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极乐鸟(十一)
急诊大厅内。
江母还是被江程按在了座椅上。
她看着江程在自助服务机前结算付费,结算完了便转身去西药窗口拿药。
他身量颀长,本身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也挡不住别人好奇的目光。
有好几次,江母看见有人偷觑着江程说悄悄话,心里不由一紧。
可江程大概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全程都表现得很自然,这幅坦然的态度也让那些人渐渐打消了狐疑,各自散去。
江母松了口气。
她看着江程礼貌地从医务人员手中接过药品,低头查看盒子上贴的标注,一时之间好像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当年给江程他爸办完后事的当天晚上,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场景。
当时正值江程高三,理论上是最要紧的时候,又刚好是工作日。
母子俩几乎三天三夜没睡觉,一切终于结束,她本该让江程早早上床,准备第二天早上回校,偏偏她身体不争气,竟在那个时候病倒了。
而那一天晚上,她浑身无力地坐在急诊大厅空位上时,也是这么看着当时穿着一身校服,尚且还带有一丝青涩的江程为她来回奔波。
……
江程是个性格很冷的孩子,和他爸一点也不像。
他爸脾气很冲,曾经满怀雄心壮志觉得自己能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死活不愿意听江家两老的话,走两老安排好的路。
本来若是和两老好好谈谈心,也许也能彼此互相理解,这并不是什么非要闹到决裂才能解决的问题。
偏偏江程他爸的脾气就能冲到为此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江程就不像他爸,甚至和他爸是冰火两重天。
和她也不像,她的性格更懦弱一些。
江程不知道是像谁,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冷静,当年他爸出事之后,他闷声不吭地就扛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从不抱怨什么,也从不崩溃,他好像永远只会看向前方,不会停留在原地,更不会回首过去。
这种冷静的性格,曾一度救了江母。
因为她崩溃了。
在江程他爸跳楼自杀后,她的大脑空白了。
她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背负着那巨额的债务她和江程要怎么活下去。
她躲在屋里绝望,甚至一度冒出过荒唐的、极端的念头。
而就在她整个人如同陷入泥沼一般慌张无措,觉得自己快要被脚下的淤泥一点一点吞噬的时候,是江程走到了她的面前,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妈,别怕,还有他在。
江程替她操持了丈夫的葬礼;在她病倒后,他带她深夜打车到了医院,为她奔前赴后;身体检查结果出来,被告知有可能是癌症时,是江程紧握住她的手,没有让她再度陷入崩溃;而在最终确诊后,也是江程坚定地说,妈,病一定要治,钱我会想办法。
江母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江程的冷静感染了。
事实上,她并不是不知道,江程当然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孩子。
冷静?坚强?聪慧?
也许吧,比起他的同龄人,江程确实如此。
然而再怎么冷静,他依旧会在看到父亲的遗体时浑身僵硬,许久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再怎么坚强,他依旧会在父亲的葬礼上长久地沉默,亦会在看到她的检查结果时脸色微微发白。
再怎么聪慧,他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又要去哪里找钱来替她治病,替他爸遗留下来的债务还款?
她都知道。
十八岁的江程,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
这不是什么天马行空的小说,主角身上动不动就会降临什么奇迹,现实赤o裸摆在他们的面前。
只是那一段节奏飞快的,发生了许多事情的时间里,她太崩溃了。
她需要留出让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时间,所以自私地选择忽视了这些细节,选择忘记江程也会害怕、痛苦、茫然,而这个需要想尽办法将他们家的问题一件件解决的孩子,这个肩负起了无数远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问题的孩子,本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将近一千万的债务,她的病,江程要怎么解决?
替她将江程从这场泥沼里救出来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江书景。
江书景带他们回到了江家,告诉他们不用再担心江程他爸留下的债务,也告诉他们,她的病,他们江家一定会尽全力,找最好的医生来医治。
江书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江程肩上挑起的担子卸下了。
他得以让江程回到最轻松的状态,去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而另一个人,则是——
江母转过头,看了眼急诊大厅之外浓重的夜色。
江程走到她的面前,瞧了眼她手边放的水杯,道:“妈,消炎药先吃了吧,还有一盒胃药回家用热水泡着吃。”
江母回过神,连忙道:“诶,好。”
她接过药丸,和水一起吞下。
江程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感受到那股高温时,眉头紧蹙。
“药都吃下去了,温度很快就会降下去的,没事。”江母温声道。
江程抿了抿唇,道:“过段时间应该要去做胃镜检查了吧?”
“对,我记着呢,你放心,”江母连忙转移了话题,问,“诶,阿程,你这几天……是和小宋先生住在一起?”
提到宋笙,江程顿了顿。
“你二叔说你最近有点事,没法回家,和朋友住在一起,那个人果然是小宋先生吧?”江母试探道。
江程沉默地看着她。
这种沉默,让江母心情复杂了起来。
她意有所指地说道:“阿程,你可以坦白告诉妈妈,妈妈不会生气。”
江程转过头,幽深的目光投向了急诊大厅之外。
这种目光该如何形容?
江母缩了缩手指,又想起了七年前那时候的江程。
参加完高考,卸去了一身担子后,这个孩子每天都会来医院陪她,而她也以为他们的生活可以慢慢重回正轨。
她向江程道歉,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长辈,那一段时间里对江程的不闻不问是她做过的最让自己感到羞愧的事情。
江程只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想这些事情。
江母便放松地以为,一切真的过去了。
接下来,她只要好好地治病,等身体好了再出去工作,努力偿还江书景替他们担负的债务……
——直到她发现,江程时常会出神。
除了每天来医院陪伴她,他好像没有了别的事情要干。
其他高考完的学生都在兴奋地查阅着每个学校的资料,挑选着未来想要就读的专业,江程拿着学校下发的高校一览表时,竟是在发呆。
她还发现这个过去虽然早熟,却从不过度思虑什么的孩子,竟然总是目光沉沉。
直到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很多事情根本没有过去,一个家庭的剧变带来的影响哪有这么快能够消失?
而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江程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江书景的发小,名叫宋笙。
江母依稀记得,江书景把江程送去宋笙身边一周后,曾请宋笙来江家里做过客。
宋笙和江程在庭院里聊天时,江书景私底下和她说:
“……嫂子,前段时间你身体不舒服,我也没机会把话跟你说清楚,我为什么非要给江程这孩子找点事情干?因为这小子竟然一门心思想赚钱!”
“他才刚高考完,哪来的门道去赚钱?哎,嫂子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欠我人情,但是,咱们是一家人是不是?钱的事可以以后再说,你们真的别当个负担放在心上。”江书景抓着脑袋,看向窗外。
彼时,宋笙正弯腰看着庭院里江爷爷种的一盆花。
江程双手插在衣兜里,默然站在他的身后。
宋笙转过头去笑着和他说话时,江母看到,已经足足半年多没有阴云消散过的江程的脸上,露出了微怔的神色。
他抿了抿唇,和宋笙说了什么,宋笙便笑了笑,回过头去。
江程却始终凝视着那个青年的背影。
夏日炽烈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浅咖啡色的双瞳染成了一种令人难以解读的色彩。
江母心中微动,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番。
江书景说道:“我呢,刚好有个导演朋友相中了阿程,想找他拍部文艺片,讲跳舞的。宋笙跳舞非常厉害,我就让他带阿程一年,看看到时候这小子能不能派上用场。”
“嫂子你就安心治病,别担心他,宋笙会把他照顾好的。当然了,我也不是说非要让阿程混娱乐圈,我就是觉得现在得找些东西来刺激刺激他那走偏的脑子,这不手头上刚好有这资源,就让他试试看。如果回过头来他说他有其他的事情想做了,我当然也不会拦着。”
江母了解了江书景的意图,愧疚道:“我们母子俩真的太麻烦你了。”
江书景听了这话,却是扯了扯唇角,苦笑一番,喃喃道:“我只恨自己行动得还不够早。”
江家两老是老来得子才有了江书景。
江书景和江程他爸足足相差了十六岁——江程他爸当年离家出走时,江书景才十一岁,能明白什么,又能做什么?
后来时间久了,很多事情即便想做,也得寻找契机。
而这契机到来的时机,终究还是荒谬了一些。
……
此时此刻,江母心情复杂地看着江程的眼神。
认识宋笙之后的阿程……发生了许多许多超乎他们想象的改变。
老实说,四年前江程忽然选择和宋笙断了联络的时候,江母非常惊讶。
她当然看得出江程对宋笙怀抱了什么样的感情,可是在认识宋笙之后,江程整个人才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样——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东西,迷茫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他再一次寻找到了可以为之前进的方向——宋笙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江母内心撼动之余,根本不敢开口阻拦什么。
她心里想着,他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她不会再要求阿程什么,只要他能活得幸福快乐就好。
万万没想到,江程竟会是主动放弃的那个人。
江程根本不是这种说放弃就放弃的性格,所以江母那会儿还以为是宋笙有了恋人,江程不得不被迫打住,她甚至担心这个情窦初开的孩子会不会再次一蹶不振。
然而江程没有。
目标并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即使离开了宋笙的身边,他好像依旧非常明确自己要前进的道路通往哪个方向,他所注视着的背影,也始终存在于他的前方。
七年时间,加上《极乐鸟》,他拍了数十部电影,一年里头除了拍电影,陪伴家人之外,休息时间几乎等于没有,他拼了命地学习、吸收、钻研、坚持,从未让自己停下来过,最终以金幕奖史上最年轻的最佳男主角身份,站上领奖台,接过了奖杯。
这个孩子大步大步往前走去,加快脚步,飞奔起来,他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冲向的那个方向,其实从未改变过。
……
江母牵过江程的手,仰头看着他道:“阿程,喜欢的话,就放心去追吧。”
江程一愣,猛地回过头来:“妈——”
江母苦笑道:“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件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你为了和我一起替我们家还你二叔那份钱,已经耗费了整整七年时间,是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江程愕然,回过神后,他单膝半跪下来,嗓音沉沉道:“妈,我不仅仅是为了还二叔钱,才会选择把七年时间都用在拍电影上。”
诚然江书景替他们负担的近一千万债务和江母的癌症治疗费用,不是普通工作带来的收入能够还得起的,然而江程最终选择了走上影视这条路,并不仅仅是这个缘由。
“妈,你真的误会了,”江程缓缓说道,“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演戏,我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你没必要把之前那七年当做是我在偿还什么,倒不如说是二叔给了我机会,让我能够找到一件我喜欢做的事情。”
江母微怔:“你喜欢演戏?”
“喜欢,”江程抿唇,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像没想到她竟然会对这件事误解到这种程度,“这份工作很有意思,我愿意在这上面花一辈子的时间。”
江母张了张嘴,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又是哽咽又是好笑:“我还以为你——”
她一直以为江程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演戏,只是为了尽快还清欠江书景的钱,好能够堂堂正正地追求宋笙,才会在演戏这条路上走下去。
江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有时候觉得,就和江书景说得一样——不论如何,江程手头上有件事在做,总好过自己闷头想些有的没的。
没想到根本是她误会了!
江程站了起来,拥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我不会仅仅为了赚钱,就把时间耗费在对我而言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这点,亦是在和宋笙朝夕相处的那一年里,他慢慢领会到的。
在他昏头昏脑,不知天高地厚的那段时间里,温柔又强势地敲醒他,让他看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别被那些他当下根本负担不起的责任砸晕脑袋的人,是宋笙。
让他在静心练舞的时光里,慢慢认识到电影、演艺,发掘到其中乐趣的人,是宋笙。
而让他明白一旦心中有了冲动与yu望,那就算前路看起来再怎么艰难,也可以鼓起勇气去追寻的人,也是宋笙。
改变他的人是宋笙,让他成长的人是宋笙,这个男人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时光里日夜陪伴在他身边,而往后的岁月,江程再也无法将这个人从自己心中拔除。
然而——
江母连忙推开他,抬起头来问:“那你跟小宋先生——”
“妈,”江程打断了她,停顿了下,道,“我跟笙哥之间的事,你还是先别提了。”
江母不解:“你跟他还是没有进展?”
江程扯了扯唇角。
他将江母扶了起来,轻声道:“因为我做错了一些事情。”
而他与宋笙之间,主动权从来不在他的手上。
时间已经将近一点。
急诊大厅在静谧中忙碌着。
江程和江母气氛微妙地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门外的两人之间气氛也格外微妙。
江书景手头上的烟都快燃到底了,再下去火星都得烧到他的手指,而江书景就这么大张着嘴巴,跟痴呆了一样望着宋笙,就好像刚刚受到了一番巨大的冲击。
江程脚步停了停,狐疑道:“二叔?”
江书景一个哆嗦,僵硬地扭过头来,看了看江程,又僵硬地扭回头去,瞪瞪宋笙。
江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江书景张了张嘴,却跟哑巴了似的。
宋笙笑了笑。
一旁刚好有个垃圾桶,他捻了烟,温声道:“好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他问江程:“阿姨的药已经配好了吗?”
江程看了看他,低声回答:“……嗯,消炎药已经吃过了。”
“那就好,”宋笙笑着对江母说,“阿姨今天早点休息,药吃下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应该就能好很多了。”
江母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只能应道:“谢谢你啊小宋先生,这么大晚上了还陪阿程过来。”
宋笙随和道:“没事,都是应该的。”
语罢,他又对江程说:“阿程,今晚你就回家休息吧,阿姨生病了,你应该也放心不下。”
江程一顿。
他沉默地看着宋笙。
宋笙温柔的嗓音顺着晚风送至他的耳边:“至于明天——”
江程的指尖僵硬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
呼吸变得缓慢,血液的流动仿佛也随之慢了下来。
双手双脚是什么感觉,江程已经不知道了,他只能紧紧盯着宋笙的双眼,看着这个男人双唇轻掀,温柔说道:
“明天,如果没事的话,记得回来。”
“……”江程一愣,“……什么?”
看他这幅呆愣的模样,宋笙忍俊不禁。
他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道:“你已经知道错了,对吗?”
江程还没反应过来,只迟钝地点了下头:“……嗯。”
应完了,江程又反应有些迟缓地再次补了一句:“对不起。”
听起来乖乖的。
“嗯,”宋笙语气轻柔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可以做到吗?”
倏地,江程回过神来,目光骤变。
心脏悄悄加快了跳动,他的指尖微颤,心中涌现出了一丝愕然和迟疑。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宋笙,嗓音干涩地回答:“……我不会再隐瞒任何事情了。”
顿了顿,他飞快道:“也不会再乱喝什么酒。”
“很好,那么,”宋笙笑得眉眼如画,“教育时间,就到此结束了。”
“接下来的话,是我以男朋友的身份对你说的。”
轰的一声,江程的脑袋似乎随着那三个字彻底炸了。
耳朵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瞬间远去。
呼吸乱了节奏,不敢置信和惊喜冲进了他的胸腔,然而出门前的那番谈话让他不敢这么轻易地就去触碰那种可能性。
江程呆愣愣地,宋笙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猛地扯近了,在他身体紧绷起来的瞬间,凑到他耳边,温柔的气息喷洒着他的耳廓。
“阿程,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江程的呼吸已经变得无比滞涩,整个人好像僵成了一块石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到简直不像他:“什么……样的?”
凑在他耳边的人,用近乎蛊惑的温柔嗓音说道:
“我喜欢能够乖乖接受恋人的取悦,也懂得如何取悦恋人的男人。”
这一刹那,江程清楚听到了自己脑袋里那根弦原地绷断的声音。
宋笙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戏谑道:“这是你从明天起,要开始学习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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