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尘睡得并不安稳,他噩梦连连,一会儿梦到十年前家人陆续死去的惨状,一会儿又梦到齐开博在牢狱中被伍胜如何折磨羞辱。
十年前,楚家全家遭难,楚逸尘能够侥幸留得一命,便是因为齐开博的努力,这十年中,也是因为齐开博的教导劝解,他才能够继续读书习字,没有在教坊司的靡靡琴音中荒废了自己。
齐开博对他而言是个亦师亦父的存在,可以说在楚家灭门后,这就是楚逸尘仅存于世的亲人。
可他未曾想到,这个由他提出的削藩之策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甚至将老师也卷了进来,要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遭受这样的灾祸。
楚逸尘又悔又痛,他后悔自己的决定,痛恨自己的无能,十年前他十二岁,面对父亲的死亡无能为力,只能在伍锋面前吓得不住发抖,十年后他自以为已经有了相当的能力,可以凭借言语计谋操弄人心,可结果还是这样,想救的人他救不了,想杀的人他目前也杀不掉。
他毫无长进,一事无成。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泥沼,愧疚与自责几乎吞没了他,让他难以呼吸,最后,在一阵惊喘中,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楚逸尘大口喘息了片刻,方才从噩梦的余悸中稍微缓和下来,也只是稍微,因为对他来说,现实中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同样是一场噩梦。
他勉强定了定神,有了点思考的能力,他意识到现在是半夜,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也没有其他人在。
这有些不正常,柏空出城执勤了几日,但按理说今晚就该回来了,楚逸尘却未看见对方的人影。
他正在思索柏空去哪儿了的时候,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咔哒声,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窗户翻进屋内。
楚逸尘先是一惊,但随即从那熟悉的身形上辨认出那是柏空。
“你这是去哪儿了?”楚逸尘一边去点起烛火一边询问,他对柏空半夜从窗户翻回来的事十分不解,尤其对方穿着一身夜行服,还用东西挡住了面孔。
但在烛火点亮后,他就顾不得去追究这个问题了,他一眼便注意到了柏空手上的血迹,以及那被他右手按压着,却仍在不断流血的肩部。
“怎么受伤了?”楚逸尘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连忙去找来干净的棉布帮柏空按住伤口。
“我去救人了。”柏空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虽然楚逸尘睡了一觉后现在看着还算正常,但他没忘记他老婆先前那副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我帮你把老师救出来了,你不要难过了。”
楚逸尘闻言一怔,他对之前的事其实也有些印象,但因为情绪波动过大,他浑浑噩噩的,分不清梦和现实,他还以为之前把书稿全扔了然后坐在角落里哭泣的事只是梦里的幻觉,毕竟他醒来时屋内干净整洁,没有半分狼藉的模样。
但现在看来这并不是梦,他真的这样做了,还被柏空看见了,也许是他在浑噩中说了什么,这才让柏空决定深夜前去劫狱救人。
“你真的救出了老师……?”楚逸尘愣愣的,虽然他现在的状态比之前的浑噩好一点,但他依然深陷在老师将死的绝望噩梦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柏空突然告诉他,他已经帮他救出了老师,这消息美好到让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这是另一重经过包装的噩梦。
“真的。”柏空见楚逸尘不信,便将他去劫狱,结果撞见另一伙人,然后跟在后面帮忙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我帮他们拦住了伍锋,我拖的时间不短,他们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柏空说,“你不用担心。”
楚逸尘神情复杂,他没有担心齐开博的安危,他老师德高望重,乐善好施,因此遭难时有这样多的学生和义士相助,想来此刻已经平安脱险,他只是在想,他老师的德行高尚,因此有众人相助,他何德何能,能够得柏空这样帮他?
“很痛吧……”他手指抚上柏空的伤口,嗓音有些酸涩地说。
“没事,小伤而已。”柏空不在意道。
“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楚逸尘按捺住自己酸涩的情绪,去打了盆干净的水来,他示意柏空把衣服脱掉。
柏空依言脱掉了,只是跑了这一路,汗水混着血水,将衣服粘黏在身上,有些难扯。
楚逸尘试着帮忙,可他又不敢用力气,这衣物几乎跟伤口黏在了一起,扯动一下都是难忍的剧痛。
他一时着急,额头都滴下汗来。
柏空见状,便干脆自己用力一扯,将这黏在血肉上的衣物硬生生连带着一部分绽开的皮肉,直接撕了下来。
柏空没有叫痛,但楚逸尘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拿了水帮柏空的伤口处清理干净,清理完后又用布帮柏空按着伤口止血。
“我这里没有药,先这样处理,明天我再想办法弄点药来。”楚逸尘一边帮柏空包扎一边说,因为害怕弄痛对方,所以他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一番处理下来,额头上累得都是汗。
“不用药,会自己长好的。”柏空其实不太理解楚逸尘这种过分紧张的心情,他是真的觉得这点伤不算什么。
在他还没有成为打遍雾隐山无敌手的妖王前,他时而会跟山里的妖怪争地盘,又或者抢夺猎物,再或者就是干脆看对方不爽,反正打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受伤同样也是家常便饭。
他眼下不过是被刺了一刀,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但他以前打架完,背脊肩膀上可能会多好几道皮开肉绽的爪印。
不过野兽的恢复能力向来比较强悍,尤其他还是个妖怪,像这种程度的伤,柏空只需要十来天就能完全长好,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
楚逸尘同样也不理解柏空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在他看来,这道伤口狰狞又可怖,是需要郑重对待的。
“不上药容易发炎,会化脓的。”他劝道。
“不会啊,”柏空说,“我以前受伤从来没上过药,都是自己舔舔……”
他话音突然一顿,因为他意识到人类似乎是不会舔舐伤口的。
“舔什么?”楚逸尘没听清。
“就是……”柏空支吾起来,他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便含混道,“反正舔舔就好了……”
舔舔就好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楚逸尘实在无法理解这句话,不过跟柏空相处了那么久,他也习惯了柏空时而会蹦出一些用法奇怪的词汇,大抵是柏空对词句的学习还没到位,每回遇到这种情况,楚逸尘都会自己脑补理解一下,这回依然。
他突然联想到自己幼时,跑跳时不慎摔倒,他母亲便会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的脸颊,哄着他说:“不痛了不痛了痛痛飞走了。”
所以这个舔舔的意思其实是亲亲?柏空是想要自己亲他一下哄哄他?
楚逸尘想到此突然红了脸,柏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很微不足道了,对方帮过自己那么次,眼下还为了帮他救老师而负伤,别说是亲一下,就是要他用命去偿还,也是应当的。
可如果柏空真要他的性命,楚逸尘或许还能干脆一点,但对方要的偏偏是……
楚逸尘活了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中,他每每设想以后,想的都是报完仇后若侥幸活着,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像他的父母那样恩爱一生,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便是最幸福美满的结局,他对未来的畅想中是从来没有另一个男人的位置的。
他同时也从来没有对别的男人有过任何异样的感觉,受父亲影响,他是个有些古板的人,男女结合在他看来是天理伦常,那些好男色的则是伤风败德,有悖人伦。
两个男人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家族香火如何延续?年岁高了后何人侍奉膝下?
楚逸尘虽不会直接到那些好男色之人面前说教,但让他自己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是绝对不愿的,光是想想,便觉得厌恶恶心。
但这些想法,都是针对别人,他一开始不喜欢被人叫老婆,却任由柏空叫了他那么久,他也不喜欢被别的男人说好看,柏空说他好看时他却脸红心热,不敢直面对方的视线。
他总是在柏空身上破例,就像此刻,他想象自己与别的男人亲密接触,便忍不住有些反胃,但若是将其代入柏空的脸,便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柏空这样好,性格好,长得也好,五官英俊,身材健美,他眼下□□着上身坐在自己面前,在烛火映衬下,肌肉呈现出一种蜜色的光泽,举手投足间带着种不同于女子的,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诱惑。
这想法让楚逸尘脸色愈加发红,同时内心也愈加纠结,单说亲一下,这并没有什么,但他心中有种隐秘的恐慌,就好像,如果他真的亲了柏空,就在无形中打破了什么禁忌,彻底回不了头了。
可是柏空刚刚受了伤,只是想要自己亲一下哄哄他而已,自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肯满足,未免太过分了。再者说,亲一下也代表不了什么,自己没必要害怕,母亲哄孩子时也会亲亲,这又不是情人间的专属。
一番纠结挣扎后,楚逸尘终于说服了自己,可就在他准备行动时,却发现柏空不见了人影,视线在屋内寻找一番后,最终在床上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柏空。
楚逸尘纠结的时间有点久,而且纠结时心无外物,柏空跟他说话也没听见,柏空疑惑了一阵他老婆的脸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红,但这点疑惑随即就被困意冲没了,他出城执勤了几天今晚才回来,又去劫囚跟伍锋激战了一番,正是困乏的时候,于是跟楚逸尘说了一声,便上床睡觉了。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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