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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严桐

    司空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了葫芦街,开门的不是司空常见的几个小厮,而是一个叫昌叔的中年汉子。

    昌叔年轻的时候是凤老将军身边的侍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一条腿变得不大灵活了。平时走路倒也没什么,但走快了就有些跛,过不了打打杀杀的生活,就从前线退了下来。他又没有家人,就干脆留在凤府当个护院。

    平时凤随也不让他干什么,他只负责管着后院里做工的十来个下人。

    司空看见是他过来开门,忙说:“这怎么好意思?小路呢?”

    昌叔四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是个长着黑脸膛的壮实汉子,平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见回来的是司空,就笑着说:“大人在演武场呢,说是要跟小罗他们比试比试,小路他们几个都跑去看热闹了。”

    听他这么一说,司空也好奇起来了。凤随的住处有个院子,听贯节说他平时早起都在自己的院子里练枪练剑。大约也是工作太忙,他倒是很少到外院的演武场来。

    司空把马送回马厩,也兴冲冲地跑过去看热闹。

    外院的演武场在徐严和罗松居住的那个院子的后面,场地的面积比足球场略大一圈,院子中间立着一根十来米高的柱子,上面挂着几盏风灯,院子四周也亮着灯笼,虽然不能说亮如白昼,但要想看清楚场地中人的动作倒也绰绰有余了。

    凤家的后院住着不少凤随从前线带回来的卫兵,除了成家搬出去住的,还有约莫八十人左右。这个数目在一般权贵人家也不算什么了,司空听人说过,永平公主府光是侍卫就有三百多人,派头可比凤随这点儿亲兵大多了。

    没当值的兄弟们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围成一圈,看场地中央两个人骑在马上互博。

    其中一方是个黑黑壮壮的青年汉子,司空知道他叫严桐,祖籍河间府,家里是开武馆的。后来他在当地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就干脆去北方投了军。这人有一把子好力气,拳脚也厉害。

    司空曾经听说过他放出的一句狂话,说的是后院的这些卫兵当中,没跟他打过的人不足三分之一,但凡打过架的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司空属于没打过的那一拨。

    严桐身上有一个从六品的飞骑尉的军衔,他是作为凤随的私卫带回来的,目前虞国公府的侍卫都归他管。平时他的工作就是充当这些护卫的教头,带着手下做一些日常的训练。除非凤随需要有额外的武力支援,否则一般的大理寺工作他们是不参与的。

    偶尔凤随也会从严桐的手下临时抽调几个人跟他出门,但经常带在身边的还是陈原礼、徐严和罗松这几个人。

    这就导致了司空与严桐这些人都不怎么熟,也就没什么交情,贸贸然的哪里好找上门去打架。

    严桐这样狂的人,估计也没看上他。

    司空知道,在这些人眼里,他是属于技术兵,武力值不被人放在眼里的那一种。罗松跟他说过,后院这些人都知道司空是因为“会开锁”被凤随招到身边的。

    司空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何况这话严格说起来也没错——机关也算是一种锁。

    此时严桐骑在一匹灰马上,虽然寒冬腊月的,他却打着赤膊,皮肤上还冒着汗气。凤随骑着他那匹溜光水滑的大黑马,身穿一袭黑色薄甲,两人手中所持兵器都是□□。

    严桐孔武有力,凤随看上去要更灵巧一些,两支□□你来我往,雪亮的枪尖在昏暗的夜色中几乎连成了一道道银线。

    这两人的对仗,给了司空一种两军对峙,主将叫阵的感觉。

    司空直到这个时候,才真切的意识到凤随其实是一员武将。

    这两人都是武将中的佼佼者,就算真的上了战场,司空也不一定有机会看到这种水平的对战。

    他看着场中的两人,身体里血液也仿佛开始加热,慢慢地沸腾了起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司空几乎看不清他们一招一式的动作,只觉得夜色里有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团,然后蓦然间一道银线从光团里飞出,在司空的视网膜上划出一道亮线。

    那是严桐手中的□□被凤随挑飞了。

    □□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而凤随的枪尖已经点在了严桐的肩胛骨上。

    演武场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司空也忍不住欢呼起来,还忍不住吹了一个流氓口哨,混乱之中也没人注意他。

    然后一群人簇拥了过去,司空也下意识的随着大家一起往场地中央挤了过去。但他还没有挤到跟前,就见人群中又闪开了一条通道,两位主角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凤随面色如常,只是额角微微带汗,他将手中的□□随手递给了一旁的侍卫,一转头就看见了挤在人群里的司空。

    司空觉得,凤随冷峻的目光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下来。然后他勾了一下手指,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在凤随的身后,严桐正低着头用不知哪里抓过来的外袍擦拭一头一身的汗水。离近了看,他的五官更显坚毅,透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凤随走到司空面前,对他说:“正好有事要找你,跟我来书房。”

    司空连忙答应。

    走在他身后的严桐抬头看了一眼司空,司空就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微微的炸了起来,像被饿狼盯上了似的。

    但饿狼显然对司空这个看上去小弱鸡似的同事没什么兴趣,而是大大咧咧地对凤随说:“输给大人,某心服……改日再战啊。”

    刚说了心服,马上又要约战,司空就觉得这小子心里只怕还是不服气的。

    凤随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严肃的上官的形象,他恩威并施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嘱咐他带着侍卫们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早些休息,然后领着司空回了内院。

    走在凤随的身边,司空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怀疑凤随受了伤,但凤随什么都不说,他也不好说什么。

    再说这会儿还在外面,黑黢黢的不说,也怪冷的,总不好让上官在这样的环境里扒了衣裳看伤势。

    尤其他身上还只穿着薄甲。

    司空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凤随的身上,一边忍不住埋怨起来,“怎么没让人跟着?贯节呢?空青呢?这一身汗的,别着凉……”

    凤随停住脚步,微微垂下头看着他。

    不远处的拱门下挂着灯笼,昏黄的灯光隔着干枯的树影照了过来,让他清楚的看到了司空眼里的担忧。

    凤随闭了闭眼,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就像是有什么压在他肩上的东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卸了下来。

    司空与他身量相仿,轻暖的大氅还带着司空身上暖暖的体温。

    凤随知道司空的这件大氅是李骞给他做的,外面是暗色的锦缎,内里似乎是猞猁皮,不贵,对司空来说,这一件大氅显然比他送的黑狐裘更加实穿。

    虽然也可以说是司空更加珍惜黑狐裘,但凤随还是生出了一点儿挫败感。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了内院。

    贯节正捧着凤随的大氅,一脸焦急地等在内书房的门口,见他们过来,连忙走下台阶。见凤随身上披着一件大氅,便转头去看司空。

    司空连忙摆了摆手,“我不冷,这就进屋了。”

    说着他连忙跳上台阶,笑嘻嘻的伸手替凤随挑起了帘子。书房里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水仙花清冽的芳香。

    司空注意到窗下的几盆水仙都已经盛开了,给这间布置的有些单调的书房里增添了许多生动的色彩。

    凤随去内室洗漱更衣,出来的时候,贯节已经将做好的宵夜送了上来。

    凤随在圆桌边坐下,招呼司空,“有鸡汤馄饨,你不是说你师父那里的小馄饨做的好吃?咱们家里的也不错啊。”

    司空哑然失笑,“这有啥可比的。”

    他接过凤随递过来的小碗,想起来时路上闻到的血腥气,忙问他,“上了药吗?”

    凤随点了点头,“一点儿皮外伤,没事。”

    司空舀起一勺热汤吹了吹,“大人,那个严桐……”

    凤随挑眉看了过来,“你觉得这人如何?”

    司空认真的想了想,“人挺狂的。”

    凤随点头,对他的这个评价表示赞同,“严桐家里是开武馆的,他从小习武,一向有些看不起人。”

    司空不大喜欢他这样的性格。俗话说的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会打架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吧?

    “是他向大人挑战?”司空不明白凤随为什么要跟这个严桐打这么一架。

    军队是个讲纪律的地方,他不相信这个严桐到了战场上敢不听上官的军令。

    凤随微微一笑,“司空,站在一个领队的位置上,会觉得有些下属像狗,跟他相处的越久,越是会信任他,越是会培养出默契来,最终成为真正可以交付后背的战友……不用担心会找到背叛。”

    司空对上凤随饶有兴味的眼神,眼神呆滞了一下,“你……你不会是说我像小狗吧?”

    这啥破比喻啊……

    真的不是骂人吗?!

    凤随忍俊不禁,“我要说我信任狗,却不会信任人……你还认为这是骂人的话吗?人会在背后捅刀子,但狗不会。你对它好,它只会加倍对你好。”

    司空,“……”

    哪里不太对,但是神奇的不让人生气了。

    “司空,”凤随朝着他的方向微微俯身过来,眼神紧盯着他,显得无比专注,“我所希望的,是一种彼此对等,彼此忠诚可靠的关系。我希望对你,或者说对陈原礼、徐严这些人来说,我也是狗这样忠诚可靠的同伴。”

    司空,“……”

    司空挠挠脸蛋,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微微发热。

    好像……被说服了呢。

    凤随又是一笑,眼睛里却多了一丝狠戾的神色,“但有的下属更像是狼,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在群体中的权威。作为上官,必须经常展示自己的实力,必须要死死压着他,否则会遭到他的反噬,会被他拉下头领的位置,取而代之……懂么?”

    司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认为这种情况更适合帮派那种靠实力往上爬的团体,而不是军队。

    凤随就摇了摇头说:“司空,如果让他胜过我,他会从我这里拿走权威。那样的话,哪怕我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利,那些输给了严桐的人也不会再真正敬服我。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严桐的手下败将。”

    司空不大懂御下之道,他只知道各司其职。严桐这样的职业态度,让他感觉有些不安。

    在司空的认知里,只有杀手团体,或者黑社会团体,才会有这种靠实力上位,以武力服众的争权模式。

    这是一种完全无序的争斗模式,讲究丛林法则,弱者会被淘汰。

    但朝廷、军队应该是更为讲究秩序的地方,看重的是把每一个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发挥出集体的实力。

    显然在一个有序的团体中,严桐属于那个无序的小分子。

    “我不希望在我手下的士兵当中,有拉帮结伙的现象,那相当于分散了我的兵力。但严桐本人又确实有能力……”凤随露出思索的神色,“我并不想要完全压制他。有能力不是错,我只是有些头疼应该把他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司空顿时觉得他家上官真的是一个非常适合当领导的人。换了是他,他大概首先会想怎么把这样的刺头撵走。

    “不过,”司空还是不大放心,“这人不像是很听话那种人啊。”

    凤随看到了他眼里的担忧,眼神一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好好吃饭,不必瞎担心……我心里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

    严桐就是狼群里那个相当新狼王的大灰狼。

    有些人天性如此,把他放进任何一个小团体里,他都会试图争夺头狼的位置。

    第122章 年前

    凤随让人做的鸡汤小馄饨味道不错,司空连吃两碗,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碗筷。

    凤随只好哄他说:“明天还做这个,你晚上过来吃。”

    “好吧。”司空也觉得馋嘴什么,说起来好像有点儿孩子气,但凤随就是有这种本事,让别人在他面前不用掩饰自己。

    凤随从来没有嘲笑过他穷酸,甚至一点儿看不起的意思都没有。不但送给他华贵的黑狐裘,还主动买下了他没办法出手的贼赃(夜明珠)。

    还帮他照顾妹妹们。

    这样一样一样的回忆起来,司空就觉得他家的上官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人,又善良又体贴,还心胸宽广。

    凤随看他眼巴巴放下碗筷的样子,忍俊不禁,“这几天晚上总听见有人练琴,不是弹琵琶,就是吹箫,就是断断续续的……”

    司空脸红了。

    他知道徐老在教他吹箫的时候有什么反应,如今凤随都听见了,怕是不止一个人被他吹得大半夜总想上厕所吧。

    “咳,咳,”司空不好意思的解释说:“我师姐说,他们过除夕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表演一个节目,让师父来检查自己一年来有没有进步。”

    这个是他们师门的传统,谁也绕不过去的,所以他也抓紧时间偷着练习。有些曲目,他以前是非常喜欢的,但毕竟长时间不练了,不但很多细节记不清楚了,手爪子也有些生疏了。

    凤随笑着说:“你那个箫还可以,但是琵琶不行,音色太普通了,不怪你。”

    司空哭笑不得,“也不是,就是我练习的不行……”

    司空有些惭愧,但心里还是很暖的。他发现他家大人真的很体贴,很会维护他这个下属的自尊心。

    两人正闲聊,空青走了进来,一脸古怪的对凤随汇报说:“侧门外的老刘来报,说薛少东求见。”

    薛千山上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半夜三更跑到侧门外求见,这就有些诡异了。

    虞国公府面积挺大,差不多占了崇德街的大半条街。

    贵客上门一般走正门,凤随的亲信进出一般走葫芦街的后门。家里女眷出门通常是走正门一侧的角门。空青说的侧门,指的是靠近后院,家里下仆出门采买的时候出入的小门。

    一般客人上门,哪里会走这种地方?

    但凤随和司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侧门外是小巷子,出入最不受人注意。薛千山这是生怕自己让什么人注意到了。

    “请进来。”

    司空有些迟疑,他觉得薛千山这种做派太不寻常,估计要跟凤随密谈。那他留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凤随知道他在想什么,点点头说:“先看看。”

    薛千山是被空青偷偷摸摸引进内书房的。他身边只带了一个薛长青,两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棉斗篷,看上去就跟一大早天不亮就进城买菜的小贩似的。

    凤随将两人请进书房,微带审视的上下打量他,“薛少东漏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薛千山摘下斗篷,抬起头看着凤随的时候,连旁边看热闹的司空都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是破釜沉舟一般决绝的勇气。

    薛千山瘦了许多,下颌还冒出了一片泛青的胡茬,双眼明亮沉静,整个人像是突然间就老了七八岁似的。

    司空有些出神,他觉得眼前的这位薛少东,与他初见时那个滴流圆的当铺东家完全是两个人。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他的变化大得让人吃惊。

    “大人,”薛千山拱手行礼,不卑不亢的说道:“小人有秘事相告,还请屏退左右。”

    凤随扫一眼司空,司空点点头转身朝外走。空青和薛长青也都跟了出来,几个人走到台阶下,司空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个距离也不怎么保险,毕竟薛长青也是个习武之人呢,便领着薛长青又朝外走了走。

    薛长青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小声嘀咕,“你自己听不见就行了。我是跟我家郎君一起来的,你想我能不知道吗?!”

    司空转头看他,“你真知道?”

    “干嘛?”薛长青警觉的后退两步,“我不会告诉你的。”

    司空才懒得逼问他,“反正也瞒不住,不过就是早几天晚几天的区别。”

    薛长青,“……”

    薛长青一下就蔫了,“不干我家郎君的事……他也是无辜的……”

    司空在心里嘀咕,无辜不无辜的,这要官府说了才算,你我说了也不算数呐。

    他带着薛长青守在了内书房的院门口。内书房附近也是有人值夜的,不过他们只负责沿着院子的外围巡逻,这也是凤随的要求。

    内书房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禁地。

    一个时辰之后,薛千山从内书房走了出来。司空听见凤随留他们主仆在客房过夜,但被薛千山拒绝了。

    “承蒙大人盛情,”薛千山说:“只是此时不便节外生枝。”

    凤随仍有些不大放心,“既然有人盯着……”

    薛千山笑道:“那宅子左邻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小娘子,半夜三更有人出入是常事……大人放心。”

    司空就猜到薛千山身边也是有人盯着的。

    凤随点点头,“有事只管来找我。”

    薛千山道了谢,又带着薛长青偷偷摸摸地走了。不过司空觉得他好像比来时要轻松一些。

    凤随在门外的台阶上站了很久,然后他对司空说:“咱们要忙起来了。”

    司空听的糊涂。

    但凤随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移了话题,“阿彦带着人去了十里镇的庄子上,几次派人来要你过去。我想着,年前这段时间没事,你过去看看也好。”

    司空就这么一头雾水的去了十里镇凤家的别庄。

    凤家的别庄位于十里镇的南边,距离镇子其实已经很远了。这一带地广人稀,土地也并不肥沃,唯一的优点就是地价便宜。

    据说这里也是凤家的几个别庄当中面积最大的一个,田庄的范围内甚至还有一座小山头。

    沿着别庄周围也没有建什么院墙,只是安排人种了两行白杨。这种树生存能力极强,耐寒耐旱,又长得格外高大茂盛,一般人看到这样成行的杨树,和杨树外围人工修建的水渠,就知道这是有主的地界了。

    靠近外围的一圈土地也是有人耕种的,但具体种些什么,司空就不大清楚了。他只知道照顾这个田庄的并不是普通的佃农,而是凤家签过死契的奴仆。尤其靠近山头的内院,下人们也不能随意靠近,因为凤随秘密招揽的匠人就养在这里。

    司空被凤随送过来的时候,凤彦已经带着手下工匠做出了改进版的军用弩。这种军用弩是司空出的图纸,仿的是明制弩,但精度有所提高。

    弩这个东西,原本就比弓箭容易上手。跟弓箭相比,它更像是个外挂,不用天长日久的练习,或者使用者有很高的技巧也能造成很大的杀伤力。在西方武器史上,还曾经因为这种外挂的属性被禁止使用。

    但对凤家军来说,这种性质的外挂当然是越多越好。

    司空与凤彦在几番校对之后,拍板了最后的方案,交给工匠去赶制——数量还要卡着标准来。

    天子脚下,一介臣子私造兵器,这罪名可大可小,全看凤随如何向上面交代了。

    司空就在别庄度过了年前的一段忙碌的时光。

    白天跟一伙大老爷儿们研究兵器,或者试验一下炸弹的杀伤力。晚上偶然闲了,还拿出琵琶玉箫的,自得其乐一下。

    由于别庄面积太大,附近又没有什么人烟,爆破传出的动静倒也没有惊动外面的人,或者在镇上传出什么不恰当的流言蛮语。

    与凤家别庄距离最近的几个庄院倒是因为“冬日响雷”而有些人心惶惶,听说庄头还预备请无量寺的大师来驱邪。

    凤家别院的小山头占地约有百亩,山上怪树横生,杂草遍地。山中一道宽阔峡谷,谷中一片乱石滩。

    正午时分,乱石滩上突然间爆出一声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浓重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山谷。即便是站在峡谷另一端的人,也被震得站立不稳。

    司空张着嘴活动下颌,觉得耳畔嗡嗡嗡的,虽然事先堵了棉花,还是震得半天听不见声音。但从连云城眉开眼笑的表情来看,爆破的效果他还是很惊喜的。

    地雷、手雷,这些东西制作起来难度其实并不大,但地雷这东西,容易误伤平民,用现在的话来说有伤天和。何况关外地广人稀,也不适合用地雷来打埋伏。

    所以司空和连云城研发的重点在于手雷。

    考虑到中辽边境的作战环境,能产生较大的爆破力和冲击波的攻击性的手榴弹成为研发的首选。

    这一次试验之后,连云城就带着凤家的侍卫和厚厚一摞试验记录回北方去了。他需要合适的场地来做进一步的试验,京城附近显然并不合适。

    虽然寒冬腊月的并不适合赶路,无奈连云城归心似箭,凤随也只能点足了侍卫,一路护送连云城和他的徒弟们北上。

    就在连云城一行人走后,附近庄院的人就请来了无量寺的大师来驱邪作法。再后来连司空也听说了无量寺的大师们佛法深厚的传言。据说经他们一番作法之后,总是闹出震动与响声的“邪物”就消失不见了。

    连云城走了,凤彦则被凤老太太强硬地留下来过年。

    凤彦拗不过祖母,只好不情不愿地留在京城过年,并寄希望于凤随能在年后讨来北上押送岁贡的差事,好跟他一起出发。

    腊月二十二,崇佑帝封笔,朝廷也开始放年假了。

    衙门封笔的前一天,大理寺接到了京畿衙门转过来的一份公文。

    公文上说,桃花镇近郊有一家庵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火神教的人给占了,时不时就会聚众搞一些活动。

    桃花镇的知县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在前几天,从京城传来衙门在收缴线香和佛像的消息,结果桃花庵就大半夜的着起火来。还好庵堂位于桃花江畔,方便救火局破冰取水,附近也没有什么民房,并未造成太大损失。

    等大火扑灭,众人才发现庵中的法师们早就跑了,而庵里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东西也都被卷了个空。

    桃花镇知县生怕这两位法师身上有什么大干系,连忙发了公文知会京畿衙门。

    “两名法师均为女性。”凤随穿着一身便服,对书房里的几位亲信说道:“其中一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法号中云。另外一名是年轻女子,二十岁,法号叫玉歆。这两人疑似卷走了庵中的所有财物,如今下落不明。”

    只有年纪、法号,连个画像都没有,这人就算走到大家伙儿的眼前,谁认得出来?

    “火神教的大本营在襄州。”凤随也知道这个事儿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只是个通知。

    京城里形势严峻,眼瞅着又到年下了,巡防也格外森严,这两个法师只要稍微有点儿脑子,也不会往京城来。

    第123章 除夕

    烈火帮和火神教在京城掀起的波澜,在越来越浓厚的年节气氛里,渐渐的平息下来。

    连云城走后,司空也真正清闲下来,整天陪着妹妹们逛街,采买各种年货,或者去师父那里蹭个饭,或者帮帮忙什么的。

    宋代的年俗与后世相仿,虽然没有贴春联福字这种喜庆的民俗,但家家户户也要搞清扫、挂桃符、贴门神、放鞭炮。吃食上花样更多一些,北边的人也吃饺子,南边的人多吃年糕,这些都与后世的习俗差不多。

    要说有区别的话,就是这个时代的民间活动更加丰富,光是五花八门的街头杂耍就令人眼花缭乱,别说小孩子爱看,司空这个成年人也常常看的忘乎所以。年节时候还有庙会,那就更热闹了。

    司空的这些兄弟姐妹都是孤儿,除夕的各种活动中也就没有祭祖这一项,大家只是随着顾婆子给菩萨上了一炷香,磕几个头,祈求一家老小来年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司空留在梧桐巷里,陪着一家老小吃过丰盛的晚饭,带着妹妹们放过爆竹,再挨个给她们发压岁钱(杜氏的女儿也发了一份儿),然后告辞去了师父李骞那里守岁。

    这是他们事先就商议好的。梧桐巷的这个家里一屋子女人,他不好留在这里过夜,只能留她们自己在家守岁了。

    随着女娃子们渐渐长大,不光是年节有许多忌讳,平日里的来往也多了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好之前从凤家的庄子上回来的时候,司空带回来两只半大狗子交给妹妹们养着。这两只狗子机灵得很,叫声也洪亮,倒是可以给她们看个门。

    梧桐巷前后左右都是老街坊,顾婆子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了,平时跟邻居们交情都不错,若是有什么事儿,听到狗子叫唤几声估计就有邻居出来看了。

    这一带的邻居都知道这几个女娃子有个在官府里当公差的哥哥常来常往,又有国公府的嬷嬷们经常上门。而且京畿衙门的兵丁巡夜的时候也经常在这一带绕圈子,因此司空虽然搬走了,梧桐巷的治安反而比原来更好了。

    除夕夜,满城都是爆竹声响。

    虽因战事的缘故,城门仍要关闭,但城中并不宵禁。司空一路来到林宅,虽然也遇到了几队巡夜的卫兵,却并未被拦住盘查。

    林宅的两个门房也正守在自己小屋里,喝着烫烫的屠苏酒守岁,听见敲门声,知道是将离少爷到了,连忙出来开门,一边把人迎进来一边笑着说几句吉利话。

    司空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封,互相拜了年,便朝着李骞住的菡萏院过去了。林山翁不在京里,主宅空着,这里就属李骞的辈分最高了,故而大家都要在这里守岁的。

    菡萏院里灯火通明,司空进去的时候,暖厅里的气氛正热闹。

    李骞坐了首座,左右两桌是自己的两位老友,温娘子等人或单桌,或两人一桌,围着暖厅围成了一个圆圈。暖厅中央铺着一块红色的地毯,小鱼和小青坐在当中,每人面前摆着一架古琴,正合奏一首古曲。

    司空不敢惊扰弹奏的人,静静地站在门边,欣赏代表了这个时代最高演奏水准的乐者们的演出。

    如果司空的乐感是这个时代的琴师培养出来的,司空或许是可以理解这种风格上较为艰涩的古曲的。但遗憾的是,司空一个养在庙里的孤儿,小时候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琴棋书画这些东西。

    所以他对于音乐的感受,他的欣赏水准,还完全停留在千年之后……

    这么说是有些古怪,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在司空成长的那个时代,音乐的表现风格更为明快直白,很多优秀的曲目,哪怕没有音乐基础的人,也很容易理解,并且产生强烈的共鸣。

    比如《梁祝》。

    只要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很容易沉浸进去,感受到乐曲所表达的悲欢离合。

    但在这里,事情又分为两级,对正常的人家来说,琴棋书画是较为奢侈的学习项目,需要延请名师来教导。但对另外一些不得已没入贱籍的伶人来说,这种学习的机会又令他们失去了与普通百姓平起平坐的资格,从此以后处处低人一等。

    司空由衷的为温娘子和她身边这些乐师们感到庆幸。

    他们不是那种因为家族获罪而没入贱籍的伶人,有林山翁和李骞为他们争取到的、上层社会和整个文人阶层对他们的另眼相看,他们的生存状况,注定要比普通的伶人顺遂。

    一曲终,李骞在上首笑着说:“将离,在那里出什么神?说说,小青和小鱼演奏的如何?”

    两位演奏者也一起转身看着他。小青脸上笑吟吟的,小鱼却带着几分威胁的神色瞪着他,好像在说:敢说哥哥不行,回头揍你!

    司空不好意思的挠挠脸蛋,“那个……我其实没听懂。”

    满座的人都哄笑起来。

    李骞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司空笑着上前给大家拜年,在这里,他是师弟,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是最小的一个,也不必他给别人准备红包了。

    李骞指着自己左右两边的中年人说:“来见见师父的老友,这位是宝文阁直学士虞道庆虞大人,这一位是翰林学士李凤忠李大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

    司空连忙上前见过两位长辈。这两位都是一身书卷气的中年人,风度儒雅,看着司空的时候神情也颇为和善。

    司空总觉得虞道庆的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似的。这一位可是从三品的官职,在朝廷里也不算低了。倒是翰林学士是六品还是从六品,司空就有些不大清楚了。

    两位大人都送了见面礼,虞道庆送他的是一块美玉,上下打着“平安如意结”,李凤忠送了他一本古曲的曲谱,都是很珍贵的礼物。司空就觉得这两位当是有备而来,见面礼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们与李骞的私人关系确实不错。

    见过礼,李骞便说道:“刚才还说听不懂,那你来给大家弹一首容易懂的曲子吧。”

    司空觉得师父的两位老友大约也有看看他的深浅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那我就献丑,弹一首喜庆的曲子吧。”

    司空弹的是《金蛇狂舞》。

    以前过年的时候有春晚,哪一年的除夕听不到这首节奏欢快热烈的曲子呢?

    而且《春江花月夜》只是司空的心头好,但要论技巧,还得数《平沙落雁》、《金蛇狂舞》、《十面埋伏》这一类的经典曲目。

    无他,这些都是考级曲目。

    孩子们培养兴趣爱好是一方面,但大多数人还是奔着考级去的。

    司空他妈也不能免俗。

    所以这些曲子,都是他曾经被老师和家长按着头苦练过的。

    《金蛇狂舞》旋律昂扬,充满了欢腾的节日气氛和热烈的生活气息,司空选在此刻演奏,可谓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一曲奏来,连暖厅门口上菜的阿婆都露出了乐陶陶的表情——它在后世成为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春节必选曲目,不是没有理由的。

    曲终,司空抬起头,得意洋洋去看他的师父,一双圆溜溜的猫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好听吧?!

    受这曲子的影响,他险些就要摇头晃脑地扭起来了,满脑子都是以前在家里过年的情景:丰盛的年夜饭、电视屏幕上红红火火的喜庆的画面、窗外的夜空中爆开的烟花……

    还有,爸爸妈妈会给他发红包,他妈妈会说:“等你结婚就不给了……不许买烟!”

    其实司空不抽烟的,生平头一次壮着胆子跟同学偷着抽烟就被他妈堵在学校后门外的小巷子里,抓了个现行。

    多少年过去了,还总拎出来敲打他。

    这些被他珍藏在记忆里的画面,此刻想起,仍然是有温度的。

    司空捂了捂胸口,悄悄的在心里对遥远的家人说了一句过年好。

    李骞失笑,“这孩子……”

    旁边两位老友与他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摇头笑了起来。

    李骞问道:“如何?”

    虞道庆笑着说:“性子直率,是个好孩子。”

    这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确实弹得不错,有景,有情,热烈又直白,确实要比《广陵散》更容易激发听众的感情。

    李凤忠也连连点头,夸司空是璞玉。

    或许时代赋予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审美观,但情感总是有相通之处的。

    与虞道庆相比,李凤忠更像是一个朝廷官员。他气度沉凝,有属于官员的那种腰板挺直的派头。但他看着司空的时候,眼神却很温和。

    他问司空,“听你师父说,你在大理寺当差?”

    司空在面对长辈的时候一向乖巧,点点头说:“晚辈的上官是凤大人。”

    李凤忠就点了点头,“凤家一门武将,凤随以后也是要回燕州的。官家不会把他一直留在京里。”

    司空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太好了。”

    李凤忠又问,“凤大人回燕州的话,你还会继续留在大理寺当差吗?”

    司空略有些心虚的瞟一眼他师父,语气却是非常坚定的,“不会。我会跟着凤大人一起去燕州。”

    或许他还会比凤随先一步动身,毕竟连云城那里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待他过去,要到火器局去帮忙,做一些必要的调试。

    李凤忠注意到了他那个偷偷摸摸的小眼神,眼里蕴起笑意,“听说你是跟孤云寺的武僧学的武艺?”

    “我从小在孤云寺长大,”司空笑容明朗,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世有什么低人一头的地方,“其实读书识字也都是跟寺里的师父们学的。”

    李凤忠和虞道庆都十分欣赏司空这种坦然的心性,点点头,“年前朝里还在议论送岁贡一事……”

    他留意司空的表情,见他果然知道这些事,便含蓄的提醒他说:“那就早些准备。”

    司空心头一震,双眼盯着李凤忠,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但跟他相比,李凤忠段数更高,面上云淡风轻,司空什么也看不出来。

    司空于朝廷上的事所知有限,也不知道一个翰林院的学士怎么有机会参与朝廷大事的讨论。但眼下的情况,就是李凤忠在向他暗暗的传递消息:送岁贡的差事,很可能已经落在凤随的脑袋上了。

    司空深吸一口气,原以为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事,好像一下子就急迫起来了。

    第124章 等一等

    过年的这几天,虞道庆和李凤忠就住在了菡萏院。

    三个半老的老头子凑在一起,除了拜亲访友,就是凑在一起弹琴作画,倒也悠闲自在。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司空在一边伺候笔墨。

    据说这两位大人都是科举出身,正经的读书人。但司空并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少熏陶,开了眼界倒是真的——这帮老家伙用的文房四宝,包括琴、棋、香料等等,可真是讲究啊。

    在这些风雅的读书人面前,司空活活的被对比成了土鳖。

    过年过节,对于普通人来说,无非是暂停劳作,让大家有机会好好歇息几天,穿上体面的衣服走亲访友,或者享受几顿丰盛的吃食。

    司空没什么亲戚,拜年也就是去金小五和原来一起共事的几位同事家里走一走,这些都走了一遍之后,他就雇好马车带着妹妹们回了一趟孤云寺。

    孤云寺的师父们虽然是方外之人,但司空他们不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过年过节是应该来回来拜拜菩萨,探望一下师父们的。

    当夜,司空将寺庙里的几个弟弟也带回了城里,借住在林宅。白天他就陪着他们在城里玩,走街串巷的看杂耍,或者带他们去茶楼里听书看戏。玩了几天之后,赶在衙门开工的前一天大包小包地送回了山上。

    司空也背着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袱,兴冲冲地回虞国公府找凤随销假去了。

    内书房,凤随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一本半旧的册子。

    案上铺开笔墨纸砚,似乎正在抄阅什么,看见司空进来,凤随微微挑眉,露出一个有些戏谑的表情,“哟,这谁呀,别是走错地方了吧?”

    司空笑嘻嘻地行礼,将手里拎着的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庆荣坊的玫瑰糕,刚出炉的。”

    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凤随这么个冷面的爷儿们,喝茶的时候竟然喜欢配着甜丝丝的小点心,而且他尤其喜欢玫瑰。

    司空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可真是个闷骚的人呐。

    凤随喊来空青泡茶,再把司空带来的点心装盘。

    司空在书案对面坐下,一低头就看见书案上铺开的纸张,凤随好像在抄写账目,什么X月X日,李记包子铺,六两银子。X月X日,德发米粮铺,十两银子。

    司空看的一头雾水,“这些是大人家里的铺子吗?”

    凤随拉着他在圆桌旁坐下,淡淡说道:“前两天马掌柜带着马大郎来给我拜年,你猜猜他们送了我什么礼物?”

    司空诧异,“不会就是这个账本吧?”

    “猜对了。”凤随微微一笑,“你再猜猜这是什么账本?”

    司空愣了一下,马家自己的账本是怎么想都不可能拿出来给人看的。而凭他刚看的那一眼,又觉得这账目零碎得很,他想不出这会是什么账目了。

    难道是烈火帮或者九江门收保护费的账目?六两、十两的,好像又太多了些……

    凤随拈起一块玫瑰糕咬了一口,点点头,对司空说:“行了,别瞎猜了。这是桃花镇上那个失火的桃花庵接受供奉的账目。”

    这事儿司空有印象,毕竟是封笔那天由京畿衙门转过来的公文,他们几个当时都看了的。

    桃花庵失火,两位法师云中和玉歆卷了细软连夜逃走了,一起带走的就有他们收受百姓供奉的账册。

    凤随觉得喝茶吃点心的时候说这些话有些破坏气氛,便长话短说的总结了一下,“这个玉歆法师,跟马秀山有些来往。马家出事,玉歆并不知道,她打算南下之前来跟马秀山道个别,结果被马大郎撞见了。”

    司空都听愣了,“人呢?”

    逃命之前还想着要告别,这应该不是一般的交情吧?

    “下狱了。”凤随说:“等着曹溶明日来提人。”

    这些事已经被皇城司接手,凤随就不好管太多了。正好,他也不想把时间都耗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

    “这些账目,”凤随指了指书案的方向,“我这里留一份儿做对照用。至于银钱都藏在何处,是不是还能退还,现在还不好说。”

    若是玉歆交代不出银两的去处,曹溶估计就要把这位“法师”推出来平息民怨了。

    司空不愿意去深想这位法师的下场。虽然说做了什么事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但毕竟才过了年,大节下的,这种事想想就很不舒服。

    他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我来替大人抄吧。”

    凤随失笑,“就你那一笔狗刨的字?”

    司空不服气了,“毛笔太软了,我才写不好的。你看我跟连云城他们画图的时候,炭条笔写的字是不是还不错?”

    说是炭条笔,其实就是合适的木头烧出来的炭条。他给连云城讲手雷或者火枪的原理,就是用这个在硬纸上画图或者做简单的计算,比毛笔可方便多了。

    他,他也是练过钢笔字的好学生呐。

    凤随却想岔了,他以为司空小时候在寺庙里没有那么多纸笔,只能拿着树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所以练出了这样诡异的技术,心里顿时就有些愧疚起来了。

    “来,我教你。”

    凤随起身,到一旁的铜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走到书案后另外铺开一张纸,拿起笔蘸了蘸墨,递给司空。

    司空握住笔杆,正要问怎么教,凤随的手已经握了上来,手掌温暖,轻轻地包住了司空的手。

    司空懵了一下,心跳立刻就乱了。

    习武之人,对于肢体的接触,或者说对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非常敏感的。

    就算是寺庙里那几个管他叫哥哥的皮猴子,司空也往往要在见面之前做好心理建设,才会接受他们喜欢往他身上扑的事实。

    然而此时此刻,另外一个人的温热的体温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几乎是将他整个环抱在了他的怀里,这样近的距离……

    这样熟悉的、完全无害的气息……

    司空清楚的感觉到被他的气息拂过的地方,鸡皮疙瘩一粒一粒的从皮肤下面钻了出来。一瞬间头皮发麻,握着笔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了起来。

    不,不,不是这样。

    司空心想,他也与别人近身搏斗过,或者与陈原礼、罗松等人撕打嬉闹,罗松还有一次跳起来扑到他背上,让他背着自己走。当时的自己也并没有觉得头脑昏沉,浑身上下都僵硬,那么,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因为这个人是凤随吗?!

    凤随握着他的手落笔,缓缓写下了第一个字:桃。

    桃花庵后街,刘家食肆,八月初七,二两三钱银子。

    司空望着笔下工整的字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他已经飘到了半空中,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具身躯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完全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只知道顺着凤随的力道,身不由己地重复着横竖勾画的动作。

    他像是不得不依附于另一个人的力量,但又仿佛在这一刻,与另外那人的力量合而为一,融洽的不分彼此。

    司空的心脏艰难地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他的脸颊也后知后觉的热了起来。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凤随一垂眸就看见了司空红彤彤的耳朵。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偶尔还要稍稍抖一下,就像一只处于不安之中,却又分辨不清到底危险来自何处的猫儿似的。

    凤随看的想笑,心头却软的不可思议。

    他早已想明白,这个人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兄弟”。他聪明又通透,对上敌人会拼命,面对自己人却又软乎乎傻乎乎的。

    凤随甚至说不清到底他的哪一面更加吸引自己。

    一张纸写完,凤随有些遗憾的松开笔。

    司空的脸都快熟了,他假作镇定的低头看着二合一的笔迹……确实比他的狗爬字写得漂亮。

    即使不大懂书法,司空也看得出这几列文字笔画流畅漂亮。

    好吧,这么好看的字,也有自己的一份儿功劳呢。

    司空有些开心,觉得以后找时间多练练,不用别人握着笔,他也能写这么好看了!

    司空抬头,见凤随站在自己身边,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含着笑意静静看着他。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凤随的时候,这人给他的印象:明明是个年轻人,却冷冰冰的,好像连一□□气都没有,那双眼睛亮的刺人,却不带丝毫温度。

    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抬头去看,总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带着温水一般沉静又温暖的情愫呢?

    凤随抬起手,微凉的手背贴在司空的脸颊上,像试探,又像是只是单纯的取笑他,“好烫。”

    他眼里的司空,于情爱一道,有一种小孩子似的懵懂。

    但司空却不觉得自己是孩子。

    他微微侧过头去感受凤随的那只手。在最初的慌乱平息之后,理智渐渐回笼,他不由自主的开始考虑其他的问题。

    他觉得,凤随这应该是在泡他吧?那么他喜欢凤随吗?

    答案是喜欢。

    他喜欢凤随,喜欢他的包容,也欣赏他的强悍。更多的,是信任。

    他相信这个男人,能够推着他,一步一步走上这个时代武器研发的最前沿。他想做的事,凤随都能够协助他去实现。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凤随的喜欢……有多喜欢?!

    他出身名门,在门第、社会地位上与司空有着天然的距离。如果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注定站在高处,那站在低处的他双手捧上的真心,高处的人真能看得见吗?

    即便凤随是可以看见的,但地位的悬殊,又会在他的身上贴上一个什么样的标签?

    别人的眼光,真的可以说一句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吗?!

    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说出来就够了。

    司空是男人,他有自己的骄傲。

    他不能只靠别人来保护他,他也有能力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如果做不到,他要有对自己说“停”的勇气。

    司空深吸一口气,头脑也渐渐清明。

    他抬起手,将手掌合在了凤随的手上。这样暖的温度,让人贪恋,一旦尝过,就再也不舍得失去。

    司空纵容自己在另一个人的温度里沉醉了一霎。

    凤随心跳加快,“司空……”

    司空抬起头,不闪不避的看着他。

    “凤随,”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如果你也喜欢我,那就请等一等……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我会挣军功,让自己有官职,有地位,有……光明正大喜欢你的资格……与你并肩而立的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算表白吧~~

    第125章 凭什么

    话说开了,司空也坦然了,“凤随,你是天之骄子,我只是个衙门里不起眼的小吏。我们走得近,别人会说我攀附你,或者说你包养我……这是人之常情,身处高位的人往往会被宽容以待。”

    越弱越会被人践踏,被拎出来承担骂名——男人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掌握权力的时候,再美的妖姬也只是玩物吗?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妖姬有左右朝纲的能力?

    可是出了问题,他们还是会厚着脸皮嚷嚷妖姬误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女人身上。

    还不就是欺负弱者的声音没人听得到?

    凤随要说什么,被司空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司空说着让人伤感的话,眼神却依然是温和平静的,“你会保护我。可越是如此,越是证明我弱,别人越是会欺负我,越是会把所有过错推到我头上。”

    别说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了,就是在千年以后的社会,也依然如此。

    “你的家庭、长辈、上司,所有想要与你缔结姻缘的家族,他们都会视我为眼中钉,把我当成是你的污点,想要除之而后快。”司空微微一笑,“如果我没有自保的能力,事情会变的很糟糕。一旦你有保护不到的地方,我或许会没命。”

    凤随脸色变了。

    “如果我一心一意的指望你的保护,”司空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么迟早有一天,我会对你生怨。”

    多巴胺的吸引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一件事啊,然而热恋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司空始终记着自己是一个外来者。

    他不能不清醒。

    凤随艰难的开口,“你对我没有信心。”

    “不,”司空轻声反驳,“我对这个时代没有信心。所以,你要给我时间,允许我变得强大一些……再来喜欢你。”

    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份仿佛掉了个个,凤随变成了那个相对幼龄的人,只想到了美好的一面。

    以他的地位,他想要就能去争取,去得到——他单纯得起。

    因为整个社会都会包容他,他面对的也仅仅是一个感情问题。处理得当,一段绯闻轶事甚至不会对他的将来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

    司空反而承担了那个想得更多的年长者的角色。因为他不得不想得更多。身份地位让他处于天然的劣势。

    一旦问题曝光,他将承受来自整个社会的责难。

    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是……他有没有能力去承受一段感情带来的压力。

    他面对的,是生存问题。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凤随也冷静下来了。

    他看着司空,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除了心疼和愧疚,他对这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年少的青年,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敬意。

    司空能打,肯拼命,对很多人来说,他是一个聪明又强悍的人。但这一刻,凤随却觉得,司空的内心比他的拳脚更强悍。

    这一夜突如其来的情动,如风流云散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人注意到司空和他的上官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他依然无比坦然地跟着凤随到处跑,去解决各种麻烦,尽职尽责地完成一个合格的下属应该完成的工作。

    也没有人注意到凤随的态度有什么不同。他依然是那个可靠的上官,气度从容,寡言少语。

    唯有空青注意到他的主人会在司空离开的时候,长久地凝视他的背影。那是一种颇为隐忍的目光,像饱含了千言万语。

    空青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一个要命的秘密。

    销了假,朝廷开始正式上班了。

    衙门里除了陈原礼那一拨人还没有回来,其余的人也都按部就班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但年节热闹的气氛依然还在,大街上各种摆摊的也比平时要多。

    司空下了值,沿着安平街溜溜达达去安顺街三元巷找他师父的时候,发现街上好些店铺都开门做生意了。

    以往好些回乡过年的生意人,要到过了十五之后才回来开张。

    司空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什么,但小生意人早几天开张,好像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各行的商会有新政策也说不定。

    但司空还是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跟李骞一起吃饭的时候,司空就聊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店铺。

    “路口那家米粮店,我记得年前还跟人说要到元宵节以后才开门,”司空有些莫名其妙,“师父你说,谁家也不会天天买粮食,一般人家年前都囤好了。他早几天晚几天的有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急急吼吼的就开张做买卖吗?”

    李骞夹了一块鹿筋放在他的碗里,“多吃点。”

    多吃点,好堵住嘴,一顿饭叽叽呱呱的闹死个人。

    “还有那家叫‘妙记’的食肆,”司空嚼了几下,匆匆咽下鹿筋,又开始嘀咕了,“开店的是一对老人家,头发都白了。师父你说,一把年纪了,好容易过年的时候休息几天,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李骞点点头,继续给碎嘴的徒弟夹菜。

    “他们好像新招了个伙计,”司空完全没有吵到人的自觉,很诚恳的向他师父请教,“但做包子啊啥的,这些活儿也得他们干吧?天不亮就得起来,多辛苦。我看他们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啊,这么着急至于么?”

    李骞忍无可忍,“闭嘴!吃饭!”

    小青忍俊不禁,走过来帮李骞和司空各盛了一碗鸽子汤。

    “谢谢小青姐。”司空嘴甜的道谢,“小青姐你也快去吃饭吧,师父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李骞简直愁死了,“以后别吃饭时间过来。”

    “那不行。”司空一口拒绝了,“师父你没人陪着,一个人吃饭多寂寞啊。”

    李骞,“……”

    真想给他把嘴缝上。

    好容易熬到一餐结束,李骞揪着蠢徒弟的耳朵,把人拎到了书房。

    李骞原本的书房改造成了司空的卧房,新的书房是由几间空置的厢房打通之后布置而成的。地方比原来的书房大一些,家居摆设样样都精致风雅,还摆了好几盆腊梅,一进门就让人觉得暖香扑鼻。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李骞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刚才说街面上开张的店铺多?”

    司空老老实实回答,“比往年多。”

    李骞眉头蹙了起来,“你说妙记来了个新伙计?什么样的?”

    司空愣了一下,他也只是刚才过来的时候随意看了两眼,“二十来岁,黑黑壮壮,看谁都笑眯眯的,手脚挺勤快。”

    李骞勾勾手指,把蠢徒弟叫到身边,揪着他的耳朵说:“等下你回去的时候,上他家买两屉包子,顺便看看那个伙计是不是练家子。如果是,回去记得跟你家上官说一声。”

    司空心头一颤,“师父,你是说……”

    李骞在他脑门上揉了揉,“师父什么都没说。你是做公差的,宁可多想点儿,也别少想。小心不是错。”

    司空被他说的心头咚咚直跳。

    一个“妙记”看似不起眼,多出一个伙计来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若是其他店铺也多了伙计呢?

    或者不只是“伙计”这样的身份。走亲访友、来京城看灯会、外地人来岁寒山拜佛……这些都是现成的借口。

    如果真的被李骞给说中了……

    什么情况会让京城里凭白多出这么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司空坐不住了,他急于去证实自己的猜测。但李骞硬是把人给留下了。

    “你有没有脑子?”李骞恨铁不成钢,“你这会儿跑过去,不是明摆着跟人说你就是过去看人的?还没影的事儿呢,什么叫打草惊蛇懂不懂?”

    司空蔫了。

    李骞比较讲究养生,晚饭通常会吃的比较早。要不是司空来蹭饭,他一般晚上都不食荤腥。这就导致他们家的晚饭,是比一般人家要早一些的。

    “再等等。”李骞提醒他,“等下到了大家都吃晚饭的时间,铺子里客人多,伙计也忙,你混在人群里买包子,偷偷看人才不会被察觉。”

    司空有气无力的冲着他师父竖起一根大拇指,“师父威武。”

    李骞斜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这两天话多……出什么事了?”

    司空心头一跳,若无其事的扭头,“没事。”

    李骞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他,“思春了?”

    司空,“……”

    司空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他有一种被师父一眼看穿的狼狈和心虚,恼羞成怒的吼了起来,“没有!”

    “没有就没有,”李骞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吼什么吼?!”

    司空揉揉脑袋,不满的嘀咕,“师父你可别瞎说呀,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口无遮拦……”

    李骞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他伸手点了点司空的脑门,神情中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你规矩些,别随随便便找个暗门子里的小娘子给我当儿媳妇……”

    司空半是气恼半是害羞,“不会啦!”

    “又喊……”李骞揉揉耳朵,“你的亲事以后再说,门第太低是绝对不行的。你记住。”

    司空,“……”

    司空简直哭笑不得。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一个穷逼,没房子没地,存银还不够有钱人家做一件好衣裳,他师父凭什么要求对方有门第?!

    “你真是我的亲师父,太看得起我了!”司空捂住胸口,半真半假的跟师父耍赖,“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人家暗门子里的小娘子都不一定看得上吗?!”

    “凭什么?”李骞没有笑,他的手放在司空的脑袋上摸了摸,眼睛里像是压着滔天的风暴,“就凭你是你,还不够?”

    司空真心的给他师父跪了。

    这狂霸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你就是豪门”。

    “放心吧,师父,”司空的厚脸皮终于招架不住师父的护短,狼狈的败下阵来。他靠在李骞的肩上,认认真真的向他保证,“我会争气的,我会让别人都知道你有一个有出息的徒弟。”

    李骞却蓦然间感到心酸无比。

    “什么叫为了我,”李骞很想给他一巴掌,可是手抬起来了,却怎么都拍不下去,只能色厉内荏的吼了回去,“你自己争气,为的是你自己!懂不懂?懂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李骞:就凭你是你,天仙也配不上!!!

    第126章 包子

    “妙记”食肆是安顺街上的一家老店了。

    司空第一次来城东办案的时候,还是京畿衙门的一个小捕快。他跟金小五两个人在安顺街上打听嫌犯的线索。大中午的,两个人饥肠辘辘,到“妙记”吃了两碗面条。

    司空记得当时他还想,原来城东也不全是富贵人家,也有这样卖包子面条的平民食肆。最重要的是,面条做的好吃,还不贵。

    这一晃几年过去了,他这个小公差也从京畿衙门挪到了大理寺,“妙记”似乎也不是原来的“妙记”了。

    司空印象里那一对总是笑眯眯的老夫妻更显苍老,笑容也没那么多了。司空排队买包子的时候,听见他跟一旁的熟客说:“老家那边也不太平,都说广平王要打过来……人心惶惶,我们老两口就赶着回来了……还是京里安全啊。”

    旁边的人也连声附和。

    又有人问起店里新来的伙计,老掌柜说:“是我们村里的晚辈,爹妈都是种地的老实人,这不是听人说广平王打到哪儿就在哪里征兵嘛,吓得不敢留儿子在家,托我给带出来躲躲,风头过了再回去……”

    司空一边等着老掌柜给他装包子,一边暗暗打量那个黑黑壮壮的新伙计。就见他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从后厨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碗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馄饨,他走路的姿势不拖拉,给人一种很勤快利落的感觉。

    当他从两桌之间走过时,冷不防前座的客人起身,险些撞在了他的托盘上。

    小伙计反应极快,身体向旁边一闪,顺势转了两个圈,卸去了这股力,然后手忙脚乱的将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店门口等着买包子的几位客人看到这一幕都被吓了一跳。

    司空望着那碗一滴汤水都没溅出来的热馄饨,眼瞳不由自主的一缩。

    伙计一脸慌乱地拍拍胸口,“对不住,几位客人。小的以前没干过这些活儿,惊到大家了吧……”

    老掌柜在柜台后面骂他“毛手毛脚”,相熟的客人笑着替年轻的伙计说好话,店里的气氛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司空的心情却有些沉。

    司空拎着包子来到内书房的时候,徐严和罗松刚巧也在,看见他带着包子进来,还以为是他给大家买的宵夜。

    “哎哟,还热着呢。”罗松从他手里抢过油纸包,欢欢喜喜地打开,“这家店我知道,是个老店,不光肉包子、青菜豆腐包子也好吃……”

    徐严也抢了两个,随手递给凤随一个,“大人也尝尝。”

    司空,“……”

    司空有些纠结的看着他,很想问一声:大哥你洗手了吗?!

    凤随几乎秒懂了司空纠结的表情里隐含的意思。他垂眸一乐,伸手接过了徐严递过来的包子,三口两口就吃掉了。

    司空,“……”

    司空的三观好像又被他家的上官给刷了一遍。

    两斤包子,等贯节和空青将新泡的热茶送上来,已经被抢着吃光了。

    罗松意犹未尽,“怎么不多买点儿……”

    徐严附和,“就是,就是。”

    司空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心想吃吃吃,就知道吃。

    凤随起身去洗手,一边留意司空的反应,“是有什么事吗?”

    司空以前也给大家顺路捎带过吃食,但他不会把买给大家的吃食特意拎到内书房来。这一点点的异样,让凤随有些警觉。

    司空一瞬间的感觉是有些复杂的。

    凤随的关心他都看在眼里,但这样有些小心翼翼的关心,又让他心里有些微微的酸。

    司空在罗松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把他今天的发现、李骞的提醒,以及他后来买包子的时候观察到的那一幕,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几个人的表情也随着他的叙述,慢慢变得严肃。

    “他有武艺在身,”凤随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且来历不明……”

    什么同乡,什么父母怕儿子被抓了壮丁……这些说辞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根本就做不得数。“妙记”的老掌柜自己也说,广平王的军队就快要打到他们村去了,哪怕官府真的对这人有所怀疑,也不可能派人去查证。

    司空无意中发现的事,给凤随提了个醒,让他注意到了一个被忽略的方向。

    凤随嘱咐他们,“这事儿不要往外说。”

    几个下属一齐应了。

    徐严拍着司空的肩膀夸他,“真细心。”

    这一次,换了罗松附和他,“对,对,小空这小脑袋瓜子就是想的多。天生就是做捕快的料子。”

    凤随在属下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有些放肆的打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骄傲:看,他喜欢的人,就是这么敏锐。

    他的敏锐并不是罗松所说的,捕快查案似的敏锐,而是……军中斥候在探索未知的区域时,那种全身的天线都高高竖起的警觉。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丝微风吹过,都会被他捕捉到敌人的信息。

    司空的脸颊微微热了起来。

    这样直白的打量,他不可能完全感觉不到。

    他觉得凤随的存在感强烈的有些可怕。明明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可是空气中却仿佛存在某种微妙的震动,让凤随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了他的心跳。

    书房外,尽职尽责的书童空青敲了敲房门,提醒他家大人说:“大人,戌时二刻了。”

    凤随有些遗憾的从司空脸上收回视线,“明天庄子那边会送过来一批新制的弩箭,大家都去演武场熟悉一下……这几日都不要随意出门,真有事的,让贯节到我这里来请假。”

    几个人都答应了。

    “原礼不在,老徐要管起事来,”凤随再次叮嘱道:“严桐的人也要交代清楚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许给我闹出什么事儿来。”

    徐严连忙答应。

    “行了,回去休息吧。”凤随说:“司空留下。”

    司空脚步一顿,有些神经质的留意徐严和罗松的反应。

    还好这两位兄弟神经都比较粗,谁也没有往别处去想。唯有站在书房门口给大家掀帘子的空青,望着书房里的两个人,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司空并没有注意到空青的异样,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凤随的脸上,“大人是有什么交代?”

    凤随望着他,眼神温软,“没什么,就是想多看看你。”

    司空一怔,身体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已经先一步转身,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溜之大吉了。

    “欸,”凤随失笑,“我说笑的。”

    司空收住脚步,脸上忍不住爆开一团热意,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简直蠢得冒泡了。他望向凤随的时候,忍不住就带出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来,“大人很闲吗?”

    竟然还有这样的闲心来戏弄自己的下属。

    凤随一天的疲劳都仿佛不翼而飞了,他笑着冲司空招招手,“过来点儿,真的有事要说。”

    司空半信半疑的朝着书案的方向靠近两步,冷不防被凤随探身过来抓住了手腕,一把拽了过去。

    司空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按在书案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他生怕这么一头撞过去,将桌子上这些值钱的笔墨纸砚都给摔出去了。

    他的双手刚刚勉强支住身体,却感觉耳畔一热,原来是凤随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

    司空的呼吸顿时就乱了。

    不等司空挣扎,凤随的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司空听到了耳畔传来的一声极轻的笑声。

    愉悦的笑声,带着一丝孩子似的轻快顽皮。

    就在他以为这是凤随不满他在两人之间主动画下的界线而故意做出的举动时,却听到凤随用近乎气音的声音对他说道:“明天给你半天假,回去叮嘱一下你师父和家人。这几天都要守好门户。还有……元夜不要出门。”

    司空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

    凤随迎着他惊讶的视线低下头,轻轻地抵住他的额头。

    司空感觉到额头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一动不敢动。这样的距离,仿佛他眨一下眼睛,睫毛都会扫到凤随的脸上。

    难以言喻的亲昵,无声的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司空心头微颤,他觉得凤随的举动里甚至于有一种……示弱的意味。

    门外响起苦命的小书童战战兢兢的声音,“大人?公文是拿进来吗?”

    过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工作的,只不过都压到节后了。加班的时间还是大人自己规定的。

    司空抬起手,轻轻抵住凤随的胸口,将他推开一些。

    凤随的脸有点儿黑。

    司空眼中浮起笑意,“大人的交代,小的记住了。”

    凤随露出无奈的表情,“行了,明天记得早去早回。庄子上送来的弩箭,指定了会交给你来验收。”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已转为郑重。

    司空也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属下遵命。”

    凤随瞟一眼门口的方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再一次提醒他,“元夜的消息……不要向外透露。”

    司空走出内书房,才察觉自己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他的紧张,有一部分来自凤随这个人。他知道自己画下的界线对于凤随来说,其实什么也不是。他是上位者,掌握主动权几乎是他的天性。如果他执意要越过他的界线,司空不知道能怎样去阻止。

    如果他克制地停留在界线的那一端,司空心想,他大约会很惊喜吧。

    除了凤随本人,他的话也让司空感到紧张。

    元夜,因为有盛大的灯会,京城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赶来看灯,宵禁是不会有的,城门是否会关闭,或者延时关闭,目前尚不得知。

    一想到满街都是人的情况下发生什么意外……

    司空简直心惊肉跳——

    作者有话要说:

    欸,还是提前交代一下,司空可没有皇位要继承。

    第127章 宝华街

    梧桐巷那边比较好安排。

    元宵节的灯会上人多,顾婆子上了年岁,不爱凑这种热闹。杜氏带个孩子,孩子又丢过一次,所以更是处处谨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司空的几个妹妹年龄都不大,又都是女娃子,没有司空陪着,她们也不敢乱跑。

    司空想得多,他怕有人来套话,不敢说什么有公事这样的话,只说灯会上人多,拐子也多,不敢带她们出去逛,等后面几天人会少一些了,他再带她们出去玩。

    到了李骞那里,话就更好说了。

    司空觉得,李骞看事情比他还要通透呢。他不用司空多说,就表态说会看好门户,不让自己人乱跑。

    司空这个时候反而更担心温娘子一行人。他们一大早天不亮就要到内侍省的宫人那里报道,验过身份之后,由宝华门进宫。

    司空不大懂宫里这些规矩,李骞是清楚的,他安慰司空,“不管出什么事,宫里总还是安全的——若是宫里都出事,在宫外还是宫里,都没区别了。”

    司空,“……”

    这话倒也有理。

    李骞看着他,就愁得不行,“你这傻小子,我们在家能有什么事?家里又没有金山银山的让人惦记,门一关,谁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担心的是司空的安全。

    大理寺不管京畿防卫,但真出了事,城里有人趁机作乱,他们这些公差也是要出来管事儿的。

    司空自己想得开,“放心吧,我又不傻。”

    当真遇到有暴徒围攻公差的事情,他管不了难道还不会跑吗?!又不是有军令在身,非要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跟暴徒死磕,那不叫勇敢,那叫脑子有病。

    武人做事也不能异想天开,很多时候豁出命去除了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司空从三元胡同出来,犹豫了一下,转头去了昌宁街。

    昌宁街林家茶馆后门外有一个茶树胡同,跟谢六郎有关系的那位花娘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上次赌坊的事情过后,谢六郎跟他约好的,让他有事就去茶树胡同找桃花,别去平安巷。

    司空怀疑谢六郎的家也有人盯着,或许就是帮派的人。谢六郎毕竟是半路出家,在九江门混了那么久也只混到一个城门口迎来送往的工作,可见并不十分受重视。

    到了茶树胡同的那个小宅子,门倒是一敲就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婆子,一脸褶子不说,面相看着也有些凶,站在门口直统统的问他,“你找谁?”

    司空被她问的愣了一下,试探的问她,“请问府上是不是姓谢?”

    老婆子迟疑了。

    司空就有些猜不出这老人家的身份了,难道那位名叫桃花的小娘子把宅子卖掉了?这里换了房东了?

    老婆子问了司空的姓名,要找的人,就回去找主家回禀去了。

    司空被关在门外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事情跟谢六郎交代的不大一样。

    老婆子再来开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有些蔫巴巴的,也没那么凶了。当然她対司空也没有多客气就是了。

    “我家主人不在,”老婆子警告司空,“客人也不好久留的。”

    司空一下抓住了重点,“六郎呢?”

    老婆子不吭声了。

    司空就听堂屋里一个颇耳熟的女音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六郎的兄弟。”

    院子不大,从院门口到堂屋门口也不过□□米的距离,他们在院子里闲聊的这几句话,堂屋里的人都能听见。

    这一次,桃花身上没有浓的呛死人的香气,也没有浓妆。司空终于看清楚了她的五官。

    司空发现她的年纪并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之间带着英气,不是潮流所追捧的那种溜肩细腰,弯眉细眼的柔弱女子。

    司空跟她也没有什么可寒暄的,何况男女有别,他也不好在人家家里坐太久,于是开门见山的问她,“老六呢?”

    桃花眉头皱着,神色有些憔悴,“六郎不见了。”

    司空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桃花大约有几天没休息好了,司空注意到她眼角都出现细纹了,还好人还挺理智的,言语也有条理,“上次赌坊出了事,他说上头的大哥不高兴了。”

    司空知道她说的大哥,是九江门的三当家冯飞羽。这个人负责跟城东几个城门的守卫打好关系,迎来送往这些事。

    烈火帮与九江门暗中有勾结,赌坊出了事,九江门一时间猜不出是哪方势力在针対烈火帮,自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桃花两道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苦恼,“腊月二十八那天他给我送了些东西,再就没见人。我去平安巷找他,邻居都说他好些天没回家了。”

    司空有些心焦,“帮会里问了吗?”

    “问了,”桃花正因为找帮会的人打听过,才这般坐立不安,“我找以前跟他一起在城门口办事的兄弟,他说……让我别找了,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司空心里着急,面上却还镇定,“你守好门户,别到处乱跑了。老六的事我想办法,有消息了再告诉你。”

    九江门一直蠢蠢欲动,司空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谢六郎这种级别的小喽啰也能卷进去。谢六郎在帮派里并没有什么实权,无非就是守着城门……

    司空心中一动,城门……人员进出……

    难道谢六郎也发现了什么?!

    知道桃花家门外可能有人盯着,司空就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了。他配合桃花做戏,装出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摔门走了。

    桃花在他身后叉腰骂街,“心疼银子别来呀……给老娘送两匹绸子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滚滚滚,以后别来!”

    司空用斗篷的帽子兜住脸,做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溜烟跑了。

    有路人看到这一幕都当成是笑话来看。

    司空却十分紧张,低着头在人群里穿梭的时候,也分出注意力关注身后。果然有人跟了上来,一直跟到朱雀大街上,司空才挤进看杂耍的人群里把人给甩掉了。

    谢六郎出事的消息让司空有些乱了分寸,但凤随的一席话却让他又冷静了下来。

    “九江门最近一直小动作不断。”凤随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他的心尖上,“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人干掉的,真闹出人命的话,难免会引人注意……你放心,谢六郎会遭点儿罪,短时间内性命应该是保得住的……你要记着,擒贼先擒王。”

    司空深吸一口气,“対,擒贼先擒王。”

    只是救出谢六郎还远远不够,九江门在京城人多势众,如果把人救出之后,还是死路一条,那才真的要命。

    “再等几天。”凤随认真的看着他,“元夜之后,如果我们都平安无事……到那时,就是九江门的死期。”

    元夜,又是元夜。

    司空有一肚子的疑问,但他深知“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的道理。有些事,他是不能问的。

    他只能等。

    正月十五,元宵节。

    虽然灯会是晚上才开始,但架不住老百姓対这个活动的热情,于是从两三天之前开始,西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经开始挂灯笼了。

    往年这个时候,司空金小五他们都会很忙,满大街地巡逻,不光是盯着地痞流氓怕他们闹事,捎带脚的也关注一下其他的安全问题,比如灯笼挂的不是地方,容易引燃附近的易燃物品等等。

    今年他倒是没那么忙,也不用操心老百姓挂灯笼的事情了,但要面対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司空坐在马车里,沿着昌平街一路向西,然后拐上了宝华街,再朝北行驶,停在了醉仙楼的台阶下。

    司空从马车上下来,裹着厚厚暖暖的黑狐裘走进了醉仙楼,被殷勤的小伙计一路引到了三楼空无一人的雅间里。

    雅间临街,一推开窗,正対着熙熙攘攘的宝华街。

    此时此刻,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放眼望去,大街两侧各色灯笼已经高高挂起,显出了一种热烈的节日气象。

    街边的摆摊的商贩也远比平时要多,叫卖声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在寒风里蒸腾起来,又温暖,又诱人。

    寒风也仿佛有了温度。

    宝华街位于朱雀大街的西侧,它与朱雀大街平行,南端连接城南的启顺门,另一端则直通皇城西南端的宝华门,可并行十辆马车。

    宝华门是外命妇进宫时出入的宫门,后宫内侍出宫也都是从这里出入。今日一早,司空的师姐温娘子和她的乐团就是由内侍省的宫人引领着,从这里进入宫城。

    司空伏在窗栏上眺望巍峨的宫城。

    西照的阳光跳跃在宫墙之上,宫墙之内,一重一重的殿宇绵延到远方,被金色的光芒渲染得如同琼楼仙境一般。而在屋檐之下,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显得格外幽暗,给壮丽的殿宇营造出一种浓墨重彩一般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

    那里就是整个国家的权利中心。

    司空眯起眼望着皇城方向一片金灿灿的屋顶,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那里真的盘踞着某种神秘的、强大无比的巨兽,正在耀眼的光华中沉默的呼吸。

    这条街上摆摊的商贩,到醉仙楼附近就不敢再往前了。

    从这里再往北就是护城河,河面宽度在百米左右,沿着河岸有青羽卫站岗巡逻。靠近河岸这一带,百姓是不允许接近的。

    司空目测了一下,护城河本身的宽度,再加上醉仙楼到护城河边的距离,以及河边到宝华门的距离,他此时此刻与宝华门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两百米。

    这样的距离,普通的弓箭手是很难保证精度的。假设青羽卫站在宝华门上方的城墙上,弓箭射到醉仙楼这个位置,也已经没有什么杀伤力了。好在河岸开阔,若是有人强行穿过护城河的话,対这些守卫来说,会是非常醒目的靶子。

    如果换成凤家工匠改良过的弩箭,射程会扩展到两百五十米到三百米。

    但守卫在宝华门一带的侍卫到底是不是配备了这种新式弩箭,司空就不确定了。

    他解下身上华贵的黑狐裘,将它很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在一旁的暖榻上。然后解下身后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包裹沉甸甸的,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即使隔着一层牛皮,也还是发出了沉沉的闷响。

    司空停下来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伸手解开了桌子上的包裹。包裹里面有光滑的弓臂,也有拆开的零件。

    司空坐了下来,开始组装他的弩。

    第128章 无人喝彩

    夜幕降临,宝华街上灯光迤逦亮起,宫城之内更是宛如仙宫一般。

    宫墙上亮起的灯光倒映在护城河上,随着水流的涌动闪闪烁烁,将头顶上的星空都衬托得黯然无光了。

    司空曾听人说过,护城河是从西京城外西北方向的宝华山里引出来的,在横跨整个西京城之后,由城东安化门一带流出,最终汇入桃花江。

    也不知是不是宝华山地下有暖泉的缘故,无论是深山中的湖泊,还是由湖水引进城里的护城河,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从来不会结冰。

    百姓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皇宫有龙气庇佑,所以神仙才放了这不会结冰的护城河来保佑宫城。

    这样的话司空是不信的,他觉得地下有暖泉的解释还更科学一些。

    看灯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行人的笑语喧哗和商贩们的叫卖声混合在一起,只是听着,就会有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

    司空组装好自己的弩,忍不住在弩臂上轻轻拍了拍,“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他级别有限,能让他知道的事情委实不多,只知道凤随接到的任务是协助青羽卫,守卫宝华门。

    而凤随交给他的任务则要明确得多:如果有人制造混乱,冲击宝华门,杀无赦。

    雅间的客人也陆陆续续都到了。

    今夜被安排在醉仙楼的,大约有三十多人,都是凤随的亲兵,领头的人是严桐手下的一个队长,叫江迟。

    司空没跟他打过交道,印象中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年龄比他略大几岁。

    除了江迟的人之外,司空身边还有一个罗松算是熟人了。雅间里筵席开起来的时候,罗松就坐在他身边,司空观察了一下,罗松好像跟江迟这些人也不是很熟。至于凤随和徐严又去了哪里,罗松也不知道了。

    雅间里的筵席开了三桌,江迟那两桌的人说说笑笑,声音都挺大,倒有些像是狐朋狗友聚会喝酒的架势——醉仙楼的位置适合看灯,在元宵节这样的时候,要定下三楼的雅间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他们这间雅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没有,反而会引人怀疑。

    酉时,元宵节的灯会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刻。

    朱雀门外开始燃放烟火。

    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放,与倒映在微微泛着烟气的护城河里的绚烂倒影交相辉映,照亮了半座城池。

    漫天星河都已黯然失色。

    司空靠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

    在他脚下,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不少人将孩子抱起,或者干脆架在肩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如果有人要捣乱,现在应该是最合适的时机了。他想,很多人看过烟火之后就会溜溜达达往家走。那时候,街上的人就不那么拥挤了。

    司空这样想的时候,注意到不远处的街道上似乎起了纷争。

    司空眼力好,又站得高,隐约看出似乎是有几个人打了起来。周围有人劝,有人躲,而喧闹中心的两个人也渐渐朝着醉仙楼的方向靠了过来。

    这里地段开阔,看烟火的百姓也更拥挤,司空看到巡街的青羽卫被拦在了人群的后面。

    闹事的是两个壮年汉子,两个人吵吵嚷嚷,说的都是什么还钱不还钱的话,给周围的人营造出一种他们因为金钱的问题而起了纷争的感觉。

    司空注意到他们周围也有不少人上来劝架,但这些人的出现,有意无意的,又将百姓往后挤,赶着上来的青羽卫反而被他们挤得更远了。

    江迟看着这一幕,冲着身后的兄弟们摆摆手,“走。”

    一屋子人呼啦啦出去了。

    打架的人已经挤到了楼下,叫嚷声也听的越发清楚了。同时,周围的喧闹也变了味儿,变成了大人的抱怨和小孩子受到惊吓的哭闹。

    司空从桌上摸了两个小酒杯,顺着窗口扔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暗器让两个打架的壮汉撞在一起,一起摔倒在地。周围的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就在这时,酒楼里呼啦啦冲出去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三下五除二,将打架的人和周围几个煽风点火的男人都拎了出来,捆了个严严实实。

    打架发展成了群殴,周围的百姓纷纷闪避。大家都是出来看热闹的,可不是来找麻烦的。再加上江迟手下的这些人一边打架,一边还忙着给周围的百姓科普,“大家可别受骗啊,这几个人都是专门拐孩子的,他们一进城就被我们大人给盯上了!”

    “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人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他们这是使障眼法呢,大家都光顾着看打架,他们的人正好下手抢孩子。”

    “各家各户都带好自己孩子啊……”

    “这些人可都是刁滑的惯犯,一到年节就出来作案,又惯会趁乱逃跑,官府抓了他们好久呢……”

    偶尔有几个人扯着嗓子反驳,也都被人按住,十分利落地卸了下巴。

    街道上经过这么一通折腾,拖家带口的百姓都四处散开。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江迟检查了一下两个昏倒的人,其中一个被酒杯砸在了颈后,另一个则是胸口中招,一下子就闭过气去了。但酒杯的力道控制的很有分寸,人都没事。

    江迟抬头,若无其事的瞟一眼三楼雅室的窗口,指挥手下的兄弟们将捆好的人卸了胳膊,捆成一串儿交给了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青羽卫。

    司空躲在暗处,将手边的弩箭又整理了一下,调整了一个更容易取用的角度。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骚乱,司空觉得,哪怕让他在这里守一夜他也是乐意的。但显然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这般乐观。没见那一队青羽卫挤过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有两个身上的衣服都被扯歪了。

    宝华街尚且如此,朱雀大街的情况还不知会怎样。

    青羽卫把人都带走了,江迟一行人却并没有再上楼,而是三三两两地走开了。

    之前散开的行人也重新聚拢过来。

    又一声震响,一朵绚丽的金色烟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炸开,宛如天空中盛开了一朵极致艳丽的牡丹,片刻之后碎屑如雨,纷纷落下。

    司空一下站直了身体,隐隐觉得在这种连地板都被晃动的震响之中,仿佛多了某种噪音,隐隐约约的,还夹杂着极为尖锐的呼喝,浪潮一样从远处涌了过来。

    司空把他的弩架了起来。

    就在这时,司空看见城南的方向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是一朵迟来的烟花,但却隔着很远的距离。

    紧接着又亮起一朵。

    司空的心跳加快,他终于反应过来,那不是烟花,而是有人在城中放火!

    火光跳跃在他的视网膜上,而那种从远处传来的海潮一般的喧嚣也变得越来越清楚。

    从司空所在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宝华门一带的宫墙上都已经架起了弓弩,护城河两岸也迅速地开始排兵布阵。

    街面上有人在疏散群众……是江迟。

    司空的心脏有一种要炸开的感觉。

    在这里猫了一整晚,他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的任务除了跟京畿衙门的那些衙役一起维持秩序,就是挡在护城河前面,充当第一道盾牌。

    他们的任务是阻拦暴徒。

    青羽卫和金吾卫的使命是守卫皇城。

    人群四散奔逃,街边摆摊的商贩们也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还有不少人慌不择路,直接冲进了醉仙楼这种尚未来得及关门的店铺里。

    司空听到楼下有人在喊,“快!快进来!别收拾了!命要紧!”

    不远处,卖烧饼的老人家丢下烧饼摊子,大步流星朝着醉仙楼跑了过来,半路上还拉起一个摔倒的小年轻,就那么拎小鸡似的拎着他的胳膊,一起跑进了店里。

    一个男人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手里举着火把,抬脚踹翻了路边卖灯笼的摊子,手中火把翻飞,很快点燃了被他踹翻的摊子。

    火光燃起,照亮了男人的脸。司空看到了一双极冷静的眼睛……这并不是一个因为混乱而感到兴奋的暴徒或者打算趁火打劫的街头混混。

    他有备而来。

    司空在他抬手去点路边商铺的门楣时,放出了今晚的第一支箭。

    有亮光从长街的尽头蔓延过来,叫嚣躁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有人在带着节奏大声呼喊:“广平王进城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司空头皮发麻,知道今天的这一场骚乱怕是不能善了了。

    司空背着自己的弩箭,又将额外的两个箭筒也背到身上,越出窗外,然后攀着檐下的横梁跃上屋顶,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趴下来。

    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长街的两端,一端是肃然以待的皇城卫士,另一端是高举火把蜂拥而至的暴徒,而他则像一个孤胆英雄似的,寂寞地趴在醉仙楼的屋顶上,充当炮灰。

    司空不知道凤随此刻身在何处,但他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算计凤随。

    夜风凛凛。

    黑狐裘将他从头到脚裹在了夜色里,除非火光烧到近处,否则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在西京城里,除了宫城之外,三层高的醉仙楼已经算是“高处”了,因此司空很容易就看到城中不少地方都着起火来。尤其是朱雀大街附近,火势也比其他地方更盛,那里人也最多,这一乱起来,还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儿。

    在宝华街的南端,火把组成的灯河也渐渐逼了过来。

    这一股汹涌的浪潮也终于在司空的视网膜上分离开来,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他们是举着火把的人、拿着武器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发号施令的人……

    他们是来破坏他的安稳生活的坏人。

    司空架起弩,瞄准了队伍最前方那个骑马的人。

    一箭穿心。

    马上的人保持着前冲的姿势,片刻后轰然落地。

    他周围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接连两箭飞来,射翻了冲在最前方的两个壮汉。

    队伍前进的步伐开始变得迟疑。

    一箭。

    又一箭。

    每一支飞射而出的利箭都会收割一条生命。

    蜂拥而至的暴徒被司空精准的狙击拦截在了醉仙楼以南将近三百米远的地方。

    这是他的弓弩所能够达到的最远射程了。

    或许是被心中的怒火激发了潜能,司空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简直就是箭无虚发,一箭撂翻一个人,还有一箭在射穿了一个家伙的肩膀之后,又将他身后的倒霉家伙也穿到了一起。

    司空捶地,这是多么精彩的一箭,可惜没人给他喝彩……

    真他娘的寂寞如雪。

    第129章 城门之下

    宝华街上有高度的建筑不少,按照射程来推算,对方并不难确定狙击手埋伏的方位。只不过普通的弩箭无法达到这么远的射程,这让暴徒们的推算产生了一定的误差。

    趴在房顶上的司空看到醉仙楼隔壁的那家铺子的后院里鬼鬼祟祟摸进来几个人,不过,有罗松守着醉仙楼的后院,隔壁的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

    司空这会儿算是跟罗松并肩作战,前街交给他,后院的鬼祟归罗松处理。

    跟司空相比,罗松的活儿反而更麻烦一些,因为前街还有灯,后院却都黑黢黢的,摸进来的人要是行动隐秘一些,还真不容易发现。

    罗松也不是一个人,江迟下楼的时候还留了几个人在楼里给他们帮忙,这些人都听一个名叫白潜的小队长指挥。这些人目前都在一楼的大堂里。那里收留了许多普通百姓,他们也怕有不怀好意的人混在里面煽风点火。

    宝华街。

    距离醉仙楼三百米远的地方,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护城河上的白玉阑干和宝华门巍峨的宫墙了,但无论他们怎么试探,这条路都难以走通。

    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埋伏在暗处的狙击手到底是几个人。

    宝华街无法通行,这些人开始想办法从两旁的巷子里绕去前街后街。

    司空对此毫无办法。往好一点儿的方向去考虑,这些暴徒分头行动,可以说实力也被削弱了。

    而他们这一方,加上江迟的人也不超过四十人,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守住宝华街,其余的地方,并不归他们管。

    话说,守不住宝华街的话,凤随会不会被问责?!

    司空一箭将一个试探着紧贴着屋檐往前窜的矮瘦男人射翻,一抬头却见宫城的方向也有火光闪烁。

    宫里也有人放火。

    虽然距离太远,司空听不到什么声音,但从火势就可以判断宫里的形势怕是也不大妙。

    温娘子这会儿还在宫里,司空一想到那些人俱是手无寸铁之人,心情有些焦躁起来。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今夜,他是带着使命守在这里的。

    这片空寂的、散发着血腥气和硝烟气的长街就是他的战场。

    司空不知道这一夜城里到底混进来多少广平王的手下,他也不知道青羽卫、金吾卫都派出了多少人来捕杀京城里杀人放火的暴徒。至于皇城北边的禁军大营里又出动了多少卫兵,城里城外的战况到底如何……

    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

    他的任务只是守住这个路口,守住他身后的宝华门,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城市各处都有火光闪动,醉仙楼的后院也被人扔进来几个火把,还好被人发现得早,都及时扑灭了。但燃烧的烟气却随着夜风飘了过来。

    司空把头脸埋进大氅里,等待这一股烟气飘过去。

    就这么一耽搁,长街上的暴徒又发动了新一轮的冲击。

    醉仙楼的后院,白潜留下两个手下帮着楼里的伙计一起灭火,他则返回了二楼,和守在窗口的罗松一起,协助司空伏击这些不要命的亡命徒。

    数次冲击受挫,让他们的士气也低落了许多。尤其被赶到最前方的人,明显都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却因为头领的催促叱骂,不得不硬撑着向前走。

    司空瞄准了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头领。

    中年汉子,身形略瘦,浓眉之下一双冒着精光的细眼。五官平常,神情之中却带着狠戾之色。

    司空怀疑他的职务是副领队,之前被他一箭射死的骑在马上的人才是正领队。正因为看到了正领队的死相,他才会处心积虑地躲在士兵的身后,不敢再抛头露面。

    真狡猾。

    司空心想,有功夫跟手下发脾气,干嘛不以身作则自己冲到最前面来?!

    司空瞄准了他的两眉之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他的视线穿过了这片光线晦暗不明的长街,与他四目交投。他清楚的看到了副领队的细眼中一瞬间浮起的惊恐之色。

    长箭带着隐隐的风声穿过了缭绕在长街之上的烟雾,精妙无比的从前排两个青年的头颅之间穿过,刷然射入了副领队的眉心。

    司空似乎看到那双细眼里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砰然倒地。

    围在他身边的人一片哗然,纷纷掉头往后跑。但后面的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向前涌,于是乱成一团。

    潜藏在暗处的罗松和白潜也开始放箭了。

    一时间长箭如雨。

    在留下了一地新鲜的尸体之后,冲击的暴徒再一次退回到了三百米外。

    白潜带着人从后门穿过小巷,绕到前街来收集尸体上的箭。

    虽然有司空和罗松的掩护,这仍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但他们别无选择。

    司空之前还寄希望于他们身后守着护城河的青羽卫来给他们提供一点儿支援,但事情发展到眼下这地步,宝华街上已经一地尸首了,这些人却始终不为所动,他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好吧,他还以为青羽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城,连带着皇城周边也是他们要负责的区域。没想到人家的职责仅仅是护卫皇城,从护城河到醉仙楼不过一百米左右的距离,都不在人家的守护范围之内。

    司空没时间骂娘,他只能加倍小心,免得长街上回收长箭的兄弟们遭了暗算。

    还好这些暴徒的目的就是□□,制造混乱,手中所持的武器也以刀枪棍棒为主,就算里面混着一两个弓箭手,技术也很一般,不用司空出手,白潜和罗松就能把他们干掉了。

    但这种程度的回收显然还是不够的。

    两方人马僵持到丑时左右的时候,长街上的暴徒仍不舍得离开,而司空手边的箭筒已经快要空了。

    司空在心里嚎:援兵呢?娘的,到底有没有援兵?!

    还有……凤随呢?他这会儿又在哪里?!

    司空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凤随就在宝华街的另一端,启顺门的城门之下。

    高大的城墙之上,是沉默耸立的巍峨门楼,飞檐下的角铁被夜风推动,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富有穿透力的撞击声。

    这声音与城门之外漫山遍野的厮杀声混合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攻城木撞击在城门上发出的震响。

    “轰”的一声,脚下的地面都仿佛震动了起来。

    城门的上方窸窸窣窣掉下许多碎石,厚重的门框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的裂响。

    无数的声音隔着一道城墙疯狂呐喊。

    凤随在这一刻,也在心里发出了与司空一样的咆哮,“他娘的援兵呢?!”

    城里的内应迫不及待要打开城门,在他们的主子面前表功。而死守到现在的凤随等人已经精疲力尽了。

    在他们身后的门洞里,是十几个受了重伤的兄弟。

    城门守备因为要偷开城门,已经被凤随一刀宰了,两名队长带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守门小兵与凤随的人合在一起,艰难地守着城门。

    原本守卫城门的士兵此刻都在城墙之上,他们拼命往下放箭,试图阻止敌人攻城。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去猜度广平王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京城的,守住城门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城门一破,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小卒子怕是都要没命了。

    而城门之下,与内应们周旋的任务就都压在了凤随的肩上。

    凤随机械地挥出一刀,在飞溅开的血珠里,隐隐觉得面前倒下的人有些面熟,似乎在那里曾经见过。

    不过这一闪念的想法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不是熟人,也没什么要紧了。

    他后退两步,和严桐背靠背站在一起。

    在他们周围,从凤家带出来的侍卫只剩下二十多人,他们与前方的暴徒形成对峙之势,缓慢地朝着城门洞里后退。

    在他们的前方,黑压压的一伙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正步步逼近,缩小这个包围圈。

    严桐左肩受了伤,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了,但这伤反而激发了他的凶性,一柄宽刀使得人鬼莫近。若不是包围的人实在太多,他早就撕开这包围圈了。

    凤随早在几天前就从薛千山那里得到了元宵节有人要趁机作乱的消息。但那个时候,他对这一则消息是半信半疑的。

    他看过军报,知道定西侯贺望知派出三万西路军从西宁州出发,在凤翔府与上将军庆保汇合,据说已经收回了兴元府以北的三座城池……这明明就是捷报,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赵懋的兵就打到了西京城下?!

    凤随并不怀疑这份军报的真实性,庆保是老臣,绝不会做出欺君这种蠢事。既然军报不假,那就是真实的情况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了,目前还没有送入京城。

    这也就导致了凤随交给皇城司的信息,并没有得到上面的重视。

    凤随此刻回忆当时曹溶的表情,或许曹溶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他那种有些不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疑惑:薛千山只是广平王的外室子,他又不是长在广平王的身边,广平王要做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这消息太惊人,曹溶也是不敢隐瞒的,他只会如实上报,再按照上位者的意见对城防司给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

    于是,大理寺的衙役们就被派到宝华街来协助青羽卫做百姓的疏散工作。

    凤随从大理寺卿那里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就觉得这命令简直儿戏。

    他问自己的上官,“衙门上下,总要留几个巡值。其余的人都拉到宝华街去?”

    大理寺卿也颇无奈,“元宵节满街都是百姓,青羽卫和金吾卫又要守着护城河,也不能到处乱走。只靠城防司和京畿衙门那几个公差,真出了事的话,够干什么的呢?”

    凤随却知道一句“疏散百姓”也没那么简单,真有闹事的,他们是抓还是不抓?抓的话,又该抓到哪里?

    “若有歹人趁机作乱呢?”

    大理寺卿摊手,“不是还有城防司?抓起来,交给他们好了。”

    凤随,“……”

    这个时候,凤随以为有关广平王的消息,皇城司已经报到了官家面前,由官家去调动禁军来做好防卫。

    如此一来,他的任务就是把手下兄弟们放出去,协助京畿衙门的衙役们一起维护一下秩序。或者百姓之间发生纠纷,他们负责出面做一个调停。

    这就是一个跑腿的任务,或许会辛苦,但也只是辛苦一些罢了。

    到了午时,凤随正给手下的衙役们做出发之前的训话,衙门里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曹溶,另一个是城防司防御使丁涛。

    丁涛是带着官家的口谕来的,让凤随全力配合城防司做好元夜的巡防工作。

    凤随挑眉望向曹溶,“带上我的亲兵?”

    他觉得哪里不大对头。按理说这几十个人并不参与大理寺的工作,平时就是留在虞国公府看家护院。

    曹溶干咳一声,“官家是这么说的。”

    凤随又问,“我献上的弩箭呢?”

    曹溶淡定的回视他,“都在官家面前过了明路的东西,自然是能用的。不瞒大人说,官家还打算在禁军中普及这种军弩呢。”

    丁涛也在一边连连点头,“这弩确实好用。”

    他是一个性格非常粗豪的武将,性格大大咧咧,大约是得罪人比较多,多少年了留在城防司始终不得提拔。不过也有人说丁涛深得官家信任,不管换了谁来坐这个城防司防御使的位置都不能放心的。

    但凤随却觉得这个人也并非没有心机,没看他跟曹溶套了半天话,这位老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吗?

    凤随一双利眼紧紧盯着他,再转向曹溶,“二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曹溶与丁涛对视一眼,曹溶就说:“你前些天报上去的消息……官家自有安排。城里的安防部署就交给丁大人来安排,这种事虽然说不一定属实,但也不能不防,不能不防。”

    凤随就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他以为丁涛只是看上了自己和手下这些人的战斗力,想要加以利用。但他没想到丁涛会把守住宝华街的任务直接甩给他。

    “城防司兵力有限,”丁涛的神情十分诚恳,“光是一个朱雀大街就能把本官的人手都困住……本官也是没办法,本官家里的几十个小厮也被本官拉出来,守着启德门去了。还有曹大人,他家里的护院也都被派了出来,编入了城防司满城巡逻呢。”

    言下之意,大家的觉悟都挺高的,凤大人,你呢?

    凤随无话可说。

    在送走了这两个瘟神之后,他把手底下的人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但凡情形不对,自保为上。还有,若是有人跟你们动手……杀无赦。”

    别管什么留不留活口的问题了,他只要他的兄弟们都活着。

    “轰”的一声巨响,攻城木再一次撞到了城门上。

    城门上方有碎石簌簌落下,城门下的几个小兵惊得脸色煞白。

    凤随和严桐前方的包围圈又缩小了一圈。

    腹背受敌,到了这个时候凤随反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若能活着逃过这一劫,他定然第一时间去戳死曹溶这个满口瞎话的贱人。

    说什么协助……哪里有协助,他和他的人明明就是被推出来,做了炮灰——守住启顺门,是丁大人和曹大人部署得当,若是没守住……

    凤随冷冷的想,没守住的话,那就都是他一个人的罪责了。

    对了,还有宝华门。

    凤随想到此时此刻苦守宝华门的司空一行人,顿时心如刀绞。

    第130章 走,打架去

    大火最初是从宝华街南边烧起来的,借着风势,一路向北蔓延。

    与此同时,后街也有人举着火把到处点火,还有人窜进了醉仙楼的后院,先是点燃了后院的柴房,又趁着大伙儿去柴房扑火的功夫,窜到前面来,将燃烧的火把扔进了二楼。

    司空不敢抱有侥幸,连忙背好弓弩,从房顶上爬了下来。

    这年头,修建房屋都会使用大量的木料。醉仙楼更是纯木质的结构,木料又干燥,一旦烧起来就轻易扑灭不了。

    醉仙楼的后院倒是有两口井,但这个时候从井里打水救火,显然是有些供应不上的。这里距离护城河倒是近,但是谁有那个胆子跑到那里去取水呢。

    一滴水、一粒沙,都是皇家的。没有命令,但凡靠近护城河的人一律杀无赦。

    司空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白潜也护着在一楼避难的百姓往外跑。

    南边的街上已经烧了起来,又有暴徒守着,他们是不能过去的。但北边就是护城河,同样不能过去,这些人没有办法,有的顺着宝华街东街的小巷子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跑,有些人则朝着西街的方向跑。

    从这里再往西,就都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小街小巷了,在这样的时候,或许会有人趁火打劫,但这些地方肯定不是暴徒们争夺的目标。

    百姓都散了,司空他们却不能跑。

    司空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既然有人存心算计凤随,那就怎么都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要搁在以往,他或许会跟着散开的百姓一起往西跑,然后从小巷子里绕到宝华街来,跟这些暴徒打巷战。

    以少制多,分而化之是上策。

    但现在却不行。一旦他们散开,哪怕真的是去击杀暴徒,搞不好也会有人给凤随扣一个阵前逃脱的罪名。

    司空不能给凤随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

    火舌攀上屋檐。

    这一座据说已存在了数十年的老木楼被火焰包裹着,发出不胜重负的爆裂声。

    司空只能再向后退,一直退到了醉仙楼与护城河之间的空地上。

    这里是边界。

    司空心里明白,他再向后退的话,守着护城河的青羽卫该对他杀无赦了。他们绝对不会因为他刚才杀了多少暴徒就把他看成是自己人。

    司空心里生出一股悲壮的豪气来。

    他行过军,打过仗,也杀过人,却从来没有哪一仗打的这么憋屈。身后明明是自己人,但这自己人却好像是敌人派来的似的……

    这还不如是敌人来得痛快!

    长街上的暴徒借着火势又一次发动了冲击。呐喊声携裹着浓烟与烈火,潮水一般顺着长街汹涌而至。

    司空干脆就在长街当中单膝跪下,架起了他的弩。

    白潜也学着司空的样子,在长街上蹲了下来。其他人则手持兵器,在他们身后严阵以待。

    两位远程攻击手都将剩余的长箭放在了手边最易取用的地方,等这一把箭都用完,他们就只能跟这些暴徒肉搏了。

    宝华街的另一端。

    城门外再次传来攻城木撞击城门的轰响,城门上方厚重的木架爆裂开来,城门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城墙上方的士兵们却都声嘶力竭的欢呼起来。

    凤随精神一振,他的后背靠在城墙上,清楚地察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震动,那是战马的铁蹄踏过平原时才会产生的震动。

    果然,在城墙上方传来欢呼声之后,攻城木撞击的声音就停了下来。厮杀声则由远处渐渐逼近。

    凤随伸手按在严桐肩上,“援军到了。再坚持一下。”

    严桐满眼煞气,恶狠狠的啐道:“大人放心,大风大浪都熬过去了,要是死在小水沟里,岂不正中了奸人的诡计?!”

    凤随抿嘴一笑,“对。”

    因为援军的到来,所有的人都重新鼓起了战斗的勇气。

    而包围着他们的暴徒则明显的慌乱起来,尤其站在外围的人,已经开始东张西望寻找逃命的出路了。

    局势陡然反转。

    凤随和他的亲卫们提着已经崩了刃的宽刀冲进了包围圈,拼尽全力去厮杀,而之前气焰高涨的暴徒们则斗志全无,四散溃逃。

    当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青羽卫从宝华街疾驰而来的时候,城门下的凶徒只剩下了负隅顽抗的小猫三五只。

    严桐一脸血的指了指左右两边,对青羽卫的队长说:“这边跑了十六七个,这边跑了二十三四个……你们赶紧去抓吧。”

    青羽卫,“……”

    不,他们不是来打扫战场的。

    严桐眼睛一瞪,“咋的?!知道坏人跑了都不抓?难道指望我们去抓?啥事都让我们大理寺来办,朝廷养你们干啥?!”

    青羽卫,“……”

    严桐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明白了,你们是看我们把坏人都杀完了,掐着点儿来抢功劳的!”

    青羽卫,“……”

    青羽卫的队长是一位英武的小将,眉眼之间尚留有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但眼下这局面,再厚的脸皮也招架不住严桐这兵痞直白的质问,他只能黑着脸指挥手下沿着暴徒们逃走的方向去搜索。

    凤随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人还要点儿脸,没有直接坐下来揽功。

    青羽卫的队长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脸更黑了。他想解释一下,说自己的行动必须听从上级的命令,又觉得这样的说法挺无耻的。他们赶来的时候,宝华街的暴徒都已被制服了,确实没有他们什么事儿。

    但什么都不说,他又觉得憋屈。

    于是驱马离开之前,他走向凤随,丢下一句,“凤大人请放心,下官绝不会做出抢人战功这种龌蹉事。”

    凤随望着他,目光冷然,“我欣赏你的傲气,但不接受你的挑衅。年轻人,诚实点儿,你们确实躲在暗处,任由我们这些衙门里的普通差人把人杀完了才出来的。”

    年轻的青羽卫队长黑着脸愤然离去。

    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城墙上方再次传来了欢呼声,不少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从台阶上冲了下来。

    严桐有些茫然的看看凤随,“头儿,现在呢?”

    凤随也知道接下来这里没有他们什么事了。他指了指宝华门的方向,“前面就有医馆,你带着兄弟们过去把门砸开,找人处理一下伤口。轻伤能动的,跟我去看看江迟他们怎么样了。”

    刚才的那一队青羽卫就是从宝华门的方向冲过来的,这意味着这条街上的危机也已经解除了。至于其他的地方……

    凤随冷冷的想,青羽卫都已经派出来扫街了,还能有什么危险?

    严桐带头,把一位死去的兄弟背了起来。

    这一仗他们死了不少人,将近一半儿的兄弟都受了重伤,其余的人也多多少少带了轻伤。但眼下这局面,与其留在这里等着上面有人想起他们,还不如自己想想办法。

    凤随和严桐兵分两路,一队去了医馆,另一队则沿着宝华街向北,朝着醉仙楼的方向前进。

    越是往北走,路上的尸首就越多。这些人身上都穿着便服,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平民还是趁乱起事的暴徒。

    天边泛起第一缕辉光时,凤随终于赶到了醉仙楼的附近。

    这里的尸体比任何地方都要多,几乎在路边堆成了堆。凤随看到尸体上的箭,认出这些都是司空的手笔,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等他们越过了这一道尸体堆成的关卡,前面的路面上反而干净了许多,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尸体。但当他们靠近醉仙楼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带的尸体又变多了,而且身上多是刀剑伤。地上也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团一团的血污,显然曾爆发过极为惨烈的肉搏战。

    凤随抬头,他看到了还在不断冒烟的醉仙楼。

    醉仙楼的屋顶已经坍塌了一半儿,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房梁歪歪斜斜地竖在那里。

    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火势从二楼卷上三楼。如今的情况是三楼整个烧没了,二楼只剩下朝北的半边墙壁还在。

    一楼的门窗墙壁都还是完整的。

    醉仙楼周围的路面上落了不少燃烧产生的灰屑,附近的店铺也都受到波及,偶尔有人经过,也都是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大黑脸。

    这个时候,昨晚挂出来的灯笼都已经灭了,除了零星几个店铺还亮着灯,满大街就只有青羽卫还举着火把来来回回地忙碌了。

    凤随的胸口沉得发痛,却什么都不敢想。

    或许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黑黑的一团,凤随直到走近了醉仙楼,才借着从一楼露出的些许亮光,看到与它一街之隔的商铺门外,有一堆人挤在那里。

    他们全身上下都脏的不成样子,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血迹还是灰土,一个个东倒西歪地靠在台阶上,还有几个干脆裹着外袍就那么睡过去了。

    凤随忽然有种脱力似的感觉,眼眶泛酸,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他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生怕自己看错了什么。

    他们都还在,虽然看上去精疲力尽,又狼狈到了极点,但谢天谢地,他们都还活着,一个也不缺。

    就在这时,坐在台阶上的一个黑乎乎的人忽然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冲着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凤随,“……”

    凤随的眼睛热了一下,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司空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站了起来,劫后余生,大家的状态都还挺放松,直到听说了凤随等人在城门下的经历,原本的庆幸才又转化成了深沉的怒气。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却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战争像今日这般凶险——自己人挖的坑,总是会摔得格外疼。

    这个亏,凤随也不会就这么吞下去。真要忍了,他对不起他的兄弟们。

    凤随心里很清楚,如果放任他的兄弟们憋着这股怨气,那这股怨气迟早会反噬到他这个头领的身上。

    凤随的一只手还搭在司空的肩上,他转过身,目光从这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去,斩钉截铁的说:“走,去皇城司。”

    司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握拳,恶狠狠地骂道:“锤死这些王八蛋!”

    三番五次从他们手里抢饭吃,不给他点儿颜色,真以为他们都是小白兔吗?!

    队伍里还有几个稍微保持着理智,拦住凤随道:“大人,眼下乱局方定……”

    凤随冷笑,“就是要这个时候去打架。等过了这个节骨眼,这架还不一定打得起来了!”

    拦着他的白潜有些懵,但司空却一瞬间就明白了。

    凤随这一次又立了功,但朝廷未必就愿意赏他。凤随带着人去打群架,正好能出一口恶气,顺便也算给了朝廷一个不赏他的理由。

    第131章 坏种

    作为一个效命于宫廷的特殊单位,皇城司肩挑后勤与特务工作,不可谓不重要。

    这样一个重要的单位,自然是有自己的办公场所的。不但有,地段还很豪华讲究,就在皇城的西边,与它相隔一条护城河的地方,就是青羽卫的营地。

    皇城司内又分探事司与冰井务,后者负责内廷诸多杂事,前者则如后世的锦衣卫一般,负责各种情报工作。

    曹溶的职位就是探事司提点。在他上面,还有一位总揽各项事务的皇城司提举,姓宋,叫宋朝仁。

    说起来曹溶还是宋朝仁一手提拔上来的。

    谁让曹溶有个好爹呢,同朝为官,互相之间总要卖个面子。何况曹家还有一个在宫里做昭容的女儿,曹家的前途还是很值得期待一下的。

    这就是宋朝仁提携曹溶的初衷。

    但曹溶年轻、锐进,做事手段又狠辣,时间一长,很多事情官家直接越过了宋朝仁这位皇城司提举,直接交给了曹溶去做。

    于是曹溶摇身一变,从一个谦虚恭谨的晚辈,变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开始在皇城司里横着走了。

    宋朝仁慢慢也发现了,他身为提举,做的最多的竟然是冰井务提点的活儿,整天跟一群阉人混在一起处理内廷的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连马桶报废都要报到他这里来!

    他整个成了个内廷里打杂的小跑腿!

    宋朝仁心头暗恨。

    就拿元夜的事来说吧,这么大的事,尤其是皇城司禁军的调遣本该由他来部署,结果曹溶轻飘飘一句“官家有口谕”,就将所有露脸的活儿都兜走了。

    他成了留在皇城司里坐冷板凳的那一个!

    还美其名曰留着他在大本营里镇守后方。

    简直是杀人诛心。

    如此这般,宋朝仁虽然也在皇城司里苦守了一整夜,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来找他汇报情况,出来进去的人倒是不少,目的地都是隔壁曹提点的公事房。

    就连皇城司的八千禁军都被派去何处,也没有人告诉他。

    宋朝仁又恨又气,却也只能捧着自己的宝贝茶壶生闷气。

    “大人!”门外有杂役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不好了!有人来闹事!”

    宋朝仁一愣,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有人到皇城司闹事?

    “怎么回事儿?”

    这名杂役是他的人,每天拎着扫帚在前院转悠,实际的工作是帮着宋朝仁盯着其余的几名提点,看看他们都有什么人拜访,都忙些什么。所以这小子虽然看上去灰头土脑的,但实际上信息灵通得很。

    “一群人呢,好几十个!都一身黑灰,还有几个身上还有血呢!”杂役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抬手指了指身后,“都拎着棍棒,说来寻仇的!”

    宋朝仁也是目瞪口呆,“寻仇?寻什么仇?”

    杂役刚进门的时候还一脸惊恐,这会儿慢慢的回过味儿来,竟然有些兴奋了起来,“是找曹大人的。还说私人恩怨,让不相干的人别插手。”

    宋朝仁连忙放下手里的茶壶,“走,看看去!”

    两个人急急忙忙走出来,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隔壁院里鸡飞狗跳的,还有个清亮的嗓音在那里破口大骂,“这个姓丁的孙子坏的很!专偷别人老婆!这种不要脸的坏种,你们说该不该打?!”

    宋朝仁,“……”

    宋朝仁有些懵圈,转头问身旁的杂役,“姓丁的……谁啊?”

    这里不是曹溶的公事房吗?

    杂役忙说:“就在刚才,丁涛大人带着两个小兵来跟曹大人说事情……好巧不巧,就这么被堵里头了。”

    宋朝仁的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巧不巧的问题,这就是故意的。人家堵得就是他们两个!

    宋朝仁凑到院门口鬼鬼祟祟往里看,就见黑乎乎的一院子人,棍棒齐飞,还有几个人专门举着棍子在曹溶的公事房里打砸,乒铃乓啷的,连放花盆的木头架子都被扔出来,砸成了一堆碎柴火棒子。

    至于此间的主人曹大人……

    宋朝仁表示压根就看不见呐,一群人都打成一团了,每一个都是满身土,谁知道哪一个是丁大人,哪一个是曹大人?

    倒是有一个精壮的汉子在人堆里冒了一下头,好像是曹溶那个时刻不离身的侍卫曹九黎,不过他只冒了一下头就又被人群淹没了,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

    宋朝仁感叹,“真激烈啊。”

    杂役看看院里,再看看身边的长官,“大人……不管管?”

    宋朝仁瞪眼,“怎么管?没听人家说是私怨吗?”

    杂役挺纠结,他觉得让外边的人冲进皇城司的院子里来又打又砸的,实在太伤面子。这里面还有城防司的人呢,要是传出去,人家还当他们皇城司的人都是软柿子呢。

    他正想再劝两句,就听宋朝仁冷哼了两声,一甩袖子转身走了,“活该!自作自受!谁让他们偷人家老婆!”

    杂役,“……”

    杂役挠挠头,有些不确定了。

    既然宋大人都这么说,难道……丁大人真的偷人了?!可宋大人说的是“他们”,杂役心想,难道曹大人是和丁大人一起去偷的?!

    曹溶被凤随按在地上,气得快爆炸了,“老子……”

    一句话还没说完,凤随一拳头又砸了下来,直接把他后半句话都给打回了肚子里。

    凤随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你算计我,我看在你是一条狗腿的份儿上,忍了。但你连我兄弟一起算计,谁给你的狗胆?!”

    曹溶被他一拳险些打出了脑震荡,耳朵边都是嗡嗡嗡的,眼角的余光瞥见曹九黎的脸露了出来,但很快就被人一脚踹飞了。

    他记得这个叫司空的人,能解机关,身手也好,是凤随手下的一个大杀器。

    曹溶怎会甘心被凤随压在地上打,他使了个暗招,一拳捣在了他的腰侧。他早就观察过了,凤随那里有一道破口,破口周围有血迹,明显是受了刀剑伤。

    凤随果然疼的一缩,曹溶一个鹞子翻身,将凤随从自己身上甩了下去。但他刚爬起来,身后一股大力袭来,又被凤随一脚踹翻在地。

    曹溶五脏六腑都像是扭绞在一处,一抬头喷出一口鲜血来。

    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严桐也抬起一脚,踹飞了挡在丁涛身前的小兵,丁涛下意识地伸手去拽自己的亲兵,却被这一股大力拽得站立不稳,向后踉跄起来。

    丁涛怒喝,“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大庭广众……”

    话没说完,被严桐一拳捣在脸上

    这一拳又快又狠,丁涛只觉得脑子里翁的一声响,整个人都被打懵了,两管鼻血哗的喷了出来。

    丁涛是武将。

    将与兵的区别,就是兵要能打,但将要懂得统筹,能把士兵安排到最合适的岗位上,去组成一个高效运作的团体。

    所以丁涛自认是一个脑力工作者。

    何况他已经快四十的人了,论拳脚是怎么都不能跟严桐这种正值壮年,如狼似虎的士兵相提并论的。

    再说以他的职位,他不想动手的时候,谁能逼他动手呢?

    严桐却并不觉得解恨,反而被鲜血的颜色所刺激,心头越发狂暴。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劈手一个耳光,咬牙切齿的骂道:“老王八,说的时候是协助,打起来就成了缩头乌龟。被你这种王八所害,老子的兄弟死不瞑目!”

    严桐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这要是在战场上,以下犯上,他是别想活了。但此时此刻,严桐却觉得能有机会痛殴这王八一顿,能跟死去的兄弟们说一声“老子替你们出了一口气”,哪怕是拼上一条命,也他娘的值了。

    严桐手劲儿极大,这一耳光打过去,丁涛的半边脸颊都肿胀起来,牙齿也松动了,想要怒骂对他施暴的人,却只是发出了呜里呜噜的声音。

    他带来的几名亲兵都被人缠住了,根本没有办法抢过来救他。

    曹九黎就在丁涛身后,清清楚楚看着这一幕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但他拳脚都被司空锁死了,根本冲不过去。

    司空也不跟他拼命,他只是缠住他,四两拨千斤一般,将这人困在自己的包围圈里。其实在折腾了一整夜之后,他也有些精疲力尽了。这会儿真要让他跟曹九黎拼命,他也不一定拼得过。

    但司空知道,曹溶身边这个侍卫是有两下子的,要想痛殴曹溶和丁涛,就必须拦住了曹九黎。

    曹九黎简直要疯了,他抬手向司空的领口抓去,怒吼道:“我家大人不过是领命行事,他有什么错?!”

    司空抓住他的手腕,扭身后退,一脚踹在曹九黎的膝窝里,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上面的人说一句打狗,你家主子就提刀上阵,再亲手将它切成一块一块……”司空攥着他的手腕,胳膊肘向前一轮,撞在了曹九黎的太阳穴上,恶狠狠的骂道:“这么一条懂事的好狗,不打他打谁!”

    曹九黎遭受重击,眼前顿时一黑。

    凤随将暴怒的严桐从地上拉了起来。

    严桐双眼通红,不住的喘着粗气,显然还没有从愤怒之中回过神来。被他按在地上狂殴的丁涛已经鼻青脸肿的看不出人形了。

    凤随转头望向四周,就见曹溶的公事房已经被砸得什么都不剩了,一众帮手也都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曹九黎受伤倒是不重,但受伤不重才是司空留给他的最要命的一道伤——主子都快被揍死了,他一个护卫却手脚齐全,只是受了点儿轻伤,以后曹溶还会不会继续死心塌地的相信他?

    曹溶和丁涛这一对难兄难弟俱是满脸血地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但凤随知道,大家心里其实都有数。死是死不了的,顶多断条腿,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打人也是有技巧的,有些伤看着不严重,也不至于伤及肺腑,但却会让当事人疼到想死。

    司空到最后也打红了眼,他一个人把大门口冲进来拉架的皇城司禁军的半个小分队都给干翻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司空勇武,而是这场架打到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就算一开始司空给人家造谣偷人什么的,大家这会儿也都知道了真实的原因。

    主要是严桐和他手下的那帮家伙都是直脾气,一打起来就憋不住火气,骂骂咧咧的把什么都嚷嚷出来了。

    有个词儿叫兔死狐悲,大家都是当兵的,稍一代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话说自己在火线上拼命,说好的援军却死活不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同袍被活活耗死……谁乐意摊上这种事儿?

    安排这种事情的人简直比敌人还要坏!

    事情越闹越大,渐渐就有收不住场的趋势。

    到了这个时候,宋朝仁就算再不乐意,也不能不出面了。但他是文官,没那个力气把一群打红了眼的猛兽拉开,至于皇城司还有禁军的问题……

    曹溶不是把他挤兑得只能忙一些内廷杂事吗?他还要忙着给几位娘娘的殿里换马桶呢,禁军没有曹提点的命令,他宋某人使唤不动啊。

    这事儿最后还是惊动了大理寺卿和青羽卫防御使赵柏年,赵柏年亲自带着一队亲兵过来封了皇城司的大门,将打成了一锅粥的各路人马分开。

    不过赵柏年不想掺和这些事,打架的人一分开,他就让自己的人退开了,摆明了两不想帮的意思。

    凤随的人本来就都是一身血污,再经过这一番混战,一个个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反而是挨了打的丁涛和曹溶看上去还体面一些,身上脸上没有那么多血污和黑灰,至少看得出原来是干净的。

    这么一比较,大家就都同情起这一群刚爬下战场的苦主了。

    大理寺卿原本还想批评凤随不够冷静,御下不严,没想到他还没开口,严桐这个铁塔似的汉子竟然往地上一蹲,抱着脑袋狼哭鬼嚎地痛哭起来。

    他一哭,大家的眼圈都红了。

    宋朝仁看了半天热闹,到了这会儿,也终于良心发现的愧疚起来了。

    他想他干嘛要纵容曹溶这个小白眼狼呢?他身为提举,在官职上天然就对一个小提点有优势,曹溶手里的活儿,他可以抢啊。

    如果他昨天就抢到给禁军安排任务的活儿,他能昧着良心让大理寺的同僚只带着几个属下去送死吗?!

    那必须不能。

    所以出了这么大的事,宋朝仁想,他也有责任呐。

    宋朝仁不敢对丁涛动手,却又气怒难平,他忍不住走过去用力踹了曹溶两脚,顶着曹九黎杀人似的视线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谁让你……”

    话没说完,就见堵着大门口的禁军们向两边让开,一个身着盔甲的身影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宋朝仁结巴了一下,马上换了词儿,“……谁让你们不知羞耻,非要去偷人家的老婆!”

    第132章 公爷

    大门外走进来的是一位相貌清俊的中年人。他的肤色是微带病态的苍白,两道英挺的浓眉斜飞入鬓,显得极有气势。浓眉之下一双利眼冷若寒冰。

    司空站在人后远远打量他,只觉得这人身上的气质十分具有迷惑性。

    只看这人身形,会觉得他高大消瘦,并不像一员武将,而是更像文臣。但他眉眼之间的神采却又极为冷冽,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凛冽杀气,与他身上的雪亮铠甲相得益彰,气势上甚至比青羽卫防御使赵柏年还要更出众。

    司空心想这帅大叔年轻时候一定是个超级帅的美男子,小娘子们一见他就会犯花痴的那一种。

    他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小声问道:“这谁啊?”

    白潜摇摇头,他也不认识。

    但他们都看得出,这人身份要比在场的人都要高。因为宋朝仁很快就让人搬来一把椅子,还很狗腿地捧上茶水。

    帅大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抬眼一扫,嘴角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凤大人。”

    凤随显然是认识他的,也拱了拱手,说了一句,“虞公爷。”

    司空在后面嘀咕,姓虞,跟李骞那位送了他一块玉佩的老友虞道庆应该是亲戚吧?不过两个人长得不大像。虞道庆相貌也不错,但看上去风度儒雅,一派文人气。眼前这一位,却是相貌英俊得有些霸道,气势也更加逼人。

    司空隐约记得李骞跟他提过一位姓虞的国公爷,也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人。如果是,司空倒是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跟李骞闹翻了,因为他师父别看表面一派云淡风轻,神仙似的,其实骨子里也是非常刚硬的一个人。

    而眼前的这位虞公爷,性格应该也是极为自负的。

    凤随与帅大叔不冷不热的寒暄两句,然后拱拱手说道:“下官这些手下已经拼杀了一整夜,实在精疲力尽了,还请虞公爷准予,让下官带他们回去休息。”

    虞道野挑眉,唇边挑起一丝冷笑,“还有力气来捉奸,想来也不是那么精疲力尽。这里的事,凤大人总该给我一个交代,不然,官家面前,不好回话。”

    凤随这个时候也多少有些骑虎难下,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只说要打架,谁也没想过打这一架还要有一个借口。结果进了皇城司大院,司空见曹溶身边帮手太多,才灵机一动说了一句“私人恩怨,闲人莫要插手”。

    如今虞道野问起这个借口……大家其实连口供都还没有串过呢。

    虞道野见他不答,一双利眼慢慢转到了凤随的身后,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扫了过去,唇边冷笑加深,“偷了谁的老婆?”

    凤随,“……”

    凤随觉得这老家伙可真讨厌,明知故问。这院子里但凡长着耳朵的谁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呢。

    虞道野的目光在司空脸上停留了一霎,又转向他身旁的白潜,“我怎么记得,你凤随的手下,还没有谁娶亲……一群光棍,这是替谁打抱不平?”

    凤随答不上来,索性也不想着回答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有没有借口,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们都不吭声,宋朝仁在旁边却有些招架不住这种沉默的压力了,干笑了两声说:“凤大人这是侠肝义胆,这是替别人打抱不平呢。”

    虞道野淡淡扫了他一眼,有些明白这蠢货为什么会被曹溶轻轻巧巧就夺了权了。

    凤随却接上这话说道:“虞公爷就这么回话吧,到时该打该罚,凤某人绝无二话。”

    这本来就是递上去的一个借口,真的假的,谁会在意呢。

    虞道野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反问道:“因为凤家势大,所以凤大人行事才如此无所顾忌?”

    凤随挑眉,“凤家驻守边关,兢兢业业,从无作奸犯科之事。势大之说……虞公爷是听了哪里来的奸邪小人造谣生事?!”

    虞道野目光转冷,“你是说我不辨是非了?”

    凤随微微一笑,竟是默认了。

    司空听的心惊肉跳,忍不住跟身边的白潜嘀咕,“这老东西跟咱们大人有仇?”

    白潜摇头,“未必是跟咱们大人有仇。估计是跟凤家有仇吧。”

    他话音未落,就见虞道野一双利眼已经扫了过来,“后面两人,在说什么?”

    白潜刚要开口,就被司空一把抓住手腕。他知道白潜是个老实人,但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这位公爷只怕都不能善罢甘休。

    凤随也侧头,略有些担心的看着司空。

    司空望了过来,与他交换一个“放心”的眼神,懒洋洋的拖长了声音答道:“回这位大人的话,我们正在检讨,好人不能做啊,替别人打抱不平更是要不得!以后不管谁家老婆被偷,我们都不管这闲事了!谁爱偷就偷去吧!”

    凤随,“……”

    虞道野,“……”

    周围已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虞道野眼中闪过一道利芒。

    凤随连忙抢在他面前开口呵斥,“都闭嘴!回去再收拾你们!”

    虞道野从司空脸上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凤随。他知道凤随这是在暗示他,大理寺的人,不劳烦别人替他管教。

    两人漠然对视,片刻之后,虞道野冷笑一声,“说的是。大理寺和皇城司,确实轮不到本官来管。本官会如实上报……等着官家裁决吧。”

    凤随微微一笑,“大人说的是。”

    虞道野起身,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朝仁眼巴巴看着虞道野前呼后拥地走了,再一转头,凤随也带着他的属下大模大样地走了,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地上还躺着一堆半死不活的人。

    宋朝仁,“……”

    宋朝仁颇晦气的冲着大门口的杂役摆摆手,“赶紧请了郎中来。”

    看了半天热闹,还得是他来打扫残局……他真成了皇城司里的跑腿了!

    杂役连忙跑出去找郎中了。

    想想外面的乱相,谁也猜得到今日怕是不好请郎中。宋朝仁头疼的在屋里转了两圈,“来人,去一趟曹府。”

    曹溶出事,总该通知曹府一声。再说曹溶他老爹曾在青羽卫当过教头,很多人都在传,说他自己家的护院也训练的很厉害。

    宋朝仁心想,他家里就算没有养着郎中,也肯定有精通外伤的人,说不定医术比外面的郎中还好些。

    唉,这些事可不要赖到他头上才好。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隔着薄薄的雾气,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街道上冷冷清清,店铺大都关着门,只有穿着铠甲的人来来往往,有巡逻的队伍,也有人专门收拾街面上的尸首和兵器。

    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沉默不语。

    繁华的城市,从来没有这么萧条过。

    司空裹着脏的不成样子的黑狐裘,懒洋洋地走在队伍的最后。

    要搁在平时,他看见自己最值钱的一件衣裳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一定心疼的要命了。但这会儿他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脑浆都好像已经半凝固了,什么都懒得想。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场劫难,但这劫难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司空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刚才的一场架打的也有些索然无味了。

    丁涛和曹溶是该打,但该打的又岂止是这两个人?!从这两人的官职以上,还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凤家?等着从他们身上撕下一条肉吃?

    凤家在宋辽边境上越是战功赫赫,他们是不是就越会忌惮他们?!

    而宝座上的那一位,是不是安坐一旁,不动声色地推动这种对峙?!

    司空想着想着,思路就有些飘远了。

    他想在这种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凤家但凡露出一点儿把柄,饿狼们就会立刻扑上去,将这一块肥肉撕扯得干干净净吧?

    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后世的历史上才没有任何有关凤家军的记载?

    司空想得头疼。

    他的视线越过了走在前方的兄弟们,落在了凤随的后脑勺上。

    凤随依然保持着一个军人挺拔的姿态,仿佛向前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笃定,充满了信念和无上的勇气。

    哪怕前方荆棘密布,他也会这样坚定地、无所畏惧地往前走。

    这样的凤随,让他有些……

    有些心疼。

    一行人沉默地回到虞国公府,徐严已经把医馆里受伤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接了回来。严一初和陈荣也在,他们处理这些事情比徐严这个临时的第一助理更加周到。

    严一初看得出这些人的状态都非常糟糕。打了一架,怒火得以宣泄,却并没有立刻让他们振作起来。

    严一初和陈荣什么也没问,只是安排府里的下人热水热饭的把他们都伺候好,然后让他们什么事儿都别管了,先去睡觉。

    司空洗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迷糊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等头发擦干,他就钻进被子里睡了过去。

    等他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声音还挺着急,“赶紧起来接旨啊……天使都上门了,你们还一个一个的窝在被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要转正了,会有品级,成了国家正式编制了。

    第133章 飞骑尉

    司空脑子里的“天使”是一群胖嘟嘟的光屁股小孩儿,长着金色的小卷毛和一对又短又萌的小翅膀。但实际上,等他被贯节拽着,迷迷糊糊走进虞国公府的前院时,才发现天使就是个相貌普通的半大孩子。

    司空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他想这个年纪的内侍,哪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人精扎堆的内廷里混到高位。他更有可能是某个有地位的宦官的弟子或者下属,由此可见,哪怕凤随立了功,官家对他的态度也依然是不够重视的。

    司空问贯节,“这人谁啊?”

    贯节小声告诉他,“他是昭德殿总管于成明的徒弟,也姓于,叫于再山。”

    司空若有所思。

    昭德殿,他听说过,据说是皇帝办公的地方。

    还好派出来的是一个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小跑腿,要是伺候官家吃饭睡觉的小跑腿,司空觉得,那可真就太欺负人了。

    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壮汉们一个一个打着哈欠过来了,陪同天使喝茶的凤随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大家都累坏了,饭都没吃,一直睡到现在。还望中贵人多多包涵。”

    中贵人,宫外人对内侍的尊称。

    于再山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各位壮士都是有功之人。”

    他捻一捻藏在袖袋里的几张银票,这是进门的时候凤随塞给他的,面额可都不小。

    于再山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了。

    人都到齐了,凤随带着大家摆了香案,跪下接旨。

    司空心里满是新奇,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见识这般庄重的场面呢。而圣旨的内容也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更简洁。首先肯定了大家为国尽忠的勇武忠烈,又斥责凤随,让他反省自身,严格御下,不能目无法纪,恣意妄为等等。

    然后于再山带来的小黄门奉上了官家的赏赐,传旨的活动就结束了。至于各位有功之臣职位上的升迁,这个还要等兵部的任职文书。

    作为平乱当夜有突出表现的个体,司空也得到了一对金元宝的赏赐。

    司空把元宝交给了凤随。他觉得这东西拿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那一夜,他们这边可是死了二十来个兄弟呢。

    两个元宝分一分,每家其实也拿不了多少钱。

    他什么也没说。凤随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说朝廷对这些人有抚恤,凤家也会照料他们家人的生活。

    但他心里却堵得厉害,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两三日后,兵部的升迁文书都派发到了各人手里。

    头一份儿的赏,是严桐的。他原本在军中就有一个从六品飞骑尉的官职,这一次守城门有功,升为从五品骑都尉,调入青羽卫,任指挥使之职。

    司空因为守卫宝华街表现突出,晋飞骑尉,从六品。

    司空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严桐现在算是个科级干部,他一个从六品的飞骑尉,勉强算是个科员……

    好像官职也不咋高?

    算了,好歹也算是混进了国家编制,以后就有正式的军饷可以领了呢。

    其余诸人,也都各有升迁。不过有意思的是,严桐与他手下小队里几个表现突出的队员,都被打包调进了青羽卫。

    在丧事办完之后,凤随接下来就要给严桐等人办践行筵了——刚送走了死去的兄弟,他又要送走活着的兄弟了。

    宴席上,气氛有些沉凝。

    “别只顾着喝闷酒了。”凤随举起酒杯,“兄弟们能有好前程,这是好事。”

    调入青羽卫,好处显而易见,留在官家的眼皮底下,生活上要安逸许多,升迁也快。以后他们的家人也可以接过来,一家老小也算在西京城里扎下根了——当兵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养家?

    像如今的工部尚书曹彰,以前就做过青羽卫的教头,如今的曹家也算是官宦人家了。

    “坏处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凤随说:“你们原来的编制在北路军,初来乍到,怕是会受人排挤。”

    严桐红着眼眶骂道:“排挤就排挤,谁怕谁?!”

    凤随在他肩上拍了拍,“青羽卫防御使赵柏年这人素来行事公正,但在他上面还有一个深受官家信重的慎国公。老严,你要记住,这人跟我凤家有仇,你要想护住身边兄弟,就必须摆正态度……”

    严桐怒道:“咋个摆正态度?当着那老匹夫的面骂自己以前的上官?!那我老严成了什么人了?!”

    凤随一巴掌拍了过去,声量也拔高了,“几句废话,难道我会放在心上?跟这些虚名相比,你们的命更要紧!这个账你到底会不会算啊,你个榆木脑袋!”

    他的声音大,严桐声音更大。然后……

    然后好好的一场筵席,硬是变成了搏斗大会。

    司空拎着半只烧鸭子跟白潜两个猫在廊檐下看热闹,一边吃一边嘀咕,“这老严也是喝多了吧?你看他平时说话还讲究些,今天直接跟大人嚷嚷起来了。”

    白潜躲过来的时候抱了半盘酱肘子。他嘴里塞着肉,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严心里憋着气呢。”

    司空惋惜的看一眼暖厅里被掀翻的桌椅和一地狼藉的菜肴,再看看暖厅门外打成一团的甲乙丙丁,心里直叹气。

    憋着气也不能糟蹋东西啊,这多浪费。

    白潜悄悄告诉他一个秘密,“老严刚投军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很凶。后来被大人按住暴揍一顿,才老实了。从那以后,他总想着要赢回来。还放了诳话,说赢了大人之后要摆流水席……”

    司空,“……”

    理想还没实现呢,人就要滚蛋了。

    司空表示理解。这心愿还没实现呢,就算是升官,心里也难免会有些不痛快。再说元夜那天死去的兄弟,多是他的手下。

    司空就觉得,严桐心里大约也有一份与凤随类似的愧疚吧。

    还好他们不用去什么劳什子的青羽卫,那个一脸凶光的慎国公,一看就不好相处。司空觉得,他会给严桐等人穿小鞋几乎是肯定的。

    转天,他去三元巷看望李骞的时候,就把凤随身边的人被调去了青羽卫的事情跟他师父说了,又重点描述了一下慎国公跟凤随的那一场对峙。

    “你说他怎么那么凶啊。”司空歪在李骞身边,坐没个坐样儿的发牢骚,“好像一心要从凤大人身上抓住什么把柄似的。”

    李骞抬手摸摸他的狗头,眼神幽远,“他那个人,一向都刚愎自用,自己认定的事情,旁人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的。”

    司空好奇了,“他跟凤家有仇?怎么结仇的?”

    李骞解释说:“老慎国公,也就是虞道野的父亲虞谅,年轻时候也曾在莫州一带驻防。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只知道有一场战事,凤随他爷爷老虞国公接应不及,虞谅受了重伤,险些没能抢救回来。后来,监军发回京城的战报,说虞谅贪功冒进……”

    “哦,”司空拖长了声音,“虞谅受了重伤,结果责任还在他自己头上……他就受不了了。”

    李骞微微一笑,“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司空摇摇头,“师父你说,这都是当大将军的人,度量咋这么小呢?”

    “谁知道。”李骞漫不经心的将手边的小碟子往徒弟手边推了推,“你说你跟虞道野杠上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倒是想为难。”司空冲着他师父一乐,“我们上官拦着呢。再说我跟他级别差着好老远呢,他为难我,多丢份儿啊。当时那么多人看着,他是大官么,要面子的。”

    李骞从鼻孔里喷出一个不屑的气音。

    “他得罪过你?”司空在暖榻上打了个滚儿,好奇的抬头看着他,“以后我给你报仇。”

    李骞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良久之后叹了口气,“我一个半老的老头子,跟不相干的人争什么意气呢。你自己出息,就是给我报仇了。”

    司空就觉得他师父的说法很哲学,后世的网络上也有类似的话,什么自己活得好,就是对仇人最好的惩罚之类的。

    不过司空是不赞同这话的,如果能在自己活得好的同时,把仇人踩到脚下去,那才叫最好的惩罚呢。

    要是放在以往,看到司空这样东倒西歪的坐姿,李骞一准儿要数落他了。但今天却只是满脸慈爱的纵容他,还有意把几个盛放零食的小碟子往他手边推,生怕他够不着,吃的不痛快。

    小鱼站在一边,看的直翻白眼。

    小青却看得直笑,她觉得自从司空来到他们家,李骞整个人都仿佛活过来了似的,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一张脸。这也算是……感情有了寄托吧。

    李骞摸着司空的脑袋,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你说有人调去了青羽卫,你不用去吧?”

    司空摇摇头,“我还是跟着凤大人。”

    严桐和他的手下表现得太勇武,所以才让人给看上了。至于他么,司空觉得,大约别人只会觉得他利用手中的军弩取了巧,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凤家献上的军弩射程和精度都有了极大的提高。

    如此一来,司空就显得没那么值钱了。

    李骞点点头,“不去正好。虞道野管着青羽卫,他的小儿子也在青羽卫当差。你要是去了,难免要挨欺负。”

    司空有些替严桐他们担心。青羽卫都快成虞家军了,他们去了不是擎等着挨欺负么。

    他原本还有些提防严桐这个人,但在经过了元夜一战之后,对这人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自然也就不想看到他有什么不好。

    李骞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安慰他说:“既然他把这些人当成了凤随的臂膀,那自然是要加以笼络的。”

    司空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严桐可是一员猛将,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先想着拉拢的。

    司空来林宅之前本来是想着找温娘子打听打听元夜宫里都出了什么事,没想到过来了才发现温娘子等人还没有出宫,只是托人传了话,说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司空猜测宫里确实是出了什么事的,所以里里外外都要筛查一遍。他们这种宫外进来献艺的,估计是重点筛查目标。

    宫里的消息暂时也打探不到了。

    司空遗憾了一会儿,对他师父说:“过些日子,我要跟凤大人去燕州了。我不在的时候,师父你要好好保养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李骞打断了他的絮叨,“我跟你一起去。”

    司空,“……”

    司空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真的假的?您一个艺术家,跟着去干嘛呀?”

    第134章 两桩命案

    司空不知道的是,隔着半个西京城,在他的上官凤随的内书房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面对着凤随,也问出了一个相似的问题。

    “银子、绸缎,这些就不用说了。”英俊青年满脸怒气,对着书案后面的凤随和一旁暖榻上懒洋洋闭目养神的江林晚问出了令他格外憋气的问题,“为什么还有各种书籍和乐谱?他们甚至还要求有乐师随行!”

    凤随手中握着一册书卷,心思却并不在书上,他转头问江林晚,“太尉在家没说什么?”

    江林晚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说道:“这种事,我祖父是不会说什么的。”

    江林晚的祖父官居太尉,在朝堂上还是很有话语权的。不过能爬到那个位置的老狐狸,也不会让人轻易就摸到他的心思。

    “真是气死人了!”脾气火爆的英俊青年名叫罗辕,他也是凤随的发小,如今在青羽卫当差,青羽卫防御使赵柏年就是他的表兄。

    江林晚嗤的一笑,“听说青羽卫要接押送岁贡的任务,真的假的?”

    罗辕不大确定的看了凤随一眼,“假的吧?谁不知道慎国公跟凤伯父不大和睦?他去了,怕是没事儿也要搅出几分事儿来。”

    凤随也说:“慎国公未必愿意接这个活儿,北营禁军的可能性大一些。”

    北营禁军是官家的嫡系,金吾卫就是从北营抽调的,更是官家的嫡系中的嫡系。要论官家的信任,自然是他们拿头一份儿。

    江林晚就叹了口气说:“通议大夫张世良基本上就定下来了,过几日就有旨意。阿随,这老小子可不是什么好饼,你得心里有数。”

    凤随嗯了一声,又问他,“不是说张世良的外孙有自己的商队?他也会跟着队伍走?”

    “太过明目张胆了是吧?”江林晚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但是人家早早就跟朝廷报备过了,说同行的商队不是跟辽人做生意,而是去莫州、涿州、燕州这些地方走商,做的是自己人的生意。”

    莫州、涿州,包括燕州,都已经回到了大宋的治下,算是自己人的地方。从中原地区往这些地方贩卖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再把这里的皮毛药材贩运回中原,虽然会有遭遇小规模战争的风险,但利润是非常丰厚的。

    而且跟着朝廷的禁军上路,张家的商队还不用担心这一路上的安全问题。

    罗辕露出不屑的表情,“咱们能想到的,老东西早就想到了。那商队名义上也不是张家的,是韩云生老婆的嫁妆。”

    韩云生,就是张世良的外孙。他父亲在工部为官,他自己是家中幼子,科举不利,后来娶了淮阳富商李茂功之女。人人都说李家豪富,只靠李氏的嫁妆也够养着韩云生逍逍遥遥,一辈子吃喝玩乐。

    不过这种程度的奚落,韩云生素来是毫不在意的。

    商队挂在李氏的名下,倒也有可能。

    江林晚说:“到时候跟着你们走的商队肯定不少,他们混在里头,更不显眼了。”

    凤随对这些小把戏并不在意,“只是跟着走的话,倒也没什么。但张世良身份特殊……别有什么意外就好。”

    江林晚和罗辕对视一眼,都有些糊涂。张世良爷孙俩会闹出什么意外?

    罗辕想了想,“要不我也找表哥打听打听,要是能去,我也跟着你去吧?凤大哥打瓦桥关的时候我就想去投军的,要不是我娘哭着要上吊,我早走了!”

    江林晚翻了个白眼。

    罗辕是家里的幼子,从小就被一堆家长当成眼珠子似的宠着,在他们这些朋友眼里,这小子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气包。

    凤随也没拿这话当真,“别的我就不说了,等我走了,你们有时间过来看看我家老太太。”

    两个小伙伴一起答应了。

    江林晚坐了起来,对凤随说:“对了,你问我的事,我给你打听了,赵玉的宅子被抄,所有的人都被皇城司锁拿下狱……这事儿不让随便打听。不过,里面没有你说的那个太华。”

    凤随眉头皱了起来,“太华是永平公主府上的二管家。”

    江林晚摊了摊手,“问题就在这里,公主说自己府上没有二管家。她请来的戏班子到是有一个叫太华的戏子,不过筵席过后,人就走了。”

    凤随的心情有些不好,“去了哪里?赵玉的府上?”

    江林晚也觉得这问题有些棘手,“戏子么,跟着戏班子走了吧?这戏班子都出城好多天了,谁知道他们往哪边走了?”

    江林晚在公主府也是见过太华的,但太华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就不知道了。他觉得凤随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他好像认定了这个太华就是赵玉的人。

    凤随迎着他的视线,很肯定的点头,“他就是赵玉的人。曹溶是他傻子吗?放走这么重要的人?”

    他明明跟曹溶提过了太华其人不能不重视,曹溶却还是把人给搞丢了。

    凤随有些憋气。这种事他是不方便出手的,但他前脚刚跟曹溶翻了脸,这会儿就算有事也不好找上门去了。

    现在还能找谁?难道找张鸿?

    凤随思索了一会儿,又暗暗摇了摇头。张鸿性子太浮躁,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合作目标。

    天色将晚,司空顶着一头雾水回到凤府。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他师父说的要跟他一起北上的事。但他怎么问,李骞也不肯多做解释了,司空只好猜测他是想要去见识见识异域风情。

    艺术家不都喜欢到处乱跑么,他们管这个叫“采风”。

    司空一进门就听昌叔说大人留了话,让他回来去一趟内书房。

    司空连忙去了内院,就见书房门外除了贯节之外,竟然还站着一个薛长青。

    薛长青还是清清瘦瘦的模样,但气色却比之前那次见面要好很多,看见司空进来,还露出一个很和煦的笑容。

    司空看见他这样笑,就觉得这小子是真的把他们家少东当成了是凤家的同伙了。

    元夜之后,司空对凤随的早有准备其实是有一点儿猜想的,但是不是真的有人提前向凤随透露了一些消息,这个人又会不会是薛千山,他就不能肯定了。

    贯节见他进来,也没有再进去回禀,直接挑开了书房门口的暖帘,示意他进去。

    司空一只脚踏进书房,就听见薛千山的声音微带怒意的说道:“他却对我薛家的情况一清二楚,甚至还知道小人与二叔不和……这事儿只怕小人的娘子都不知道。”

    司空心想这说的是谁?

    转过屏风,就见窗下的圆桌旁依主客团团坐着凤随、薛千山、徐严三人,桌上摆着茶水点心,看样子他们已经说了一会儿了。

    见司空进来,薛千山连忙起身见礼。

    数日不见,薛千山神情中的惶急焦躁都不见了,整个人有一种镇定下来的感觉,眉眼之间的气度都从容了许多。

    见礼之后,凤随忙招呼大家都坐下。

    薛千山便冲着司空拱了拱手,继续之前的叙述,“大人问小的,他到底是谁的人?依小的推测,他当是赵懋有意放在赵玉身边的人。赵玉这人最烦被人约束,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太华送走。至于选中公主府,恐怕还是因为这个饵够大,太华一定会咬钩。”

    凤随若有所思,“广平王把他放在赵玉身边,不光是为了约束自己的儿子吧?”否则也不会赵玉一牵出永平公主,太华立马就扒了上去。

    薛千山的神色有些局促“这个……也只是小人的猜测。”

    凤随又问他,“出事之后,你可再见过太华?”

    薛千山摇摇头,“小的离开薛家之前,父亲嘱咐小的,一切事务都听赵玉安排。又说要人要钱,都配合他。来到西京之后,有什么事都是赵玉主动让人来找我。他那里比较显眼,盯着的人也多,小的上门去……到底多有不便。”

    这就是薛仭承诺会全力支持赵懋的意思了。但薛仭这个时候将薛千山推出来,到底是为了取信于赵懋,还是有利用薛千山的意思,这就有些不好说了。

    凤随问他,“那你与马秀山相识……”

    薛千山叹了口气,“是,也是赵玉嘱咐的。他们父子要招兵买马,笼络人心,还要偷着做兵器,这些都要银子。所以西京城的商户也都是赵玉的猎物。马家、桑家都是做纸画生意的,桑家的桑皮纸、马家的银鬃玉版,在辽、西夏等国都极受追捧。赵玉想把他们手里的造纸坊都抢过来。所以……”

    凤随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的问道:“要是正常的商业竞争,马家桑家是不会将自己的生意拱手送上的。”

    薛千山有些羞愧的点头,“所以他们要找出这些家族内部的弱点,然后……下手。”

    “桂花胡同的命案,”凤随微微向前俯身,“是太华做的?”

    薛千山既然已经表态站在凤随这一边,这样的问题自然不会再做隐瞒。他回答的十分干脆,毫不拖泥带水,“是他。”

    “理由呢?”

    薛千山说:“我记得那桩案子死了两个人。一个是玉香楼的一位小娘子?这个人,据太华说,她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灭口?”凤随之前也猜到了这个可能性。从之前福莲县主那件事可以看出,春娘子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何况玉香楼本来就是鱼龙混杂之所,她很有可能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太华说,他在玉香楼宴请一位大人,两个人正在点银子的时候,被这女人撞破了。”薛千山说:“太华说,他当时打赏了春娘子,春娘子大概也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严重,还以为他们是商户在谈买卖。”

    凤随问他,“太华宴请的人是谁?”

    薛千山摇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凤随也就不问了,太华通过赵玉能够接触到的权贵,或者说有拉拢价值的权贵,地位想必不会低。

    所以,不论春娘子是否认识当时收受银两的当事人,她都必死无疑。

    谜底解开了一个。

    “死在桑二郎私宅里的那位莹娘子呢?”

    二位死者遇害时间是几乎重合的,而且死因也一致,凶手是太华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了。

    现在凤随只想知道原因。

    薛千山露出羞愧的神色,“大人想必已经猜到小人与阿莹的关系了。没错,与她有私情的,正是小人。不过,小人与她相识之初,并不知道她是桑家的下人。”

    凤随与司空对视一眼,旁边的徐严也听得一脸怔忪,这两桩命案拖了许多,没想到在这个时刻真相大白了。

    第135章 坦诚

    司空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细节,桂花胡同的一个老婆子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曾听到有人在窗外唱戏。

    凶手是太华的话,这就有了解释。

    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小习惯,比如有的人坐得久了会不自觉的抖腿,或者与他人说话时会带上口头禅。也有人走在路上会习惯性地贴墙走,等等。

    因为是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习惯,所以也很难有意识地控制。

    太华用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就是戏班的艺人,耳濡目染,随口会哼唱几句是很正常的。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杀人放火对他来说,就是稀松平常之事——若是人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有些小习惯反而会被克制住。

    就听薛千山说道:“各位大人恐怕不知,小人的婚事也是广平王一手安排的。这女人的父亲、祖父都是广平王身边的属官,对他忠心耿耿。小人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世是心头的一根刺,所以对这女人也是敬而远之。”

    司空点头,表示能理解。

    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本能,无法选择出身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了,谁会乐意活着的每一步都由别人来安排呢。

    薛千山轻叹,“所以成婚以来,小人始终在外面颠簸,与家中娘子也没什么机会相处。小人的母亲看出小人的心思,暗暗劝小人纳几房妾室,说小人的娘子留在薛家,一家老小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也就是了。”

    司空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瞟了凤随一眼。

    这个时代赋予男人,尤其是有身份的男人更多的支配自己生活的权利。纳妾就是其中合理又合法的一项。

    男人们拥有整个社会施加给他们的特权,可以不动声色地逼迫家中的正妻为他们纳小,而且还要心甘情愿地主动替他们纳小,由此换来一句“贤惠大度”的称赞。

    这种情况在司空看来,是非常病态的。

    但遗憾的是,在这个时代,除了他没人会这么想。就连凤随,这会儿也只是暗暗琢磨,薛仭的娘子对薛千山这个养子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薛千山没有察觉这些人的心思浮动,抿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来到西京之后,生活安稳,小人也想过纳小之事,还跟长青商议过,最好能纳一房乖巧懂事的小娘子。”

    “那日小人与长青去顾桥镇盘账,忙完公事就去了山上探访那块据说刻有前朝诗文的石壁,正巧在山路上遇见阿莹,我们向她问路……就这么认识了。”

    薛千山说着,就停了下来。这种事再往下说,也就没什么悬念了,薛千山相貌堂堂,又是一身富贵的打扮,莹娘子会动心,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薛千山说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莹娘子是桑家的下人,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乖巧温顺,又认识几个字,言谈举止也并不粗鄙。

    于是,郎有心,妾有意。

    至于薛千山为什么在得知莹娘子的身份之后,没有立刻就找上门去将她赎出来。这也没什么难猜的。

    是人就有私心,不管是不是自愿,薛千山那个时候都在为赵玉出面谋算马家、桑家的造纸坊,对他来说,莹娘子的身份,也是一个从内部了解桑家的机会。

    薛千山大概也觉得接下来自己的做法有些拿不上台面,有些羞愧的将它一笔带过了,“这件事小人以为瞒过了赵玉,没想到太华又找上门来,以莹娘子有孕一事要挟小人协助他们筹划元夜起兵一事。”

    薛千山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痛悔的神色,“小人那时已经厌烦了这些人没完没了的拿着小人的身世做文章。一个人的出生无法自己选择,难道就要因为这出身,将自己一生都搭进去?”

    于是他拒绝了。

    但赵玉却不允许他的拒绝。莹娘子的死,确切来说,莹娘子腹中薛千山子嗣的死,是他们对薛千山的警告。

    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彻底激怒了薛千山。

    “小人膝下尚无一子半女,阿莹腹中所育是小人的长子。”薛千山平静的面容终于打破,神色也狰狞起来,“他们说杀就杀,哪里有半分情谊将小人视为血缘兄弟?”

    司空觉得这样一说,这事儿就理顺了。

    赵玉这些人不断地刺激薛千山,想驱使他去跑腿,终于把人给惹毛了,跟他们彻底翻脸。

    徐严在旁边听了半天故事,终于想起了另外的一个案子,“那马秀山是怎么回事儿?”

    薛千山抬起头瞟了他一眼,直言不讳道:“赵玉大约觉得小人太不听话,用着不顺手,所以就从小人手上把马秀山勾走了。马秀山也觉得从小人这里得到的好处太少,所以……他们一拍即合。”

    对于凤随等人来说,这倒是一个新的情况。

    凤随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本官说过,你能迷途知返,之前的错事,都可一笔勾销。”

    “谢大人。”薛千山垂眸,唇边的微笑浅浅一勾,又沉了下去,“小人按照赵玉的吩咐,将马家的产业拢在手中。马秀山却又转头投奔了赵玉,想借着赵玉的手,将小人手里的铺子再夺回去。”

    司空叹为观止,心想马家是怎么养出马秀山这种人的?明明马掌柜看着也不是这等刁毒诡滑之人,马大郎也是个一欺负就躺平的傻孩子……

    徐严终于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所以,马秀山确实是你杀的?”

    “是。”薛千山回答的干脆利落,眼里也透出几分狠辣之意,“他一再挑衅,还将小人的身世绘制于瓷瓶之上,放置到了铺子里……”

    司空忙问他,“你送家里掌柜出门的时候,有人看见你……”他思索了一下,“那个时候,你杀了马秀山,已经回来了?”

    薛千山点点头,对于自己如何短时间内从安平街回到了薛宅,他并不想多说。

    司空再次感叹,没有监控真是一件超级不方便的事。如果他们有监控可以查,就能很容易计算出薛千山从安平街的铺子里返回薛宅的路线和时间,但现在,想一想西京城里多如牛毛的小街小巷,他就觉得头疼。

    而对薛千山来说,他要做出自己当时不在场的证明,自然要计算时间,筹划好进退的路线。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个狠人。

    薛千山自然清楚,他要想彻底从赵玉的那一滩浑水里脱身,先决条件就是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坦然相告。

    他也确实做到了。

    接下来,轮到凤随来兑现他的承诺。

    凤随对司空和徐严说:“这些事,以后不要提。案卷我来写,上官那里,我去解释。”

    司空和徐严连忙点头。

    薛千山露出感激的神色。

    凤随又转过头,望着他说:“如今京城出事,赵玉已经下狱,太华却不知所踪。你留在这里也未必安全。这样,你回去了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半个月之后,跟我一起出发。”

    薛千山迟疑了一下。

    他是商人,对商人来说,信息最为重要,所以他们薛家自有一套搜罗消息、传递消息的渠道。如今他与赵玉翻脸的事,暂时还没有传到薛仭耳中,因此,薛家的信息系统他还是可以操控的。

    朝廷押送岁贡北上一事,薛千山也有所耳闻,也知道很多商队都在暗中盘算要跟着朝廷的队伍一起走。

    但他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凤随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提醒他说:“广平王被庆保和西路军困在兴元府以北,他能分出的兵力是有限的。如果事情按照他们的预期来发展,里应外合拿下了西京城,则广平王的困境也迎刃而解。”

    薛千山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正是。”

    “遗憾的是,西京城没有真正乱起来,赵玉在宫里也并未成事。”凤随微微一笑,“如此一来,广平王强弩之末,应该撑不了太久了。一旦战事平息,朝廷必然要清算广平王的党羽,薛家是跑不了的。你虽然有弃暗投明之举,得到朝廷的赦免,但薛家出事,难免会牵连到你……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

    薛千山心中感激,“多谢大人替小的筹谋。小人这就回去准备。”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却又想起一事,转身对凤随说:“大人,太华对广平王忠心耿耿,西京城的事情败露,他一定会潜出城去,投奔他的主子。”

    所谓蛇有蛇道,虾有虾道。凤随也相信赵玉这种人定然会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路子。

    凤随想了想,抬头问薛千山,“如果他逃回到兴元府,发现广平王兵败已成定局,他会怎么做?”

    “大概……会想给他的主子报仇吧。”薛千山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回来杀掉小人。”

    “不止。”凤随指了指他,又指指身旁的司空和徐严,“我们都是你的同伙。”

    几个人互相对视。

    司空搓了搓手臂,“咱们莫名其妙就招惹了这么一个狠角色,也够倒霉的。”

    他跟太华走过招,对他的不好对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徐严倒是不怎么在乎,“来就来呗。”

    反正他们的敌人可不在少数,虱子多了不痒。

    凤随也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薛千山走后,徐严也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几天旨意就要下来了,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准备呢。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司空顿时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坐不住了。

    凤随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自在,自顾自地低着头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纸,开始低头写字。

    “那什么……我去……”司空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点儿什么事儿去做,“我去……”

    凤随嘴角一挑,“你去接谢六郎吧。”

    司空一怔,随即大喜,“谢六有消息了?!”

    第136章 马车

    凤随写给司空的,是一份提审人犯谢蕴的文书。

    “九江门的老巢被抄了,”凤随将这份文书顺着桌面推到了司空的面前,“上下人等都已经被青羽卫锁拿下狱。”

    “青羽卫?”这是司空没有想到的。

    凤随起身,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缓缓说道:“九江门也卷进了赵玉的案子里,由官家指派青羽卫关押审问。你拿着文书去找罗辕,让他带着你去提人。谢六郎提出来之后,还得委屈他,在咱们这里住几天,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司空点点头,“我明白。谢谢大人。”

    凤随微微一笑,“你跟我客气什么?”

    司空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耳畔听到的声音却是温软的,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亲昵,让他的心尖都微微有些发颤。

    司空干咳两声,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那属下这就过去。”

    凤随点点头,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容,仿佛只是这样看着他,就是一件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

    司空觉得对他而言,这种温水一般的撩拨,要比热烈直白的表白更动人,他看着凤随的眼睛,有些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我走了。”

    凤随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推着他往外走,“罗辕是我的朋友,他不会为难你的。”

    司空觉得自己的半边身体都僵硬了,而肩头与他的掌心相触的那一片皮肤却开始诡异的发热。

    直到书房的门帘在司空的面前挑起,看见贯节那张憨厚的圆脸,司空有一种从迷梦里惊醒过来的感觉。

    司空捂着胸口,一溜烟跑了。

    贯节转头,有些懵圈的看看自家主子,不明白为什么司空看见他的时候会把眼睛瞪得那么大。

    凤随却只是笑,带着点儿无奈的神气对他说:“请严先生和陈先生过来一趟。”

    贯节答应一声,懵头懵脑地去了。

    凤随望着司空离开的方向,他早知道司空这个人很有一些古怪的原则,他并不打算去破坏他的原则,但试探总是可以的吧?

    不动声色地接近也是可以的吧?

    凤随觉得,迟早会有一天,司空会觉得一转身就看见他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司空喊了罗松和白潜跟他一起去青羽卫提人。

    青羽卫的营地位于皇城的东边,与皇城司大院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位置,也昭示着皇室对他们的信任。

    司空一想到皇城所在的位置,左右两侧分别是皇城司、金吾卫大营和青羽卫大营,皇城北边这是禁军大营,就觉得广平王策划的元夜之乱更像是一场闹剧。

    他那些人马,恐怕还不如北营禁军的人数多呢。

    司空等人赶到青羽卫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这个时间,衙门早就关门下班了。但青羽卫大营与一般的衙门又不同,他们是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人值班的。

    罗辕很快就出来了。

    他接过司空递来的文书,然后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司空,“你也是阿随的手下?我怎么没见过你?”

    司空觉得罗辕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公子,性情直白,看人的时候目光不闪不避,好奇心简直不加掩饰。

    有点儿孩子气。

    司空就笑了笑说:“大概是因为小人一直是在外面跑腿干粗活儿的,所以没机会陪着大人一起见客吧。”

    罗松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跑腿干粗活的人一直都是他好不好?!

    罗辕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信以为真,还安慰司空说:“你年纪这么轻,跑跑腿没事儿的,以后肯定有升迁的机会。”

    司空一本正经的向他道谢:“多谢大人开导。那小的就承你吉言啦。”

    白潜见司空又开始满嘴跑大车,有些想笑,又忍住了。

    罗辕却觉得跟司空挺投脾气,拉着他进去办手续。不到一刻钟,就有两个青羽卫的士兵拖着半死不活的谢六郎出来了。

    司空心头激跳,却又不能表现出跟谢六郎有私交的样子。

    他走上去,揪着谢六郎的头发将他的脸拽了起来,迎着烛光看了看,“谢蕴?”

    他的手有些抖。

    一段时间不见,谢六郎瘦了很多,脸颊上还带着伤,双眼眯缝着,整个人都像是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但他听到了司空的声音,微微眯着的眼睛就一下睁开了,然后他嘴角不易觉察的挑了一下。

    司空放开他的头发,“正是此人。”

    罗辕摆摆手,“那就带走吧。”

    他身后的一位主薄拿了交接的文书来让司空签字按手印,又将他带来的文书盖好章,交还给了司空。

    司空从侍卫手中接过谢六郎,他立刻就察觉谢六郎的腿脚好像使不上劲儿。

    他将谢六郎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转头问罗辕,“你们给他上刑了?”

    谢六郎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然后松开了。

    罗辕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连忙摆手说:“没有,我们还没审到他呢。从付家找到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

    付家,这说的应该是九江门的二当家付衍。

    司空又问,“付衍人呢?”

    “付衍可不能给你。”罗辕的眉头皱了起来,警觉的看着他说:“这人干系重大。就算你拿了提他的文书来,我也不敢把人交给你的。”

    司空点头,知道付衍逃不了,他就放心了。

    至于报复回去的问题,司空觉得,肯定能找到机会的。

    司空架着谢六郎往外走。

    他们来的时候赶了马车来,秘密提审人犯自然要做出“秘密”的样子来。但马车是不能随意就赶进人家营地的院子里的,只能停在大门外。

    这会儿司空就非常庆幸了,谢六郎这个虚弱的样子,骑马走路都是不成的。而且天也晚了,轿子怕是都雇不到。要是没有马车,他们真要头疼怎么把人给弄回去了。

    罗松去牵马,司空和白潜手忙脚乱的把谢六郎扶上了马车。

    正忙着,就见院子里又驶出一辆马车来。这辆马车比他们的马车更宽大,也更华贵,拉车的高头大马也极为神骏。

    男人就没有不喜欢换坐骑的,搁在后世是车,放在现在就是马。

    司空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视线还没有收回来,就见车帘掀开,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家从车里探出身来。

    他身上裹着华贵的裘衣,露在帽子外面的一张脸清瘦干练,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带一股文人的清贵气。

    他原本是要跟守在大门口的侍卫说话,但一抬眼,视线却刚好与司空撞了个正着。

    司空也没觉得偷看人家马车被发现了有什么可丢脸的,大大方方的冲着他一笑。

    没想到老人家顿时像看见鬼似的,身体竟然向后一仰,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想要逃避的动作。

    司空,“……”

    他有这么吓人吗?!明明大家都夸他好英俊的。

    但被一个老人家用看见活鬼似的目光紧紧盯着,到底也不是一件让人心里舒服的事,司空也就不再看他,招呼白潜和罗松上了车,转身回大理寺去了。

    该走的流程要走,所以谢六郎还得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住上几天。

    司空没想到的时候,他都走出好远了,那辆马车还停在大营的门口,胡须花白的老人家仍然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

    马车里挑着一盏牛角风灯,司空扶着谢六郎在座位上半躺下。

    车厢里空间有限,司空半蹲着守在座位旁边照顾谢六郎,白潜和罗松只能坐在前面去赶车了。

    司空借着灯光将谢六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又拿水囊喂他喝水。

    谢六郎喝了几口水,摇摇头,气息微弱的说:“别忙活,没事儿。就是一开始饿了几天。”

    司空忙说:“那等回去了我让人给你熬点儿粥……对了,你那边我也得过去说一声,我看桃花这些天也急坏了。”

    谢六郎微微一笑,“出了这么多事,她肯定着急。”

    司空嗯了一声,又说:“老六,我那天找你,看见她脸上连胭脂都没有涂,都有黑眼圈了……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还真有些改观。”

    谢六郎瞪他,“她不需要你改观。”

    司空忍不住笑了,“还不是因为你浪荡,给我留下一个‘但凡跟你混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人’这样的印象?”

    谢六郎闭上眼睛,身体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微微晃动,然后他轻声说:“小空,你说我娶了她如何?”

    “那就娶吧。”司空觉得这两人经历过共患难之后,分开的几率不大,与其不清不楚地厮混着,还不如结了婚,正正经经过日子。

    谢六郎没有说话,唇边却浮起了笑意,“那就定在下个月好了……刚好我的腿脚也得养一养,总不能瘸着腿当新郎。”

    司空也笑,有些遗憾的说:“可惜我不能去喝喜酒了。”

    他把最近一段时间的大事小事告诉他,又说了他们半个月之后要出发。

    谢六郎犹豫了一下,“要不我改时间?等你回来?”

    “算啦,”司空叹气,“我怕嫂子会埋怨我。我给你包个大红包……还有,没事儿了过去看看青叶她们几个。”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谢六郎听他改口叫了一声嫂子,嘴巴都咧开了,“我就怕青叶她们会看轻了桃花。她……她已经给自己赎身了。”

    “你放心,我会跟她们好好说的。”司空主动把这个活儿揽上身了。

    谢六郎嗯了一声,困劲儿犯了上来,眼睛有些睁不开了,“其实桃花也是好人家的小娘子,他父亲还做过一地知县,因为他父亲的老师犯了事,牵连了他们家,桃花就这么被官府发卖了……”

    后面的声音嘟嘟囔囔,司空就有些听不清了。

    其实司空自己对桃花并没有什么偏见。这个时代,花楼里小娘子们除了家贫被卖的,基本上就是犯事的官眷了。偶尔也有被拐卖的女童。不过官府对人拐子量刑极重。所以这种事暗地里虽然禁不住,但明面上是没有花楼会买下来历不明的女童的。

    对桃花这种被压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她没有随波逐浪,而是想着替自己赎身,去过正经日子,司空已经很敬佩她了。

    他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只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都是苦命人,各有各的难处。

    司空不觉得他有什么资格去看不起别人。

    第137章 江嬷嬷

    把谢六郎接回来之后,司空又抽空去了一趟茶树胡同。一来他受谢六郎之托,给桃花传个口信,二来他也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位小娘子。

    毕竟谢六郎不止是朋友,更是他的半个家人,以后要是保持来往的话,青叶那几个小姑娘,还有山上留在孤云寺的几个泼猴儿,都要管她叫一声“嫂嫂”的。

    桃花比上次见面要更憔悴一些,一见司空上门,她的神情就惶急起来了,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一跤。

    司空看的有些不忍心了,直接跟她说:“谢六在大理寺的牢里,过几天就能放出来。他让我给你传个话,让你不要担心。”

    桃花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又连忙用袖子擦脸,哽咽着向他道谢。

    司空就觉得,她对谢六郎应该是有感情的。

    他有些犹豫。对于试探别人这种行为,他其实是有一些负罪感的。但是考虑到青叶她们的处境,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司空硬着头皮问她,“我跟谢六说了,过一阵子我要出门,劳烦他帮忙照看一下家里的几个小女娃。”

    此时此刻,桃花对于给她带来了好消息的司空充满了感激之情,听到司空这话,连忙表态说:“小女娃的事,你交给他不如交给我,我一定给你照顾得妥妥帖帖。”

    话刚说完,她又想到了自己这尴尬的身份,连忙补充了一句,“我……我就让嬷嬷过去,我不自己上门……”

    司空心里就酸了一下,他看到了桃花眼中的小心翼翼。

    他不能再厚着脸皮继续试探下去了,那样实在太欺负人。

    “不必如此。”司空很友善的冲着她笑了笑说:“谢六是我兄弟,你是谢六的朋友,我也当你是朋友。”

    这女人对谢六郎有情有义,懂得投桃报李,又能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司空觉得,至少这女人本性是不坏的。

    至于别的,还是交给时间来证明吧。

    桃花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善意,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意外的模样。她之前对司空的印象就是一个冷冰冰的小帅哥,一见她就露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司空觉得求婚什么的,这应该是谢六郎出面去张罗的事,他不会跟桃花多嘴说什么,便交代了几句去探监要注意的事情,就匆匆告辞了。

    出门之后,司空就有些发愁怎么给几个小女娃解释桃花的身世……这种事情,他一个大老爷儿们来讲,真的合适吗?!

    但若是不能安排好谢六郎和青叶她们的生活,他怎么能放心地离京?

    司空愁得不行,他要怎么说呢?

    司空绞尽脑汁,还是觉得由一个女性的长辈来出面解释更加合适一些。

    但顾婆子不行,她没怎么念过书,讲大道理她不在行。杜氏也不行,她视女如命,如果为她女儿的名声考虑,她可能会非常排斥跟桃花这样身份的女子有接触。

    司空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凤家的两个老嬷嬷身上。

    首先她们是以先生的身份出现的,对女孩儿们来说,她们的话是有一定的权威性的。其次,凤府的这些老嬷嬷都读书识字,有阅历,有见识,思想境界不同于一般的妇人。

    但要请她们出面,司空觉得他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这事儿还得去求凤随。

    凤随对桃花的印象一瞬间好到不行。

    他望着坐在他面前的司空,他的椅子上好像长着钉子,让他坐不安稳,恨不得下一秒就从他眼前飞走。但他又有所求,不得不老实坐着,眼巴巴的等着他发话。

    自从他们在书房里把话说开之后,司空就特别注意他们之间相处的尺度,没事儿绝不会跑来书房找他,而且他来的时候也不会一个人来,总会找个人陪着一起来。

    凤随对他的这样的小动作,又好气又好笑。

    他决定了,等桃花和谢六郎成亲的时候,一定要送一份礼物才行。

    司空有些无奈的看着凤随,这个眼睛里含着一点儿笑意,却又仿佛在神游天外的家伙,真的是他那个精明又强势的上官吗?

    “大人?”司空伸出手,在凤随的眼前晃了晃。

    凤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桌面上,“你刚才说什么?”

    司空,“……”

    合着刚才那些话都白说了?!

    凤随看着司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瞪了起来,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将书房门外的贯节喊了进来,让他去把内院的江嬷嬷请过来。

    贯节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脑袋都有些懵。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然成真的恍惚感。

    他家大人抓着司空的手不放……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那司空以后……可怎么办呢?

    单纯的小书童因为司空的处境,真心实意的感到焦虑起来。

    司空已经无力吐槽凤随的恶趣味了。

    他觉得凤随是有意让贯节看到他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的。像贯节、空青这种近身伺候的下人,主子的私事是不可能瞒得过他们的,凤随索性就不加隐瞒了。

    而且凤随的骨子里本来就有这种说一不二的霸道。

    司空叹了口气。

    凤随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司空脸上无奈的表情,他晃了晃被他抓在掌心里的那只手,笑着说:“江嬷嬷这个人,人情世故上非常通透。她以前在宫里做过女官,后来上了年纪,才托了赵太妃的面子,来祖母身边养老。”

    “老夫人跟这位太妃有交情?”

    凤随点点头,“她们年轻的时候跟着同一位先生学习书画。”

    司空也是见过这位江嬷嬷的。他对这位老嬷嬷印象很好,她性格非常温和,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尤其她的眼睛,给人一种非常通透的感觉。

    凤老夫人对她非常信任,让她管着所有的私房。司空托凤随给他妹妹们找老师的小活儿是托不到她头上去的。但凤老夫人身边的几个嬷嬷都是她的手下,梧桐巷的事她知道一些,对司空这个深受凤随信重的年轻人,她也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江嬷嬷安安静静的听司空说完了谢六郎和桃花的故事,也听明白了司空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建议。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们这些孩子,心眼是好的,可是想问题未免有些简单了。对桃花来说,她的经历就是她的一道伤,你们为什么要一再把人家的伤口扯开了看呢?”

    司空,“……”

    司空觉得有点儿冤枉。他,他不是这样想的啊。

    “这件事交给我,”江嬷嬷对他们说:“我去见一见这位桃花姑娘。后面的事,容我想一想,再告诉你们。”

    司空连忙答应了。

    江嬷嬷出门之前,又嘱咐司空说:“这件事,不要跟你那几个小妹说。她们年纪小,心性简单,听不懂的。”

    司空默然了。

    青叶她们几个虽然从小就遭到家人遗弃,在收养的家庭也没有过什么好日子,但她们毕竟还没有接触过这个社会真正的残酷之处,对于这个世道对女子的压榨与欺凌,都还处在似懂非懂的阶段。

    让她们去理解桃花这样的女人如何挣扎求生,确实有些……一厢情愿了。

    司空受到打击,蔫头耷脑地回去收拾行李了。他们这一走,怕是要到入秋才能回来,所以冬夏的衣服都要带上。

    除了这些生活用品,更为重要的就是他自己搞的那些小发明,包括改良版的手弩、暗器一类的东西。

    至于凤家这段时间暗暗研制的手雷,他也打算申请两个带在身边。

    忙忙碌碌的过了几天,司空又见到了小鱼。这一次,这个傲气的小伙子的态度非常温和有礼,还称呼他“将离少爷”。

    司空简直想问问他是不是撞了什么邪。

    小鱼给他看了一张清单,都是李骞给他准备的行李:衣服、生活用品、药品,甚至还有一些果脯之类的零食。

    司空看着这张清单,顿觉自己前几天白忙活了,明显他师父准备的更齐全。

    司空感动了一会儿,纠结的问小鱼,“师父真要去?”

    小鱼点头,“在咱们这里当官的那个辽国人,曾经几次三番上门请先生去辽国做表演,他还送给先生很多珍贵的珠宝。先生就同意了。”

    司空,“……”

    妈的,这些珠宝都是我们给他们进贡上去的吧?!要不就是这些强盗从我们的土地上掠夺走的。结果他们现在又拿着我们的金银珠宝来掠夺我们的文化!

    司空有些埋怨了,“师父怎么能同意呢?”

    小鱼瞥了他一眼,“先生说了,这些珠宝都是强盗的赃物,他收的一点儿都不愧疚。不收,难道还留着让强盗去招兵买马,再来打我们吗?”

    司空怔住,然后忍不住拍了拍手,“说的好,师父不愧是师父!”

    李骞也提到了“强盗”两个字,可见跟他想到一起去了!

    小鱼傲气的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你不要仗着先生宠爱你就不知好歹。先生把你看的命根子一样,他才不稀罕什么金银珠宝呢,他是不放心你。”

    “我知道。”司空有些苦恼的揉了揉脸,“可是我不想让他去承受这份儿辛苦啊。有什么办法把他留在京城?”

    “有啊,”小鱼大大咧咧的说:“你也别去了。”

    司空立刻反驳,“这不可能。”

    小鱼摊手,“那就没办法了。”

    “可是这不一样。”司空苦口婆心的说:“我是士兵,我不能不去。师父没必要蹚这一趟浑水啊。”

    小鱼不想说话了。

    这根本就成了一个死结,司空不能不去,但只要他去,他家先生那个死脑筋就一定会跟着去的。

    “算了,”他摆摆手,“你好好想想怎么保护先生的安全吧。他已经接受了辽人给的酬金,说不去,也太晚了。对了,清单你看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我就走了。”

    司空想说衣服带的太多了,转念一想,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个条件脏了就洗,有些衣服穿完可能就要扔掉了。多带些,也不算什么。再说他师父在生活上一向讲究,他想带,那就让他带吧。

    小鱼走后,司空想来想去,还是跑到内书房去见凤随。他要跟凤随讨论一下李骞跟他们同行的事。

    内书房里,江嬷嬷正好也在,看见司空,她脸上露出笑容,“小郎君若是放心,谢郎君和桃花的婚事,就由老身来操办吧。”

    第138章 宜出行

    对司空来说,江嬷嬷肯出面替桃花和谢六郎操持婚事,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桃花的家人早就不知道散布何方,谢六郎又是寺庙里养大的弃儿,两边都没有长辈,正需要有她这样的一位长者——不仅仅因为她与虞国公府有关系,更重要的是,江嬷嬷确实是一个非常温和睿智的长辈。

    司空狗腿地从贯节手里接过热茶,毕恭毕敬地放在江嬷嬷的手边,“您说说。”

    江嬷嬷就笑着说:“我见了桃花姑娘,这孩子跟我还挺投脾气的。我们商量好了,让她这就收拾东西,房子也卖了,就跟人说要去福州投亲,以后再不回来了。”

    司空听的有些发愣,“然后呢?”

    江嬷嬷说:“我在北安胡同有一座小宅子,正好租户刚搬走,让桃花住进去,就说是我老家的侄孙女来投奔我。成亲的时候,就让她从那里出门吧。”

    北安胡同紧靠着城东安平门,跟桃花现在居住的茶树胡同隔着大半个西京城。原来打过照面的邻居街坊,也没有机会碰面。

    等成了亲,桃花作为一家主妇,抛头露面的机会也有限。就像江嬷嬷说的那样,如果桃花的旧时经历是一道伤,那以后就将这伤包扎起来,让它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愈合吧。

    司空对江嬷嬷充满了感激之情。

    江嬷嬷却反过来向他道谢,“我孤身一人,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有这样的机缘……以后,桃花和她的夫君叫我一声姑祖母,我也算是……”

    算是有一门能走动的亲戚了。

    司空神奇的领会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江嬷嬷走后,司空一头雾水的向凤随请教,“这位嬷嬷,这么容易心软的吗?”

    她曾在宫里做过女官,人人都说皇宫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口染缸。在见识过宫里的波诡云谲之后,她怎么可能像顾婆子一样,轻而易举就被陌生人的几句话所打动?

    这是司空不能理解的地方。

    凤随拉着他的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江嬷嬷,而不是去请给你妹子上课的那两个嬷嬷?”

    “不知道。”司空还以为是这位江嬷嬷特别善于做思想工作的缘故呢。

    “江嬷嬷的姐姐有一个女儿,四五岁的时候被坏人拐走了,”凤随说:“她姐姐一家到处打听,找了她许多年,后来好容易在一家花楼里找到了她。”

    司空,“……”

    凤随说起这些,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们找来的时候,那个小娘子已经死了。她跟一位商户人家的小郎君相好,小郎君家里的生意遇到麻烦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一心一意地帮他。小郎君许诺要给她赎身。”

    司空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他反悔了?”

    “是啊,”凤随轻叹,“小郎君家里度过了难关之后,就给小郎君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这位小娘子后来知道了,找上门去想讨个说法,结果遭到了这一家人的羞辱……小娘子想不开,回来就投了缳。她的家人赶到的那天,正好是她下葬的日子。”

    司空明白了,原来是移情作用。

    估计这会儿还在大理寺牢房里的谢六郎也在江嬷嬷这里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分——因为他不嫌弃桃花的出身。

    “这样也好。”司空想了想说:“谢六这个人有些莽撞,桃花的性子也急,真有什么事,上面有江嬷嬷这样一位长者可以去请教,对他们也有好处。”

    凤随看着他这副操心的样子,就隐隐的有些心疼,“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会处理好的。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算了,这个也不用想。你就在我身边,还是由我来照顾好了。”

    司空的脸热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习惯了照顾比他年幼的弟弟妹妹,反而是在遇到了凤随和李骞之后,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他自己其实也是希望有人来照顾一下的。

    这种想法,让他有点儿……

    心虚?

    总之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承认。他一个大男人,小心灵真的有那么脆弱吗?!

    但是有人对他说“以后我来照顾你”,他还是被感动了。

    从内书房出来的时候,司空的脚步有些沉。

    他现在还只是一个从六品的飞骑尉,哪怕不看凤家的家世,距离凤随也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司空握住拳头,冲着半空中恶狠狠地挥出一拳,好像在跟藏在夜色里的什么人较劲似的,咬牙切齿的嘀咕一句:走着瞧。

    二月初九,晴。

    宜出行、祭祀、祈福、嫁娶,忌破土、开市。

    这是司天监为押运岁币的队伍卜算的吉日。

    寅时四刻,凤随带着一干随从赶到三司与张世良等人汇合。

    三司,指的是“盐铁、户部、度支”,是朝廷的财政机构。

    司空也是在协助清点物资的过程中,才对岁贡一事,有了更为清楚的了解。

    其实在这个时代,大宋上下并不称“岁贡”一词,而是称为“岁币”。就是说,宋辽之间是兄弟之国,是互为盟友的关系,而不是君臣上下的关系。

    比起“岁贡”,“岁币”所显示的屈辱程度也就比较低一些。

    而官方的态度,也将“岁币”视为一种与朝廷相关的财务活动,而非外交朝贡。因此在运送的过程中,并不会派遣外交使节。

    通常情况下,运送岁币的也并不是使节,而是三司的差役。

    这一次的运送,之所以会派出张世良这样的老臣和凤随这种有军方背景的年轻官员,是因为官家想要借助凤家在燕州一带的战绩,尝试与辽人协商减免岁币。

    随行的两千禁军已在城东安化门外整装待发

    同行的各路商队、辽国的外交人员重金聘请的艺术家(包括李骞这样的演奏大师,也有一些规模较小的团队,以及几个戏班等等)也都早早等候在这里。

    他们承担了文化传播的使命,将大宋境内优秀的文化艺术作品展示给兄弟之国。

    当然,他们是不是都是完全自愿的,这一点司空就猜不出来了。

    凤随赶到队伍的前方与张大人以及禁军的头领碰头去了。

    司空远远看了一眼那位禁军的头领,据说这人姓钟,名叫钟饶,正六品骁骑尉。世家出身,走武举的路子进了禁军大营。

    钟饶三十余岁,生得浓眉大眼,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武将派头。他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副将,白面皮,容长脸,相貌生得有些文弱清秀。不知这人什么背景,但人前却是一副极为傲气的神情,见到凤随等人过来,一边行礼一边却露出了几分不屑的神色来。

    司空捕捉到了他眼里的那种让人不大痛快的神色,暗想这种傻子都是哪里跑出来的啊,难道是因为家世过硬吗?所以插队进了北营禁军,想要在官家眼皮底下混混资历?

    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副将,还敢看不起凤随?!

    脑子被驴啃了吧?!

    凤随一转头就看见了司空凶巴巴的小眼神,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

    他有些好笑的凑到他耳边说:“不要理会他。”

    司空哼了一声,“这人谁啊?”

    凤随悄声说:“他叫胡松,他爷爷做过荆州节度使。老爹是观文殿大学士,家世显赫得很呢。对了,他还有个姐姐,嫁进了慎国公府。还记得那天咱们去皇城司打架的时候跑来找茬的慎国公吗?就是他的老婆。”

    “哦,”司空拖长了声音,“讨厌的家伙果然都是一窝一窝的……”

    凤随忍俊不禁,“你看他好像弱鸡似的,正经是武举出身呢。能打,文章也写得好,听人说,要不是看他出身太高,那年就点他当武状元了……他是榜眼。”

    司空被噎了一下。

    有啥了不起?

    他也很能打的好吗?无非就是……嗯,吃了没文化的亏。没念过这个时代的兵法书,写不出策论啥的……

    司空替自己难过了一下下。

    心想老子明明也是当过学霸的人呐,混来混去,竟然混成了文盲……果然投胎是个技术活儿。

    凤随没忍住,抬手在他颈后飞快地捏了一下,“不必多想,他不如你。”

    司空,“……”

    司空可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人家可是考过科举的人,可不是他这种和尚庙里长大的草根。

    但就算如此,他那个斜眼看人的表情也还是很讨厌啊。

    司空摆摆手,“主要是他一副要找茬的表情……跟他那个姐夫似的。要是真跑到咱们这里来找茬,哼。”

    凤随对这些在京城里当差的武将也没什么好印象,尤其青羽卫、金吾卫,收录的通常都是权贵子弟,与其说是当兵,不如说给他们搭建的一个晋身的阶梯。

    北营禁军稍好一些,但能在北营得到升迁的,也大多是有门路有家世的人。

    “没事,”凤随盯着胡松,眼里透出几分狠意来,“若是老老实实,那就大家都好。若是存心惹事,那就让他看看谁怕谁。”

    胡松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看了过来,在接触到凤随和司空的视线后,又颇为自傲的把脸扭了回去。

    司空,“……”

    这傻货。

    凤随一笑,“行了,你跟老徐去清点一下人数,看看你师父那里有没有什么事。吉时一到,就要出发了。”

    第139章 副将

    不管是“岁贡”还是“岁币”,亦或是“岁赐”,名头虽然不一样,但该做的事情还是那些,该有的流程不会因为称呼不同就有所减缩。

    钟饶带着他的那个总是仰着下巴的副将胡松去整队,司空这边也拿着三司的清单一辆车一辆车的做清点。

    这些东西在三司的官员共同在场的情况下装箱、贴封条,这会儿临到出发,司空他们就是做一个最后的核对,对照清单,检查封条是不是完整无缺,却不会打开封条去逐一检查了。

    然后就是检查每一辆车的守卫是不是已经就位。

    这些事情做完,司空就抽空跑去了队伍的后方,看了看李骞。

    李骞正站在马车旁边跟小鱼说话,见司空一身铠甲地跑过来,笑着打趣说:“哟,这么一打扮,也是人模狗样的,真像个武将啦。”

    司空在他面前转个圈,笑道:“帅吧?”

    李骞点头,还是按照他自己的习惯赞道:“英武得很。”

    司空检查了一下他的马车,见车厢宽大舒服,各样东西都齐备,便点点头,悄悄问他,“我给你的手弩带着了吗?”

    李骞拍拍自己的袖袋,“贴身带着呢。”

    司空放心了,嘱咐他,“一直带着。以防万一。”

    李骞点头答应,“我惜命着呢,别瞎操心了。去忙你的差事。”

    他把小青留在家里,只带了小鱼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护院身上也都带着兵器。他们的马车上都是一些生活用品,真有什么紧急情况,扔掉也不可惜。这十几个护院主要也是保护他和小鱼的人身安全。

    司空在他们的后面看见了薛长青。薛长青脸上做了一些修饰,衣服也穿的极为普通,属于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去,根本就注意不到的类型。他没有注意到司空,而是守在一辆半旧的马车旁边,隔着马车的车帘跟里面的人小声说话。

    司空猜测马车里的人应该就是薛千山了。他们主仆倒真是低调的很彻底。

    在他们的后方,还有几支商队,这些人司空就不认识了。他们各自都有护卫。原则上讲,禁军的任务是保护前方装有岁币的马车,对这些商队的安全是不负责的。

    吉时到,车队出发。

    他们将在接下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过大名府,北上到白沟,过涿州,然后到达燕州,也就是幽州。

    如今燕州以南的数州都已经被凤家军打了下来,至少在到达幽州之前,这一路的安全都还是有保证的。

    司空也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简在帝心的张世良张大人。

    张世良的身上有一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敦厚文雅,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精神矍铄,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很有几分洒脱劲儿。

    跟凤随这些年轻官员说话的时候,也并不怎么拿架子,对于投宿、防卫之类的问题也很少发表意见。

    总之,就算是司空这种先入为主对他印象不大好的人,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也很难挑剔什么。

    凤随却并不觉得张世良温和。他只看见了一个圆滑的政客。

    在他们这个团队里,张世良是正队长,凤随是副队长,但凤随是武职,而且手下有兵。在严桐带走了一百多人去了青羽卫之后,凤随的亲兵就还剩下了六百多人。

    这六百多人与钟饶所率领的禁军相比,人数虽然不算多,但战斗力却并不会比他们弱。

    张世良是一个文臣,他想要真正掌控这支队伍会怎么做,凤随觉得他甚至不用多想。

    他是一定会对钟饶释放善意的。

    凤随对钟饶不够了解,但武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

    原则上讲,他的行动要听从正副队长的意见。但在张世良和凤随之间,他会对哪一个更加抱有提防之心呢?

    大家都存了暗中掂量的意思,开头的一段路到也平安无事。

    司空平时都跟着凤随一起骑马赶路,每隔一段时间会绕到后方看一看他师父和那些戏班子的人。

    钟饶的人注意他几天了,慢慢也就知道了他与李骞的关系。

    这天司空从他师父那边赶回来,正好遇见胡松跑过来跟凤随商量值夜的事。看见司空,也不知胡松想到了什么,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位小将,任务之中,哪怕有你的亲人在场,也总要以公事为重。”

    凤随挑眉,眼神冷了下来。

    司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说他,他看看凤随,再看看胡松那个仰天下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听说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你不知道举贤不避亲这句话吗?”

    胡松皱眉,“你什么意思?”

    司空懒洋洋地挑起一根大拇指向身后示意了一下,“别管李大家是谁亲戚,他和那几个戏班子,都是辽人请去表演的。他们和这些银子、布匹一样,都是我们的公事。”

    胡松开始觉得这个相貌有些过分好看的年轻小将也不是一个软柿子。

    他冷笑两声,“我怎么听说他是小将的师父?”

    司空哪会被他这种程度的挑衅刺激到,他笑着说:“我还听说你跟后面商队里的韩云生是亲戚呢,你一大早不也跑到后面去跟姓韩的嘘寒问暖吗?怎么你就行,我就不行?咱俩的级别好像没区别啊?”

    胡松被他噎了一下。

    他与韩云生确实是亲戚,韩云生的老婆是淮阳富商李茂功的嫡女,而这位韩夫人的一位姑母嫁给了胡松的叔叔。

    但这种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他以为司空这种低品级的小兵是不能知道的。

    胡松瞥了一眼凤随,暗想难道是凤随告诉他的?他们一伙儿大男人还会凑到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吗?

    司空见他说不出来,便冷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提醒这位兄弟一句,我自己有上官。如有过失,我家凤大人会说的。你啊,还是管好自己的腿,别总是去看亲戚吧。”

    司空心想,这个狗东西的爪子还伸得挺长,竟然管到他头上来了。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好欺负吗?!

    凤随这个时候也发话了,“胡队长是觉得我凤家军纪律不够严明?”

    胡松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胡某不敢。”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凤随这边的深浅,所以找了司空这个面嫩的小伙子试探一二,谁能知道这小伙子看着挺和气,怼起人来这么硬气呢。

    不管是他还是他的上官钟饶,可都没有半路上跟凤随撕破脸的意思。

    他也背不起这么大的锅。

    胡松有意岔开话题,闲聊两句匆匆告辞走了。

    凤随目送他离开,转头对司空说:“你师父那边盯着点儿。我刚才听他的意思,好像很嫌弃这几辆车,觉得他们累赘。”

    司空冷笑,“我看见他一大早就跑去后面跟韩云生说话去了。你说,他是不是想把我师父他们的车队撵到后面去,把韩云生的车队换上来?”

    司空以为胡松是看上了李骞他们的车队所在的位置。他们紧跟着朝廷的马车,前后都有禁军来回巡逻,更为安全一些。

    凤随提醒他说:“张大人是队长,他们想要讨好张大人,当然就要从韩云生身上下手了。”

    司空愣了一下,他记着师父告诉他的话,说胡松跟韩云生有亲戚关系,还以为胡松要关照自己的亲戚……

    他没想到这些人要讨好的那个人是张世良。

    凤随远远看着队伍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胡松,轻声对司空说:“这事儿恐怕没完。”

    凤随的这点儿猜想,很快就应验了。

    当天晚上投宿的时候,胡松直接找了过来,对凤随说:“凤大人,你看,驿馆地方有限,马车上的东西又贵重,闲杂人等是不是回避的好?”

    司空大怒,刚要上前理论,就被凤随一把抓住了手腕。

    凤随的脸也沉了下来,“你想让李大家和戏班的人都住到外面去?”

    胡松盯着他的两道冷冰冰的视线,硬着头皮说:“对。大人有所不知,驿馆是回字形的结构,张大人发话,说马车都赶进内院,说马车周围一圈的房屋,除了张大人、凤大人之外,还要多安排禁军防守。如此一来,戏班这些人就只能住到外面……”

    凤随打断了他的话,“禁军守在驿馆外围。我带来的亲兵在内院值夜。”

    胡松显然是不同意他这样的安排,连忙搬出了张世良,“张大人说……”

    “张大人是文臣。”凤随淡淡开口,“他不懂行军布阵。”

    胡松,“……”

    凤随不给他胡搅蛮缠的机会,直接安排道:“你们的人自有一套训练与配合的方法,我的手下临时搅合进去,彼此完全不熟悉,真出了事,能互相配合吗?如果因为双方配合不够默契出了什么岔子,这个责任谁来负?!”

    胡松,“……”

    “胡副将,”凤随加重了语气,“张大人是正队长,本官是副队长。你恐怕是忘了……以你的资历,还不够跟本官叫板,干涉本官的安排。”

    胡松哑然。

    他们这个团队,从理论上讲,确实是要有正副两位队长来做出决定的,钟饶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去参与做决策。

    胡松打着钟饶的旗号来安排内院住宿的事情,有些逾越了。

    当然,如果这个时候凤随不够硬气,听从了胡松的安排。胡松也是绝对不会提醒凤随的。他只会抓紧这样的一个机会,不断地试探,直至将第二只脚也踩上去。

    最终……

    将这几百个人完全捏在掌中。

    第140章 龙河镇

    投宿的地方叫龙河镇。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这里位于东京以北,垂直距离不超过二百公里的地方。自从京城从东京迁至位于凤翔府东北方向的西京之后,龙河镇就成了出关的必经之地。

    从这里折向东北方向,大约要经过十天到半个月的路程,即可到达大名府。再然后,就是一路向北了。

    驿馆修建在镇外,果然是极为宽敞的回字形结构。

    凤随指挥手下押着车马进了内院,将张世良和随行的官员都安置在内院。李骞和戏班这些随行人员安置在了外院。

    禁军派人守着内院、外院的两道大门,其余的禁军则在驿馆周围扎营。至于内院值夜的工作则交给了凤随的亲兵。

    凤随在内院留了三百人轮流值夜,其余的人都安排在了外面。

    他如今有些拿不准钟饶、胡松这些人的心思,自然不会把自己信得过的人全部留在内院。万一有什么变故,那可就被人一锅端了。

    凤随做好安排,又特意去探望张世良,非常诚恳的询问要不要把韩云生请过来陪伴他。

    凤随是这样说的,“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出门在外,张老照顾家中晚辈,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世良摸了摸自己的短胡子,十分豪爽地摆摆手说:“他一个年轻后生,需要什么照顾,外面扎营就挺好。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随他去吧。”

    凤随又客气几句,见他坚持,便嘱咐他好好休息,告辞离开了。

    他从张老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胡松的身影在内院的大门外晃了一下就走开了。似乎只是过来看一眼。

    凤随猜到他是不想跟自己打照面。

    扎营之前,他曾把人请到一起,强调了夜间值班时不要窜岗的问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的就是胡松。他有预感,钟饶就算想要跟张世良打好关系,也不会亲自上门伏低做小的表态,必然是通过这个副将来充当联络人。

    胡松当时的脸就有点儿黑。

    相反,钟饶倒是很平静的点头,说了句“本该如此”。

    至于张世良……

    他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神情宽容的好像在看自己家的晚辈闹了小别扭,又宽和又信任,让人跳不出一点儿毛病。

    这边的温度要比西京城略微低一些。

    晚饭过后,司空在外院巡视一遍,又去李骞那里看了看。

    人多,驿馆的杂役有些忙不过来,李骞索性自己点了炭炉子,烧了些热水洗脸泡脚。司空这才知道他师父出门的时候,还很讲究的带了炭炉之类的东西。

    隔壁的戏班子虽然没有李骞那般讲究,但他们习惯了走南闯北,驿馆里条件也算齐备,因此倒也没什么人抱怨。

    司空给他师父揉了揉腿脚,等他们都歇下了,这才返回了内院。

    凤随还没有睡,正在灯下查看地形图,见司空回来,就指着地图上东京的方向说:“原礼的老家这在就一带,按理说,他应该带着人跟我们碰头了。”

    出发之前,凤随打发人先一步离京,给陈原礼等人传了信。没道理他们都到龙河镇了,陈原礼还没有赶过来。

    司空想了想说:“原礼哥是回家过年的,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许,他在外面发现了什么情况,不方便跟咱们联系。”

    凤随摇头,“那也该有信儿来。”

    “说不定明天就赶过来了。”司空不确定从陈原礼的老家到龙河镇的驿馆,到底是什么样的地形,路上好不好走。

    但陈原礼算是凤随最为信任的属下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是绝不会失信的。

    两个人正商量要不要派人去接应一下陈原礼,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躁动。不多时,白潜就跑了过来,对凤随说:“大人,营地外有人求见,说是陈原礼的手下。”

    凤随精神一振,“拿我的令牌,把人带进来。”

    白潜接了令牌,连忙出去领人。

    来人是陈原礼手下的小兵,这人司空也认识。他的本名叫王文道,刀使得好,有个外号叫小刀。

    一来二去的,他的本名反而没人叫了。

    小刀的年龄与司空相仿,也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小伙子。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半边脸孔都被布巾挡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细长的眼睛。

    凤随这样素常喜怒不行于色的人,见到他进来,眼神也有些激动了,“不必多礼,你们这一路可顺利?所有人都在吗?”

    小刀解下挡着半边脸的布巾,眼中蕴起笑意,说道:“回大人的话,大家都平安无事。小的赶过来是有事要跟大人说。”

    他转头看看司空白潜,见都是自己人,凤随也没有要大家避让出去的意思,便开门见山的说道:“原礼哥带着我们几个从保县出发,五天前就赶到了龙河镇。不过我们在镇上投宿的时候,见到有一些人形迹可疑。”

    凤随示意大家都坐下说话。

    小刀从司空手里接过热茶,道了谢,他的双手捂在茶杯上,脸上露出了舒适的表情,“这些人一共有三十多人,自称是走镖的。他们的头领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自称姓石。他们包下了客栈最大的院子,还赶了七八辆大车。”

    “我们就住他们隔壁,他们见我们人多,还拐弯抹角来打听。原礼哥就让我们往外透露,说我们家里是开武馆的,是要去燕州投军,路过这里,刚好有兄弟生病了,所以在龙河镇多歇几天。”

    他们二十多个人都是壮年汉子,要说别的原因,估计也没人信。

    凤随点点头,觉得陈原礼做事还是很妥当的。

    “然后我们就发现,这些人赶的马车也有问题。车上蒙着罩布,罩布下面是堆起来的箱子,但箱子里头都是一些砖头石块之类的东西。这就很不对劲了。”小刀说:“这些人警觉的很,原礼哥也不敢太露形迹,就提前两天带着我们出发了。”

    小刀看了看书案上铺开的地图,伸手指了指龙河镇往东的方向,“原礼哥在这里等着大人。”

    这个地方,距离龙河镇大约有两天的路程。

    凤随点了点头,“放心,这一路就算有人起了黑心,也不敢做什么的。”

    司空和白潜其实也并不是很担心,驿馆外面驻扎着两千人的禁军,再不济,对付几个毛贼也够用了。

    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竟然真的有人打岁币的主意?!

    真是好胆。

    凤随的手指按在地图上,一路向北移动,停留在代表大名府的那个圆圈上,然后继续向北,“我猜他们会等咱们的队伍过了大名府,甚至是过了白沟之后才会动手……这几个人就是打前哨的,他们应该还有帮手。”

    三四十个人,哪怕一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是两千禁军的对手。

    白沟,曾是辽宋两国的界河。附近并没有什么村镇州府,地势荒僻,是个行凶杀人打埋伏的好地方。

    白沟以北的数州虽然已经被凤家军打了下来,但燕云十六州的防线上,燕州以西的数州仍在辽人手中,比如后世属于山西境内的朔州、大同等地。

    在这一带打劫,还可以把罪名推到辽人的那些游牧部落的头上去。

    凤随心头一跳,忽然就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样才好。”凤随眼里迸射出锐利的光芒,“水混了,才好摸鱼。”

    该说的话说完,白潜仍旧拿着凤随的令牌将小刀送了出去。

    营地外还有两个同伴在等着他,三人汇合,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这个消息很快被其他的人知道了。至于各人心中都是怎么想的,凤随等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总有一些人,会不断的想要试探别人的界限。

    一大清早,凤随刚走出驿馆,就见胡松从院门外迎了过来,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凤大人,听说昨晚你收到了密信?有什么消息,不妨跟大家说一说。”

    很多人都知道凤家有自己的一套传递消息的系统,于是都以为昨天来见凤随的人是凤家派来的信使。

    张世良和钟饶听到“密信”两个字,也不由自主的看了过来。

    凤随十分冷淡的扫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有密信的?”

    他身后的司空和白潜等人也都沉下脸,看着胡松的眼神也都有些不客气。

    胡松就用一种“我们都知道了,你就别想着隐瞒了”这样的目光看过来,颇有些讥讽的说道:“漏夜前来,又连夜离去……不是密信,还能是什么?”

    凤随微微一笑,“不是密信,只是家里派人来问一问路上是否平安。”

    胡松一愣,“这怎么可能?”

    凤随反问,“怎么不可能?难道胡队长出门的时候,家里人都不闻不问吗?”

    胡松被他噎了一下。

    凤随从白潜手里接过自己的马缰绳,伸手在大黑马的脖子上摸了摸,对胡松说道:“胡队长还是多注意注意路上的安全问题吧。别人的家事,就不要瞎操心了。”

    司空听的想笑。

    这就是指着他的鼻子让他少管闲事了。

    没想到他这么一说,胡松反而不依不饶起来了,“不知这位送信的兄弟,是什么身份?可是信得过的人?”

    凤随淡淡扫了他一眼,“他叫张小五,家在京城南边的柳树村,家里兄弟姐妹共五人。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张小五投军,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以种地为生……你还想知道什么?要不要这会儿就返回京城去核查?”

    他答得太过流利,别说胡松,连司空都开始怀疑难道小刀的真名其实是叫张小五?!昨晚的那一套介绍其实是大人记错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凤随说的越是自然流利,胡松心里的怀疑反而更深了。

    在他看来,要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凤随怎么会把一个下属的姓名来历记得这般清楚?!

    这里面一定有鬼!

    这个奸诈的凤随,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奸诈的凤随:可不,就防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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