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雏耳
2021.12.16
文学城首发
第一章
四月十五,连绵数日的阴雨天终于在今日放晴,春光大好。
筑云殿的寝宫昏暗无比,细碎的阳光从窗棂落下,映的地板光亮星星点点。阿音站在床前,慢吞吞地给自己换上素衣。
衣裳是半月前阿音亲手缝制的,宽大的袖口与领口绣着细密的连理枝,枝头缠绕着海棠花。
外衫的几根束带有些繁琐,阿音始终系不好,她停顿了会儿,才颤着指尖胡乱打了个结。穿衣裳的过程令她精疲力竭,片刻后就扶着桌椅弯腰坐在了床畔。
“姑娘。”殿门被人推开,屋内一阵大亮。
阿音侧头避了避光:“如何了?”
伺候她七年的大宫女商枝蹲在跟前,仰头红着眼道:“宫人们的去处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阿音微微笑起来,瘦削的脸颊上陷出两颗愈发明显的梨涡。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瘦了许多,就连那双眼睛中,往日的明媚春光尽数消散,只剩极淡的晦暗。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丝竹乐声由半开的殿门传进来,阿音静静地听着:“今日是她的生辰吗?”
商枝忍着泪意:“姑娘别伤心。”
“早就不伤心了。”阿音迟缓地拿起身侧的妆匣盒子,递给商枝,耐心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也没什么可给你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金银最靠谱。”
“我已经着人为你除了奴籍,日后待我去了,你便自行出宫吧。”
商枝看着她宛如交代后事的模样,潺潺泪水再也忍不住:“姑娘您别说了,奴婢不走。陛下……陛下专程给您寻来了神医,您不会有事的。”
听着她的安抚,阿音的神色毫无波澜:“行了,我有些乏,你先出去吧。”
待商枝离开,阿音就着殿外的乐声睡了过去。
耳边的动静越来越浅,一片寂静下,阿音梦到了许多画面。场景真实到好似要将这浑浑噩噩的些许日子,走马观花的再过一遍。
一个半月前,先帝因病于宫中驾崩。江山不可一日无主,先帝子嗣缘薄,膝下的皇子仅剩靖王、楚王与年幼的十三皇子。
楚王身体孱弱,先帝并未在他身上寄予过厚望。而十三皇子虽然受宠,可如今才不过七岁,不能担大任。本朝立嫡立长,基业稳稳落在了嫡五子赵承誉肩头。
赵承誉是中宫所出,背后更有皇后母族扶持,朝中为此人声鼎沸,却也无人敢置喙。
只半月有余,赵承誉便坐稳了这皇位。
他做靖王这些年,不曾娶妻,甚至连位侧室都没有,身边只有阿音一人。她虽没有封号,但也因着这独一无二的殊荣被人高看,旁人都说阿音时来运转,陪赵承誉终是熬到了头。
那时候阿音也这么想,直到赵承誉登基半月后。
那日,赵承誉已许久没来看望她,阿音索性熬了汤羹亲自送往养心殿。雨天路滑,去的路上她险些摔倒,回程时则选了条稍稍有些绕但平坦的路。
可若能未卜先知,她宁愿摔死,也不会经过那里。
阿音就那样站在假山后,将宫女们闲聊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听说了吗?大相国寺养病的那位可就要回来了,被安排在了紫宸宫。”宫女道,“新帝前两日似乎专门去了一趟,我远远瞧见,那马车里的被褥都是陛下亲手安置的。”
“先帝这才驾崩多久,陛下就要立后了?”
阿音眼皮微动。
随后她又听宫女道:“立后应当不会,毕竟是罪臣之女,不过做个宠妃应当八九不离十。我听我干娘说以前的事,才晓得那位啊,可是陛下在养心殿门口跪足数日才救回来的。”
有人咋舌:“那当真是情真意切。哎,就是不知筑云殿的,日后要如何安置了。”
“你这话真是说笑,还能怎么安排。”宫女轻嗤,像是怕被旁人听见,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性子如何谁人不知,怎会好心收留孤女。筑云殿呀,其实是那位的药引子。”
轰——
阴沉的天空中,一声闷雷响过。宫女们纷纷散开,无人察觉到假山后脸色惨白的阿音。
雨势慢慢大了起来,阿音常年蔓延着红色斑点的右手失了力气,食盒坠落在地。她隔着雨幕,呼吸逐渐急促地低头去看青色血管斑驳的腕子,那里尽数都是被太医诊治出的湿热红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只记得耳边萦绕着宫女奚落的话语。
“她就是个怪人,身上的血竟能救命。”
“陪陛下七年又如何,从不受宠皇子到今日又如何,在陛下心中她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为了那位,陛下怎会养着她。”
阿音的心沉入谷底,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应该是阿音白日里送的汤,勾起了赵承誉的记忆,也或许是为了别的。那夜他竟没有歇在养心殿,而是刚过傍晚,就来到了筑云殿。
许久未见的赵承誉身着玄色衣袍,那是阿音亲手做的。这么多年来,他从里到外一应衣物,皆是擅长女红的阿音缝制的。
地位使然,赵承誉身上带着矜贵与疏离。
隔着距离远远看着他,阿音轻而易举的就想起当年被赵承誉所救之时的场景。
当时她刚满十四,得知养大自己的男子并非亲人,在上京寻亲的途中遭遇婆子辗转拐卖,不巧被经过的赵承誉所救。
她几经周折怕再被丢下,怯生生地拉着赵承誉的衣袖:“公子,我能同你回家吗?”
那时候她满面脏污,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就是一个小乞丐。可赵承誉眉目干净,她以为是老天怜悯赐予她的贵人,然放到眼下再看,才明白是她的索命魂。
阿音跟着赵承誉来到京城,她寻亲的消息被他知晓,赵承誉认真应承,一定会帮她找到父母。可时光荏苒,数年过去依旧没有动静。
之后阿音决定放下,专心陪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亲眼看着他从不被先帝待见的五皇子,到手握重权的靖王殿下,再登上如今的九五至尊。
阿音没什么壮志凌云,唯独想在京城开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子,做做针线,缝些漂亮的衣裙。但因为赵承誉说“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便毅然放弃。
被这些事无巨细的过往打碎自尊。阿音回过神,才恍然察觉她与赵承誉,竟然已经度过了这么漫长又风风雨雨的七年。
每月十五赵承誉都会留宿在阿音这儿,今夜依旧不例外。
她心有所感,也料想到这样的夜晚或许从来都不是赵承誉对她爱意的回应。她不想去猜测为什么腕上的红痕始终不好,也不想去明白留宿是不是赵承誉对取她血救命的补偿与歉意。
几个时辰的崩溃过后,阿音想开口询问赵承誉,又觉得好没意思。
果然,就寝后赵承誉熟门熟路点燃迷香行至窗前,阿音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照料大相国寺那位的巫医前来,安静坐在床畔。
那蛊虫真是可怕,通身莹白,唯有尾巴血红。它尖尖的脑袋凑近阿音的皮肉,低下头去,就像是狩到猎物般肆无忌惮的啃噬着。
在快要痛晕过去的时间里,阿音觉得自己实在可悲轻贱。
只是何至于此,何至于骗她数年。
若单说取血之事,兴许旁人会觉得赵承誉也给了她应得的。当初被拐卖是赵承誉救了她,又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情意的。
可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自上回取完血,阿音就病了。
毫无症状,只是偶尔的急性高热与寒战,皮肤表面会出现大片红痕,腕骨处也有过红肿异样。除了贴身的宫女商枝,她未告诉任何人。
约莫半月前,阿音好不容易在太医的调理下有了些许精神。
御花园里的阳光格外好,却不凑巧撞上太后母子。
赵承誉依旧是那副薄情模样,他听着太后说起:“这些日子哀家怎么没瞧见阿音那丫头。”
“她最近身子不适。”赵承誉弯起唇,眉目间多了几丝情绪:“过些天儿臣让她来给您请安。”
太后笑着摆手:“身子不适就好好养着,倒是你,也多关心关心她。陪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一心只想着紫宸宫。”
赵承誉的面色转瞬淡了些:“这些年朕给筑云殿的不都跟紫宸宫的一样,哪里分了厚薄。”
“是吗?”太后面上带着兴味的笑,好似打趣:“紫宸宫才是你的第一顺位吧。哀家瞧阿音宝贝的那些个物件,哪件不是你那心尖尖不要的。”
赵承誉沉默片刻,并未回应这话:“虽说她的血能救命,但难道朕就得惯着吗?”
原来原来。
她与赵承誉的这些事情旁人都知道,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人不晓,只有她不知道。过去的那些须臾欢乐与恩典,竟都是紫宸宫那位白月光弃之如敝履的。
及笄后在一起的那个夜里,赵承誉吻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额角,郑重又耐心地说了许多话,眸光中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情与爱意。
他说:“别怕,我会轻一些。”
眼下想想,那夜她是谁?
是名唤阿音的自己,还是被赵承誉当做了他的白月光。
这么些年来,因着这些细小微末处,阿音总想着赵承誉应当待自己也有几份情意。事到如今才发现,她以为赵承誉精心准备的小礼物,旁人也有,她珍重的物件,更是旁人不要的。
回想当初,她竟还为此高兴许久。
纵然是阿猫阿狗,七年光阴也总该有了感情。
可赵承誉没有,他生性冷漠,旁人的真心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更不屑于回应。阿音从前不在意,却又在得知紫宸宫那位后明白。
他不是没有,是他的感情早早就给了别人。
数年未有父母的消息,大抵是赵承誉从未去找过,他怕找到父母,自己便无法再为他的白月光续命。难得服软想要她陪在身边,恐是怕自己脱离控制,日后找不出取血的缘由与机会。
这些年的所有温情时刻,赵承誉待自己好,究竟是在用爱意捆绑不让自己离开。还是透过她,在与不能常伴左右的白月光诉说衷肠。
什么狗屁绵绵情意,阿音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
阿音昏昏沉沉,头脑发热的从梦境中惊醒。
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宫中的乐声也不知在何时停止。
今日又是月中十五,月亮又大又圆。
阿音强撑着精神在窗前站定,片刻后浑身发疼,一阵阵寒颤来袭。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走到书案边坐下,面前是铺开的信笺,可阿音提笔良久,久到指尖都泛起了寒意也不知该写什么。
猩红的血迹从口鼻溢出,跌落在纸张上。
阿音呛了一声,鲜血随着她的咳嗽自下而上的涌出喉咙。潮湿温热的血痕在素白的衣衫上晕染开,胸前好似绽放开朵朵红海棠。
今日吩咐商枝按自己的意思,安排好殿中忠心伺候数年的宫人们,这是她今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音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浑浑噩噩间,她竟也不知道自己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什么。是赵承誉对白月光情深意切的承载体,还是别无他用的血引子。
她这一生不贪钱财不图名利,与人为善,不过只是爱上赵承誉。
可临了了,又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阿音听见殿门被人推开,是商枝尖叫后带着哭腔朝她奔来。
阿音释然地弯起嘴角。
还好,在这世间还能有人记挂着她,也不枉来此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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