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训结束有一天的假期,柏空这一天里什么也没干,就窝在床上睡觉。
他平常睡觉时,因为睡得不是特别沉,所以也能学着人类那样,规规矩矩地躺着,但这回因为前几天太累,这一睡就睡得天昏地暗,完全没了意识,本性也就在无知无觉中暴露了。
楚逸尘就见到柏空睡着睡着团起了身子,像只抱着尾巴的小狗。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异的睡姿,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柏空,因为在他看来,这样团着睡大抵会很难受。
不过他又想到柏空昨夜困倦的那副模样,便没有叫醒对方,只走到床边,试着纠正了一下柏空的睡姿。
在听到有脚步接近时,柏空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两下,不过随即又从气味判断出是熟悉的人,于是刚刚有醒来征兆的意识再次沉眠下去。
他对楚逸尘是不设防的,而且会下意识地配合对方,因此,楚逸尘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胳膊腿摆正了。
这回的睡姿倒是看着正常了,只是没过多久,楚逸尘一不留神,柏空又团了起来,楚逸尘只得再走过去,又纠正了一回。
不过跟先前一样,过不了多久,柏空就会又团回去,几次下来后,楚逸尘算是放弃了,柏空大抵对这个姿势情有独钟,而且看柏空团着睡也睡得挺香的,他便不再管了。
他回到桌边,继续看起了书。
大病初愈,也不知道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对他昨夜所为之事的不满,赵邺让他先好好休养,其他事暂时放一放,楚逸尘想了想,左右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也不急于一时,而且他确实需要休养一下,生病太耽误事了,养好身体要紧,他便给自己放了个假。
读书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折磨,就比如正躺在床上酣睡的柏空,但对于楚逸尘而言却是一种放松的消遣,他读书时总是很忘我,常常低头前还是白天,再抬头时就已经是黑夜,虽说没有闹过将墨水当做蘸料吃掉的笑话,但他看书时向来也很专注。
不过,今天他却会时不时地走下神,一开始是为了纠正柏空的睡姿,后来则是无意识的,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视线已经移到了柏空身上。
算下来,认识已经快一个月,一开始他对柏空多有防备,总是担心这个高大的男人会伤害自己,但慢慢的,他的戒心不知何时消弭了,他看到柏空时,反倒还会感到些许安心,他对待其他人,甚至对待盟友赵邺,一字一句都需要反复思量方才能付诸于口,可对待柏空却从来不需要这样。
柏空很简单,性格简单,想法也简单,被感染一样的,楚逸尘在面对对方时,也会不自觉地变得简单一些,就好像一个戴惯了重重面具枷锁的人,终于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和防备。
看书对楚逸尘而言是一种放松,看着柏空安静的睡颜,也是一种放松。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不似夏日光线的毒辣,这缕春光温和且静谧,带给了楚逸尘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虽说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险,但起码这一刻,他在这和煦春光中,在柏空的陪伴下,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宁静。
白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对柏空而言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他睡醒时已经是明月西悬了。
刚醒时柏空还有些懒洋洋的,窝在床上不动,但他听到楚逸尘叫他:“醒了没?我给你留了饭,起来吃点东西吧。”
柏空睡了一天,确实饿了,于是一个翻身坐起,眼睛亮亮地坐到桌边,等待投喂。
楚逸尘拿起放在一边的晚饭,他特意将其装进了保温的食盒中,不过柏空醒得太晚,还是凉透了。
虽然已经是春末,天气越来越热,但吃生冷的食物总是不太好的,楚逸尘便说:“我去厨房再热一下。”
他说着就要走,柏空却拦住了他:“不用。”
“我习惯吃冷的。”他一边说一边直接上手将晚饭从楚逸尘手里接过来,拿起冷透的包子就啃了一口,而且还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楚逸尘听得一愣,他忍不住问:“总吃冷的不会吃坏肚子吗?”
楚逸尘在十二岁以前都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富贵人家向来讲究多,就譬如不食生冷,不食隔夜的饭菜,这种自幼养成的观念和习惯,即便他之后落魄了,也深存于心,因此此刻听到柏空的说法,颇为不解。
“不会啊。”柏空也很不解,“冬天的时候我吃的猎……食物都冻成硬块了,我也是直接吃的,从来没有吃坏过肚子。”
好险,差点说漏嘴了。妖怪偷偷用爪子抹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
楚逸尘又是一愣,吃冷食也就罢了,怎么冻成硬块的食物也能直接吃的吗?就算能吃,那肯定也不会好吃的吧?
他不由蹙着眉问:“你爷爷不照顾你吗?”
柏空说的是习惯吃冷的,却不是喜欢吃冷的,可见他的口味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放任他吃这些的爷爷。
“照顾。”柏空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才说,“他会教我修行,还会保护我不被山里那些虎啊狼啊的吃掉,他对我很好的。”
“不过他不会捕……做饭,我从会走路开始就是自己找吃的。”柏空又说,“别的季节都还好,冬天的时候就比较难找吃的了,有时候在雪里走上一天都找不到一点吃的,所以我就把没吃完的食物放到雪里冻起来第二天继续吃。”
他说得平平淡淡,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楚逸尘听得却是心里一阵发涩,他还以为像柏空这样武艺高强的人,会过得很好,没想到柏空以前过得那么苦。
他的幼年钟鸣鼎食,奴仆环绕,而柏空却得在大雪里连日奔波,只为了找一□□命的吃食。
沉默片刻后,楚逸尘突然说:“我去帮你热一下。”
他这回不给柏空拒绝的机会,直接抽走了柏空面前的食盒,顺道连柏空手里那个啃了一口的包子也拿走了。
“以后不要吃冷的,对肠胃不好。”楚逸尘有些严肃地说。
柏空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倒着耳朵,乖乖地“哦”了一声。
过了会儿,楚逸尘将热完的晚饭端回来,柏空想伸爪子去拿,楚逸尘却打掉他的手,说:“太烫了,等冷一下再吃。”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换旁人可能会嫌他烦,不过柏空就很乖地听着,一直等楚逸尘示意可以了,他才重新去吃。
吃完晚饭后,又到了每天的教学时间,这么多天下来,虽说柏空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但他的识字量却增加了许多,楚逸尘便不再只是单个字单个字的教,而是让柏空一些文章,有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理解的词再问他。
柏空坐在桌边捧着文章读起来,这篇文章是楚逸尘特意挑选的,比较简单,没有晦涩的词句,而且字形也比较好认,是柏空熟悉的模样,应该是楚逸尘自己写的。
只不过,这文章上的字体比楚逸尘平常写出来的稍显稚嫩,像是年少时写的,除此之外,这文章旁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字体,这个陌生的字体像是在批阅楚逸尘写的内容,在文章中圈圈画画,并且在一旁写下了批注。
即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楚逸尘年轻时的阅历见解还是略显浅薄,这批注之人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楚逸尘行文中的错处。
柏空看得略微有些好奇,心想这个人怎么好像比他老婆还厉害,便直接翻到最后,看到了书写之人留下的一枚印章,柏空勉强辨认了片刻,才认出这印章上写的应该是“闻多居士”四字。
闻多居士是谁?柏空内心的不解表现到了脸上,坐在他对面看书的楚逸尘察觉到了,便问:“有不懂的吗?”
柏空连忙摇头,同时也定下神,不再东想西想,老老实实地读起了文章。
从头到尾读完一遍后,柏空把自己不认识的字词指给楚逸尘看,楚逸尘详细讲解了一遍,等柏空学会了之后,他见今晚时间还早,便又拿了一篇文章给柏空看。
柏空的脸一下子绷不住了,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他不喜欢读书,一点都不喜欢,之前学得那么认真都是因为怕楚逸尘休掉他,所以装成一副努力好学的样子,本来想着他把字认全了就差不多了,结果楚逸尘又开始教他写字,他又想字写好了应该就行了,可楚逸尘现在又开始让他读文章,读一篇还不够,又来一篇,柏空看了一眼书架上那厚厚几摞书籍,深感读书这事就像是在坐看不到尽头的牢狱。
他不敢把自己的厌学心情直接说出来,因为这显得他好像是一个不上进不好学的妖怪,人类都喜欢上进好学的人,所以他必须上进必须好学。
柏空努力装得跟平常一样,可他脸垮下来的那一瞬楚逸尘便注意到了,他悄悄弯了弯唇,其实柏空不喜欢读书的事他早就发觉了,也猜到柏空大概是因为他才逼着自己读书学习,但楚逸尘一直坏心眼地装不知道,一来柏空确实需要读点书,二来看着柏空那种明明很厌学却又努力装的好学的神情别有一番乐趣。
不过这个还是得适度,把柏空逼得彻底放弃学习就不好了,所以楚逸尘改口说:“算了,不读文章了,读这个吧。”
他从书架上拿了本杂集,这杂集中收录了许多志怪小故事,在楚逸尘看来,鬼神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但用这些灵异故事解个闷还是不错的,想来柏空读这个应该不会太抗拒。
果不其然,他一说这里面是灵异志怪故事后,柏空之前的厌学神态就一扫而空了,他表现出一种楚逸尘让不太理解的紧张。
“是、是讲妖怪的吗?”柏空小心翼翼地问。
“嗯。”楚逸尘晃了晃手里的书,“要看吗?”
柏空用力地点了点头,楚逸尘便坐到柏空旁边,跟他一起翻开这本杂集。
杂集中收录的故事很多,其中不乏冷门奇诡,读完后让人不自觉背脊发寒的,但楚逸尘见柏空这副表现,以为对方是对这种神鬼故事有些害怕,便挑了一篇脍炙人口,没什么可怕情节的爱情故事。
“白蛇传?”柏空读着标题上的名字。
楚逸尘“嗯”了一声,为了帮着柏空认字,他照着书籍一句一句地读,读完后再解释给柏空听。
柏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神态听着这个故事,听到白蛇妖为了报恩所以变作人形嫁给许仙时,不由想,除了动机不一样,他和白蛇妖做的事其实分外相像,都是隐瞒妖怪的身份跟一个人类结婚。
因此,他对这个故事格外有代入感,楚逸尘讲到白蛇妖婚后跟许仙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时,他便觉得很开心,听到有和尚辨出了蛇妖的身份,叫许仙用雄黄酒试一试对方时,他便觉得很紧张。
“然后呢?”他催促着楚逸尘。
楚逸尘把读的速度放快了些,说:“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果然如法海和尚所说变作了原形,许仙见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竟是一条长约数丈的白蛇,活生生吓死了过去。”
“吓、吓死了?”柏空听到这里脸色有些发白,就好像故事里的被白蛇活活吓死的许仙。
虽然有些意外柏空竟然这样怕妖怪,但楚逸尘还是安慰说:“这就是个故事,世上没有妖怪的。”
可柏空听完他的话后脸色并没有好转,楚逸尘一时有些犹豫这个故事该不该再讲下去,正想合上书到此为止时,柏空却醒过神来,说:“后面呢?许仙被吓死之后呢?”
后面……楚逸尘想了想,还是选择把故事给柏空讲完了,不过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详细,只大略说了说结局。
这个决定似乎还是做错了,因为柏空听完后失魂落魄的,连话都不说了,楚逸尘叫他,他才会闷闷地答一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夜里睡觉时,躺上床了柏空还是闷闷不乐,一个人蜷缩在外侧,只给楚逸尘留个背影。
之前睡觉时,他和柏空也都是各睡各的,楚逸尘是有意逃避接触,而柏空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心底的那点逃避,所以也不会凑过来挨着他,两人天天同卧一张床,却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几乎不会有接触。
但看柏空眼下的情况,楚逸尘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越过了那条看不见说不清的界线,就仿若打破了什么禁忌,他拍了拍柏空的肩膀。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柏空带着疑惑转过了头。
楚逸尘侧躺着,跟柏空面对着面说:“还在想那个故事?”
“嗯……”柏空闷闷地应道。
“那故事是假的,只是世人编纂出来的。”楚逸尘说。
“我知道……”柏空还是闷闷的,他当然知道那只是个故事,没有那样一条白蛇妖,可是故事中反应的一些观念却是真的,比如人类对妖怪的忌惮。
许仙第一次见到白蛇的原形会直接吓死,后来白蛇偷来仙草把他救活,他终于勉强接受了对方,可结局还是不能在一起,因为在世人的观念中,妖是妖,人是人,非我族类,注定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既然知道故事是假的,为什么柏空还是闷闷不乐?楚逸尘正疑惑时,柏空突然说:“你害怕妖怪吗?”
楚逸尘愣了一下,本来想说不怎么怕,毕竟对他来说,有些人比妖怪可怕得多,但他转念一想,柏空刚刚听到蛇妖变回原形时那副脸色发白的模样,应该是很怕这些妖魔鬼怪,本着照顾柏空面子的想法,他便改口说:“怕,妖怪都是会吃人的,我当然怕了。”
“不是所有妖怪都会吃人的!”柏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话说出口方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找补道,“像白蛇妖那种,就是不会随便吃人的好妖怪。”
“可那也是妖怪,她暂时不吃人,但谁知道妖怪心里在想什么?本质上都是不通人性的野兽,也许哪一天饿急了就直接把你吃了。”楚逸尘说。
柏空又想反驳,可他又想到,自己确实一直有咬楚逸尘一口的想法,顿觉没什么反驳的底气。
安静半晌后,柏空说了一句:“我睡觉了。”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
在楚逸尘看不到的黑暗中,柏空悄悄地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楚逸尘发现,他跟故事里的白蛇一样,是个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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