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系,大一,倪燕归。”
说话的这个人声音很洪亮。他当学院主任有几年了,训学生的时候压不下嗓门,一句话讲得一顿一顿的,声色俱厉。他托起金属镜框,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
女孩正是怒放的年纪,哪怕做出忏悔状,也挡不住鲜艳的眉目。黄白衣裙亮如秋水,与朝阳争色。她点点头:“我是。”
“是什么是?”院主任一手拍了拍桌子,“检讨书呢?”
“在这儿。”倪燕归双手恭敬地递了上去。
院主任接过那一张微皱的a4纸。
黑体加粗的“检讨书”三个字,足有正文字体的三倍大。
他扫了几眼,说:“校长下了通知,不仅要书面检讨,你还要在全校师生面前当众朗读这份检讨书。”
“啊。”她抬头,这时才降低音量,“老师——”
“你有意见?”院主任板着脸,撇起了八字胡。
“没有。”倪燕归退后一步,该怂就怂。
“因为你,你们系、甚至整个学院,丢掉了第一名。”院主任又狠狠拍了几下桌子。
不怪他气急。
嘉北大学是美术院校。这个月正是学院、学系的评审时期,各学院老师加强学生管理,力争高分。校方对同学恋爱采取了不赞成、不反对的中立态度。不过,适逢非常时期,老师特别交代,谈恋爱要朴素;抽烟、喝酒等等陋习更要敛声匿迹。
不知是由哪位董事带起的风气,每年评审巡查时,老师们必须要去建校日种植的那棵槐树下走一走。
夏季,树上色彩缤纷,枝头开满了花儿,生机勃勃。大槐树往南,一片郁葱绿荫,万木争荣。往常这儿是情侣们的好去处,打一个啵,调几句情,无数花草见证。
到了学期评审期,则人迹罕至了。
唯独一个倪燕归,一件灰白横纹短衣,裹着纤薄的细腰,孔雀绿的短裙盖不住她的大腿。她左手扶住植物介绍的木牌,右手指间夹了一支烟。烟丝星火亮黄。
校长再一低头。
好样的。
女孩七公分的高跟鞋旁,有一堆烟蒂围成一圈,能凑一围篝火晚会了。
老师上前,细细一数,足足十二支。每一支都没有抽到最后,余下白白一截。十二支齐齐指向某个圆心,向外展开扇形,围成一圈。
倪燕归也是倒霉。上几个当事人走得无影无踪,校长厚重的镜片里,只照出了她的身影。她指指地上,垂死挣扎:“校长,这些不是我抽的。”
校长问:“你信?”
谁也不信。
*
倪燕归交完了检讨书,大步回到画室。
美术课已经上了十分钟。她无需请假——老师知道,这位同学挨训去了。
讲台上立起几个正方或圆柱,这就是今天的美术课作业。
画室门上贴了班级的名称。对同学来说,理论课可能一会往东教学楼,一会去西综合楼,美术画室却是大学几年的归宿。角落里放着一个长条纸箱,写有“折叠床”三个大字。大概是哪位同学觉得自己无法按时完成作业,考虑了通宵达旦的可能性。
以正方和圆柱为中心,同学们各自寻找角度,摆开了画架。
倪燕归的画架靠在第二个窗边。
窗边坐的那个校服女生,朴朴素素,身上没有饰品,头发只是以简单的黑绳子绕几圈,扎了条马尾辫。这人是倪燕归的室友,名叫柳木晞。
柳木晞向窗台努努嘴:“请你的。”
倪燕归搬过画架,见到窗台放了一杯超大杯奶盖茶,杯身有一个“加油”的手绘图。
倪燕归:“谢谢。”
柳木晞:“胖三斤。”
减肥肯定是明天的事。倪燕归戳着吸管,吸了一口甜奶。
迎着阳光,窗边多少有些刺眼,但这里是她的瞭望台,谁来抢,她就跟谁急。
油画系的画室在美术楼一侧。隔空相望的对面画室,有一个和她一样,喜欢坐在窗边的男生。
他眉清目秀,鼻子高挺,嘴唇是真凉薄,但那双眼睛实诚又憨直。假如他只是长得帅,不足以迷倒倪燕归。陈戎直击她的,是一股温和敦厚的书生气。
倪燕归欣赏老实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一坑爹名言,她向来嗤之以鼻。她已经很坏了,再拉一个坏蛋,岂不祸害了下一代。
正当倪燕归沉浸在对面男生的俊脸时,柳木晞的声音响起:“擦擦口水,倪燕归。”
“又被你知道了。”倪燕归放下望远镜,接过纸巾,往自己嘴上一抹。什么都没有。
柳木晞面无表情地说:“你一上课就站这儿举望远镜,谁不知道你喜欢陈戎?”
这个望远镜是倪燕归高中时买的迷你镜,小巧方便,没想到上大学了,玩具变工具。她问:“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知道。”有一排的同学响亮地回答。
倪燕归矜持地向同学们微笑,没有否认。
这时,对面的老师走到陈戎面前。接着,陈戎起身离开了。窗口只剩下他的画架。
倪燕归移开望远镜,不经意见到那一棵纪念大槐树。
十二支烟到底是谁的杰作?害得她又被通报批评。上黑名单的次数快赶上陈戎在光荣榜的了。她猛然一拍窗框。
柳木晞回过头:“怎么了?”
“我太冤了。”槐树和密林没有监控,倪燕归被逮了个正着,百口莫辩。
柳木晞问:“你为什么那天跑那里去?”
“那天气温三十六度,我到树下乘个凉不是很正常吗?准备走的时候点了支烟,还没放到嘴上,校长一行人就到了。”倪燕归望着大槐树,“可恶的‘十二支烟’。”
*
嘉北大学的校会,学生发言这一环节往年是学霸的专场。今年有了倪燕归这一例外。
例外,自然受人关注。倪燕归觉得自己的长相比较招眼。美是美,灵魂也有。就是这个灵魂……也许不大清澈。
镜中的这张脸,太妖了。
校会这天,倪燕归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伪装起来。从妆容、饰品,到衣服,全方位的。
对面的柳木晞从床上探头。她没戴眼镜,只见到倪燕归模糊的轮廓。她说:“早安,大美人。”
“轻浮,不正经。”倪燕归拿出一个假刘海,夹在额头的发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调整刘海的高度。直到快要盖住眼睛了,她才满意。
柳木晞躺回床上,说:“对了,发言名单有陈戎的名字。”
假刘海挡住了向上的视线,倪燕归拨开来,把黑发撇成一个“人”字,抬头问:“他也有?”
柳木晞打了个哈欠:“他的入学成绩名列前茅,但他居然没去公立学校。”
倪燕归按捺不住迫切的心,这次的校会不但准时,而且提前到了。
油画系的同学们鼓掌欢送倪燕归。自己班上的人当众检讨,他们似乎十分风光。
发言学生的座位在第三排。倪燕归去找座位,见到陈戎左右两边都空着,赶紧过去坐下。
晴天,天窗玻璃洒下一片明净日光。隐约可见,少年白衬衫里的身姿挺拔如竹。短袖下的手臂线条利落。倪燕归甚至闻到了些许芬芳。
芬芳……?
她一转头,原来是另一边美女学霸的香水味。
倪燕归学起陈戎的姿势,挺直腰板,再把检讨纸反面盖住,搁在大腿上。她轻轻眨眼,再侧脸。
他惊艳了吗?
她以为他会注意到她。她余光一扫。
然而,陈戎向着的,是舞台的主持人。
上一次学校活动也是这位主持人,当时的介绍说叫什么来着?
噢,李筠。
版画系的系花,大二,天生的美人胚子。尤其是眉到唇的走势,多一分刚硬,少一分怯弱。
倪燕归眉目深。如果说,李筠是一副黑白悠远的水墨,倪燕归就是厚重夺目的油彩。倪燕归坚信,聊斋书中的老实书生最终会被妖姬勾走。
校会开始了。校长面向学生,用麦克风喊话:“我简单说几句。”
同学们做足准备。
果然,过了半个小时,校长说:“以上简单说了几句,谢谢大家。”
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
主持人上台,微微一笑,若有似无地在第三排扫了一圈,说:“接下来,有请油画系倪燕归,给同学们分享学习心得。”
台下掌声雷动,可把校长给比下去了。比起学霸的心得,学生们更期待检讨书的内容。最热烈的喝彩声,当属油画系。损友不是吹的,柳木晞连鼓掌道具都用上了。
那一瞬间,倪燕归真以为自己分享的是学习心得。她起身时,撞见了陈戎的眼睛。她这时发现,他是内双,仿佛飞出了细长凤羽。
倪燕归拿起检讨书,忽然挡住自己向他的半边脸。希望陈戎别将她的公开检讨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而且,她是被“十二支烟”陷害的。下一次见面,她一定是俏丽的,雅致的。
今天过后她可能要出名。她准备了大黑框眼镜,遮住半脸,尽量减少知名度。
上了台,倪燕归调了调话筒高度,晃晃手里的白纸,诚恳地读:“尊敬的老师们,友爱的同学们,大家好。在英明的校长管理下,本校校风严谨求实,学习氛围热烈……”
陈戎的另一侧,坐的是赵钦书。他听了几句,笑起来:“这马屁拍的。”
比起杨柳身材,台上女孩的五官更为夺目。她的眉眼藏在长刘海,大眼镜不时滑下她的鼻梁,樱桃红唇上下开合。
陈戎忽然摘下眼镜。
“我公然逃课去吉祥树下抽烟,所幸没有造成林火。我非常羞愧,对不起校长,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同学……”倪燕归时不时往陈戎的方向扫。
他低了头,应该没认真听。
她巴不得他一个字都没听见,甚至不知道台上的人姓谁名谁。
检讨书读完,台下又爆出可怕的掌声,还伴随几句:“安可,安可!”
倪燕归向校长鞠躬,向老师鞠躬。
陈戎终于望了她一眼。
她四指向下梳着刘海,试图藏起自己的脸。
五官过分艳丽,也就徒劳无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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