家是不是住在那附近。”
“对,”叶珏点头:“我们家附近每天都是巡逻的警察,走几步路就能看见一个。”
“那可真好,”松了口气,周婷说:“实在不行你和姜老师请个假吧,晚上早回去一会儿是一会儿。”
叶珏失笑,把作业交给小组长,无奈的再次澄清道:“我不是孩子和女性,没有她们危险。”
目光自他面上划过,周婷顿了顿,“……也是。”
任凭外界风风雨雨,学校里气氛一如既往的紧迫。
一上课,姜和平便拿了一摞卷子来,敲敲桌子道:“这两节课考试,都静下心来,认真对待,不要马虎大意,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又是熟悉的说教、唠叨。
两节课一晃而过,今天大课间暂停,叶珏去了趟厕所。
厕所内,依旧云烟缭绕。
裴珩站在角落,垂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夹着根烟,熟稔的转动把玩,面前的小胖子则哈哈笑着,一脸巴结。
“裴哥,你放心,”何伟圆滑的说,“咱们不兴欺负人那一套,我那个表弟,你也认识,就是你们班的何子然,昨天才被我舅打一顿。”
“腿都打断了,估计一个学期都来不了学校。”
“是吗?”漫不经心的转着烟,裴珩语气淡淡:“我听说他好像看一个人不顺眼?”
“嗐,”何伟压低了声音,“这事说来也不是他的错。”
“裴哥你也知道,我这个表弟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谎,你们班不是新来了个转学生吗?叫什么……什么叶珏,好家伙,明明从小山村转来的,非说自己来自京城。”
“子然那个暴脾气,这不就受不住了吗,要我说他们这些乡下人也真是,进城干什么?”
何伟愤愤:“说不定最近这几起失踪案就是这群乡下人搞的鬼,他们一来,到处都乌烟瘴气的。”
谈宋听不下去了。
他是A城本市人,祖上三代都是世家大族,忍不住打断何伟,他不耐道:“我听说你爸妈也是乡下人。”
何伟一怔,僵笑道:“我爸妈不是,我爷爷奶奶是。”
一时间没人说话。
似乎也发现自己不招人待见,何伟面色讪讪,瞥了眼身后两个小弟,准备带人回去。
还没走两步,便被不轻不重的叫住:“去哪?”
步伐一顿,他回过头。
身后,缓缓朝他走来的男生身形挺拔,阴影大片落下,如乌云盖顶。
谨慎的抬起头,对上裴珩幽黑的双眼,何伟艰涩的扯出一抹笑:“裴哥,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说过了,”漫不经心的掸掸烟身,裴珩垂眼看他,周围一片平静,一点人声也没有,“别动歪心思。”
何伟嘴硬:“歪心思?裴哥,那些欺负人的事我可都没挨,都是我那个表弟……”
“所以我让人打断了他的腿。”
面色彻底空白,何伟瞳孔骤缩,惊骇的喃喃:“他、他的腿……”
裴珩散漫的抬起眼,“你也想吗?”
……
何伟慌不择路的带人跑了,他身材矮胖,逃跑的步伐却格外灵活。
短时间内估计不敢再来学校。
谈宋啧啧称奇,走到裴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何子然到底怎么惹着你了?”
“没事。”
不愿多说,裴珩转着烟支,眉眼轻抬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神情一顿,反手把烟头捏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谈宋:“?”
“你干什么?”
扔个烟还扔出紧迫感了。
扫他一眼,裴珩脊背挺直,面色缓和些许,说:“在想上节课的语文试卷。”
谈宋:“???”
许煜更是一言难尽:“你吃错药了?”
裴珩语气平和:“题还挺简单的,你们觉得呢?”
谈宋:“……”
许煜:“……”
有病吧?
你明明一个字都没动!
余光中,那头正在洗手的男生悄悄瞥来,细长上翘的眼尾勾出些笑的弧度,眼中充满敬慕。
不经意的侧过身,裴珩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动作一顿,叶珏耳廓莫名有些红。
没过两秒,便同手同脚的离开了厕所。
手肘突然被碰了碰。
谈宋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笑什么呢?”
“那是咱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吧?怎么,你俩还看对眼了?”
敛起眼中的笑意,裴珩不冷不淡的睨他一眼,说:“管好你自己。”
谈宋:“……”
真是服了。
私底下又是清眼线、又是打断腿的,把人严严实实护起来了,现在倒开始装不认识。
“对了,”脑中想起一件事,暂时抛下八卦,谈宋严肃道:“警察署已经派出大部分警力守在成安小区那块。”
“暂时没有查出什么嫌疑人,不过你这么做动静太大,好像引起了你二哥的注意。”
“他正在查成安小区的住户名单,估计早晚……”
“他查不到。”
淡淡的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裴珩面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些。
“不用收敛,成安小区附近的主干道、巷子、街口,看严点,不要放过任何行迹可疑的人。”
*
“叶子!”
叶珏走下站台,看见了早早等在站台里的叶父。
天色黑沉。
附近的街灯忽明忽暗,放学回家的同学结伴而行,朝各个方向走去。
叶珏跟在叶父身后,沿途看见许多警察。
“又出事了?”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叶父安慰道:“没有,上面重视这次的失踪案,还在巷子里调查蛛丝马迹呢。”
“有线索吗?”
叹了口气,叶父说:“这我们哪知道,希望早点把人抓到吧,这一天天的,闹得睡觉都不安稳。”
大路上人烟稀少。
成安小区坐落于居民区,原型是A城的城中村,后来外来务工人员越来越多,开发商看准商机,在这块地方开始建出租房。
也是因此,成安小区面向的群体都是打工人,为了生计,大部分家长都把孩子放在老家,少有携家带口一块搬迁的。
正是高中生放学时间,叶珏却只看见寥寥几个身影,没一会儿便各自消失在漆黑幽长的小巷内。
成安小区前同样有一条长长的小巷。
巷内灯光明亮,偶尔还有巡逻的警察,安全感十足。
这条小巷是回家的必经之路,看见警察后就连叶父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些。
“叶子?”
走了两步,发现叶珏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叶父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了这是?”
叶珏面色微白,回了下头。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似乎就响起在身后极近的地方,随着他们走动的步伐或快或慢。
路灯洒下惨白的光线。
小巷幽深曲折。
几个岔路口如密密麻麻的眼睛,覆盖上几起失踪案件的神秘面纱后,越发让人不安。
他手心冰凉,迟疑地说:“我感觉……有人在后面。”
微风掠过汗湿的后背。
泛起一阵凉意。
叶父一顿,皱紧眉头,谨慎的左右看了看,“是不是街灯的影子,”
“乍一看确实像人影,别害怕,爸在你身边呢。”
叶珏没说话。
他抬起头,巷口的几个警察站姿笔挺,魁梧的身材充满力量感。
除非犯人已经到了嚣张、猖狂的地步,不然不可能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出现。
点了点头,叶珏垂下眼:“……应该是。”
*
这件事如一个小插曲般被掠过。
天色渐冷,叶父开始骑自行车接他。
眨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星期。
失踪案毫无进展。
警方锁定的嫌疑人接二连三的洗脱嫌疑,无一例外的,这些有着犯罪记录、人高马大的嫌疑人们,通通没有作案时间。
第一次月考结束,考试成绩也在周六周日两天公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次的年级第一是裴珩。
周一的表彰大会上,年级主任对他大肆赞扬。叶珏个头不高不矮,却站在队伍倒数,身后的男生站姿散漫,离他很近,身上飘着一股好闻的冷香。
冷香钻进鼻子,叶珏莫名不自在,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步。
裴珩不想表现出他们认识,他便乖乖的配合他的行动。
至今为止,班里还没有一个人发现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想着,突然,谈宋叫了他一声。
“叶珏。”
他转过头,还没应声,便见谈宋不怀好意的冲他笑了笑,“你觉得是你们京城中学的年级第一好拿,还是我们青藤一高的年级第一好拿?”
面色一顿,叶珏迟疑地瞥了眼裴珩。
半阖着眸的男生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神情松散,察觉到他的视线后,睁开眼淡淡的同他对视。
……这个问题太死亡了。
叶珏不想回答,谈宋却继续拱火:“老裴,你怎么不问问咱们新同学,提前了解一下竞争对手,高考也好做个准备吗。”
裴珩似乎听进了他的话,垂眼看着叶珏,声音漫不经心的:“京城的年级第一是谁?”
莫名感觉耳廓泛痒。
压下这股痒意,叶珏想了想,说:“好像叫杨毅。”
谈宋噗嗤一声乐了,“记这么清呢?”
叶珏:“……”
隐隐觉得这句话不对劲,他连忙解释:“因为他每次都是年级第一……”
越描补越黑,叶珏慢慢闭上嘴。
细碎的阳光洒在身上,眼睛被晃得有些疼,他眯了眯眼。
下一秒,眼前重新被阴影覆盖。
裴珩侧过身,半边脸在光线的勾勒下,越发清越明晰。
他在和谈宋说话,单手插在口袋,神情寡淡从容。
“……难怪记得住呢,人家每次都考年级第一呢,”谈宋笑的蔫坏,“采访一下,老裴,你有什么想法吗?”
叶珏站立难安,鼻尖沁出了一层细汗,唇瓣同身体逐渐升高的温度一般,颜色越红。
微风吹散热气。
他舒服了些。
正想说话,却听裴珩轻描淡写道:“也不是多难。”
“下次继续。”
叶珏:“……”
默默转过身,他身体崩的僵硬。
脑袋乱哄哄一片,直到回到教室还有些说不出的混乱。
“你怎么了?”薛玲玲奇怪的问他。
下节课是英语,英语老师素来喜欢课前提问,每逢上课前都是班里同学恶补单词的时间。
周围一片嘈杂的背书声。
叶珏在这片背书声中摇摇头:“……我没事。”
薛玲玲说:“真的没事吗?”
“你耳朵好红。”
下意识捏捏耳垂,指尖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叶珏噎了噎,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不会中暑了吧?
认真想了想,叶珏眼前却闪过阳光下,裴珩漫不经心的说“下次继续”时的场景。
……啊。
为什么要这么说?
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意乱,他烦恼的在草稿纸上画了几个圈。
*
在学校的一天又这样纠结的度过。
晚自习放学,叶珏收拾好书包,伸了个懒腰。
最近复习量太大,叶珏追不上进度,学的有些吃力。
好在他文科成绩出众,勉强缩短了与其他同学间的差距。
今天放学等在公交站台的是叶父叶母两人。
工厂加班,两人见时间差不多,干脆一块在车站等叶珏。
巷子附近的警察人数没少,神情却明显放松。
叶母面上含笑:“今天新闻说失踪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控制,这件事可算要结束了。”
叶父:“都一个月了,再不破案人都要跑光了。”
“哪会跑光,”瞪他一眼,叶母说:“大家还要讨生活呢。”
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叶父老老实实挨骂。
叶珏走在两人身边,忍不住笑了笑。
笑容还未散去,他面色一僵。
身体机械性的迈出步子,那股令他毛骨悚然、后背发凉的注视感再次出现。
依旧是回家的这条路段。
依旧是快的近乎错觉的注视。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这股视线里,与四年前刘旭眼中一模一样的粘稠与狂热。
“叶子?叶子?”
从惊惶中回过神,他大脑一片空白,眼前虚影重重,叶母正关心的问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难受?”
“……妈。”
喉咙如被棉花堵住,叶珏额头渗出冷汗,缓慢的说:“我感觉,有人在后面。”
母亲天生有着比父亲更为敏感的神经。
与孩子心神相连,她第一时间从叶珏迟疑地语气中听出了恐慌与害怕。
立刻将他护到身后,叶母面色冷凝,打开手电筒明晃晃的照向周围数个交错的巷口,如无数双眼睛的巷口在强光的照耀下无处遁形。
叶母个头不高,胆子却极大,从墙角捡起一块碎成两半的搬砖,怒气冲冲的走进巷口,“谁!”
“——谁在那!”
她气势极足,常年劳作使得她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柔弱,一个一个巷口仔细的探查一番,叶母冷着脸,一把扔掉搬砖。
搬砖“啪嗒”一声,碎成无数块。
她走出小巷,掏出纸巾擦了擦叶珏的额头,说:“妈看过了,没人。”
被注视的感觉仍未褪去。
比之刚才,丝毫没有收敛。
叶珏面色苍白,看出叶母眼中的肯定与担忧,他握紧拳头,咽了口口水,“……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妈,我们走吧。”
叶父贴心的走在他另一侧,“可能是街灯的影子,别怕,爸妈都在呢。”
巷口有两个警察。
看见他们后随意的收回视线,聊着天。
“人抓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谁知道,上头的意思是再守两天。”
……
回到家,客厅昏黄的灯光如温暖的火光。
一身寒意尽数消退。
叶父叶母聊着天进了厨房,准备明早的早饭。
说话间又谈起了远在外地的叶礼,比起对待他时的小心翼翼,叶母的语气里埋怨居多:“……感冒了,都说了变天要多穿衣服,他这孩子,非要硬抗。”
叶父担心道:“我明天去趟小婉学校吧,她没带秋天衣裳,冻着了怎么办?”
“也行,明天下班早,我跟你一块。”
“送完衣服再来接叶子,”叶母声音低了些:“会不会迟?”
“不会,咱们弄快点。”
*
这天晚上,叶珏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躲在衣柜里,心跳如擂鼓,急促的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衣柜前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有礼,声音轻轻的,漫步在空旷无人的室内,像在哄不听话的孩子,“……叶珏?”
“叶珏?不要躲了,我来找你了。”
他一步一步,靠近了他藏身的衣柜。
衣柜里没有衣服,只有一条印出月光的缝隙,透着微弱的光。
叶珏看见“自己”蜷缩在角落,瞳孔惊惧的睁到最大,说不出话。
最后的最后。
那阵脚步声在衣柜前戛然而止。
缝隙外,水泥地上蔓延开浓稠的血迹。
一柄锋锐尖利的水果刀浸在血泊中,刀柄被一只苍白修长的大手紧握,血迹顺着指尖滑下,无声无息的坠入黑暗。
……
“呼——”
骤然从梦中惊醒,叶珏满头冷汗。
神智逐渐从惊恐中平复,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音压得低低的,怕吵醒了隔壁的叶父叶母。
心跳仍旧急促。
沉默许久,叶珏抖着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一杯凉水下肚,他稍稍冷静下来。
……是刘旭吗?
闭了闭眼,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四年前,那晚他只顾着害怕和难过,根本忘了刘旭的存在,直到纪珩坐车离开,他才想起来倒在自己家、刘旭的尸体。
急匆匆赶回家查看时,整间屋子已经被收拾的焕然一新。
水泥地板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褥也换了新的。
屋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发生过打斗的痕迹。
叶爷爷叶奶奶已经离世,叶父叶母不知道屋子原本的面貌,这一切掩藏在一片心照不宣的静默中,如轻风吹过,消失的无声无息。
如今再回想,叶珏除却害怕,更多的还是迷茫。
时至今日。
他仍然不明白那晚刘旭为什么要潜入叶家。
也不明白,纪珩为什么会对刘旭下死手。
他没有在小山村待太久,叶爷爷叶奶奶头七一过,他便被叶父叶母带到了京城。
后来的事情他无从得知,如今,他却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测。
……会不会,刘旭没有死?
这个猜测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床头的小灵通,下意识点开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回信的号码。
叶珏白着脸,不安的敲出了几个字。
“哥。”
“……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第50章 宿舍(完)
*
“情况就是这样,这位同学因为要转学,主动放弃了学校为他提供的宿舍。我记得你父母很支持你住宿对不对,回家和他们商量一下,有结果了就……叶珏?”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自房檐滴下,划过透明的窗户,发出轻微一声闷响。
叶珏回过神,办公室里暖气充盈,年级主任担忧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昨晚一夜没睡好,直到此刻眼下还有些青黑,叶珏有些迟疑的问:“老师,住宿费用的话……”
年级主任说:“何子然同学先前申请宿舍,申请的就是学校刚建成的一栋大楼,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会为你降低费用。”
……刚建成的宿舍大楼。
一听就很贵。
想到叶父叶母一个月才几百块钱的工资,叶珏沉默片刻,“老师,我之前听说学校有一部分老式宿舍楼,我能不能住那。”
“老式宿舍楼?”年级主任顿了顿:“……可以是可以,不过住那里的同学很少,叶珏同学,我建议你住新式大楼,费用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减免。”
“或者你回去和你父母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叶珏松了口气,“我就住老式宿舍楼吧。”
年级主任面上有些焦急,“你确定吗?叶珏同学,你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老师,新式大楼……”
看出叶珏面上逐渐浮现的茫然,年级主任话锋一变,“也好,既然你已经选好宿舍了,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床位。”
这话题变得太快,叶珏下意识随着他往外走:“现在就去看宿舍?可我下节还有课。”
“没事,叶珏,你去吧。”
不远处的姜和平乐陶陶的抿了口茶水,看他的眼神格外温和,忍不住又发挥絮叨的特长,开始念叨。
“之前知道你家在案发地点附近我就很担心,你愿意住宿我还真是放心不少。”
“不过老式宿舍楼不是一直都有床位吗?”他奇怪的看向额头渗出汗水的年级主任,“之前我怎么听说没床位了?”
年级主任心跳漏了一拍。
眼角抽搐着答:“……是信息有误差,我们一直以为大家想住的都是新式大楼。”
如果是新式大楼,那确实床位紧缺。
姜和平没多想,“原来如此。”
*
跟在年级主任身后,叶珏心情复杂的经过(九)班。
正是上课时间,英语老师面容严肃的抽查同学们的背诵。
班内氛围凝滞。
后排角落里,裴珩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书,气息莫名冷燥,敏锐觉察到旁人的视线,他抬眼扫来。
凤眸黑漆漆的,透着些化不开的沉郁。
下意识移开视线,叶珏仓促的跟上年级主任的步伐。
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同手同脚。
“怎么了?”年级主任问他。
他摇摇头。
明明已经住校,积于心底的不安却依旧如一片阴影,挥之不散。
“没事,”他心事重重的道:“我们走吧,老师。”
……
如年级主任所言的那般,老式宿舍楼距离教学楼很远。
许是暑假刚翻新过,外表涂了一层白色的油漆,楼层不高,只有四层,后面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隔开了施工工地与住宿区。
雨声哗哗。
漫天小雨间升起薄薄一层水雾。
两人撑着伞,进了宿舍楼。
登记处的管理员看他们一眼,问道:“张老师,又有学生住宿啊?”
年级主任显然和她熟悉,闻言点点头:“是啊,我们年级那几个小子没再晚睡吧?”
高三年级的学生们都很有紧迫感,前段日子半夜不睡觉,偷偷躲在厕所背书,吵得高一高二年级的学生不堪其扰。
想起这件事,管理员忍不住叹气:“没背书了,不过老是蒙在被子里做题。”
比起背书,这件事听起来便正常不少。
无奈一笑,年级主任没再多说。
老式宿舍楼的住宿条件没有叶珏想象中的艰苦。
一层楼总共三四间大宿舍,每间宿舍住二、三十个学生,走廊对面是洗衣房和小浴室,浴室隔间不少,只在固定时间开放。
年级主任推开一扇门,入目便是军绿色的床褥被罩,“一会儿给你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把你的行李送来,今晚你就可以入住了。”
叶珏一愣:“今晚?”
“嗯,”年级主任说:“床褥被罩都由学校提供,让你父母给你送点秋天衣服。现在时间紧迫,办完住宿你就去上课吧,剩下的我来和你父母说。”
在他的劝说下,叶珏给叶母打了个电话。
说了学校有床铺的事后,叶母明显高兴起来,“好好好,我们马上就被行李给你送去。”
“不用给我拿太多东西,带两件秋天衣服就行。”
叶母絮絮叨叨:“那可不行,牙膏牙刷洗脸盆都得准备。今天下班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送过去,你好好念书,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叶子,妈妈看了你上次月考的成绩,英语成绩不太好啊。有问题就多问问老师,不要害羞,你哥哥和妹妹英语都不错……”
她语气中满是望子成龙的期许。
叶家大哥成绩优秀,顺利的考上大学后同样顺利的找到工作,现在是亲戚朋友们夸赞的对象,叶婉虽然才初一,每次家长会也是老师重点表扬的学生。
叶父叶母因此更担心叶珏的未来,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因为叶珏天性内敛,叶母没少暗示性的告诉他,学习很重要。
拿着电话的手顿了顿,办公室充盈的暖气吹在身上。
叶珏垂眸,轻轻应了声:“我知道的,妈。”
又说了两句话,叶母先挂断电话。
她还在厂子里工作,不能离开工位太久。
年级主任找出家校联系薄,准备登记叶珏住校的情况。
预备铃声适时响起。
“走吧,叶珏。”拿起教案,姜和平冲叶珏招招手,顺便把昨天的语文试卷递给他。
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各班同学做着课前准备,姜和平慢悠悠道:“叶珏,你语文成绩不错,要继续保持啊。”
还没说话,叶珏便听他更加温和的道:“每个学生都会偏科,我记得你之前是在乡下读书,英语本来就难学,咱们一步一个脚印,打好基础慢慢来。”
脚步一顿。
叶珏偏头看向他。
姜和平佝偻着背,身材不高,眼睛却带着笑。
他总是这样的态度,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就连(九)班上次月考平均分倒数,也不生气,只耐心的和同学们分析问题。
“……嗯,”心头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渐渐消散,仿佛卸掉了一块巨石,叶珏点头:“老师,我会的。”
话锋一转,姜和平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再给你调个位置吧。”
“嗯?”
“咱们班各科成绩最平均的就是裴珩。”
姜和平说:“裴珩就是咱们班这次的第一,也是咱们班班长,你应该不认识他,不过他这孩子很有责任心。”
“这次月考结束,我打算按成绩分座位,搞个‘帮扶计划’,让大家一起进步。你觉得怎么样?”
*
直到进了班,叶珏依旧没能回神。
试卷已经分到每个同学手里,姜和平催促同学们赶快查看错题,给大家五分钟的时间改正。
“……叶珏?”
耳边响起薛玲玲的声音,叶珏转头,用红笔改正错题的薛玲玲困惑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叶珏不明所以:“嗯?我没事。”
“你的试卷都掉地上了,”薛玲玲无奈道:“掉半天了,还没事?”
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的是草稿纸,叶珏连忙捡起卷子,尴尬的笑笑:“谢谢。”
看出他不想多说,薛玲玲也没问,只是指着一道题问他:“这道文言文翻译我感觉我没做错。”
叶珏接过她的卷子,“嗯,我看看……”
后排角落,谈宋忍不住“啧”一声。
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裴珩,他幸灾乐祸道:“新同学很受欢迎嘛。”
天空黑沉,乌云翻滚。
这场秋雨过后,即将步入深秋。
裴珩没搭理他,只翻看着手机。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眸色越沉,仿佛结了一层冰。
不是他一向宝贝的不行的小灵通,而是裴父给他买的新手机。
谈宋扫了眼,便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跟你想的一样,新同学住的是老式宿舍楼。”
动作一顿,裴珩道:“那边呢?”
“何伟已经主动申请转学了,”谈宋回答:“何子然这个学期也来不了学校,那群跟他们混的傻逼现在都缩着脑袋做人,放心吧,宿舍里头没问题。”
在此之前,何伟、何子然最爱欺负的便是老宿舍里的学生。
这些学生无一例外不是外来务工子女,家境说不上富有,受了欺负也只能默默忍受。
叶珏若是正常入住,恐怕早就被两人盯上了。
如今这两个混蛋玩意一个转学、一个休学,不仅住宿的同学们松了口气,就连那些和他们一个班的同学们也安心不少。
“不过你那个二哥,真是……”谈宋眼中满是鄙夷:“秋后的蚂蚱。”
裴家情况特殊,裴父原姓纪,后来入赘裴家,改了姓。
裴珩回归裴家后,两个哥哥视他为眼中钉,裴父裴母沉浸爱河,对儿子的处境一概不知。
前段日子,裴家老二从裴珩房里扒出了裴珩的手机。
那是部破破烂烂的小灵通,他不信邪,翻看许久,却什么消息都没找到,转头还撞上了放学回来的裴珩。
当天晚上,裴家老二被裴珩打进了医院。
裴珩因此被关半个月的禁闭。
谈宋知道的很清楚,那部小灵通里确实什么消息都没有。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和裴珩还不是朋友。
有天放学,他邀请裴珩去自己家玩,总是寡言沉默的男生第一次抬头看他,兜里揣着一部小灵通,静静地点下了头。
那天傍晚,他和许煜在打游戏。
裴珩则坐在书桌后,将小灵通里的短信全部抄写到一个笔记本上。
卧室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侧,他面色苍白,垂敛的眸中一片黑沉,格外沉默地将信息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每看一条,便缓慢的删除一条。
从1998年的那个冬天,到这个深秋。
那些来自偏远山村的消息,每一条都有被珍惜对待。
无法回信的每一天,谈宋都能看见他认真的翻看那个笔记本。
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偶有墨水晕开,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持续的太久。
久到就连他和许煜都认识了那个只存在于笔记本里的男生。
姓叶。
名字叫什么不清楚。
裴珩捂得太紧。
直到半个月前,裴家老二故技重施,再一次试图查探裴珩的手机。
裴珩终于发了狠。
谈宋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裴珩开始清算这些人了。
这次不是近乎消沉似得漠视,而是真真正正的清算,仿佛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裴家老二如今所做的一切反抗,不过是垂死挣扎。
想到这,谈宋看着裴珩紧蹙的眉心,不解道:“人都被你清理完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缓缓合上手机,裴珩说:“没清理完。”
谈宋:“嗯?”
角落大片大片倾洒而下的阴影中,裴珩语气生冷,捏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到泛白,眼眸深处,是浓郁翻滚的戾气。
“还差一个。”
*
历时一个星期,叶珏逐渐习惯了住宿环境。
晚自习放学后,他先去水房洗漱,等他收拾完自己,嬉闹不已的室友们才争先恐后的去抢占水池。
今天晚自习上的数学课,最后一节课老师嗓子哑了,把试卷发下去让同学们自己写。
不会的题太多,他没敢问裴珩,小心翼翼的装作和他不认识。
倒是谈宋很热情,把裴珩的卷子塞到他手里,还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嗐,客气啥,都是你的。”
他瞥了眼裴珩。
角落里的男生神色漫不经心,不知道在回谁的话,语调轻淡:“嗯。”
很没出息的红了耳廓。
他干咳一声便开始琢磨数学题,复杂的公式和大量的计算混合于一处,他做的心累,只想赶快躺上床睡一觉。
室内声音渐弱。
近三十个人的大宿舍没了人。
叶珏睡在下铺,迷迷糊糊中,感觉浑身难受。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目的性极强,缓慢的、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
明明盖着被子,屋内门窗也紧闭。
叶珏却觉得冷,像暴露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被一道粘稠的、兴奋地目光自上而下的巡视。
……好恶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沾了胶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那人影一点点俯下身,指尖朝他碰来。
恶寒的冷意流便全身,眼尾的小痣隐隐快被一片阴影覆盖。
电光火石间,一声怒喝响起。
“你谁啊?”
阴影彻底僵住。
慌乱间收回定在半空中的手。
新鲜空气吸入鼻腔,心跳的快要爆炸。
叶珏听见了隔壁床男生的声音,男生名叫胡子豪,人高马大,同样来自于小山村,很是照顾他。
“……我是新来的宿管。”
他终于听见了人影的声音,如他感受的那样,尾音拉长,粘稠嘶哑。
“宿管?”另一道略显锐利的男声响起,是陈奇瑞:“我怎么没见过?”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陈奇瑞不依不挠:“那你站叶珏床前干嘛?”
新宿管一动不动,缓慢的说:“我在查人数,他怎么叫也叫不醒……”
“怎么叫都叫不醒?”陈奇瑞无语道:“大晚上的你叫醒他干嘛?”
“我们人都是齐的,你快查吧,一动不动的在那站着,吓谁呢?”
床边的男人向前移动。
那股令他头皮发麻的注视终于远去。
叶珏手指颤了颤,掀开一点眼皮。
困倦的思绪彻底抵抗不住,他又睡了过去。
这几天为了弥补成绩上的不足,他每天五点多就起床,晚上偶尔也会蒙在被子里做题,又因为神经紧绷,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
困意来势汹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五点二十。
胡子豪正在穿衣服。
天色黑沉,雨声喧杂。
瓢泼大雨充斥于天地,重重的拍打在窗户上,伴随而来的,是呼啸肆虐的狂风。
“你醒了?”
用极小的气音同他打了个招呼。
胡子豪说:“我去刷牙。”
对他点点头,叶珏疲倦的闭了闭眼,同样开始穿衣服。
这场雨实在太大。
比之前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犹如小巫见大巫。
天地被笼罩在一团黑暗中。
六点多的天,依旧灰蒙蒙的,不见一丝光亮。
汹涌的风吹得叶珏浑身冰凉。
他站在大厅角落,蹙眉盯着宿管。
还是熟悉的阿姨,阿姨慈祥的对学生们打招呼,“早上好,早上好。”
“阿姨,咱们这是不是来新宿管了?”
穿着红色短袄的女人奇怪道:“新宿管?没有哦,我干的好好地,可不知道什么新宿管。”
陈奇瑞一惊:“可昨晚有个男人来我们宿舍查寝……”
“什么?!”女人比他还慌,“你们哪个宿舍的,不会是小偷吧?有丢东西吗?”
“我们是203的。”
和她报备了基本情况,陈奇瑞一脸晦气:“我就说那男的鬼鬼祟祟的,果然是小偷!”
胡子豪安慰他两句,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大厅角落,叶珏面色苍白。
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们有说有笑,即使天气不好,但大家依旧怀着如往常无异的心情赶去教室。
他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时光回溯,数年前小山村的经历再次让他肯定了一件事。
……他被盯上了。
*
*
青藤一高每半个月放一次假。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只用上三节课。
直到进班,叶珏才听说了一件大消息。
“抓到了!”周婷喜出望外:“那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终于抓到了!”
薛玲玲一愣:“抓到了?”
“我舅舅是警察署的,”压低了声音,周婷左右看看,像说秘密一般告诉他们:“他们已经确定了嫌犯的身份,今晚就要展开抓捕行动。”
“那个嫌犯好像是住在银河小区的住户,叶珏,我记得你们家在成安小区,你今晚千万别随便外出。”
叶珏一愣,迟疑地点点头:“……银河小区?”
“对,”周婷说,“嫌犯利用地理位置的便利,先躲在屋子里,通过窗户观察经过巷子的女工,找到机会就下手。那片没有监控,谁都发现不了。”
收拾书包的动作越发的慢。
叶珏蹙紧眉头:“……好。”
如果嫌犯住在银河小区,那么那股一直凝聚在身上、却又无处可循的恶心视线便有了合理解释。
难怪他明明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却找不到踪迹。
可嫌犯为什么会盯上他?
就像数年前的刘旭那样……他们为什么总是会盯上他。
莫名想到昨晚那阵令他恶心的视线。
叶珏胃里顿时翻滚起来,眼尾的小痣并没有被触摸到,却让他一阵恶寒。
找薛玲玲借了镜子,他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厌烦的情绪愈盛。
重重搓了搓那点昭示着不祥的泪痣,他压下心中的反感,把镜子还给薛玲玲。
泪痣随着眼周升高的温度,颜色鲜艳。
仿佛被染成了秾丽的红色,点缀于细长潋滟的瑞凤眼眼尾,漂亮的令人心惊。
薛玲玲静了几秒。
从他手中接过镜子,干咳一声。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广播临时通知今天提前放学。
雨下的太大,仿佛开了闸的堤坝,宣泄而出。
乌云翻滚蔓延至天际,其间惊雷咆哮,隐隐有闪电劈下。
气象局紧急公布,今晚会有特大暴雨。
为了学生们的安全考虑,全市学校都决定提前放学,并再三警告同学们“立刻回家”。
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兴奋地欢呼声。
大家麻利的收拾着书包,带雨衣的披上雨衣,撑伞的撑伞。
没有耽误,姜和平高声喊道:“不要逗留,尽快回家!回家后都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知道啦老师!”
“您也赶快回家吧。”
走廊满是飘进来的雨水。
心跳的急促,叶珏偏过头,今天裴珩没有来学校,却给他留了张小纸条。
纸条上只有简单两个字。
“别怕”。
他似乎早便知道今天会提前放学,也知道叶珏心中潜藏的不安。
纸条上的字清隽有力,捏在手中,隐隐升起滚烫的温度。
小心翼翼的将纸条揣进口袋。
叶珏随着乌泱泱的人群朝校外涌去,学校门口是早便等候在此的家长们,正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
他躲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等了片刻,电话响起,里面传来叶母的声音。
“叶子!你们学校有没有提前放学?”呼啸的风声中,叶母声音不稳:“我和你爸爸——兹——兹——在小婉学校门口,她们——兹——提前放学了!”
狂风暴雨侵扰了电话信号,叶珏顿了下,说:“我们也提前放学了。”
叶母一惊:“好,我让你爸爸去接你。”
“不用了妈,我看见公交车了,我坐车回去一样的。”
扫视周围一圈,道路已经被堵上。
骑自行车的家长载着孩子穿梭于车流中,小汽车里冒雨跑出来的父亲带着孩子,快速上了车。
叶珏并没有失望,反过来安慰自我责怪的叶母:“妈,真的没事,说不定我还比你们先到家呢。”
电话里,叶父声音很大:“我看见小婉了——小婉——兹——”
“妈,那我也上车了。”
他听不清那头叶母的声音,一片混乱的“滋滋”声中,他挂断电话,撑起伞,随着疏散的人群向外走。
才走没两步,身上便被雨水打湿。
叶珏冻得瑟瑟发抖,手指僵硬的蜷缩。
公交车到站。
大雨之下,道路安全隐患很大,这是最后一班车。
车里人很多,没有位置。
他被挤在角落,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与暴雨。
成安路到了。
没有几个下车的人,学校虽然停课,但工厂没下班。
叶父叶母应该是请假去接的叶婉。
叶婉天生体弱,每年都会生几次病,家里很注意她的身体。
车站只有寥寥几人。
一下车扑面而来的便是冰冷肆虐的雨点。
“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中,积水已经淹没鞋底,有些地势低洼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甚至连鞋子都看不见。
叶珏没有耽误,即便风雨再大,他走的还是大路。
最后一段路不得不经过狭长的小巷。
叶珏抿唇,握紧伞柄。
小巷一墙之隔,是轩然大作的警铃。
闪烁的警灯包围了银河小区。
人人自危,不仅小区内的租户们没有轻举妄动,便是一条街道外的成安小区,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乌云铺卷。
暴雨如注。
四周皆是黯淡的景象,什么也看不清。
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被风雨吹掉,胡乱的混进雨水,流入下水道。
无数巷口于这个雨夜,依旧如无数双藏着恶意的眼睛。
叶珏神经紧绷,听着伞面“啪啪”的沉闷雨声,淌过积水,迅速朝家跑去。
他不敢回头,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口袋里的小纸团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冷风冷雨也吹不灭这股信任,出口近在眼前,远远地,他已经看见了成安小区的门匾。
“哒。”
鞋子踩过水坑,一声清脆的响。
叶珏呼吸凌乱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见一阵直奔自己而来的脚步声。
自交错的巷口传来,漫天大雨中,雾气四散。
他没有去看,瞳孔剧烈的颤抖,跑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声音,只是透过雨幕,他神经质的又听见了一道匀长粘稠的吐息。
兴奋、狂乱。
像迫不及待狩猎的饿狼。
令他脊背生寒。
不论是不是错觉,他已经开始警惕。
猛地扔掉伞,像扔掉了所有负担,他跑的飞快,猝不及防间,即将经过的一个巷口闪过一个影子。
男人头发很长,遮住了整张脸,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体畏缩的佝偻着,面皮松垮,布满褐色的、大块大块的斑点,犹如街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凉意从脚心升起,传遍全身。
叶珏能清晰的感觉到男人视线中的贪婪与渴望。
那一瞬间,他好像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这股视线的意味。
如数年前的刘旭那样。
这两个男人看他的视线,一模一样。
他恶心的要吐了。
面上覆盖着灼热滚烫的痒,尤其是眼尾的小痣,烫的他逃跑间隙,依旧难掩厌恨与痛苦的,重重的碾擦。
……都是因为这张脸。
某一时刻,被他甩到身后的巷口里,响起一声闷哼。
接着,是被掩埋在雨幕中的噼啪水声。
水声哗然。
“扑通——”
黏在背上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消失。
心脏超负荷的跳动,嗓子漫上血气,叶珏终于逃出了这条小巷。
成安小区门口,是拎着大包小包,牵着叶婉手掌的叶父叶母。
他眼前一片昏黑。
拨开遮挡视线的湿发,叶父叶母已经领着叶婉进了小区。
巷口斑驳的青苔下,是附近施工工地用的板砖。
砖头被淋的呈现深橙色,叶珏扶着墙,恶心的干呕,踉跄着准备离开。
刚朝外走了两步。
他忽然觉得不对。
风雨中,那声闷哼似乎是从流浪汉口中发出。
心跳的莫名不安。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神经紧绷,第六感觉察到了危险,却急急催促他往回走。
身体好像也有了自主意识。
他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眼熟。
就好像数年前,背着他准备单独面对刘旭的纪珩那样。
漫天呼啸的风雪掩埋了一切,却没能掩埋纪珩离开的背影。
他又想到裴珩给他留的纸条。
“别怕”。
别怕什么……?
别怕回家,还是别怕坏人?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口袋里的小纸条急剧升温。
头顶的乌云“轰隆——”一声,炸开一片巨响。
张牙舞爪的乌云形状怪异,犹如一张张鬼面。
短短瞬息,叶珏做了一个堪称荒唐、疯狂地决定。
他捡起墙角的板砖,手掌有些颤抖,步伐却急促又坚定的,朝那淹没在雨雾中的巷口跑去。
……
……
“小婉,怎么了?”成安小区内,叶母拎着叶婉的书包,皱眉道:“放假就好好休息,怎么带这么多作业回来?”
叶婉面容恹恹,即使身上套着叶父的棉袄,依旧觉得冷。
她白着小脸,瞳仁乌黑,出声问:“哥哥呢?”
“你哥哥去隔壁市了,”叶父说:“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抿了下唇,天边一声惊雷。
今年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娇俏,却缓缓松开了叶母的手,收回看向小区外的视线,说:“我问的是二哥。”
风雨中,叶父叶母同时一窒。
叶婉看着他们的表情,抿了抿唇:“你们没有准备去接他吗?”
*
巷口近在眼前。
叶珏拎着板砖,屏住呼吸,从墙后探出脑袋,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影。
不论是他臆想中的“裴珩”,还是那个神态诡异的流浪汉。
之前的一切就像他的幻觉。
身体已经冻得快没什么知觉。
叶珏深吸一口气,眼中各色情绪流转。
他沉默片刻,准备原路返回。
只是转身的瞬间,巷子中央与其他小巷相连的岔路口,一抹晃眼的金光划过。
身体一顿,他抹掉眼前混淆视力的雨水,定睛看去。
那是一副被踩碎了的金丝眼镜。
镜片四分五裂,镜框更是被踩得扭曲。
他似乎能看见,就在几分钟前,突然出现的“人”不光偷袭了流浪汉,甚至踩碎了他的眼镜。
接着于暴雨中,拖着流浪汉一步步走向其他巷子的画面。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作风。
但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有人替他铲除了那些危险。
……
昏暗的天空下。
叶珏静了几秒,捏紧板砖,顺着眼镜粉碎的方向,朝小巷深处走去。
越靠近隐藏在黑暗中的巷子,他越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越过最后一点障碍,叶珏转身,听见了一声被堵在嗓子眼里的惨叫。
“呜——”
步伐顿时加快。
漫天瓢泼的大雨中,眼前印出血腥的一幕。
佝偻着腰的流浪汉面目全非,身上没一块好肉,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倒在水坑中,咆哮着、嘶吼着同人搏斗。
“我杀了你……”
他身前,墙壁打下浓重的阴影。
阴影中的人影披着深蓝色雨衣,戴着口罩,看不清身材的同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相貌。
他一身精悍强壮的气势。
抡起拳头,拳风快的要撕破空气,重重砸在流浪汉脸上、身上,足足将他打的口吐血沫,连话都说不清楚后,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流浪汉被他彻底激怒,准备殊死一搏。
嚎叫着从地上扑向他,男人眼神疯狂扭曲,沙哑至极的嘶吼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临死前他爆发出了堪称恐怖的力气。
雨衣男硬生生抗住,却被他抵向小巷深处。
“我杀了你……”那张苍老丑陋的脸上满是血迹,流浪汉崩溃又绝望的哭泣:“你毁了我的计划……那个孩子……我要那个孩子……”
雨衣男缓慢的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
一身暴戾骇人的杀气,还未反击,下一秒,另一道脚步声突然冲了上来。
他立刻偏过头,目光中,高举板砖、面色惨白的少年和四年前那般,颤抖着、不顾一切的砸了下来。
“砰——”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流浪汉后脑勺流出浓稠的血液。
不敢置信的回过头,他目光定格在叶珏身上,眼中的情绪夹杂着贪婪与渴望,用嘶哑的声调喃喃,甚至急不可耐的朝叶珏伸出手。
“孩子……过来……我……”
“砰!”
又是剧烈一声响。
他顿时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余光瞥见一点银光,从雨衣男宽大的口袋中显现。
——是刀。
流浪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快死了。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一定要把那个漂亮的孩子一起带走。
……多好,就算死,他们也能在一起。
竭力伸手去握那柄刀。
仿佛老天都在帮助他,那柄刀就出现在手下,他忍不住露出兴奋得意地笑,面上的笑意未褪,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便轻而易举的夺过刀。
他怔怔的抬起头,血迹模糊了视线。
男生口罩下的眉眼锋利流畅。
像在看一个死人,眼神深处,是令他胆寒的杀意与果决。
“噗嗤——”
刀锋没过胸口。
剧痛吞噬了一切神智。
他发出痛苦的大叫,耳边却响起一个低冷平静的男声:“你在想什么?”
明明什么也没说,男生却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一切的想法。
那双森寒阴冷的黑眸掠过一丝猩红的血气,他一字一顿,声音如从齿缝挤出,散发着滔天杀意:“——你该死。”
……
一切尘埃落定。
最后的意识中,是一声骤然响起的大叫:“……哥!”
……
泄尽力气的雨衣男被堵在小巷尽头。
他坐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是在休息。
叶珏抹掉眼前的雨水,脚下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流入下水道。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还未升起,便被潮湿的雨幕压下。
小灵通没电自动关机了。
这台撑了四年的手机,在这一天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
软着腿从不知生死的流浪汉身边经过,叶珏走到雨衣男身处的角落,缓缓蹲下。
宽大的雨帽盖在头上,男生低着头,没有看他。
口罩更是被雨水淋湿,黏在脸上。
叶珏眼眶潮湿,“哥。”
没有应声。
男生只低垂着眸,呼吸微乱。
叶珏又叫了声:“……哥。”
还是没有应声。
叶珏抹掉眼泪,抬手去摘他的口罩。
没有躲开,也没有制止。
一次性口罩取下,男生苍白英俊的五官映入眼帘。
裴珩撩起眼皮,雨雾氤氲,黑沉冰冷的凤眸深处,是渐渐褪去的戾气与杀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缓缓抬起手,擦掉叶珏脸上的泪水。
泪水温热,连绵不绝的流下。
叶珏深吸一口气,咽下颤抖的声音,“……哥,我就知道是你。”
“你先走,等警察来了我跟他们解释。”
“咱们这是正当防卫,不犯法的。”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裴珩顿了下,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我走不了了。”
神情顿时变得惊慌,叶珏摸向他的胸口,一把扒开深蓝色的雨衣,生怕从他身上看见一点血迹。
裴珩的心跳平稳有力,温度升起,氲热了他的掌心。
叶珏白着脸,慌乱的继续找着他身上的伤口,“为什么走不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裴珩没有说话。
只抬着头,静静的看着他。
眼神温柔深邃,其间夹杂着叶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冰冷磅礴的大雨中,他突然抬手,轻轻摸了摸叶珏红肿的泪痣。
与四年前一般,那是离别前,纪珩最后一次那么小心翼翼的触碰他。
一墙之隔的警车轩然大作。
银河小区里似乎抓到了犯人,警察高举喇叭,大声的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紧接着,是巷口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红光闪烁。
叶珏猛然一惊,仓惶的转过头,抬着裴珩的胳膊,就要扶他起来。
“哥,你别说话,我来交待!”
漫天冰冷纷飞的雨幕中,雾气四起,头顶的乌云狰狞狂乱,其间穿插着形状可怖的闪电。
这一幕眼熟的令叶珏升起浓浓的不安。
如四年前那样,那个暴雪天,指甲大小的雪花席卷天地。
大盘山一望无际的雪域尽头,是纪珩离开的背影。
这一次,是泄洪般的暴雨。
雨水积了厚厚一层,淹没了脚踝,狼狈中,叶珏看见了闯进来的裴家保镖们。
一如四年前的装扮。
黑衣黑裤,面目冷肃。
他们训练有素的踩过一地积水,目的明确地朝着叶珏、裴珩二人走来。
“叶子。”
茫然的转过头,暴雨吹得叶珏睁不开眼。
目光中的男生细致的、温柔的撩开了他的碎发,声音低沉温和,问他:“这些天装作不认识你,是不是很难过。”
隐隐猜到些什么,叶珏怔怔的落下眼泪,“……嗯。”
裴家保镖们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带走了流浪汉。
裴珩抚着他的侧脸,擦掉他脸畔沾染的血迹。
清理掉这些让叶珏看起来狼狈的痕迹,叶珏就又变成了干净漂亮的模样。
“这些年没有回你的消息,是不是也很难过?”
重重的点下头,叶珏压下哽咽:“……嗯。”
裴珩笑了下,眸色很深。
似乎觉得他这幅模样可怜又可爱,忍不住离他近了些,哄着他:“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其实能看见你平平安安的长到这么大,我也很高兴。”
“叶子,”他温声说:“一个人也可以的,对不对?”
狂风大作。
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叶珏固执的盯着积水潭中的裴珩,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
哪怕他已经有了父母、兄妹,哪怕他身处在热闹繁华的都市,哪怕他长高了、变大了,他的哥哥依旧把他当做需要小心对待的孩子。
他闷闷的摇了摇头,尾音颤抖:“……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他们才重逢了两个月。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重逢后,是又一次别离。
裴珩安静地看着他,说:“本来想一直装作不认识你。”
他笑了下,面色苍白,黑沉沉的凤眸中却满是无奈:“可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承认。”
“你现在哭了,我也有责任。”
苍白冰凉的食指勾掉眼尾的一滴泪水。
“叶子,”男生的眼中是叶珏看不懂的情绪,纷杂滚动,却又缓缓归于平静:“哥向你保证,下次见面一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成一团,痛的喘不过来气,叶珏哽咽的、迟缓的问:“……现在不能吗?”
那一天,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到裴珩的回复。
裴珩带他坐上裴家的车,去宾馆换了一身干净、温暖的衣服,男生站在身后,帮他吹着头发,垂下的眸中满是清浅的温柔。
他在裴珩的陪伴下回了家。
家里是急的满头大汗的叶父、叶母。
两位家长握着裴珩的手,拼命地道谢。
叶母有些不知所措,声音慌乱:“叶子,你哭什么……你这孩子……?”
门外,裴珩站在狭窄的楼层平台上,隔着虚晃的人影,看着他。
男生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叶珏在叶母困惑的询问声中,茫然的摸了摸脸,满是泪水。
他坐在沙发上,身前是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
后知后觉的,他突然想到。
……这一次,裴珩连电话号码也没有给他。
茫茫人海。
他们好像彻底见不到面了。
成年人口中的再见,可能是下次见面,也可能是再也不见。
星期一上学,他才从谈宋口中得知,裴珩从始至终没打算参加高考。
裴家夫妇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未来。
是他固执的要求要再留下来两个月。
所以裴珩从来都没有想过疏远他。
他只是觉得,或许少一点交集,最后分别的时候,叶珏就会少哭一点。
在他的印象里,叶珏永远是大盘山的村庄里,那个乖巧、爱哭,可怜又可爱的小叶子。
他从谈宋手中接过了四封信。
四封信的署名、落款皆是裴珩,写于每一年的十二月一日。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虽然他们相隔甚远,可在那昭示着成长的一天里,他的哥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认真的为他写下了一封封信。
远远地,他也对他说过“生日快乐”。
02年的十二月一日,叶家为叶珏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插着蜡烛的蛋糕上,写着天天开心。
他双手合十,在叶父叶母期待的注视下,许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愿,睁开眼的前一刻,一切心绪沉淀。
他虔诚的、认真地想。
希望裴珩一切顺利。
他充满坎坷的童年时期,纪珩为他挡下了外界的伤害;
他看似圆满、收获了一切爱的少年时期,裴珩再次替他铲除所有危险。
每一次和他相遇,裴珩好像都会遇见不好的事。
他不敢再自私的许这些愿望。
只在愿望的最后,悄悄地想——
希望裴珩不要忘记我。
不用经常想起他,只要在特殊的节日里、特殊的环境下,或许是圣诞节、或许是春节,能不经意的想起曾经相伴数年的玩伴,并在心里说一句“节日快乐”,就好了。
人与人的缘分也会短浅至此。
所以在高三那年分别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有关裴珩的半点消息。
直到大二那年,放假回家。
他闲来无事,翻开了一本纯爱小说。
头上陡然炸开的剧痛,伴随着一阵晕眩,让他穿进了这个世界。
世界为让他沉迷,从他的记忆深处提取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这么多年来,他每每想起都会难过想念的裴珩;
另一个,是他想象中,没有经过这些,永远能意气风发、如天之骄子般长大的纪翊。
记忆尽数回归。
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后悔。
……就像裴珩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长大那样。
他其实也希望,裴珩能万事顺遂、随心所欲。
这两个分割开的角色,是他为自己造的一场梦。
梦醒了。
他也该清醒了。
*
……
大盘山呼啸肆虐的风雨中。
雨水浸湿了盘山公路。
叶珏大脑昏沉。
眼前是一片虚幻的人影。
盘山公路两旁绵延至天际的森林,簌簌抖动着叶子,枝桠交错间,传出声声风嚎。
【宿主,】系统焦急地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叶珏声音平静,五指却紧的泛白:“……我想起来了。”
系统茫然:【想起来什么了?】
【算了,先别管这些了……宿主!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见叶珏恢复神智,它格外兴奋地道:【现在这个世界的管辖权已经全权由你掌管!你要不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是没想到啊,这个任务破局的关键居然真的是让裴珩、纪翊一块死,】系统愤愤:【还搞什么撮合他们俩,简直就是恶意误导!】
视野慢慢清晰。
眼前是了无生息的裴珩和纪翊。
那两张熟悉的面上,是一片深藏的疲惫。
天空黑沉。
乌云翻滚。
咆哮的风雨倾洒于他们身上。
叶珏踉跄着起身,竭力想要跑到他们身边,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虚弱的不成样子。
【宿主?】系统怔住:【……你怎么哭了?怎么了,任务完成了,你不高兴吗?】
叶珏闭了闭眼,喉咙仿佛塞了一块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我不高兴。”
他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他们又因为我……”
哪怕是虚幻的世界里,他的哥哥也会为了他,做出对自身极为不利的选择。
【哎呀,宿主,你不要钻牛角尖嘛。】
系统说:【我知道裴珩和纪翊长得很像一个你认识的人啦,回到现实说不定你就能见到他了。】
眉心顿时蹙起,叶珏问:“你怎么知道裴珩和纪翊……?”
【你告诉我的啊。】
“我告诉你的?”
【对啊,之前的任务里,你和我说过。】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叶珏抬起头:“我们之前那些任务,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还不是你总是心软,具体细节我不能说,】系统道:【不过那些世界里,裴珩和纪翊都活的好好地。】
它念叨着:【难怪我们永远完不成任务。】
……活的好好地。
看着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天堑的裴珩、纪翊两人,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叶珏呼吸急促,缓慢的道:“我想去看看。”
系统一怔:【看什么?】
【裴珩和纪翊吗?】
“嗯,”叶珏说:“我其实……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红通通的,却还是抿唇笑了下,“如果回到现实,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现实世界里,他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想在这里,多看他几次。”
“我记得我们之前做了九次任务,如果这个世界已经归我管辖,那我能不能……回到过去看一眼?”
“就看一眼。”
不论是清冷淡漠的裴珩,还是潇洒肆意的纪翊。
他都想认真的、仔细的再看一遍。
这些只属于他的记忆里,全部都是裴珩和纪珩的影子。
……也许,这将是最后一个能让他再次看见裴珩的办法。
天地间唯余雨声。
寒风凛冽。
一片死寂中,系统缓缓叹了口气。
【可以是可以。】
【……但是宿主,你能保证自己绝不改变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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