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谬小时候是养过一只小猫的。或者准确而言,不能说是养,只不过是经常会去摸摸它,送些吃食罢了。
年幼时,沈谬没有朋友,也总是被欺负。那段时间s市雨水多,小区老旧的地下排水系统并不好,以至于积水甚至到了人的膝盖。
当时,沈谬撑着被同学踩坏的伞回家,路上看见了一只不小心掉到水里的小橘猫
那小猫也还是个崽崽,不过他小臂那么点大,橘色的,浑身的毛湿漉漉,在雨水里不断颤抖,嗓子都叫哑了。
于是,沈谬犹豫了一下,把它救起来,抱在怀里。只可惜不能带回家,因为母亲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所以只能把它擦干,在外面给搭了个小窝,放了一个老旧的热水袋给它取暖,再送些吃的。他记得那小猫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面的时候,像是流金般璀璨。
沈谬没有给小橘猫取名字,因为自己并不是小猫的主人,只是时不时会去看一看它。那段时间,小橘猫大概是整个世界唯一能给予他几分善意和亲近的存在。
它很喜欢勾着他的裤腿,爬到男孩的肩膀上,然后用毛绒绒的小脑袋来蹭他的脸,又或者,亲一亲,舔一舔他的额头。
就像现在这样。
伤口处火辣尖锐的刺痛仿佛在一瞬间消散,只剩下小孩靠近时,小心翼翼的呼吸,和一个温软的吻。
沈谬呆滞片刻,忽然猛地后退,单薄的脊背撞在沙发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双蓝眸素来是冷淡平静到极致的,可此刻却泛起了剧烈的波澜,甚至很明显地生出了几分慌乱和无措。
“你你怎么”
在医院的时候被她偷亲一次,现在又又一次。沈谬自有记忆以来,所有的回忆都充斥着外界无数黑暗的恶意,以至于现在,触碰到一点点温暖的阳光,都感到了过分的灼烫,让他手足无措。
然而这样过分剧烈的反应,却让小龙崽忐忑起来,她紧张地捏着衣角,
“我我弄疼你了吗?”
“”
沈谬抿紧唇线,呼吸还有些急促。他已经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拿这个总是各种意外百出的小孩怎么办。
明明像以前一样不是很好吗?
讨厌他,嫌恶他,歧视他
这样的话,沈谬只需要做到无视就好了。可是现在,江绵绵这般亲近他,反而让少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间狭窄阴暗的出租屋,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片刻后,沈谬给自己的额头贴了一个创可贴。或许是为了掩盖伤口逸散的血腥味,又或者,他只是想要驱散被小孩亲到的异样触感。
少年站起身,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个旧手机。很旧很旧,还是好几年前那种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式手机。
他每次回来这里,都经常会碰见那些人。摔坏了一两次手机之后,沈谬干脆就不带了。便在出租屋里留了一个旧手机,插上卡也能用。
这时,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记得你父母的电话么?”
“电话?”
小龙崽眨了眨眼,歪头,迷惑的表情让她看起来仿佛满脑袋都长满了问号。
“电话是什么?”
“”
沈谬闭了闭眼,干脆直接拨通了110。只是等到那老式手机在手心里震动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的助听器坏了,
听不见,代表没有办法和警察交流。
嘟。
少年下意识挂断了电话。
——他在回避于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残缺。
不知道江绵绵父母的电话,没有办法跟警察沟通,那些人或许还会在外面守着,根本出不去。
沈谬面色沉沉地看着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感到有些无力。
“所以,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绵绵坐在沙发上,快乐地晃荡着小腿,她笑眯眯的,哪怕是在这间略显阴暗的出租房里,也像是一朵闪闪发光的小向日葵。
“因为我给你留了印记呀”
不过,下一秒,似乎是想到什么,她猛地僵住,
“啊!我的金子!”
眼看小家伙就要往门口跑,沈谬赶紧把小孩拎了回来。
“坐好,不准乱跑!”
小公主语气凶巴巴的,绵绵立刻脖子一缩,乖乖抱住少年的大腿,异常悲伤地靠上去。
“呜。”
感受到大腿上熟悉的触感,沈谬沉默片刻,再次把人扒下来,
“松手。”
“好叭。”
金子丢了,小公主也没保护好,绵绵很是难过地蜷缩在了沙发上,抱紧废废的自己。
不过跑了这么久,她倒是饿了。小龙崽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瘪瘪的小肚皮。
沈谬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六点,该是晚饭的时间了。最终,他认命地转身走向冰箱。
“你,有什么忌口的?”
但因为听不见,沈谬又不得不转回头去看小孩的口型。然而后者再次歪歪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问号,
“什么是忌口呀?”
“”
少年面无表情盯了她几秒,好半天才再次开口,
“什么不能吃?”
龙能有什么不能吃的?龙连金子都可以嘎嘣脆地嚼碎了吃掉!
于是绵绵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很是骄傲!
“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吃的!”
【什么都能吃?】
可沈谬却记得她是很挑食,因为沈子宸每天回来都会抱怨一大堆。说江绵绵今天又怎么闹了,又怎么摔了碗不吃饭,又怎么缠着他一起玩。
旁边的继母就在边上哄他,说江淮生就江绵绵一个女儿,生下来的时候就给了不少股份,如果沈子宸日后能娶了她,说不定那家大公司就是他们的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回过头回头,从冰箱里取出昨天刚买的食材。虽然被沈宏才带回了沈家,但他还是经常会回到这间老旧的出租屋里来住。
哪怕这座旧小区里治安很不好,他时常还会被那些人骚扰欺负,可比起这些,那座陌生,巨大,华丽的大别墅,更让他感到冰冷和不安。
选好食材,少年忽然瞥见冰箱上放着的一只圆圆的棒棒糖,那是去超市时遇上什么促销,售货员送的。
只是沈谬不爱吃糖,就随手放在那里了。
啪嗒!
小龙崽一愣,怀里就多了一个棒棒糖。她抬头去看小公主,然而对方已经走进了厨房里,
“不准乱跑。”
咔哒。
沈谬丢下这么一句后,厨房的门就被关上了。里面传来了老旧的油烟机的声音,有些吵,但总算让这座沉寂而冰冷的出租屋,添了几分烟火气。
“糖?”
——还是小公主给的!
小龙崽顿时开心了起来,她熟练地拆开包装,塞进嘴里,粉白的腮肉顿时鼓起一团,甜甜的果味很快泛滥开来。
这时候,绵绵开始好奇地打量着小公主的屋子,这是座很小,很小的屋子,甚至还没有她昨晚单独的一个卧室大。
小龙崽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仿佛开启了一场刺激的探险。
屋子里摆放的东西虽然老旧,可却干净,应该是被人精心清理维护过的。客厅的尽头靠窗的位置,还放着一架旧钢琴,上面铺着一张特别好看的白色蕾丝布。
绵绵伸手掀开,下面是一排黑白相间的东西,她好奇又小心戳了戳。
咚
软软的指尖按下,一声好听的琴音立刻悠扬地传了出来。
小龙崽圆圆的眼睛顿时一亮,她想起来了,当时小公主在冰塔里的时候就在弹奏一把竖琴,虽然二者的声音不太一样,但都很好听。
绵绵合上了盖子,又乖乖把上面的蕾丝布盖好。这是小公主的琴,还能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可不能给弄坏了。
而这时,她忽然发现钢琴后面的角落里,还放着几个纸箱子。如果不是她这样的身高,其他人或许根本不会发现。
绵绵爬进去看了看,那些箱子上面落了很多灰尘。与其他干净整洁的地方格格不入。
小龙崽歪了歪头,思索片刻。然后跑到桌子上去拿了纸巾,又哒哒哒跑去卫生间沾水,再回来把箱子上面的灰尘擦掉。
【可是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干干净净的,独独这几个小箱子这样的脏呢?】
绵绵有些困惑,她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又看看厨房的方向,见小公主没有出来的意思,纠结片刻,还是悄悄打开了。
没办法,龙的好奇心大得很,越是不准看的东西就越是想看。
原来那些龙族的长辈们总是喜欢逗绵绵说自己有什么大宝贝,把崽崽得心勾得像有一只猫猫在里面乱窜似的。
后来,等到绵绵各种撒娇耍赖,终于挖出秘密后,结果才发现也就只是几块漂亮宝石而已。
小龙崽在心里悄悄说,她就看一眼,就一眼,绝对不会弄乱小公主的东西。
几秒后,纸箱子被小心翼翼打开,最上面是一张照片。
绵绵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辨认出里面跟自己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金发男孩,就是小公主。
照片里是一座很是豪华的演奏厅,男孩穿着一身精致的小西装,正在专注地弹奏着钢琴。
【原来小公主小的时候,长这样。】
绵绵新奇又开心地看了好几眼,接着她又在箱子里找了找,可惜没再找到其他照片的了。里面全部都是一些红本本,又或者是一些形状奇怪的奖杯。
小龙崽看见熟悉的金色,还以为是金子,后来才发现只是外表镀了一层金粉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宝贝。
如果绵绵识字的话,她就会发现那些红本本,以及那些奖杯上雕刻的字,全部都是国际各大少儿钢琴比赛的金奖。
沈谬的母亲曾经是d国最有名的音乐天才,而她的孩子自然更是出色。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沈谬七岁那年,因药物使用不当,致聋。
十分钟后,绵绵把所有东西都按照原样放了回去。她咬着棒棒糖,又跑到厨房门口,拧开一条缝,偷偷去看小公主。
少年做饭的动作很熟练,利落,甚至还有几分优雅。半长的金发被随意系在脑后,露出过分精致的眉眼,在氤氲升腾的热气中,又多了几分朦胧。
砂锅里熬着鱼汤,浓白浓白的鼓着泡。旁边蒸了鸡蛋羹,平底锅里还炒着甜玉米,金灿灿的。
甚至旁边碗里还有一些塑好的肉丸子,应该等下会下锅炸。
浓郁的香味把小龙崽勾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鼻尖动了动,忍不住多吸了好几口,
妈妈说小公主要吃饭,可绵绵不会做饭,就不能把小公主抢回去。本来绵绵还想着要不要学一学做饭,
【可现在,小公主能自己做饭呀!】
——那她还学什么?!
而且把小公主抢回去之后,对方以后还能给她做饭饭吃!
小龙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她的想法有多么地渣龙。
实际上,这还是沈谬头一次做这么多菜,他自己平时也就做一个。
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
最后,一个人收拾。
就像一个不断无限循环的程序,精准而重复。直到今天,江绵绵的出现。
想到这里,少年握着碗的手一顿。
他记得,原来的江绵绵是最喜欢沈子宸的,她只会对沈子宸笑,而且也最讨厌自己。
可那天在医院的情形,她对待他们这对异母兄弟的态度,却像是做了个调换。
沈谬甚至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因为小孩撞到了头,把自己和沈子宸认错了,才会有这样的转变。
这个可能性虽然极小,但并不是零。
“”
锅里的油烧热了,发出“滋滋”的响声。
沈谬垂眸,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把准备好的肉丸子倒下去。油溅起来,落在手背上,很疼。
但少年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疼痛,他只是翻转着锅里的丸子,等到它们发出熟悉的香味,然后再捞起来,淋上调好的酱汁。
沈谬不喜欢吃剩菜,他每次都只会做得刚刚好。可今天,倒是反常。不知不觉,他好像做了很多菜。哪怕是四个人,也绰绰有余了。
“去洗手。”
少年早就知道小孩扒拉在门口,只是没赶她走罢了。他听不见绵绵那一声兴奋又软软甜甜的“好诶”,只能感受到老旧的木地板发出些许哒哒的震动。
这一点极为微小的震动,让沈谬清晰地意识到,这座死寂的出租屋里,并不再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像小太阳般温暖又耀眼的小孩。
想到小孩比常人更浅的瞳色,少年忍不住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只凄惨死去的小橘猫。
好像,靠近他的都会变得不幸,母亲是,那只小猫也是。
少年微微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抚平心中那点异样。然后把菜都端上了桌。
见小孩还没出来,沈谬看着满桌的菜,沉默片刻,然后拿起电话走到卧室。
嘟。
感受到手机轻微的震动,他就知道接通了。
“喂您好,是警察局吗,有个小孩走丢了,现在我家,而且她身上背着黄金,半路遭到了抢劫,地点是”
沈谬详细地将过程和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江绵绵的信息都说了一遍,最后,他稍稍迟疑片刻,
“不好意思,我的助听器坏了,可能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少年闭上眼,第一次,主动向陌生人说出了自己身体的残缺。
“对不起,我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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