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凤锦
小鱼的话还没说完呢,凤随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但他却走得满头是汗,一双眼睛也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了。
司空本来有些昏昏欲睡,看见凤随进来,两只眼睛也一下子就睁大了。
李骞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的时候却忍不住瞪了凤随一眼,“凤大人还有公事要忙吧?不要说太久了,小空也需要休息。”
凤随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司空,直到李骞开口,他才像是被他的话惊动了,视线从司空脸上移开,很是恭敬的点了点头。
凤随这样的态度,让李骞也没了脾气。这毕竟是他家司空的上官呐,人家又是好意来看病人,他也不好太得罪人。
李骞运了会儿气,还是不情不愿的沉着脸出去了。
李骞一出去,凤随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那么愣愣的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司空,一瞬间心中涌起的愧疚,让他的眼圈都红了。
司空无奈了,但他说不了话,喉咙还生着锈呢。使了几个眼色之后,悲催的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点亮眉目传情的技能。
还好凤随在最初的激动过后,整个人也恢复了理智。他三步两步走过去,伸手在司空的脑门上按了按。
没有发烧。
也不知是郎中开的药好用,还是司空本身的体质强悍,他这一身的伤,血都快流空了,缝缝补补的,竟然又活了过来。
凤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摸摸他的脸,没忍住,凑上去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吻。
司空眼里浮起笑意。
凤随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把司空送进了顺州城,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手的。但计划是计划,实施起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纰漏。这是远在后方的他也无能为力的。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你们一进城,事先安排好的支援你的人就盯上你们了,”凤随艰难的解释,“但你们身边有人盯着,他们不敢露面。”
司空微微阖了一下眼皮,表示自己猜到了。他想起贺年佑身边那个给他使眼色的书童,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况,确实不便跟司空有什么接触。
司空早已经缓过去了那股焦虑劲儿,就像他师父说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他们要完成的事情又不是靠拉帮结伙才能行。
能做到各司其职,也就够了。
凤随很快就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那些知军府里有多忙,又都在忙些什么的话题,他其实并不想讲给司空听。
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自己的愧疚与懊恼。他曾经说过要好好保护他,可他却将司空放进了危险的处境里,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的司空就要没了。
他无法将这种恐惧喧之于口,理智上他也知道司空是一个战士,在一次行动当中,他有自己的岗位,有自己需要去完成的任务。
但这些天以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浑身是血,陷入昏迷中的司空,仿佛他再眨一下眼,这个人胸膛上那种微弱的起伏就会停止了。
他饱受这种恐惧的折磨。
凤随把脸埋进了司空的颈窝里,司空想侧过头蹭一蹭他,可是脖子刚一扭,就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他立刻发起抖来。
凤随一下紧张起来,一边喊门口的人去找郎中,一边手足无措地想拉开他的衣襟看一看他肩膀上的伤口,结果衣襟刚拉开,就被冲进来的李骞没好气的给轰出去了。
司空,“……”
司空有些想笑,看着他师父站在床边一副护犊子的架势,再看看凤随紧张兮兮的样子,他就觉得,能活过来,可真好啊。
更好的消息就是,那天被司空分组行动的几个人都平安无事,其中有两个受了轻伤,还有一个在逃窜的时候崴了脚,现在也正被李骞按着卧床休息,还派了周围的人盯着他不许下床。
这小子躺不住,每天都苦兮兮的。但身边的人却都嘻嘻哈哈的看他的热闹。
他们的行动属于协助军方完成任务,除了李骞有所表示,凤随也替他们申请了赏金。因此这些天一院子的人都挺高兴的。
司空很快睡了过去。
李骞小心翼翼地帮他掖了掖被角,手指从司空肩膀上拂过的时候停了一下,他怎么感觉这一块布料有些潮湿?
水洒了?!
果然,凤随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照顾起人来就是不靠谱!李骞忿忿的想,下次再来,让他坐在门口就好了!
凤随回到知军府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色都不一样了。
凤锦从一摞一摞的文件里抬起头,有些稀奇的看着他,“不是去看望伤员?怎么好像捡了银子似的?”
凤锦比凤随年长四岁,两人眉眼相似,只是凤锦的五官轮廓更深一些。因为常年在军中的缘故,他身上杀伐气也更重。
如果说凤随的外表看上去还有一丝未经琢磨的意气,在凤锦的脸上就只剩下了时光淬炼之后,如宝剑藏锋一般的沉稳。
他的英俊原本是带着棱角的,但这份儿从容的气度却柔化了他神情中刀锋一般锐利的气息,只留下了为将者不可撼动的威严。
这个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青年将领,只有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才会流露出性格里温和的一面。
凤随在书案对面坐下,伸手替他整理桌面上有些凌乱的文件,脸上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伤员醒了。”
这是解释?
凤锦挑了挑眉,“就是炸开东城门的那个小兵?不是说不行了?”
凤随的脸沉了一下,不高兴的嗔视他的兄长,“什么就不行了,别瞎说啊。司空只是失血过多,补一补就好了!”
凤锦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态度里的异样,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司空?”
他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名字,“给屠老图纸的那个年轻人?”
凤随有些骄傲的点点头,“就是他。”
凤锦上下打量他,神情若有所思,“是个能人。”
凤随想辩解两句,他家司空可不止是个能人。但他刚要开口,马上就想到了之前在燕州的时候,就因为话太多,惹的他老娘生疑——这还是后来,他从贯节那里听说梧桐苑的老嬷嬷特意找了其他人打听司空,这才反应过来的。
事后他把贯节狠狠敲打了一顿。明明是他的书童,却被他娘套走了一堆话,这点儿胆子以后怎么做他的亲信?
贯节就差痛哭流涕了。但骂归骂,凤随其实也没有把握以后他娘要是继续审问贯节,这小子还能不能替他守住秘密。
凤锦见他一脸古怪的收住了话头,就说:“不放心的话,就请老张过去看看,需要什么药材,让老张去我的私库里取。”
老张原是太原府一带的名医,最擅外科。后来被凤云鹤请到军中坐镇。如今北地军营里的军医有一大半儿都是他带出来的学生。他与凤锦投缘,但凡有大的军事行动,他都会亲自跟随。
凤随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摇摇头,“暂时还用不到,谢谢大哥。”
凤锦打趣他说:“几年没见,嘴巴都变甜了。以前为了你自己的事,也没见你跟我这么客气的。”
凤随嘿嘿一笑,暗暗琢磨明天要找给司空治伤的郎中,问一问司空都需要什么补品。郎中说他失血过多,恐怕会伤了元气,的确是需要好好补一补的。
再说司空一醒来,郎中就给他送信,这份人情也要记住的。
大概是他笑得太傻,惹得凤锦又多看了他两眼。总觉得前几天还阴沉得随时要爆炸的人,出去一趟就变得……春暖花开了,委实有些诡异。
“好了,说正事。”凤锦将手中一份军报递给他,“耶律云机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最多三天,他的先头部队就赶回来了。”
他们施计,以凤锦和一批从涿州运送过来的火器做饵,将耶律云机诓到了顺州南端的七里桥。在那里打了个埋伏战,正好让耶律云机也尝一尝凤家军最新出品的地雷和火枪到底是什么滋味。
在耶律云机之前得到的情报之中,地雷和火枪的功能被夸大,渲染成了横空出世的利器,尤其在冲锋的时候,这种古怪的能从地底下炸开的火器简直比绊马索还要难以招架。
炸断马腿还是小事,它爆发出来的火光和气浪还会影响周围的战马和骑兵。往往一颗地雷被触发,整个冲锋的队形都会被拖垮。
考虑到顺州城的城墙和城门都不大经得住地雷的爆破,耶律云机无论如何也要拦截下这一批新式武器。
“火器没截住,还丢了顺州城,”凤随笑着摇头,“耶律云机这会儿该不是躲在他的军帐里哭吧?!”
凤锦不赞同的看着他,眼里却浮起笑意,“这个当,辽人是非上不可的。但他也算反应迅速了。不要大意。”
从他们打探到的情报来看,辽人也在进行火器的研发,甚至还闹出过派人潜入关内,绑架宋人工匠这种事。
一旦听说凤家军的火器研发已经更新换代了,不但杀伤力增加,而且攻击的方式也有了一些古怪的改变,耶律云机肯定是忍不住会上钩的。
但这种招数,一次或许有用,第二次就未必能钓上鱼来。
说笑归说笑,凤随自告奋勇想要去拦截耶律云机的事,还是被凤锦驳回了。理由都是现成的,他现在可不是北境的军人,而是朝廷里的文官。打着擦边球掺和一下还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没到非常时刻,让他领兵是不行的。
不然,朝堂上那群阉鸡还不知道要怎么咕咕咕。
凤锦将守城的任务交给了凤随。
凤随在去京城之前,将自己带出来的兵并入了凤锦手下,如今,凤锦刚好将这部分人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凤随。
管理顺州事务的工作,被凤锦安排给了凤云鹤手下的一位幕僚负责,这人对于处理杂务很有一手,而且他非常熟悉凤家军的行事风格,忠诚度也毋庸置疑。
凤锦父子俩早商量过这个问题,打算等朝廷任命的知军定下来之后,推举这位幕僚在衙门里做一个判官的职位。不管怎么说,不能将整个衙门、边防重镇拱手交给京城里派下来的那些不知底细的朝廷命官。
“对付耶律云机的活儿,还是我来吧。”凤锦笑着说:“这两年我没少跟他打交道,要论对他的了解,你不如我。”
凤锦将手掌按在凤随的肩膀上,“我在前面打,你替我守着后方。”
第182章 外挂
司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总算被允许起床了。
李骞和小鱼一左一右扶着他,生怕他哪一个动作做的不对劲,再扯到身上的伤口。其实他背后的伤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腰间那个掌心大小的箭伤也已经在愈合了。其余各处的小伤更不足道。
除非司空这会儿来一个后空翻什么的,否则只是慢慢走动的话,轻易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骞给司空裹上了厚披风,就怕他站在门口会着凉。这让司空颇有些哭笑不得,毕竟已经到了春天,院角的桃花都开了,再冷还能冷到那里去呢?
但李骞还是很紧张,他觉得他的小徒弟流了那么多的血,这可不就伤了元气了?要是不好好调理,说不定以后就落下什么病根了,比如说人还没老呢,就腰酸腿软什么的……
司空感慨,“受了多少回伤,只有这一次,觉得自己真成个伤员了。”
这话说的李骞又心疼起来了。
上一次司空来莫州,肯定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可那个时候,估计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眼珠子似的照顾。
司空一说完,就反应过来这话又戳着他师父了,连忙转移话题,“我的宝珠呢?”
这土掉渣的名字……
李骞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就在外院,我让商南拿着你的外衣把它给引出去了。兽医说了,它的腿脚愈合的不错,每天都要活动活动才行。”
司空听的想笑。
宝珠就是那头碰瓷的马,据说也才刚成年,性子跟条认主的大狗似的,谁喊都不搭理,只能拿着司空的外袍让它嗅一嗅,确定是司空的味道,才会跟着人走。
说话的功夫,商南已经牵着宝珠从院门外进来了。
宝珠一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司空,金苹果似的大眼睛就亮了起来。它矜持的打了个响鼻,端着架子朝司空走了过来,就是小步子倒腾的要比平时略快那么一点儿。等它走到司空面前的时候,还故意歪了一下脑袋,好像无意中才看见这个人似的。
司空被它逗笑了,伸手摸摸它的大脑袋,喊它的名字,“宝珠。”
宝珠晃晃尾巴。
司空注意到它的前后腿上都有伤疤,但确实愈合的还不错。他凑过去在伤疤上轻轻摸摸,心里叹了口气。
宝珠纯粹是跟着他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宝珠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情,放低身段,凑过来亲昵的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李骞也看的有趣,对司空说:“听说一些好马会自己选择主人,你说宝珠咋就看上你了呢?人家好端端的被你给牵走……”
他被迫接受了这个土掉渣的名字,“也不知道宝珠是什么品种,咋这么聪明呢?”
商南商北已经帮宝珠洗过澡,刷过毛了,不过宝珠看上去并不像什么传说故事里的绝世神驹,毛色就是普普通通的灰色,有些地方深一些,有些地方浅一些,蹄子那里还有几撮黑毛,看上去也不是很起眼的样子。
唯一异于其他马儿的,大约就是个头了。它的身量要比普通的马匹略高大一些,兽医说它有可能是草原上那些野马的后代。
但也仅此而已。
司空珍惜它,图的就是宝珠的聪明,以及它与他之间的那份儿难得的默契。他还记得在东城门的时候,宝珠简直聪明的不像话,他最细微的一个指示它都能接受到,并且很快做出反应。
“这也是我跟它的缘分。”司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喂给它吃,一边在心里默默的感谢上天。
总算给他悲催的生命里开了个挂——能在那种情况下九死一生的活过来,还得到这么通灵性的宝贝坐骑……
算外挂吧?!
司空留在驿馆里养伤的时候,凤随也在忙着跟他的旧部下训练、磨合。两年过去了,他留下的那些人当中也有一些调整,有调走的,有伤损牺牲的,当然也有新补入的。
对于军队里呆久了的人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
战争就是怎么残酷的事。
但对重新回到这个环境中的凤随和陈原礼等人来说,两年的分开和隔阂,却是清晰存在,需要尽快去打磨掉的东西。
凤随手下的一干亲随当中,攻城当日白潜和徐严受伤最重,目前都还在修养,其他的人都已经随着凤随进了军营。
司空就算是足不出户,也慢慢的从小鱼等人的口中知道了顺州城里的一些情况,比如有人在传闲话,说耶律云机很快就要打回来了之类的。
这种人被抓住之后都是捆起来拖到街头,狠狠地敲一顿板子,震慑一下城里有些浮躁的气氛。
于是很快又有新的流言在市井间传开了,说耶律云机要是再打进来,凤家军守不住的情况下,会一把火烧了顺州。
司空听的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可能啊,凤家军又不是土匪。”
小鱼一边坐在椅子上缝衣服,一边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是很多人相信呐。集市上的人都在嘀咕呢。”
司空知道这种时候,有流言其实都是正常的,因为所有的人心思都不安稳。边境之城,争来夺去也是很常见的事,易州就是这么变成荒地的。
唯有一方取胜之后,完全占有了一块土地,用长期的安稳来温养它,它才会萌发生机,吸引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停留,成为它的一分子。
小鱼继续絮叨,“我还买了好几包菜种子,什么小白菜之类的,等下就去把院子里的地翻了,把它们都种上。就算辽人真要围城了,咱们也有菜吃。”
司空,“……”
司空由衷的佩服他,“小鱼哥,你可真有远见。”
小鱼叹气,“这也是买菜的时候听一位阿婆说的。”
司空却觉得他想多了,被辽人围城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顺州与燕州相隔不远,顺州告急,虞国公就该来救援了。到时候前后夹击,倒霉的就是耶律云机。
耶律云机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所以对顺州的抢夺战,他一定会求快,一击不中,一定会撤走。否则被凤云鹤父子给包了饺子,就不止是丢失一座城池的问题了。
司空不打算跟小鱼说的这么深,便转移了话题,“怪不得师父走哪儿都带着你,你就是他身边的全能小管家啊。师父身边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不说,自己动手的能力也这么牛……”
其实缝缝补补这种小技能,在军队里呆过的人都会。但小鱼就是个普通人,跟在李骞身边,平时出来进去一大堆人伺候着,司空确实没想过他竟然会针线。
小鱼就又叹了口气,“小空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是苦孩子来着……再说这还不是你要缝的?这都破成这样了,要搁在先生身上,早扔了。”
司空,“……”
这小子变脸可真快啊。
他,他一个穷小子,物质条件哪能跟师父比?
养病的日子过的有些无聊。要不然司空也不会闲来无事跟小鱼闲聊什么种菜缝衣服的话题了。
他这会儿正躺在屋檐下的一张躺椅上,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身上,院角有两棵桃花树,开的像一大团粉色的棉花糖,树上还有小鸟啾啾叫。
宝珠又被商南给牵出去活动筋骨去了,街道上的动静远远传来,让人听不真切,却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市井间温暖的生活气息。
司空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感觉到脸上的阳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眨眨眼,就见一张放大的面孔已经要怼到他眼前,好像下一秒就要亲上来了。
司空还没有完全清醒,脸上的神色有些懵懂,眼里却已经无意识的浮起了笑意。
凤随停顿了一下,继续低头,将额头贴在司空的脑门上,很仔细的感受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气色还好,继续养着吧。”
“你怎么过来了?”司空的声音还带着懒洋洋的味道,“不是说很忙?”
旁边的小鱼看到这一幕,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觉得司空的这位上官,是不是太……太熟不拘礼了?
也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两位凑到一起说话,他就感觉自己呆在一边好像很多余似的。
小鱼放下司空的破褂子,说了句,“我去给大人泡壶茶。”就一溜烟跑了。
凤随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这才感觉到凳子上还垫着一块挺软和的垫子,不由得一笑,“这是你师父的凳子吧?”
司空也笑了,“我师父说他上岁数了,要是没有垫子,不敢在外面坐。坐久了又要腰疼。”
李骞年轻时候跟着李岐山到处跑,好像还落过水,就那么留下了怕冷的病根子。如今养尊处优的十多年调理下来,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比较畏寒。
司空见凤随眼下有青色,下巴上还有胡茬,就知道这些日子他肯定没有休息好。见周围没人,就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要休息。”
凤随脸上紧绷着的线条一下就变得柔软了,他点点头,忍不住反手握住了司空的手。
司空养了小半个月了,手还是凉的,脸色也比以往要白,尤其对着光看过去,白里透着点儿淡淡的青色,都快成半透明的了。就好像他身体里流失的那些血液,始终没有被补回来似的。
凤随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心口疼。
司空猜到他在想什么,晃了晃两个人相握的手,“我这回是不是还得升升级?”
凤随眉宇间郁气散开,露出一个很是纠结的笑容,“你这次立了首功,大约会升左武郎、右武郎。”
左武郎、右武郎都是军衔,并不是军职。但对司空这种低品级武官来说,年纪轻轻就已经升到差不多中缺的位置,除了他敢拼命的因素之外,还跟他遇到的时机有着莫大的关系。
司空感叹,“我这算不算一步登天了啊。”
凤随摇摇头,“这算什么一步登天?还不是拿命换来的?”
如果可以选,他宁可司空安安稳稳的呆在衙门里,每天只是骑着马去街上转两圈,偶尔抓抓小偷小摸的盗贼……
凤随想着想着,又叹了口气。
那样的生活就真的安稳吗?其实抓捕盗贼也是有危险的。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他的司空真想过那样安稳、平淡的生活吗?
凤随不再琢磨这个假设,他捏了捏司空的手,告诉他一个新的消息,“过几天屠老就过来了。”
司空吃了一惊。屠老可是他们火器局的总工,跑前线来干什么?
凤随就笑了,“搞研究也要了解实际情况,难道闭门造车?等他来了,你也见见他吧。免得天天这么躺着没意思。”
司空连忙点头。
真是……知我者,凤随也。
第183章 药材
屠老被凤云鹤的人送到顺州的时候,还带来了他的助手连云城和凤彦。凤彦是自己要求来的,他目前对于手雷的改进充满了激情,因此特别重视这个实地考察的机会。
其实身为凤家人,骨血里天生就流淌着征战沙场的豪情。凤彦年纪小,又因为身体方面的原因,武艺平平,因此在接触了改进武器的技术之后,就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了火器局。
最新一版的手雷、地雷的改进,这里面就有凤彦的参与。因此凤彦对于能来前线亲自考察实战效果的机会,还是非常珍惜的。
屠老他们进城的那天,司空本来也打算去迎接一下的,但这个要求被李骞毫不留情地驳回了。
用李骞的话说,“你自个儿身上的窟窿才刚缝上,乱跑什么呀,回头留下什么病根,一辈子都辛苦!”
小鱼也在一边帮腔,“就是,就是,还流了那么多血,可得好好养养。”
这些天李骞光忙着照顾伤员了,一院子的伙食水准都跟着提高,商南商北都嚷嚷说自己长胖了。受了轻伤和崴了脚的护卫也在连着吃了小半月的骨头汤之后,积极的表示自己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不用再喝这种坐月子似的汤水了。
司空想到这里,连忙问小鱼,“今天咱们吃什么?”
说实话,他也有些招架不住骨头汤了。汤里还有不知名的草药,司空每次喝的都挺痛苦,琢磨着这么个补法,还不如直接喝药呢。
小鱼就嘻嘻哈哈的冲他挤眼睛,“先生派人去请屠先生了,请他过来吃饭。对了,今天厨房里有鱼哦。”
司空两眼一亮,“哪里来的?”
小鱼就笑着说:“虽然外面打着呢,但城门毕竟也没封起来,进城出城的人还是有的。再说顺州附近也有一些村子什么的,有鱼塘呢。”
两军对阵,顺州附近的村子在安全方面其实不大有保障。但人活着总要生活,也不能因为他们打起来了,人家村民就立刻舍家舍业地逃难去。人都有侥幸心理,会想着,或许他们不能打到自家门口来。
再说,真要去逃难也未必就安全。谁知道会不会一头撞进打仗的地方呢?
李骞也说:“不知道哪天就紧张起来了,我让人多买了几条,都拿大木盆养起来了。正好去去泥腥味儿,过几天吃也正好。”
司空对海鲜河鲜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喝多了骨头药汤,就馋虫病发作了,口水滴答的跟李骞提要求,“烧着吃吧,放点儿茱萸。”
没有辣椒,茱萸也勉强凑数了。
李骞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再等几天,找老王看看再说。”
老王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替他治伤的郎中,他与李骞年龄差不多,年轻时候也曾经走南闯北的,两个人有不少共同话题,一来二去的倒是有了交情。
司空又提条件,“以后骨头汤里别放药了吧。”
这回连小鱼都被逗乐了。
欢迎屠老的晚饭桌上有鱼有肉,还有凤随让人送来的两坛好酒。据说都是刺史府里的珍藏,当初刺史弃府逃走,别说酒了,金银细软都顾不上收拾。倒是便宜了凤家军,全都充当军费了。
屠老、连云城这样的工作狂跟司空凑到一起,话题就离不开火器,甚至在吃到一半儿的时候他们就拿出图纸开始涂涂画画,搞得李骞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在李骞这种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来说,做什么事都有礼仪和讲究。一边吃饭一边忙活其他的事情这简直是不可考虑的。
因此等这一顿饭吃完,都快到宵禁的时间了。
送完客人回来,司空就见他师父坐在灯下,手里端着屠老送的药材出神。
司空纳闷,“药材有问题?”
李骞摇摇头,“药材没问题,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这才有问题。”
司空愣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了。屠老就是个埋头搞技术的人,人情世故方面,他并不精通。何况看望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晚辈,他根本用不着准备这么厚的礼。
“看望病人送补药是常事。”李骞的两道眉毛皱了起来,“但他来之前怎么可能知道你受了伤?还提前备好这种东西?”
司空回忆屠老的说辞,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听说你受伤不轻,正好,我京城的朋友送了我一些补药,我也用不上,就给你带过来了。你还年轻,可的好好养身体……”
司空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说,这些补药,是虞道野送来的?”
李骞摇摇头没有出声。他也拿不准虞道野有没有打发人跟着他们,旁观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或者,他早就预料到了司空可能会受伤,因此早早的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
司空有些心烦,但他知道李骞这会儿心情肯定也不好。比起他这个便宜儿子,他师父对虞道野的感观肯定更复杂吧——他们起初是好友,后来成了亲人,最后却反目成仇。
如今,只怕李骞仍然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鼓励司空去认爹……
司空在李骞身边坐下,没骨头似的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哎哟,我肚子疼。”
李骞一下就支棱起来了,神色有些紧张,“怎么又疼了?是不是刚才吃一半儿就起来乱跑,抻到伤口了?”
司空一乐,“我伤口都长好了。”
李骞,“……”
个熊孩子!
司空就拿过他手里的木匣子看了看,“就这么些东西,还看不够呀?他给点儿药材都给的鬼鬼祟祟的……算了,东西也无辜,咱们就当不知道吧。”
李骞叹了口气。他又不是没见过药材,他担心的,就是虞道野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招数,到最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瓦解了司空的心防。
但司空去认他,真的就是坏事吗……
好像也不一定。
李骞就纠结在这里了。他也不确定他的选择和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是对司空有利的。万一耽误了孩子呢?
司空就把小鱼喊进来,他知道小鱼在李骞身边就像个大管家似的,基本上值钱东西都是他给收着。
司空把装药材的盒子交给小鱼,“客人送的。回头问问王先生,能吃就做着吃了吧。”
小鱼拿着盒子走了。
李骞就叹了口气,“是我想多了。”
“就是。”司空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也没明说,咱们就当不知道。再说他欠你的,何止是一盒药材?”
司空想过,如果他以后还有机会升职,大约会更引人注意吧,到那个时候,或许就不止是虞道野暗搓搓的勾搭,或许他那个不可理喻的老娘也会让人来接触他。如果一盒药材都能让他方寸大乱,那以后这些麻烦岂不是要命了?
“师父,我有我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生活。别人怎么想,怎么做,都与我们无关。”
李骞很欣慰,“你说的对。”
他不知道的是,司空嘴里说着恬淡的话,心里却在发狠:仇都还没报呢,拉什么关系啊?还装健忘症……咱们有那么熟吗?!
因为顺州城的局势,李骞和这些戏班子是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了。
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离开顺州北上去中京,那简直就是给人家送人头去了。但要是返回南边……这城门口还打仗呢,也没办法走。
于是小鱼所计划的开块菜园子种菜的计划就正式提上了日程。整日无事,李骞也开始卷着袖子跟小鱼学怎么种菜。
其实小鱼在干农活儿方面也是个二把刀,他说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就算这样,一院子的人也都忙活的有滋有味。
跟驿馆里轻松的氛围相反的是,城外的战局却是非常激烈的,势均力敌的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战势一度胶着。
这个时候,手雷和地雷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能够产生巨响和冲击波的炸弹,对于没有接触过热武器的人来说,心理上的震慑远比它们实际上所能造成的伤害更有杀伤力。
挨过几轮轰炸之后,耶律云机一方的士气就明显的低落下去了。
到了端午节,李骞还在驿馆里发愁找不到糯米给他的小徒弟包几个粽子吃的时候,外面就传来了新的消息:耶律云机带兵退回了檀州。
凤家军退回燕州,凤锦则带着他的兵返回顺州,休养生息。
凤锦赶跑了耶律云机的消息,也给民心浮动的顺州城吃了一剂定心丸。这个时候,虞国公才将顺州大捷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很快,朝廷就认命了新的顺州知军,带着朝廷给的各种赏赐以及厚厚的一叠升官文书赶到了顺州城。
因为边境情况特殊,崇佑帝准了虞国公凤云鹤提出的要求,让凤随暂时归营,一众立有军功的属下也各有封赏。
张世良由钟饶护送回京。虽然顺州大捷的消息冲淡了岁币被劫的影响,但他还是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听说他的外孙韩云生也要跟他一起回去了。他的商队在燕州涿州一带也做成了不小的生意,只从走商的角度来看,倒也不虚此行了。
第184章 再起波澜
到了五月中旬,被李骞调养得胖了好几斤的司空也终于归队了。
他的军衔从一个从六品的飞骑尉,晋了正六品骁骑尉。
这是个虚衔。
不过随着凤随的归营,他手下的一众亲信也都有了实职。陈原礼被调去了骑兵营任统制,白潜和罗松被调入了步兵营做正副都头,司空被凤随安排到了陈原礼手下的马兵营,徐严任都头,管着手下一个部。
司空任副都头,协助徐严管理这两个小队,一共一百来个骑兵。
除了身份上的变动之外,司空还得到了不少赏赐。朝廷赏的金银、凤家军赏下来的金银,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两了。
司空高高兴兴的将自己的私房钱交给他师父保管,还很大方的表示,“师父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买啊,别给我省钱。”
李骞得到了小徒弟的孝敬,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司空的信任,整个人乐得都快冒出泡泡来了,当天晚上就让人买了几头羊,要给大家加菜。
驿馆里左邻右舍的几个戏班子都在商量要跟着朝廷的人一起回京城,他们虽然没能去中京,但边境局势紧张,这个时候要是还坚持北上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他们这一路虽然辛苦,但出发之前拿到手的银子可不算少了,因此这些人空跑一趟,倒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他们还参与到了收复顺州这样的大事件当中,一个个都感觉与有荣焉。
在交战双方都停下来舔伤口的这一段短暂的平静的时光里,陈原礼也带着他的兄弟们全力以赴,适应着新的身份。
其他人倒还好说,毕竟以前就是凤家军里出来的,唯有司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来者。这就导致他成了一个靶子似的存在,那些原以为自己能升到都头、副都头职位上的大头兵们都将怒气都对准了这个外来者。
徐严记着凤随的叮嘱,不敢让他去跟人动手,一身的窟窿才刚补好呢。
但司空也是在军队里呆过的,手下的人有怨气,不听指挥,这种隐秘的怨气如果听之任之,是会出大事的。
司空不会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但下面的人也不能不打。军队里就是这样,上位者要想服众,那就必须展现自己的实力。除了拳脚,还有很多可比的项目啊,比如骑射。
大家都是马兵营的老兵了,骑射这种技术总要过得去吧……那就比骑射。
如此几次三番地比试下来,那几个挑事的刺头们被司空用一副弓弩虐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都老实下来了。
技不如人,这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再说还有军衔官衔压在头上呢。
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徐严就发现,他的副都头忽然间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了。还有别的营里的大头兵跑来套交情,打听的都是一件事:百发百中的箭法,都是怎么练出来的?!
徐严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就想乐。他想,司空以前总嘀咕什么一力降十会,这话可真没说错啊。
北境的夏天姗姗来迟。
司空挂着一身臭汗从营地回到驿馆的时候,天空中沉沉压下的乌云之间,已有闪烁不定的电光忽隐忽现了。
李骞知道他今日回来,样样都已经准备好了。
司空洗澡换衣服,从浴房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身上都轻了二斤,忍不住就叹气,“还是师父这里舒服啊。”
李骞正指挥小鱼跟他一起摆晚饭,听见他这话,忍不住就笑了,“回家来,可不就舒服了。你这是饿了吧?”
司空恍惚了一下,忽然就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城市里条件也不怎么样的驿馆,只因为师父在这里,竟然就让他觉得像一个家了。
其实司空入职之后也跟李骞商量过,要不要租个好一点儿的院子来住。但李骞觉得驿馆里地方宽敞,商南商北他们每天要活动拳脚也施展得开,至于说条件不好,无非就是房屋旧了些,可是家具细软都已经换成了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生活水准并没有降低。
司空提过两次,见李骞坚持,而且小鱼也很舍不得他的菜地,就没有再提。反倒是凤随跟他说过一次,说驿馆的位置距离城中禁军的营地比较近,安全方面比较有保障,而且驿馆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进出其实也很方便。
就这么的,李骞就在驿馆里扎下根来,以随军家属的身份安安稳稳的在顺州城里过起了小日子。
暴雨未至,天气有些闷,但外面已经起了风,倒比白天的时候要舒服一些。
师徒两个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李骞就问起了使团的事,“听驿丞说,使团已经过了东京,再过两个月就过来了?”
司空也听凤随说起过朝廷派出使节团的事,他也有些迷糊,想不明白顺州刚刚安稳下来,朝廷派人去辽国,能商议什么呢?
“好像是皇后要过生日?”李骞琢磨了一会儿,“听着怎么像个借口呢?他们皇后面子这么大吗?过个生日也要邻国派使臣去给她贺寿?那咱们的皇后过生日,他们来不来?”
司空笑着摇头,“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连皇后是谁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辽人鬼主意多得很,”李骞总结,“咱们的那些文臣又大多没脾气,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好容易出了个有脾气的吧,嘿,这帮没脾气的文官在自己人面前又抖起来了,偏偏不听!你说说,他们脑子都咋长的?”
司空听的直乐,“谁知道呢,大概就喜欢给人当孙子吧。”
“这要照咱们小老百姓的想头,不是应该把凤家军捧起来么,最好一鼓作气把咱们的土地都给抢回来……”李骞说着,忍不住摇起头来,“朝廷上那么些大人呢,都是读过书的人,咋就想不明白?我看他们好像生怕辽国会生气,生怕会得罪了他们。”
司空给他夹菜,嘴里应和,“可不是,要照我说,他们不服,打服了就是,光想着阿谀奉承,你好我好的面子光溜有什么用呢?难道人家看他们会拍马屁,就肯把抢走的土地还回来?那不是做梦嘛。”
李骞总结了一下,“这个时候就不该派人去辽国给个婆娘贺寿!他们这一去,不是给凤家军拆台吗?好像抢回了顺州,朝廷还不好意思了似的。”
司空就觉得,他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都这么生气,凤随他们估计只会更生气吧。
凤家兄弟不是生气,他们是快气炸了。
凤锦的书房里,除了凤随之外,还有刚刚来到顺州城的两位智囊:一个是凤云鹤身边主管文书的主薄唐凌,另一个是千里迢迢刚刚带着京城的消息一路北上,气都还没有喘顺溜的严一初。
当初凤随出发的时候,安排严一初和陈荣守着虞国公府。如今,严一初千里迢迢北上,凤随早就提着心,知道京城肯定是出了事,还是他们不敢以书信方式外传的大事。
这些人当中,唐凌年纪、资历都是最老的一个,他跟在凤云鹤身边大半辈子,凤家的几个孩子都称呼他“唐叔”的,自然是他先开口。
“国公爷接到信儿就打发我过来了,”唐凌捋着颌下短须,慢条斯理的说:“使节团来不来,咱们也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要跟那帮怂蛋的文臣生气,那早气死了。”
凤锦和凤随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松。这“怂蛋”的称呼一出,他们就知道这是凤云鹤的原话了。
唐凌又说:“这一次使节团的正使是林玄同,这个老阉狗一贯跟左光书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咱们也犯不着去故意下他的面子。”
凤锦点点头,“我明白。”
唐凌想了想,“别的消息,暂时还没收到。小严,你说说,京里都什么动静?”
严一初放下茶杯,他这一路为了赶时间可是遭了老大的罪,到现在两条腿都还酸痛得抬不起来呢。
“京里的事,在燕州跟国公爷提过一次,国公爷嘱咐,见到两位郎君之前,不许跟人提。”他说着,冲着唐凌拱了拱手。
唐凌点头,表示理解。
严一初这才说道:“辽人派了使臣秘密进京,由左光书引荐,见了官家。”
凤锦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末。”严一初说:“具体日子没打听出来。”
凤锦与凤随对视一眼,那个时候,正是他们紧锣密鼓商议怎么拿下顺州的节骨眼上。战事未起,使臣要见崇佑帝,就不是为了顺州。
唐凌笑着摇头,“辽人的胃口又不是只吃得下顺州、燕州。”
一语惊醒梦中人。
辽人的眼睛怎么会只盯着一个州府,他们要的是十六州,是大宋的北大门。
只要占据了燕云十六州,大宋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富庶又繁华的庭院,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长驱直入。
第185章 太尉
六月底,林玄同一行人到达燕州,休整数日,继续北上,到达顺州。
此时,顺州已与檀州有过数次短暂交锋,耶律云机对于凤家军的火器始终抱有极大的戒心,摸不清这些东西的底细,他绝不会放手一搏。
但是这种试探,对于凤家军也起到了牵制的作用,凤锦想要兵围蓟州的计划只能一再搁置。
蓟州位于顺州城的东方,在凤家军已经抢下了顺州城后,蓟州在地理位置上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了。它也不可能越过顺州联络到檀州,更不可能穿过燕州、顺州的封锁线向西边的蔚州求援。
于是它只能在顺州与檀州的交锋中苦苦煎熬,等待一个最后的结果。无论哪一方胜利,对于它来说都是一个解脱。
林玄同带领使节团进城的时候,司空也带着他的手下去城门口维持秩序。
马兵营两队一部,共有一百多人,这些彪悍的战士骑在马上往那里一站,好像在给进城的人壮声势似的,这让司空颇有些不爽。
使节团于傍晚时分进城,十数辆大车,前后还带着数百名禁军,好巧不巧,带队的仍然是钟饶和胡松。
司空远远看着,只觉得钟饶这么来回折腾了两圈,整个人都瘦了,也更黑了,神情中多了几分阴郁,也多了几分沙场老兵似的悍气。
不过他并没有看到司空,他的两只眼睛都忙着打量顺州城的风景——要搁在以前,这里可是辽人的地盘,哪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而且他护送使臣们到达驿馆之后,留下一些守卫还要出城去(禁军们都在城外扎营),所以他更得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了。
司空想看的林太尉并没有看到,人家官大,这会儿自然是要坐在马车里,哪儿能像走街串巷的杂耍班子似的随便让人看。
林玄同品级太高,又是天子近臣,别说凤锦凤随,就是虞国公见了他,也要硬装出一副客气的嘴脸。
因此给林太尉接风洗尘的宴会一定要够规模,除了招待林玄同,他们随行的属官也是要好好招待的,因此凤锦凤随的手下亲信们也都很荣幸的出席了洗尘宴。
好奇了许久的司空也终于亲眼看到了“林太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玄同的年纪大约在五十到六十之间,个子不高,人长得很清瘦,鬓角微微带着几缕白霜,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清隽的书卷气。
容长脸,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带笑意,显得十分精神。
司空就觉得,林太尉的模样也十分符合他的预期。
人长得斯斯文文,肚子里肠子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弯。看人的时候那种温和儒雅的表象之下,好像随时都在盘算着什么。
大概是前世看《水浒传》留下的后遗症,一听“太尉”两个字,司空首先想到的就是毫无原则纵子行凶的高俅高太尉。高太尉这个反面角色塑造的太成功,这就给司空造成了一个印象:太尉是奸臣的代名词。
所以这位素未谋面的林太尉,也被司空先入为主的打上了一个“奸臣”的戳。
当然了,事实上这位林太尉也“忠”不到哪里去,他在朝堂上与丞相左光书抱团,年年都要叫唤削减军备,就差明说凤家军守着边关太烧钱了。
“岁币才每年十万两,但北境军费却高达数十万两,还在年年递增……”这种屁话就是丞相一派的人首先喊出来的。
所以凤家军上下对左光书一派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这种情绪,在酒桌上是看不出来的,彼此都是成熟的政客,你好我好的那一套都不用演,那就是信手拈来。
因此司空隔着太白楼宽敞的大厅,只看到了主桌上你来我往的一团和气。这边说“将军劳苦功高”,那边说“大人一路辛劳”,当真是犹如亲家相逢,一点儿火药味儿都闻不到。
司空后来跟他师父说起这一场宴会,还很是感慨了一番,“能当上头领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要换成是我,肯定忍不住要挖苦两句……”
李骞不以为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司空想了想,就算把他换到凤锦的那个位置上,他是不是真能忍住?或者,他与凤锦凤随相隔的不止是职位,还有阅历。
或许还是他的眼界不够开阔吧。
使节团来到顺州,自然是住驿馆。他们人多,除了内院之外,外围的几个院子也都快要住满了。就这样还没算上钟饶带队的禁军,那些人都在城外扎营了。
人多,事情就多,司空担心有人会欺负他师父,所以休沐这一天特意过来看看。
李骞当初图方便,住的是最靠外的一个院子,内院外院加起来二十多个房间,他们的人刚好够住。而且这个院子距离侧门比较近,自从林太尉一行人住进来,李骞他们出入都走侧门。
李骞听他担心这个,有些好笑,“这世上,无冤无仇就去欺负人的,到底还是少数。”
话虽如此,但通常情况下,上位者多是不会体谅那些身份地位不如他们的人的。或许人家没觉得这是欺负,但在平民而言,却必须忍气吞声来接受。
司空拐弯抹角的打听,“师父你见过那位林太尉吗?”
“见了。”李骞不当一回事儿的说:“他昨天还来我这里喝了杯茶呢。”
司空吃了一惊,随即想起他师父李岐山地位超然,他的师兄林山翁也做过宫廷乐师,他认识林玄同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那你觉得林太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骞想了想,说:“聪明人吧。”
“这说的太笼统了。”司空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那样的身份……要是蠢笨,也混不到朝堂上。”
话说为什么宋朝的皇帝总是放着一堆朝廷命官不重用,非要重用宫中的内侍呢?因为他们没有家人子女,所以就默认他们只会一心一意地辅佐他?
可是男人对于权力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了其他的牵挂,他对权力的欲望只会更加强烈吧?
司空不歧视任何有残疾的人。他深恶痛绝的,是利用身份和地位玩弄权术。
一个心中并没有家国天下、性情卑鄙阴损的小人,一旦让他掌握权力,足以引发无穷的灾难。
翻开历史书,这种例子简直是一抓一大把。
李骞也不知道要怎么细致的描述他对林太尉的感觉,有些苦恼的说:“总之就是个聪明人啦。官家很信任他,他跟很多大人关系都不错。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这人惹不起,后背有一点儿冒冷气的感觉。”
司空笑了起来,“你们以前就认识?”
李骞点头,“你师伯还在宫里做乐师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品级不高,都挺大年纪了,但是很多跑腿传话的活儿还是会交给他做。他还替你师伯给我传过口信。”
司空点头,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才格外的意志坚定。
“这说起来也二十来年了。”李骞有些感慨的样子,“当时可想不到他如今能这样……那时候看着,只是个机灵、勤快的人,见人就笑,跟谁都客气的不得了。”
司空心想,这大约就叫情商高吧,社交技能满点。
“林太尉跟官家是很有感情的,”李骞想了想,觉得既然司空想知道,那他就多说几句吧,“很多人骂他,但很多时候他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是官家的意思。换句话说,他在官家面前,是个真正的忠臣,一心为他,毫无私心。”
司空,“……”
等等,忠臣是这么解释的吗?!
忠诚,跟忠臣可不是一回事儿……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得到官家的信任了。如果他把崇佑帝当成是神,那神怎么会不喜爱自己的信徒?
李骞又悄悄的跟小徒弟说:“林太尉说他们去给皇后贺寿,顺带着也谈谈边境的事……怎么谈,谈什么,这个他就没说了。”
司空觉得,林玄同能跟他师父谈到这种话题,这已经是挺不错的交情了。再详细的东西,他也不可能跟一个外人说太多。
尤其这个外人还很有可能跟凤家军存在某种交情。
司空觉得,林玄同是一定会怀疑李骞跟凤家军有什么交情的。毕竟当初一起来边境的那些戏班子都打道回府了,就他还在这里住着,而且还住的挺滋润。
司空心中一动,“林太尉没问你凤家军的事?”
李骞就说:“他问过顺州的事,我就把我知道的那些说了说,什么在驿馆里听见外面着火啊,然后就打起来了……再后来凤将军就带着兵打进来了。就这些吧,我当时就躲在驿馆里,哪儿也没去,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就算跟林玄同有交情,他也不会把跟司空有关系的事情说出去的。
“还问别的了吗?”司空担心他师父会让林太尉那种老狐狸套了话。
李骞想了想,“别的就没什么了。哦,对了,他还问我为什么不回京城,我说我外甥在这里当兵。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有机会过来看看,当然不舍得走。”
司空以后是肯定会跟虞道野对上的,到那时候,司空和虞家的关系肯定瞒不住。所以李骞思索了一下,觉得在林玄同这样的人精面前,也没必要瞒着。
果然林玄同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意外或者不可思议的表情,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他早日回去,免得边境情势不稳,他外甥还要分心担心他的安全。
李骞当时就觉得林玄同这态度,不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或者他们出发之前,虞道野也找过了林玄同?
不过看林玄同的意思,好像只是话题说到这里,他就随口提醒一句,但他自己却是不准备掺和到里头去的。
司空心想,这做派,人情方方面面的也都顾及了,却又保持了一个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合适的分寸。
可不就是个聪明人吗?!
第186章 将计就计
司空跟他师父打听林太尉的时候,城外营房里,凤家兄弟和一众智囊们也在琢磨这个人。
凤锦手里捏着一张礼单,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他直觉使节团这个节骨眼上去给辽国皇后庆寿多少有些不正常,但从礼单上,却又看不出什么。
“首饰、绸缎、茶叶、瓷器……”凤锦晃了晃礼单,将它传给了身旁的唐凌,“唐叔你也看看,这里头最贵重的也就是一顶凤冠了……金丝攒底,嵌着十八颗龙眼大的海珠,嗯,是挺值钱的。”
但也仅止于此。
送给女眷的首饰,能在两国大事上起什么作用呢?
唐凌说道:“辽人的意图好猜,无非就是拿着盟约说事儿,想从咱们手里把打下的州府再讨要回去。不好猜的,是咱们自己人的心思。”
比如这个时候跑去中京,真的只为了给人家的皇后庆寿?
凤锦怒道:“我就想不明白这些文人都是怎么想的?燕云十六州的位置何等重要?!辽人拿住了十六州,背靠长城,黄河以北的地区实际上全都在人家手心里攥着,这岂止是十六州的事?!”
黄河横穿北方的土地,向东汇入渤海。
宋人北伐,首先黄河就是一道天堑。若是不能夺回十六州的控制权,相当于十六州以南,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也都是人家辽人的后花园。
凤随也想不通。事实上,在北境当兵的人都想不通……难道不应该是上下一心,收复王朝的北大门吗?!
谁家的院门被人霸占着,都得想方设法的抢回来。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读了那么多书,研究了那么些学问的大人们就非要装糊涂呢?
“拖后腿的太多。”
这是凤随的看法。
打仗本身其实没那么困难,但是拖后腿的人太多,不是缺衣少粮,就是运来的兵器都是残次品,根本没办法上阵杀敌。凤家军一边打仗一边还得想自己办法喂饱边境的数十万大军。磕磕绊绊的,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收回了瀛、莫、涿三洲。
想当初,周世宗柴荣北伐,带领大军沿着河道向下,只用了四十多天就收回了瀛洲、莫州、涿州的三州十七县。
若是司空此时在这里,他肯定会补充一句,到了后世,明代大将常遇春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收回了燕云十六州。
唐凌将手中礼单传给了坐在他下首的严一初,转头对凤锦说:“礼单没问题。林玄同又是奉命出使辽国,我们没有理由拦着……放行吧。”
严一初也觉得没有理由拦着。再说林太尉那种级别的权臣,也不是随便一个人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凤锦以一个武将的直觉,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固然没有证据,也没有能跟一朝太尉叫板的资格。但林玄同北上这件事,还是给了他一个灵感。
“从顺州到檀州、蓟州,路程相近。林玄同出发的时候,我们派一队人马护送,声势要大,闹出的动静也要大,”凤锦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墙壁上的牛皮地图,伸手点在了顺州的位置,然后手指慢慢向东移动,停在了蓟州的位置上。
凤随一下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睛一亮,“大哥是说,用林玄同做饵,吸引耶律云机的视线?”
凤锦狡黠的一笑,“我们派人跟着林玄同一起走,耶律云机肯定会警觉起来,我们就趁着他盯着林玄同的这段时间,抢下蓟州!”
凤随热血沸腾,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去!”
“蓟州一向与顺州、檀州互为呼应。”凤锦的手指又在代表蓟州的圆圈上轻轻叩了两下,“蓟州屯兵的数目比不上顺州和檀州,但驻守蓟州的人是童镇北。
凤随满心的热意稍稍冷静了些。
“童镇北原本是燕州守将,因为错手伤了皇后的弟弟,被耶律云机打发到了蓟州。大约也有让他避祸的意思。”凤锦微微一笑,“这人号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善用兵法,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谁怕谁?”凤随说完,才想起这是司空说过的话,不由得一笑,“他再厉害,难道一个人能打败千军万马?”
他以前就听说过童镇北其人,知道这人性情豪爽,极勇武。倒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碰面,如今倒是阴差阳错的跟他对上了。
凤锦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因此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一句,“不可大意。”
凤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定下计划之后,林太尉一行人出城的时候,凤锦就有意将排场摆足,不但送上精心准备的干粮,还带着一众官员来送行,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里地之外,才依依不舍地回来了。
同时,凤锦还以保护林太尉的人身安全为由,派出了两个骑兵营的士兵护送他们一路北上。
林玄同虽然也觉得凤锦的态度未免有些太过郑重,但他也担心这一路会有匪徒作乱,再闹出岁币被劫那样的事情,他回去了也不好在官家面前交代。因此,几番斟酌之后,他还是接受了凤锦的安排。
这件事在顺州城里掀起的水花很快就平息了下来。这时候司空才知道,林太尉出发之前还找过李骞,询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中京。
李骞千里迢迢跑到北境,原本就是受辽人之邀来做表演的,如今跟着使节团一起去中京,倒也顺理成章。
李骞婉拒了。
他留在边城,可不是为了找个机会去辽人的皇宫里开开眼。再说,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戏班子都已经回京,就他一个人还往北边跑,那叫什么事儿?
司空听后,有些后怕。要是林太尉以势压人,李骞还真没有办法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官,他只是普通百姓。就算请出凤家兄弟来周旋,也势必要闹得不大愉快。
还好这位林太尉是个讲面子的人,不喜欢强人所难。
或者,也有看在李骞与凤家军多多少少有点儿拐弯交情的份儿上,所以有意放了他一马?
林玄同一行人前脚离开顺州城,顺州城后脚就开始点兵了。
燕州城的援兵也迅速集结,朝着顺州城东的方向迅速进发。两座相邻的州府因为一个共同的作战计划而再次忙碌起来。
驿馆里,李骞看着站在他面前,微微弯腰的青年,只觉得手中拿着的司空的头盔仿佛重逾千斤。
他又一次要送他唯一的亲人上战场了。
司空弯了半天腰,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忍不住诧异地挑眉看了过来。
英俊的青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他的血液滚烫,满是为国家民族慷慨赴死的决然与勇气。
李骞将头盔给他戴上,替他理了理帽盔上的红缨。
他的手在司空看不见的位置微微发颤。
司空也微微垂着头看着他,他看到李骞眼睛里有水光,这让他有些难过。
于是他张开手臂,给了他师父一个大大的拥抱,“师父,每天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等我回来。”
李骞艰难的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英武的青年转身走下台阶,牵着他的宝珠,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李骞脚下动了动,却没有迈出那一步。
他不想让马上要上战场的人再为他担心。他要像司空叮嘱的那样,好好的照顾自己,乖乖的等他回来。
他在心里对司空说:你要说话算数,一定要……让我等到你啊。
为了封锁消息,凤随打着换防的名义带领手下亲信分批出城,然后于城东一处荒草滩汇合,朝着蓟州的方向急行军。
等他们赶到蓟州城外的时候,林玄同一行人才勉勉强强赶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而且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前方河流暴涨,冲毁了桥梁,他们被困在了一个荒村里。
村中数十座房屋俱已破败,但好歹有个屋顶可以让大家避避雨。
至于冲毁的桥梁,此刻水流正急,谁也无能为力,只能等雨停之后再想办法维修了。
暂时不能修桥修路,但为了贯彻凤锦下达的“造势”的命令,凤家军的士兵们还是尽职尽责地表演了一出“为了修路做准备工作”的大戏。
他们有的人在河岸附近勘察地形,也有的人搬来不少石块,在河边反复试探。总之就是把“急着过河,但反复试探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这出戏演的特别逼真。以至于林玄同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打发人让他们先回来,等雨停了再想办法。
他们是去中京给皇后庆寿的,只要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前到达就行,倒也不必赶着在这种天气里修路。
毕竟他们的任务又不是急行军。
凤家军的人起初还不肯休息,几次三番之后,才勉为其难地撤回了村里,耐心的等待雨停。
消息传到檀州,耶律云机不免起疑,怀疑这些人起初行路的时候磨磨蹭蹭,后来发现被困住了又开始着急,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毕竟离开顺州的时候,队伍的派头摆的太足,而且里面还有凤家军的人,按理说这些人可都是赶路的好手。
耶律云机的对手是凤家兄弟,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一时间,他有些不确定凤锦要耍什么花招,难道是想借机窥视檀州的布防?
嗯,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除了暗中派出的斥候,光明正大地经过檀州也是一个好办法。
凤家兄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继续盯着。”耶律云机吩咐手下,“尤其跟在林太尉身边的凤家军。”
手下答应一声,弓着腰退出了他的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知识:
黄河在历史上多次改道,北宋时入渤海。靖康之难后,开封守将杜充为延缓金兵南下争取逃跑时间,掘开黄河,从此之后黄河才开始从南部进入黄海。
第187章 夜袭
就在林玄同将凤锦的手下从河边劝回来的时候,司空也正冒着大雨一路向东疾驰。
经过小半年的修养,宝珠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大概伙食比较好的缘故,它的身形甚至还比刚跟着司空的时候长高了一寸,身躯也壮实了许多。尤其它马力全开的时候,比起凤随的乌麒麟也不差什么。
司空有时候也后悔给它取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像乌麒麟这名字多威风,还有凤锦的坐骑叫红眼睚眦,一听就是有仇报仇的火爆脾气,也很威风。
陈原礼的枣红马叫灵猊,听着秀气一些,也同样威风。
唯有他的宝珠……
一听就是乡下来的穷小子。
宝珠驮着司空从水花翻滚的溪流上方一跃而过,然后开始慢慢减速。在他们身后,同样身着轻甲的同伴们都追了上来。
他们在一处荒凉的山脚下停下。
凤随在一天前派出的先头部队已经等在这里了,和他们一样,马蹄裹布,马嘴上都上着嚼子,生怕马儿们会在急行军的过程中发出不必要的声音。
后面的同伴陆陆续续赶了上来,虽然大雨浇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但该有的流程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短暂休息之后,队伍重新整队,开始上山。
山路被先头部队提前做过清理,这一路走上去,时不时就能看到被匆匆忙忙堆在路边的树枝。
这条山路最早是附近的郎中、樵夫们上山下山踩出来的,经过工兵整理,可以勉强并行双骑。头顶上方的枝叶遮天蔽日,要是在白天,几乎连日光都被遮挡住了。
行走在这样的路上,哪怕附近有人,也轻易不会被发现。
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但这些因素很多时候是不可能完全被预知的。
就好比这场暴雨。
唐凌也说天气会有变化,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场暴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丝毫要收住的迹象。这个时候,军令已下,断没有再撤回的道理。他们只能在行军途中做出一些必要的调整,比如绕开太过空旷的地区,不在高大的树木附近停留。
还好暴雨虽猛,却并没有雷电——或许老天也站在他们这一边。
时辰刚过午后,但天空中堆积着厚重的阴云,天色黯沉得仿佛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耳畔除了铺天盖地的水声,连他们自己队伍里的脚步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冒雨穿过密林,地势变得更加陡峭,有些路段甚至要下马步行过去。
这是通往蓟州的最后一段山路,前方的山坡下面就是蓟州的西城门。据说也是防守相对而言较为松懈的一个城门——这也是蓟州附近多山,城西一带更是地形复杂,大队人马根本无法从山中通行的缘故。
“难以通行,不等于无法通行。”凤随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城池,声音轻的像暴雨中一缕让人捕捉不到的微风。
大雨落在他的斗笠上,又顺着斗笠的边缘滑落,水光衬得他一双利眼寒光慑人。
凤随冲着身后的亲兵做了个前进的手势。
轻骑兵沿着工兵开出的小路,飞快地向着山下前进。在很多人看来无法行军的恶劣天气,此时此刻,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而在山林的另一侧,同样的一队士兵也正在向导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山谷中密如蛛网一般的小路,朝着蓟州城的西城门逼近。
白茫茫的雨幕之中,高大巍峨的城墙终于露出了巨兽一般狰狞的身躯。
多年来,宋辽之间的征战并没有真正波及到蓟州,故而从外表看去,蓟州的城墙反而是保存得最为完整的。
从司空他们埋伏的地方,可以看到城墙上方的旗杆上,辽人的战旗被雨水打湿,有些无精打采地垂挂在那里。
城墙上方时不时就有人走动,但大约是暴雨天气给人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他们的例行巡逻有些敷衍。
至少从司空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他们的队列并没有军队该有的肃杀之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司空趴在乱草丛中,腿脚都几乎要麻了,暴雨还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司空觉得,这会儿要是把他拎起来拧一拧,浑身上下都能拧出半桶水来。
这样的天气有利于他们隐蔽,但凡事有利就有弊,他们的手雷、地雷恐怕都无法使用了。
夜色渐深。
城墙上方的更鼓声也穿透了厚厚的雨幕,隐隐约约地传来。
丑时。
司空整理了一下身上该带的东西,准备出发了。
凤随就站在他的身后,看到黑沉沉的夜色中那张隐约发亮的年轻的面孔,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有一种抓住他,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的冲动。
然后他看到司空转过头,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笑容。
司空走了过来,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大大的拥抱。
凤随愣了一下,就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他。隔着轻甲,他几乎能感觉到司空的心跳,一下一下,又鲜活,又热烈。
司空闭了一下眼,让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了这个短暂的拥抱里去,就像要从他爱的人这里汲取能量似的,放纵自己软弱了这么一刹那。
然后他听见凤随在他耳畔轻声说:“一切小心。”
司空眷恋的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雨水冰凉,但凤随的皮肤却是有温度的。这温度让他心头安稳,生出了无所畏惧的勇气。
他干脆利落地放开凤随,嘴里轻声说了句,“放心,长官。我们会小心的。”
周围的同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自动忽略了刚才那个略微有些不合时宜的拥抱——凤随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也会拍拍后背,捶打一下肩膀。都是一群大老爷儿们,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还不至于让谁感到惊讶。
凤随无心去想夜色与暴雨是否替他挡住了旁人的视线,他望着整装待发的司空,满心都是又心疼又骄傲的感觉。
他就抱着这样纠结的感觉,目送司空的身影和他的同伴一起,脚步轻快地没入了黑沉沉的雨幕之中。
一行二十人摸到城墙拐角处的时候就各自散开了。
从这里朝西城门的方向看过去,只有城门洞里透出一点儿微光。此刻正在城门外值班的士兵都躲在门洞里躲避暴雨。
天气不好,该值的班也是要值的。但没到换值的时间,城门旁边的角门是关闭的。城里的人也看不见他们,他们难免就有些懈怠了——这样的天气,直统统地站在外面淋雨这种事听起来就有些傻。
门洞里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一门之隔的城内,却不知有多少守卫。只要这些人发出一点儿异样的声音,立刻就会惊动城内的守卫。
所以在最初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们就不打算惊动他们。
司空沿着城墙转弯处绕到了角楼的东边,然后取下背后的弓弩。
这一次,挂在弩箭前方的并不是箭,而是一个钢铁打造的铁爪,铁爪下方带着一条结实的牛皮绳。
用弩将铁爪射上墙头,懂轻身功夫的士兵就可以以绳索为依托,快速攀上去。
为了安全起见,每个人配备的都是两套铁爪。
这个时代,城墙的高度和厚度普遍在十米左右,对于身手好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狂风暴雨做掩护,铁爪攀住城墙的声音很容易会被忽略。
司空拽住两根绳索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摸索着墙壁开始向上攀爬。爬到两三米的高度时,他将另外一根绳索缠在了腰上,以做防护之用。
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的雨滴似乎有减弱的迹象,但风却变强了,吹得司空有些贴不住墙面,有一种随时要被卷走的感觉。
等他攀到高处的时候,风力开始变得更强。他的身体不断地被大风卷起来,又猛地砸回去,这个过程因为身在半空,他完全无法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又是风又是雨的,明明已经是夏天了,却让他觉得手脚冰凉,指骨都变得有些僵硬。
司空咬着牙迅速向上攀爬。他们的行动成功的话,可以大大减少攻城所造成的伤亡。在这个时代,一道墙,一道门,就足以给自己的敌人造成极大的障碍。
司空的手指终于攀住了城墙的垛子。这个时候,因为气温,以及与绳索的摩擦所造成的擦伤,他的手指已经有些抓不住东西了。
司空挂在垛子的外面艰难的喘息,全身的肌肉都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
就在这时,一道呼喊声穿透了雨幕,远远的从城墙的另一端传来。他喊的是契丹语,“有敌潜入!”
司空心一沉,咬着牙向上一冲,大头朝下的从垛子口翻了进来。
远处的呼喊声开始变得密集,司空知道,这必定是哪一个倒霉的同伴被人发现了。
行动之前,为了减少被一锅端的可能性,他们选择的地点都相隔一段距离。司空一时间也无法判断暴露的是谁,但这种情况下,他要做的不是赶去救援,而是趁着队友吸引了敌人的机会,尽快赶去西城门。
如果暴露的人换成是他,他也是一样,会希望他的同伴们抓住机会去完成任务,而不是赶过来送人头。
司空手忙脚乱的从腰上解下绳索,将它们都顺着垛子口丢出去,然后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西城门跑过去。
城墙上方的通道宽度在五六米之间,加上城墙本身的厚度,约有十余米左右,勉强可以跑双骑,此刻,或许是因为暴雨天气,或许是因为这附近巡逻的士兵都跑去了发出警报的位置,司空一路跑过去竟然也没有遇见什么阻碍。
城门两侧修有马道,供马匹上下城墙,楼梯则在城墙转弯的地方。
司空快步沿着马道向下跑。刚跑到将近三分之一的位置,就听下方一阵喧哗,夹杂着密集的马蹄声,一股脑朝着马道的方向涌来。
再一眨眼,这一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马道的尽头,并朝着城墙上方冲了上来。
司空握住刀柄,“……”
看看他这运气……
司空抽出长刀,迎着马队跑了下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司空的脑子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头皮都麻了。
顺着下坡路奔跑,自己都会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至少在这个时候司空,就产生了一种他在腾云驾雾一般的错觉。
他在疾速的奔跑中一跃而起,一刀劈向纵马跑上来的那名武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以为古代的城墙都老高,后来查过资料,才知道唐时长安城的城墙也不过六米左右,到了明代,南京的城墙才达到了十二米。想想这样的工程都是纯人工修建的,就不得不叹一声,在古代,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可真是命如草芥。
第188章 城门下
司空的这一刀,携裹着从高处冲下的力道,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鹏鸟。马上的武将甚至还没有看清楚这扑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便已经被这气势万钧的一刀斩断头颅。
鲜血在夜空中喷溅出来,他的身躯却依然循着惯性向上冲。而这时的司空却已经扑向了第二个武将,并借着将他砍倒的力道,扑上了马道旁边的扶手。
扶手的宽度大约在二尺左右,此刻沾了雨水,滑的根本站不住人,司空就跟个猴子似的,一边向下滑,一边拼命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直到这时,最先被斩首的武将才砰然落马。马缰绳还被他攥在手里,而坐骑却还在继续向城墙上方冲锋,硬生生将他的尸首向前拖去。
而追随在他身后的骑兵们也终于发现了那个顺着扶手向下冲的是……呃,刺客?!
刺客如闪电一般,手忙脚乱地滑下了城墙,手上都磨秃了皮不说,还一头窜进了人家的包围圈里。
骑兵后面跟着步兵,此时此刻都在台阶下面整队呢。就见铺天盖地的雨水里,一个黑布隆冬的东西从扶手上滚了下来。
在滚下来的过程中,司空的刀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晕头晕脑的被人扶了起来,眼前还直冒金星呢,就听有人凑到他耳边大喊,“哪个队的?!上面出了什么事?!”
中气十足的声音,说的是契丹语。
司空条件反射,用契丹语答道:“上面有刺客!将军被杀了!”
周围一片哗然。
若是放在平时,哪怕只有淡淡星光,相隔十数米发生了什么事,后面的人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但今天这天气实在太要命,雨幕不但遮挡了视线,也遮挡了声音,因此后面的人完全不知道马道上方的动静。
听说上方有刺客,士兵们都下意识的要往上冲,司空则趁机往队伍的后面钻,一边钻一边喊,“有刺客!将军吩咐,原地待命!”
他也不知道被他斩首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喊一句“将军”总是不会差太多。
暴雨和黑暗放大了人们心里的怀疑与不安,让他们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突然间冒了出来。
因为司空的突然出现而造成的骚动并没有很快平息下来,但最先扶住司空的那个士兵却忽然间反应过来了,“刚才那人,哪个队的?”
旁边的人也都有些懵圈。
士兵骂了一句粗话,长刀出鞘,厉声喝道:“拦住他!”
城门近在咫尺,司空却再一次被围住了。
更要命的是,城门洞里是点着火把的,这一点儿微弱的火光或许不够让士兵们看清楚司空的长相,但却足够让他们从穿着打扮上看出司空不是他们的人。
还好司空耳朵灵得很,在那个小头目喊出“拦住他!”的时候就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抓住了离他最近的士兵,一手攥住刀鞘,一手握住刀柄。
长刀刷然出鞘,闪电般劈向近处的士兵。士兵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倒,周围的人却迅速闪开,在他的周围行成了一个包围圈。
在他们的外围,而先前大喊“拦住他”的小头目也带着人包围了过来。
司空忍不住感叹,看看他这运气。
他不但要在包围圈里尽量保住自己的小命,还得试着把周围的包围圈往北边引。因为西城门以南的角楼,是他们翻过城墙之后的集合地点。
在他已经露馅的情况下,不能让更多的兄弟也露馅。而且他被堵在这里,其他人更没有机会接近城门了。
司空一柄长刀使得虎虎生风,起初包围着他的一众士兵还七手八脚地往上冲,但很快就有人意识到这样的围攻方式杀伤力太弱,并不能对这个强悍的侵入者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很快,包围着司空的人都向后退开,在司空的周围留出了一片空地。
司空,“……”
这下可真成了包围圈了。
一个长着棕熊似的身躯的小头目从包围圈里走了出来,他脸上留着一把大胡子,一双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狼似的凶光,看向司空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丝蔑视,显然没把司空的小身板看在眼里。
对司空来说,哪怕他真是一头熊,他也只能迎头往上冲了。
司空提着刀扑了上去,大胡子略有些轻慢地抬手,但他并没有架住这看似凌厉的一刀,他的双眼被刀身上反射的亮光晃了一下。而司空的刀仿佛也借着这晃动的功夫,变成了两把刀、三把刀,甚至更多。
大胡子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
城门外,靠近山脚下的一片荒地上,凤随和凤勉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眸色沉沉,关注着黑暗中宛如沉睡一般的蓟州城。
如果偷袭的策略不能成功,他们就只能打一场攻城战了。云梯、床弩这些攻城用的器械,包括他们此行的粮草和必要的武器消耗品,都已经先一步运到了山里,但这样的天气,要想把这些东西顺顺利利运下山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凤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他的二哥,对于他的沉着,凤勉心里是有些钦佩的。因为这一次被派去偷袭的先头部队,都是他的亲信。
像他们这样的人,身边是不缺人使唤的,但真正培养出来、能当成臂膀一样信赖的手下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如果……
如果这些人出了事,相当于凤随多少年的心血都打了水漂。
这些人的面孔在凤勉的脑海里一个一个闪过去,轮到司空的时候,凤勉忽然就生出了几分埋怨。
要说能打会拼的士兵,并不是非司空不可。但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难道不是更加有价值吗?
就这么把人放进了突击队,要是屠老知道,估计会心疼得抽抽过去吧。
凤勉这样想着,忍不住牵着他的马在原地溜达了几步。
他其实能感觉到,凤随的心也是提在嗓子眼里的。
往深处想,他二哥被扣在京城里两年多的时间,冷不丁回来,估计好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估量,蓟州是他回到北境之后头一次领兵,要是能顺利地打下来,他二哥的声望就算是站住了。
如此一来,不但凤云鹤身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会对凤随另眼相看,他以前带过的那些兵也都能松一口气了。
凤勉正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就见雨幕中一个个头瘦小的士兵跑了过来,对凤随抱拳,说了句,“城门里有动静,像是打起来了。”
凤勉的心顿时紧了紧。
他转头去看凤随,就见他十分从容的抬了抬手,“下令,前进。”
他们和城门之间的距离能缩短一些,待城门打开,成功接应他们的可能性就高了几分。而这一场诡异的暴雨,则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城门内。
司空再一次被大胡子使蛮力撞飞了出去。长刀也脱手飞出,当的一声掉在了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上。
司空晕头晕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走运啊,没拿着长刀在自己身上开个窟窿。
大胡子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抢了过来。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对手起到一点儿震慑的作用,他有意将每一步都踏得极重。
在包围圈的后面,城门的对面,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的民房。附近的士兵都被城门下的骚乱所吸引,谁也没看到在窝棚下的阴影处,还藏着一个人。
白潜在墙头架好弓弩,箭搭上弦,他忍不住在衣角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
他想这活儿搞反了,在下面挥大刀的人应该是他,躲在暗处放箭的人应该换成是司空。可惜集合的时候才发现司空倒霉催的,被人发现了。
他们这些人里头,除了司空,箭法最好的就是他。
其实最先暴露的人不是司空,而是罗松。但这小子机灵,在民居这一带三转两转就把人给引开了,反而为白潜争取了时间。
白潜此刻靠着墙头,脚下踩着窝棚下方的一口水缸,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他心中只觉得压力极大。
以前司空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也是这么紧张吗?
从白潜的位置已经看不清司空了,他被一群辽兵围了起来。白潜也不能确定他能支持多久,所以他不能再拖了。
白潜做了一个深呼吸,架起弓,瞄准了城门洞里的那两支火把。
司空艰难地爬起来,瘸着腿后退了两步,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横在地上的长刀。
这些辽兵大约也把这一场对打当成了角斗,见司空还有余力爬起来,他们又都往后让了让,将主战场交给了大胡子士兵。
司空谨慎地继续后退,然后脚尖在刀柄上一挑,长刀飞了起来。刀柄上沾了水,略有些湿滑,司空险些没能一把握住。他就势挽个刀花,去绞住大胡子横扫过来长刀。
刀刃相击的力道震得司空整个手掌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
长刀也不由自主的向下沉了沉。
就在这时,他只觉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晃,眼前顿时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瓢泼一般的大雨,依然无止境地往下倾倒。
这是城门洞里的火把被人灭了。
火把上虽然裹了油脂,但这么大的雨,地上已经积了水,火把滚进水里,很快就烧不下去了。
大胡子的视线也被突然熄灭的火把给晃了一下,等他的眼睛在片刻之后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才发现他面前那个油滑的对手已经不见了。
要命的是,这个时候到处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马道上的骑兵在想办法往下走,而城门下方的步兵一时半会儿的又不敢撤走。没有了管事的人,人群一挤,就又乱了起来。
恰在此时,街角转出一队骑兵,顶着大雨风驰电掣一般朝着城门的方向冲了过来。一个极为洪亮的男声呼喝道:“列队!”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也猜得出这人在蓟州军中大约是一个极有威信的人,他的一声呼喝,让城门下有些躁动的队伍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这一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城门洞的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
声音厚重,带着悠长的尾音,仿佛自天外飞来一般穿透了重重雨幕。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第189章 童镇北
一门之隔的城外,躲在城门洞里的守卫也已经听出了城内起了纷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喊里面的人给他们开门?
想想也不可能。
于是这几个守卫只能握着刀,紧盯着严丝合缝的两扇城门,预备着里面会冲出来几头狮子老虎——原以为有危险也是从城外过来,没想到是从里头先冒出来了。
等城门有了动静的时候,他们心跳都加快了,反倒是城门里头冲出来的人,因为门外的城门洞里亮着火把,眼睛有一霎间的不适应。
但这个时候更要命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跟这些人拼命,而是他们忽然发现从城外的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轰隆隆的声音,他们起初还以为是打雷,但等这声音越来越近了,才发现是骑兵。
可是城外就是山,荒郊野岭的,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骑兵呢?!
但黑衣轻甲的骑兵们却不打算给他们留下解惑的时间,他们迎着大开的城门,发出了饿狼一样充满野性的嚎叫。
雪亮的刀刃破开了暴风雨的夜,如同一支犀利的箭,笔直地射入了大开的城门之中。
城门内,借着门洞外面透入的一点儿微光,司空也看见了长街一侧纵马冲过来的武将。
领先一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身形魁梧,帽盔之上红缨如血,手持一柄长枪,威风凛凛,真如战神降世一般。
他带着人直冲到了城门前,与城外冲进来的凤家兄弟迎头撞上。
这个时候,司空、白潜这些实施偷袭的人都被这些骑兵扫到一边去了。
这位武将显然也是蓟州守军的头目,两军对垒,身为一方主将怎么会将对方阵营里几个偷袭的小毛贼看在眼里。
凤随一进城就在城门口看到了司空。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伤,但见他全须全尾,还能跑能跳,就知道没有大事。
提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这时,那名身着铠甲的武将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童镇北?”凤随上下打量这名武将。虽然这人身后的一排武将也都是孔武大汉,长着熊一般的身材,但论起上位者的气势,却没人能与前面这人相比。
童镇北一双豹眼也在打量他,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同样装束的凤勉,神情冷冽,“你们是凤家的人?!”
他说的是汉语,吐字清楚,还是标准的西京口音。
凤随并不在意他轻慢的态度,微微一笑,“凤随,凤家老二。这是凤勉,凤家老三。”
童镇北脸上就浮起一个冷笑来,他想的是,行啊,凤家人真有种,打到他眼皮底下来了,竟然只派了两个他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小辈!
欺人太甚!
童镇北一抖□□,“来,爷爷陪你们好好玩一玩,看看你们是怎么冲进来的,爷爷就让你们怎么爬出去!”
以为开个城门就能拿下蓟州城了?!
做梦!
凤随抬手,身后的下属送上他的钩镰枪,他头也不回地接过,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挽个枪花,横在手中微微一笑,“多说无益,来战!”
话音未落,他举起□□冲了过去。
童镇北也怒喝一声,两名主将顿时战成一团。
守在凤随身后的凤勉抬了抬手,身后士兵自动分成两队,一队跟着他冲向长街北侧,另一队由陈原礼带队,直冲向长街的南侧。
潮水一般的士兵涌进城里,竟把城门口打成一团的两员主将给晾在那里了。童镇北带来的亲兵要拦,但对方人多势众,潮水一般涌进来,瞬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童镇北气得大骂凤随是小人。
凤随架住他的长枪,淡淡一笑,尽显从容,“童将军此言差矣,凤某本来便是来取蓟州的。”
又不是来找你一较高下的。
这半句话,凤随体贴的没有说出口。
但童镇北却已经被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能眼看着凤随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取走蓟州吗?!
于是童镇北只能退,他不能被凤随缠死在这里。
童镇北虚晃一枪,带着残存的几个手下转头就跑。他没有走西城门两侧的主道,他走的是正对着城门的那一片乱七八糟的居民区当中的小路。
论起对蓟州的地形,没人比他更熟了。他要抢先一步回刺史府,这个时候,他必须拿住了刺史,才好借着他的身份把城内的壮丁都召集起来,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只靠他手下的守卫,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城里很快起了火,火势大,但侥幸的是雨也大,很快就把火给浇灭了。但就是这样,城中也起了骚乱,大部分百姓都紧闭门户,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但到底也有一些不安分的混子开始趁火打劫。
童镇北一边放火箭号令各方守卫守住城门,一边下令让城中禁军到刺史府门前集合。
身旁小兵领命,如游鱼入海一般快速消失在了民居中蛛网一样的小巷子里。
凤随、凤勉的主力部队冲进城门之后,司空终于见到了他的宝珠。
宝珠被栓在山洼里,大约是感应到了城中动静,它自己挣开了绳索,一路追着凤家军的脚步跑来了。
在城门口遇见司空的时候,它脖子上还挂着半根扯断的缰绳,委屈得直蹭司空的脸。
司空赶紧摸摸抱抱,又从袖袋里摸出花生糖喂它。
宝珠得到了主人的爱抚,还吃到了好吃的花生糖,玻璃心终于愈合了,昂首挺胸地驮着司空去捡漏了。
司空和白潜等人的任务就是破开西城门,然后守着西城门。
如今凤家军冲进了城,除了留在城外接应的队伍,并没有再增派兵力驻守城门。司空、白潜就将手下召集起来,城门上下,开始轮岗值班。若是遇见有想从这里出城的辽兵就冲上去打一架,能杀的都杀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放这些士兵去檀州,那等于是变相的壮大了耶律云机的兵力。
天明时分,雨势终于减小,从瓢泼似的暴雨变成了斜风飒飒的小雨。
童镇北停在巷口,耳畔满满都是厮杀呐喊之声。他望着远处直冒烟的刺史府,心里骂了一句贼老天。
这般数年难遇的一场大雨,竟然成全了他的敌人!
之前报信的小兵喘着粗气跑了回来,神色哪怕强装出镇定的模样,眼神里也泄露出了一丝慌张,“将军!萧大人带着他的人打开北城门……跑了!”
童镇北眼前一阵发黑。
他听见身后的副将追问一句,“城外的禁军呢?”
小兵回道:“开北门的时候遇见了凤家军,打了一仗,折了一部分,剩下的人护着萧大人跑了!”
童镇北气得要骂娘。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上下一心将敌人赶出去吗?蓟州守军人数不多,但凤家军打的是偷袭战,讲究的是行动迅速,人数也不会太多。
双方势均力敌,何况他们还占着主场,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但萧大人这么一跑,把城中原本就不充裕的兵力又分散开了。
童镇北再次放出火箭,召集城中残部在东城门汇合。
凤家军从城西进城,理论上讲,东城门会是最后一个攻克的地方。东城门附近的守军也会是保全人数最多的。
到时,背靠东城门,或许……还可以再扳回一局吧……
守在西城门的司空、白潜等人也很快收到了凤家军拿下刺史府和禁军营的消息。禁军营建在北门外,他们突袭蓟州,是特意绕过了这个位置的。
原以为最大的一场仗会是跟这些禁军正面交锋,没想到,刺史会带着禁军弃城而逃。
司空跟白潜咬耳朵,“辽人的刺史是文官吧?”
白潜对于司空想要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心有戚戚的嘀咕,“都是一群拖后腿的。”
罗松骑在马上在旁边溜达,刚要开口先打了个喷嚏,“这几个州的刺史都是萧家的人,有什么内幕没有啊?”
“巧合吧?”司空也不大懂这些权贵们的事。他只知道在辽国,耶律和萧是大姓,有这两个姓氏的,基本上都是贵族。
白潜摇头,“以前听人说,辽人那边的贵族们也争斗得很厉害,因为那些皇后啊、妃子啊,娘家都是势力很大的部落。尤其妃子们有了儿子,那部族之间就斗的更厉害了。”
司空听的津津有味,这可不就像是听故事了吗?
他们几个一边闲聊,一边也不敢懈怠正事,城门上下都分配了不同的守卫,定时换岗。战友们都在城里扫清辽兵的余孽,他们这里不能出一丁点儿岔子。
寅时一过,虽然雨还在下,但天光却已然大亮了。
司空驾着宝珠沿着马道往城墙上方跑去,后方紧跟着马兵营的大头兵们。大约这个时候胜负已定,大家的神情都放松了不少。
宝珠没跑过这种斜坡的路,一开始很有些警惕,但来回跑了两趟之后就不当回事儿了,甩着尾巴,一副见过世面的淡定模样。
守在城墙上方的人是罗松和他的部下,罗松一见司空又打了个喷嚏。
司空连忙向后躲开,“你这就是着凉了?别传给我啊。”
罗松瞪他,气得牙痒痒。
司空就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下去歇歇吧,别的先别做,找一身干衣裳换上。等安稳下来,再找郎中给抓几副药吃一吃。”
罗松露出一副晦气的表情,“哪儿找去,尸体上的衣裳都是湿的……咱们的补给这个时候估计还送不过来。”
司空也没办法,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怂恿他离岗去找郎中。他想了想,把袖袋里最后两块花生糖摸了出来。他觉得罗松需要补充一下能量。
宝珠一看见他摸糖,立刻颠着小步蹭了过来。
司空只好分给宝珠一块,另外一块塞进罗松嘴里。
罗松见宝珠瞪着大眼睛看他,连忙拱拱手,“宝珠乖,等回去了我还你一斤。”
宝珠蹭蹭司空,不屑的冲着罗松喷了一下鼻息。
就在此刻,长街南端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一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冲上长街,当先几名骑兵护着一员大将直奔西城门的方向而来。
司空听到城门下方白潜厉声喝道:“关城门!”
司空不知这人身份,之前这人在城门口拦住凤随的时候,他还在城门边上,距离太远,根本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什么,只猜到这人应该身份不低。
旁边的罗松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童镇北!他是童镇北!他怎么又跑回来了?!”
第190章 书房
就在罗松认出童镇北的功夫,白潜已经指挥手下关闭了城门。不管凤随以后会不会饶过此人,他都不能放任他们从自己手中逃掉。
司空从手下那里接过了白潜带上来的弓弩,架在了城墙上。
城墙靠近内城一侧是没有垛子口的,司空躲在了门楼旁边与城墙交界的地方,极小心地探头往下看,试着瞄准城墙下方的人。
来人已经与白潜的人打了起来,身形晃动,一时间不好瞄准。
司空瞄准的就是罗松说是童镇北的那个人。
擒贼先擒王。
这一群人加起来也没有童镇北一个人有价值。
遗憾的是,他身前挡着四五个手下,一个个都警觉的不行,他们掩护着童镇北后退,视线不时的就会扫过城墙上方,看来也防着凤家军在这里埋伏了弓弩手。
这个时候,凤随已经带着人把刺史府给拿下了。
刺史萧琮的书房里,一个黄铜脸盆摆在书案旁边,里面一堆纸屑,未燃尽的纸屑还冒着烟,满屋都是呛人的烟气。
凤随伸出脚尖挑翻了铜盆,拿过旁边的铜签子亲自翻找了一遍,发现萧琮这狗东西性子还挺谨慎,火盆里的东西都烧得挺彻底,实在抢救不出什么了。
凤随的脸就沉了下来。
徐严有些担心的看着他的神色,“大人,这里的东西还搜吗?”
收拾东西可是个细致的活儿,以前都归着陈原礼干的。这一次也不知怎么这么不巧,竟然是陈原礼带兵去抓人,他跟着大人来了书房这种要命的地方。
他,他没那么细致啊。万一有个疏漏……
“搜。”凤随点头,“你们自己来,别让人插手。还有他的卧室那里,也仔细搜。我看他卧室里东西都整整齐齐,或许走之前还有什么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
凤随已经遣人围住了卧室,不让人随意出入。
徐严知道这事儿重要,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里头想的是,要是司空在就好了。他性子仔细,真有什么暗格、暗室的,肯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这样发愁的时候就听凤随说了一句,“等下换岗,让司空过来给你帮忙。”
徐严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顿时就咽下去了,声音都立马拔高了,“谢大人!”
司空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谁在念叨他。
他猫在城门楼的旁边,正密切关注着城门下方的动静。
辽人勇武,马上冲锋是长项,但被困在城门前的包围圈里打持久战,却不是他们擅长的战斗模式了。
司空记得刚才得到信儿,说刺史是从北门逃走的。但这位童将军却是从南门的方向跑过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几个城门如今都在凤家军的掌握之中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
司空想到这里,顿觉精神大振。
司空的箭再一次瞄准了童镇北。
童镇北似乎已经受伤了,被几个手下护在战圈的外围,神情有些焦急。但像城门洞这样的地方,施展的好,可以达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并不是人多就能一股脑冲进去的。
此时此刻,守在西城门的守卫只有一个部。
一部包括两个骑兵队,加起来不过一百来人,童镇北带来的人粗粗看去,也相差无几,于是战局一时胶着。
司空的箭尖瞄准了童镇北的肩膀。
如果射中这个位置,箭矢带来的冲击力很有可能会将他从马背上掀翻,同时又不会对他造成重伤——对他这样的主将来说,自然是活着的价值更大。
童镇北抬起手臂向前方的手下示意,话未出口,忽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一时间竟毛骨悚然起来。
他是武将,笃信自己的直觉,当下调转马头,迅速向后退。
但就在他一转身的功夫,半空中一箭射到,又急又快,甚至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已一箭射中他肩头,将他从马上掀了下去。
他的坐骑这个时候正在为加速而蓄力,被童镇北坠落的力道牵引,来不及反应,身躯也被拽的向旁边歪斜过去。
马儿发出一声悲嘶,挣扎着奔出数米远,一头摔倒在地。
童镇北被它拖在马下,毫无挣扎之力,在一众手下的惊呼声中被摔倒的坐骑压住了。众人只见他一口鲜血喷出来,却不知生死。
司空也惊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坐骑会摔倒……
不过机会难得,司空趁着这股乱劲儿,连着换了几个藏身的地方,不停地放箭,将童镇北身边的几个武将都放倒了。
白潜带着人一拥而上,将他们捆的捆,杀的杀,然后带着人把马儿抬到一边,救出了童镇北。
这一位竟然还活着。
白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冲着城墙上方竖了一下大拇指。
凤勉很快带着人追了过来,见凤随手下的一个部就将童镇北给拿住,自然是大喜过望。他接管了白潜的岗位,将凤随的突击队员们换下来,让他们带着这些俘虏去刺史府跟凤随汇合。
刚好也把他们换下去休息一会儿。
凤勉自己的人虽然说也是一夜未眠,但前半夜他们在城外待命的时候,这些人可是实打实的去拼命了。
司空和罗松到旁边的民房去拆了一块门板,这个时候,满城都打得人仰马翻的,这家的居民就算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不敢出来看。
司空觉得也不好欺负老百姓,他在童镇北身上摸索了一下,从袖袋里摸出了几块碎银子,一股脑放在了这家的窗台上,隔着窗户跟屋里的人喊了一声,“我们是凤家军的人,要抬伤员,买了你家的门板,银子你们收好。”
怕屋里的人听不懂,他特意用契丹语又喊了一遍。
屋里有个老人的声音抖抖索索的应了一声,到底也不敢出来看。直到司空一脚踏出他家的院子,又把剩下的半拉大门体贴的给他关上,才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极为谨慎的开门声。
司空怕吓到人,也不回头,张罗着跟几个同伴把童镇北抬到门板上,一路抬着去了刺史府。
凤随在刺史府也才接到信儿,说童镇北往西城门跑了,他这边刚把徐严喊出来,打算让他带着人过去支援一下,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好消息就传回来了。
童镇北其实一开始是奔着东城门去的。但他运气不好,人还没到东城门就被凤勉拦住了,凤勉人多,童镇北连着身边的亲信也不过一百多人,寡不敌众,只能向南城门继续退。
但退到南城门的时候,才发现南城门也有埋伏,陈原礼已经带着人严阵以待了。
凤家兄弟俩攻城之前就定好的,凤勉负责拿下北城门,突击队负责西城门,其余两个城门交给凤随的兵,没想到进城之后才发现刺史已经开了北城门跑了
他这一跑就把北门外禁军营里的人带走了一大半儿,还都是军中精锐,剩下的歪瓜裂枣根本就不是凤勉的对手。
这也是凤勉能干脆利落地追到东城门的原因。
凤随让人看住了童镇北,又找郎中给他看伤。
其余的人既然是换岗换下来的,自然就近安排地方给他们洗漱休息。至少先换下身上这一身湿透了的衣裳。
如今刺史府已经被凤随征用了,府里各样东西都还齐备,下人们都锁拿到了一起,等着回头问话,凤随安排手下的小兵们轮流烧热水,换岗下来的人去洗漱休息要用热水,值着班的人也好有一口热水喝。
但别人能休息,司空却是不行的。
他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徐严已经在外面转着圈等他了。见了他出来,简直就好像看见刚出浴的美貌佳人似的,两眼放光地凑了过来,嘴里还甜言蜜语道:“司空,小空,好兄弟,帮哥哥一把。”
司空看的想乐,“想揍谁,你说。”
“打什么架,”徐严体贴地摸摸他身上的衣服,还好都是后勤刚送过来的,这个天气难免会微潮,但总比刚才湿透了的要强,“你不是说你是搞技术的么,来,来,帮哥哥看看,哪里有机关,那里有暗格……这些你最拿手了,回头哥哥请你喝酒!”
司空顺从的被他拽着走了。
虽然折腾了一整夜,但他心里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有平息下去,去休息也不一定就睡得着,找点儿事情消磨一下时间也不错。
司空就这么被他拽到了萧琮的书房里。
其实对司空来说,建筑或者说布置上有什么异常,这种事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
司空一边在书房里各处敲敲打打,一边给徐严传授秘诀,“暗格这种东西只要存在,它总要占地方。你只管留意哪里的尺寸不对,这样的地方,一准儿有问题。”
他前世的工作,导致了他对数据这种东西非常警惕,来到这里之后,计算的手段变得更为粗糙,没有可以校准的工具,误差也更难以修正,但他对于数据的敏感性还是保留了下来。
“比如这里,”司空微微弯下腰,眯起一只眼睛看了看多宝阁上的两块隔板,“虽然看上去都有半寸厚,但这一边的明显厚了两分。”
司空示意徐严过来看。
徐严两只眼睛都快瞪成青蛙了,“是吗?是这里吗?真的厚吗……”
司空,“……”
司空就觉得他仿佛从徐严的眼睛里看到了两盘圆润的蚊香圈,还是不停旋转的那种。
第191章 毯子
书房里的多宝阁,是起着类似于屏风一样的效果的,它立在门厅与书房之间,上面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和小摆设,刚好挡住了一进门的视线。
但也因为它所在的位置太显眼,真正注意到它的人反而不多。有资格进出萧琮书房的人,都是有事来的,谁会在意他书房的架子上摆了几个瓶子呢?
“萧琮还挺聪明。”司空在隔板上敲敲打打,最后用匕首的刀尖在隔板上撬开了一道缝隙,原来这是一个可以楔进去的小抽屉,做工极为巧妙,尤其阖起来之后严丝合缝,不留意根本看不出来。
抽屉极薄,里面只能放几封书信、票据的样子。司空将抽屉和里面的几张纸一股脑装进一个口袋里交给了徐严。
有些秘密,是不该他这种级别的人知道的。
书房里除了这个小抽屉之外,还有其他几处暗格,不过都已经被发现了,里面也都是空的。
司空也不多问,只是捡着没有被人注意到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至于明显的地方,比如地面、墙面,书架上的书,这些地方都已经被人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了,藏着什么东西也都已经收走了。
徐严见他也翻不出什么来了,就又把他拽到了萧琮的卧房。
司空不大了解满人的家庭模式与汉人有什么区别,像汉人的宅邸,一般要分内外院。
男主人的书房和会客的地方一般安排在外院,家里的男孩子长大之后开始读书学习,也都是在外院活动。
从外院往里走,一般是正院,家里的男女主人合居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内院了,女眷们居住的地方,通常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
但看萧琮这里,出了书房往内院的方向走,最近的一个院子竟然是他自己独居。再往里走,才是女眷们居住的地方。
司空在萧琮的卧房里来回溜达了两圈,问徐严说:“萧琮的老婆不在蓟州?”
徐严想了想,“好像没有。他逃走的时候,队伍里没有女人。”
那就确实是萧琮一个人住的地方了。
卧室这种地方,不会有闲杂人等出入。能在卧室伺候的,肯定都是萧琮信得过的人。这样的地方藏点儿机密的东西,是很有可能的。
徐严让人在外面守着,自己带着司空在房间里转悠。
男人的卧室,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摆设,显得十分素雅,被褥帐幔也都是很素净的颜色。
唯一有些花哨的,就是摆在床前的一块羊毛毯,但看上去也有些旧了,边边角角都有磨损的痕迹。
总之,看萧琮的卧房,司空有一种“这个刺史还是很简朴”的印象。
卧室里陈设简单,像床、桌椅这样的家具都没什么文章 可做。地砖一块一块敲过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动静。
徐严就嘀咕,“或者这就是个休息的地方?没藏着什么东西?”
“也有可能。”司空这样说着,一双眼睛又盯住了放在床前的那张毯子。
徐严走过去掀起毯子看了看,下面的地砖也没有什么问题,就又铺了回去。但司空反而蹲了下来,研究得更起劲儿了。
徐严也蹲下,纳闷的问,“看出什么了?”
司空就说:“毯子旧了。”
徐严也看出旧了,有些地方还有些秃,估计用了不少时间了。
司空提醒他,“看磨损的痕迹。中间这一部分应该是来回走路踩出来的痕迹,但这里呢?”
他指的是地毯朝着床脚的一侧,靠边的一小片位置,毛毛有些歪斜,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几次三番下来,就留下了这样一个印痕。
司空抬头看看床脚,如果是床的话,至少逻辑上是说得过去的。
司空就说:“来,咱们把床往外挪一挪。”
徐严这会儿满脑子浆糊,司空怎么指挥他就怎么配合。两个人一人抬床头,一人抬床脚,试探着把床往外拖。
司空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毯子,恩,床脚刚刚好,就这么压上去了。
床后露出的一片空地,不出所料,是非常干净的。
司空知道,哪怕大富之家事事都有人伺候,但某些地方,比如床底下,柜子底下,边边角角的地方,多少也会有些积灰。
但萧琮的床移开之后,却连一丁点儿灰尘都没有,就好像每隔一两天就有人要把床挪开仔仔细细打扫一遍似的。
徐严也看出不对劲了,他这人的性子粗枝大叶的,之所以会注意到床底下的卫生问题,是因为有一次跟他同屋的小子找不到一件换下来的衣裳,后来从床底下扒拉出来,结果都裹成灰团子了。
这会儿看到萧琮的床后面竟然这么干净,顿觉不大正常。
司空在床后的墙上挨着敲了敲,没有发现什么。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脚下。他顺着床尾的方向一点一点敲过去,果然在靠近床头的地方,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萧琮房间里的地板是大小不一的青砖拼起来的花样,大一些的地砖约莫有六十公分见方,素色,清水砖。小一些的地砖上面镂着莲花纹样。大大小小的地砖错落有致地拼在一起,组成了素雅又别致的图案。
这一块撬起来的,就是大块的地砖。
地砖一掀起来,就露出了下方一处六十见方的浅坑,盖板是黄铜所制,两块拼合起来的铜板被一块圆盘形状的东西互相绞合在一起。
圆盘中央是突起的一个掌心大小的旋钮。圆盘与旋钮也是黄铜所制,大约久埋地下的缘故,微现锈渍。
徐严也诧异地凑近,就见这旋钮实际上并不是一块,而是上下分开的三层,看上去更像是三个同样大小的旋钮叠在了一起。
“这东西……这个机关……”徐严琢磨了一会儿,一头雾水的问司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司空摇了摇头,“把大人喊过来吧。事情不对。”
萧琮的房间里有暗格、密室都正常。萧琮是一州的父母官,搜刮的机会肯定多得是,想挖个地窖藏点儿东西实在太正常了。
包括书房里的那些暗格,都很正常。
不正常的就是这个机关。
不知为什么,司空看着它,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些玄妙。明明是个金属的玩意儿,但他偏偏就从上头嗅到了某种气息。某种……曾经在哪里闻到过的气息。
司空和徐严退到门外,再次嘱咐手下守好了屋子,包括刺史府里那些关起来的下人,都务必把人给看住了。
两个人也不敢离开,就守住了卧室的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猜着机关后面都藏着什么东西。
“金银珠宝。”这是徐严的猜想,“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到地方做官,不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肯定都是他搜刮来的值钱的宝贝。”
司空脑洞大开,“不会是之前从咱们手里劫走的岁币吧?”
徐严古怪的扫了他一眼,“真要是岁币,不可能越过燕州和顺州,运到这么个犄角旮旯里来……咱们的人又不是吃素的。”
司空想想,觉得他说的也对。
徐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悄悄提醒他,“岁币的事,以后不要拿出来说。”
“嗯?”司空看着他,眼睛一下瞪大了,“……嗯?!”
徐严还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大门外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凤随,便举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糊的提醒他,“以后大人会告诉你的。”
司空,“……”
司空捂了捂胸膛,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好像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凤随很快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几个人。
司空注意到,他们走进院子之后,院门外的守卫又增加了。而跟在凤随身后一起进来的人,也都是司空曾经见过的:唐凌唐先生、凤勉的幕僚邹先生。这两人似乎还挺熟,一边走一边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司空就觉得凤随看来很重视萧琮卧室里的这个暗室,要不然不能除了唐先生,还把凤勉身边的幕僚也一起带过来了。
凤随进来之后,一双眼睛上下扫了司空一眼。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徐严的,自己的活儿不上心,非要拽着别人跟他一起挨累。
不过看司空的样子,精神尚可。他想,那就等忙完这一摊事儿,再让他好好休息吧。
徐严在司空身后悄咪咪地戳了一下,司空连忙上前行礼,说了他们发现暗室的过程,又说了暗室有机关的事。
果然凤随也一下就想到了之前在青水庵和玉香楼遇到机关的事。
凤随与司空之间自有默契,听司空说完,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忙问,“你是觉得这几处机关之间,有联系?”
司空迟疑了一下。
要知道,他遇到凤随之后,第一次遇到的机关是与火神教有关,第二次遇到的机关却与皇城司有关。
这两个机构,如今若是因为“机关”就都跟辽人沾上关系……
司空这样一想,顿觉脑袋要裂开了。因为玉香楼的机关里的那份私账,司空记得还牵扯到了户部尚书和军需指挥使李昌远。
只是把这些人的身份摆在一起,他就已经有一种“要捅破天了”的不祥的预感。
凤随走过来,抬手按在司空的肩膀上,轻声提醒他,“司空,你有什么发现只管说。事情到底如何,我还会去查的。”
他觉得司空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心太软。
司空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现在也只是怀疑,还不能肯定……等我试着解一解这个机关,再跟大人说。”
凤随点点头,“你只管放手去做。其余的事不必多想……有我呢。”
司空心头一定,忍不住抬头望向凤随,冲着他微微一笑,“是。”
第192章 私牢
兜兜转转,司空又一次干起了锁匠的活儿。
他趴在地上,徐严怕他着凉,很狗腿的把那块毛毯子拽了过来,给他垫着。
司空上手之前就觉得这个机关不会太复杂,毕竟从床后面干干净净的状况来看,萧琮肯定是经常进出的。总不会每一次都像他现在这样,趴在地上忙活半天。
离得近了,就能看清楚这几个金属旋钮的外侧都刻着数字。这种结构跟当初他在青水庵的地道里看到过的几乎一样。
司空把耳朵凑过去,手底下慢慢地旋动旋钮,一点一点试探。
唐凌和邹先生并不认识司空,见他这样,都露出了有些紧张的表情。他们担心的是机关没能顺利破解,反而破坏了这个暗室。
相反,跟着凤随出来的人都是一脸笃定。
不得不说,他们这种态度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是非常有感染力的。至少唐凌和邹先生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心里也油然生出一种:他们肯定更加了解司空的能力,既然他们都觉得行,那说不定……真行?
司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几个旋钮慢慢地旋转。
片刻之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扭的,就听他手下的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然后两扇铜门向两旁滑开,露出了一个六十见方的黑黢黢的洞口。
唐凌和邹先生也大松了一口气,同时对凤随识人的能耐生出了几分钦佩之意。
只看司空的年纪,换一个主子,或许都不敢放心用他。凤随不但了解他,更敢放心用他,这份儿胆魄,就不容人小觑。
唐凌凑了过来,探头往下看,只见一段台阶慢慢向下延伸,前端没入了黑暗之中。洞窟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存放什么活物。
洞窟的台阶和两侧的墙壁都铺着平整的青砖,看上去十分整齐,不像是临时存放物品的地窖。
看到铜锁的结构,以及地道的结构,司空觉得心里的猜疑至少也有□□分。他转头望向凤随,轻轻点了一下头。
凤随就明白了。
但眼下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让人点了火把过来,试探的将其中一支火把扔进了地道。
火把在台阶上弹跳了几下,落在了楼梯下方拐弯的地方。
火光融融散开。
可以肯定的是,暗室里也是有通风条件的,否则火把不会烧的这么起劲儿。
凤随把徐严留在上面做守卫,自己带着唐凌、邹先生和司空,慢慢下到了地道里去。
一走进地窟里,他们就都闻到了某种不祥的味道……那是新鲜的血才会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儿。
凤随伸手按住司空的肩膀。
司空回头,冲着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心理准备。
他是打前阵的,举着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边往下走,一边警觉地关注着台阶附近的情况。
他以前看过一些盗墓的电影,在那种冒险影片中,经常会出现一条空无一物的走廊,但是只要有人踩上去,就会乱箭齐飞……
不过那样神奇的装置,显然还不是萧琮这种档次的官员的标配,这一路走下去,居然也稳稳当当的,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先前扔下来的火把还横在地上,司空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但他一抬头,看清了前方暗室里的情形,却恨不得火把是熄灭的,他什么也看不见才好。
这……这不仅是暗室,看样子,还是一座私牢啊。
走在他身后的凤随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身体上突然出现的紧绷。
他快走几步,来到司空身旁。但是不等他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也僵住了。眼前的这副画面,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间密室是一个长条形的结构,宽度在五六米左右,长度却有十米不止。粗略的分成了里外两间的样子。
外间紧挨着楼梯,堆着半人高的木箱子,有一个角落还空出了一片空地,从地面上留下的印痕来看,这里之前也放着同样大小的箱子,而且还颇有分量,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运走了。
堆放木箱的这片地方大约占了密室二分之一的空间。再往里,就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囚室了。墙壁上立着刑架,挂着各种刑具。正中的刑架上一具女子赤裸的尸体四肢大开地固定在那里。粗粗一眼看去,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遍布伤口,血污狼藉,竟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
她的头低低垂在胸前,长发跟身上的血污混在一起,像是在她身前挂了一块脏污的毡子。
血腥味儿还很新鲜,就算密室有通风的设计,也浓郁得让人透不过气。
凤随走过去,伸出手指试了试女子的鼻息,又将两根手指搭在女子的颈部试了试脉搏,片刻后转过身,冲着司空等人摇了摇头。
“让徐严拆一块门板带下来,先把尸体运上去。”凤随对司空说:“让陈原礼去审刺史府的下人,看看有谁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司空答应一声,连忙跑到通道口去喊徐严。
这个时候,唐凌和邹先生也互相搀扶着走了下来。他们在北境生活多年,尸体见得多了,这会儿虽然也觉得这女子的死状凄惨,但也不至于就吓到。
徐严很快带着两个小兵下来,将尸体运了上去。
密室里虽然气味儿熏人,但少了尸体,只留下空荡荡的刑架,那种令人窒息的视觉冲击就减弱了许多。
这里的刑架、刑具都不是新的,也有使用过的痕迹,刑架的边边角角颜色发黑,显然已经用过很久了。
凤随暗叹,也不知这么一间不见天日的私牢,害了多少人命……都是汉人的人命。
凤随开始检查堆放在外间的木箱子,不出意外,都是一些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有的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金银锭子,有些放着女人用的首饰。
以凤随的眼光来看,这装首饰的箱子,应该都是行军打仗的过程中搜刮来的战利品。因为这些首饰并没有很细致的分类,贵重的宝石发簪和便宜些的银镯银钗都混在一起,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金银就不好说了,搜刮官府的官库、打劫了有钱人家,或者是干脆劫了钱庄,对于辽人来说这都是有可能的。
司空起先还怀疑了一下“岁币”,虽然徐严隐晦的提醒过他,但看见这么一箱一箱的金银,他还是会忍不住就联想到了刚刚被劫走的那一批银子。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银锭的制式与岁币不同,银锭的底部也并没有朝廷的押印。
每一个箱子都看过之后,凤随心情还不错,但唐凌和邹先生就有些失望了,因为这里就是个藏宝库,并没有存放什么重要的文件或者资料。
金银珠宝暂时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就暂时仍然留在密室里,反正有暗锁机关,除了凤随自己的人,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等他们验过了这些木箱里的东西,登记造册,再从密室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未时二刻,午饭都错过去了。
司空这才感觉饿的慌。他忙活了一整晚,早上刚洗了澡就被徐严拽过来帮忙,本来打算帮完他的忙就去找点儿吃的,然后补觉,没想到状况频出,一直耽误到了现在。
但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这个密室,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不仅仅是因为被凌虐而死的女尸。
这个密室,几乎就是浓缩了辽人的习性:对于金银财富的贪求,以及人性中放纵的、毫无节制的暴虐。
尤其在面对自己的敌人的时候,他们天性之中的凶残更是会无限制的膨胀。
司空见过辽人过境之后的村庄,不夸大的说,满村的鸡鸭都会杀的干干净净。他见过惨死的婴儿、老人,也见过扒皮抽筋之后倒挂在路口的各种尸首。
这些曾经活生生的生命,在辽人的手里,只是用来向大宋的军队挑衅的工具。
见多了这样的惨状,司空杀俘的时候从来没有心软过。
他知道在后方,朝堂上,无数天真的文人洋洋洒洒书写各种文章,斥责他们不应该残杀这些已经没有能力反抗的俘虏。他们认为敌人已经投降,这个时候要彰显大国的气度,向他们展现我们的王朝宽容仁厚的一面。
司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前世所奉行的国际公约了。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道主义——跟屠杀婴儿和老人的刽子手讲人道主义?!
脑子有包吧?!
我们说自己是泱泱大国,天朝气度。敌人只会轻蔑的笑,会说这些汉人果然都是一群软骨头,哪怕我们的武士手中已经没有兵器了,他们仍然怕的发抖。
司空面对这样的强盗,曾经柔软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变得坚硬如铁。
他知道,他的敌人在面向南方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掠夺与杀戮的欲念就绝不会平息。
司空有些疲惫地盘腿坐在地上,将机关严丝合缝地关好。
他听见陈原礼快步走上台阶,用一种极为克制的语气对凤随说:“大人,这女人身份不简单……萧琮或许就是因为没有时间处理尸体,担心这件事被我们发现,这才匆忙之下弃城出逃的。”
第193章 蝼蚁
凤随听他这样说,也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以为这女子就是不知何处虏来的汉女,平民,甚至就是奴隶的身份。
陈原礼吸了口气,眼圈也有些发红。这不是伤心难过,单纯就是气的,“这女子是安恪。”
“谁?”凤随愣了一下,眼神略有些懵圈,随即便勃然大怒了。
司空还是一脸不在状态的神情,但唐凌和邹先生却都露出了愤慨的神色。
陈原礼不等他们追问,便将刚才问话的情形都一股脑说了,“咱们拿住的那些下人,一多半都是在外院做洒扫的,根本进不了内院,知道的也有限。书房、卧房这些地方随身伺候的人,据说都已经被萧琮带走了。”
“萧琮来蓟州做官的时候,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随从不多,刺史府的这些下人多是走马上任之后,在当地找来的。萧琮大约也没有要在蓟州扎根的念头,所以这府里的下人,签了卖身契的只有寥寥几个,其余的人都是签了短契。”
他故意说的罗里吧嗦,为的就是拖一拖时间。他带来的消息太糟心,自己听的时候都快气炸了,但他还是希望凤随能尽快的冷静下来。
凤随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招呼唐凌和邹先生都坐下,“您二位也听一听。回头这件事是必定要上报朝廷的。”
唐凌做的就是替凤云鹤撰写文书的工作,听了这话,神情郑重的点了点头。
邹先生是凤云鹤派到凤勉身边的人,在唐凌面前,资历略浅。他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辞,但见唐凌和凤随都没有提这个话头,他也只好在唐凌身边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司空见没人撵他,就自觉地蹭到了凤随的身后,打算跟着听一听这据说很要命的事情。
陈原礼也冷静了一些,他坐在下首的位置,神情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刺史府这些签了短契的下人,基本上干的都是粗活儿。知情的这个婢女姓张,在家的时候排行第四,府里的人都叫她四娘。她在刺史府是做灶上的活儿的。”
凤随知道陈原礼一边说一边在打量自己的神色,便冲着他点点头,表示他可以说正事儿了,不必再兜圈子。
陈原礼心头又是一松,“四娘在府里有个相好,叫刘元。刘元是签了卖身契进的府,一直跟在萧琮身边做长随。安恪公主的事,就是刘元悄悄告诉她的。四娘说,就是刘元告诉他萧琮的房间里关了一个女人。”
凤随示意他继续说。
“四娘在厨房里做事,她也注意到萧琮春节后从中京回来,每天的饭食就增加了。但增加的量并不足以养活一个成年人,就好比,每顿饭多了一个饼子,或者多半碗粥这种量。所以四娘一直没想过萧琮房里是多了一个人,只以为他饭量增加了。”
“刘元跟她说,萧琮的贴身小厮方全宝曾打发他去外面的成衣铺子里买过年轻女人的衣裳。所以他才会知道萧琮的卧房里有个女人。刘元在方全宝手下做事,方全宝也跟他有些交情,怕他没头没脑地惹祸,就悄悄提醒了他几句话。”
“四娘说,刘元是不能进萧琮的卧室的,但方全宝可以进出。女子的身份,也是方全宝跟刘元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他说这女子是贵人,身份很高,所以萧琮才这么看重她,不但禁止任何人接近卧房。而且他年后一回到蓟州,就把府里的几个姬妾都打发走了。”
凤随的眉头阴得能滴下水,“年后?”
陈原礼艰难地点头,“年后。”
也就是说,这女子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之前,已经被凌虐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他听见凤随沉沉的出了口气,“继续。”
“总之,四娘就这么知道了。但她不能进刺史府的内院,也从来没见过这女子。后来有一次刘元喝醉了酒,悄悄跟她说,这女子是汉人的公主。”
司空的嘴巴无意识的张开了。
公,公主?!
大概他吃惊的表情太傻,陈原礼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了凤随的脸上,“说这位公主是嫁到他们辽人的皇宫里的。过春节的时候,皇帝带着一群贵人在王帐里烧盐,结果青烟都飘到这位公主的身上去了,他们的萨满巫师就说她是污鬼……”
唐凌猛地一拍桌子,“一派胡言!”
凤随的眉头紧紧皱着,“后来呢?”
“后来,”陈原礼开始运气,“后来她的丈夫就把她交给了萨满巫师除邪,又嫌弃除邪也未必除得干净,担心她身上的邪气会传给他,就在酒宴上把她赏给了萧琮。”
司空垂眸,注意到凤随看似沉稳,实际上整个肩背的线条都已经绷紧了,显然气得不轻。
司空觉得他对这苦命的女子的同情,显然无法与在座的这些人相比。他就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
司空出了会儿神。
他反应过来,在座的这些人的感情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震惊、意外、难以置信,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辽人的贵族会这样对待大宋朝嫁过去的女子。
当然,辽人也劫杀边境的商旅和普通居民,但这种性质的劫杀,与明目张胆的打大宋朝的脸,不是一回事儿。
这是他们最难以接受的地方。
但司空却对此毫不意外。历史上金人南下的时候,下至民间女子,上至宫妃、公主,全都沦为金人的玩物,死伤不可计数。
如今只暴出来一位公主的遭遇……
司空很难因此而感到不可置信。同时,他心里还有一点点的纳闷,他想问问凤随,“难道你不知道辽人残暴的天性吗?你们没见过被他们剥皮抽筋,挂在树上的汉人的尸体吗?!你们不知道,辽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弑杀吗?!”
而且,如果敌人随时能够越过燕云十六州的防线,深入大宋的领地,这种事以后只会更多,也更加惨烈。
公主的命是命,普通百姓的命,也是命。
等唐凌、邹先生和凤随开始商议怎么证实安恪公主的身份,怎么撰写奏章的时候,司空离开了这间依然散发着血腥味儿的房间,来到了门外的走廊上。
徐严也跟他一起出来了,看到司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拍了拍司空的肩膀,轻声安慰他说:“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我们给她报了仇。还有……攻打蓟州的理由也有了。”
司空摇摇头,“她的丈夫,还有萧琮都还活着呢,不算报仇。”
再说,辽人还在北境耀武扬威,只报一个公主的仇,管什么用呢?这一场绵延多年的战争,又不是只死了这么一个公主,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和平民百姓呢。
徐严也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这件事,把他们成功拿下蓟州城的激动的感觉都给打消。徐严这个大老粗这个时候也生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如果他们早点儿打过来,有没有可能救下这个苦命的女子?
司空觉得两个人就这么干等着,气氛沉闷的让人觉得难受,便没话找话的问他,“你怎么知道安恪公主的身份?”
徐严挠了挠脑袋,“本来也不知道的,就是这位公主出关的时候,是我们大人护送的。”
“哦。”司空表示明白了,又问,“这位安恪公主嫁的是谁?”
听他们的表述,她不像是嫁给了辽道宗为妃。
“道宗的弟弟耶律荣锡,这小子与道宗同母,是仁懿皇后萧挞里的幼子。”徐严说:“当时咱们刚打下瀛洲,道宗大约是察觉了咱们这边的动静不对,觉得有必要提醒咱们的朝廷,两国交好之事,所以替他的弟弟主动求娶一位王妃。”
攻打瀛洲这件事,司空是知道的。
凤家军当初驻扎在瀛洲以南,靠近沧州的地方,瀛洲一带出了一伙儿马匪,到处劫掠,几乎将瀛洲洗劫了个干净。瀛洲刺史无奈,只能到处求援,结果他们身后的莫州也同样起了乱子,凤家军就是打着“帮忙”的旗号发兵的。
但发兵打下了瀛洲,赶走了马匪,总不能再把瀛洲还给辽人吧?那得有多傻缺?
凤家军以瀛洲之战为契机,一步一步收复了莫州、涿州,等到开始攻打燕州的时候,干脆也不找借口了。
撕开脸皮,双方都知道了彼此的打算。
司空心想,安恪公主嫁过来是因为辽人要试探崇佑帝的态度,但后来凤家军一路北上的事实,也实实在在地激怒了他们。安恪公主的遭遇,明显的带着“迁怒”的意味儿。
这样算,他们也要为安恪公主的遭遇负责……
司空的感觉有些复杂。但他能说为了一个贵族女子的婚姻幸福就可以牺牲掉十六州的利益和百姓吗?
那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们全都是被历史的洪流携裹着的,身不由己的蝼蚁一般的弱小生命罢了。
徐严还在给司空科普这位公主的身份,“她父亲是官家的堂弟端慧郡王,临出嫁的时候封的公主。”
说着,徐严还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补充了一句,“端慧郡王跟左光书好得很呢,他们俩是儿女亲家……他的大儿子娶的就是左光书的嫡长女。”
司空顿觉乏味。
丞相左光书、太尉林玄同,这都是一伙儿的,在他们身上有一个很醒目的戳,多少年都不带变的,那就是:哪怕睡觉也要分出一只眼睛来盯着凤家军。
凤家军在他们的眼里实在是太不安分了,没完没了地打、打、打。军费年年增长,兄弟之国不断地抗议,而凤家军却对这些抗议置若罔闻。
大约在他们心里,凤家军只会制造麻烦吧,而麻烦的后果都是他们这些文臣出面解决的。
司空心想,真是一群不知所谓的东西。
跟他们相比,官家的态度就要耐人寻味的多了。
他似乎一直在默许凤家军的行动……是默许,不是肯定。司空就觉得,官家大约也在犹豫,要不要彻底跟辽人撕破脸。
这种犹豫的态度,是在给他自己、给整个朝廷留后路。
却将凤家军推到最前沿立成了靶子。
第194章 说不完的话
两日之后,安恪公主的尸身在经过了防腐处理之后,安排人手送回了西京。
凤云鹤最懂得抓住时机,在他的奏章中,这个女子因为受辱死在了蓟州,这成了凤家军突然对蓟州采取行动的主要原因。
至于官家信不信、端慧郡王和左光书信不信,那就不是凤云鹤要考虑的问题。反正他们把证人也一股脑送了回去,安恪公主在辽人那里受辱,被丈夫耶律荣锡像个物件一样赏给手下,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而且,辽道宗之前向大宋朝求娶贵女的时候,说好是迎娶正妃。实际上,耶律荣锡早就娶了正妃,正妃的娘家也是草原上很有势力的大部落。无论安恪公主的身份如何尊贵,她嫁到辽国,就是个小老婆。
过春节时,安恪公主在岁除仪式上被人整治,污蔑为“污鬼”,不论是不是这位正妃下手,耶律荣锡都是知情的,他公然站在了正妃这一边。否则也不会在后来的宴会上将她赏赐给手下了。
或者,这里面也有辽道宗的意思。
辽道宗对边境上凤家军的举动感到不满,耶律荣锡揣摩他兄长的意思,也乐意通过这个大宋朝嫁过来的贵女,隔空扇崇佑帝一巴掌。
司空起初还担心他们就这样将安恪公主的尸体运回去,端慧郡王会不会承认她的身份。后来才又听徐严说起,说这位公主刚出生的时候就身带瑞祥:她左手的手心里天生就有一个莲花形状的胎记。
莲花也是辽人所喜爱的,在他们的工艺品、图画当中常常有莲花的形象出现,因此对于辽人来说,莲花也是吉祥的象征。
“尸体可以有假冒,但公主手心里的胎记是不可能有人假造的。”徐严告诉司空,“这件事不光她家里人知道,京城那些世家大族都知道的。”
司空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也怀疑这个胎记真的是“瑞祥”吗?要是从她的命运来看,这应该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吧?!或者就是某种命运的预警。
可惜很多事在发生之前,没有人能够参得透。
有顺州的例子比对,蓟州也很快安稳下来。
城门口、主要街道都已经贴出了安民告示,每日有人轮流宣读。临街的店铺也都陆陆续续的开始开门做生意了。
司空每天的活儿就是带着手下的一众骑兵在城里城外各处巡逻,有闹事的就抓起来。他有一次经过西城门,注意到被他拆了门板的那一家已经换上了新门板,大约是赶工赶的急,门板上只刷了桐油,还没来得及上油漆。
司空因为那天晚上让这家的老人家受了惊吓,特意找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这里住着的是一对老夫妻,家里开着一家布店,生意也还可以。平时儿子儿媳都住在店里照看生意,老夫妻这边有一个从山西老家带过来的厨娘照料,平时做饭采买也都是这位厨娘忙活。
很普通的一户人家。在这蓟州城里,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他们就像蓟州城里的大多数百姓一样,其实并不关心治理这座城池的人到底是谁——那是贵人们该操心的事。
他们在意的,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城市是不是够安稳,米粮油盐有没有涨价,做小买卖有没有地痞流氓来捣乱等等。
大宋的军队接管了蓟州,生活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接下来的三年赋税还有不同程度的减免,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九月初,新上任的蓟州知军带着朝廷的封赏走马上任了。
凤勉也留在了蓟州,东门外原来的禁军营地被他带着人整治一新,带着凤云鹤调拨的一万兵马驻扎了下来。
如今顺州正与檀州对峙,而蓟州的位置正好与这两座州府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所以蓟州的安稳也至关重要。
何况朝廷派来的知军他们一时间还信不过。
知军一职除了掌握着对蓟州的治理权之外,也享有对蓟州守军的调兵权,但有凤勉坐镇,他这个调兵权就要打一个折扣了。
知军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不过他初来乍到,北境的形势又实在复杂,有凤勉坐镇,他虽然因为自己的权利被削弱而略有不爽,但也实实在在的多了几分安全感。
能被打发到北境这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做官的人,肯定没有什么过硬的家世,但这人在朝中有什么后台,有没有站队,这些事一时间并不好查。
抛开这些因素,这个人本身的能力、眼界肯定是有的。所以这会儿知军大人哪怕觉得凤家军的存在对他颇多牵制,但表面上也是毫无怨言的。
他不傻,在凤家军的地盘上作死,人家能有一千种办法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说这里不但打仗,偶尔还有马匪作乱,死一两个人,实在太平常了——哪怕他是个当官的呢。
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啊。
与知军大人同路而来的天使也带来了朝廷对于凤家军的封赏。
凤随升任威武副军都统制,属于凤锦辖下的实权将军了。他手下的一众亲信也各有封赏,司空封了中军统颁。品级虽然还是正六品,但军阶还是升了,另外又得了一百两银子的封赏。
这一百两银子是朝廷的封赏,凤随赏给亲信的要比这个多得多。
这也是上位者带兵打仗常用的手段。边境地区大多荒凉,又兵荒马乱的,搞不好哪天小命就没了,犒赏再不够丰厚,谁肯跑来卖命呢?
凤家兄弟安顿了蓟州之后,凤勉留下驻防,凤随带着一众手下回到了顺州。
这一场仗赢得干脆利落,手下的这些亲信都立了大功。一回到顺州,凤随给他们都放了假。司空怕他师父担心,干脆拎着几件换洗衣服,直接搬到了驿馆来住。
李骞一见他就险些掉泪,又扒着他的衣裳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司空死活也不肯让他看,说自己一把年纪了,哪有脱衣裳给长辈看的。
李骞听他说“年纪”两个字,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但司空挨了巴掌,也还是坚决不肯给他看。
他越是这样倔着,李骞就越是担心,然后他就想了个馊招,让小鱼借着给司空送洗澡水的功夫偷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司空就防着他师父呢,小鱼在浴房里刚一探头,就见浴桶边沿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把打磨得雪亮的手弩,三寸长短的弩箭正瞄着他的眼睛。
小鱼哇啊一声怪叫就窜出去了,出门的时候险些在台阶上摔一跤。
徒弟坚决不给看,李骞也没办法,只好安慰自己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走动都没问题,精神也不错,应该……没事吧。
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把郎中请了来给司空摸了摸脉,开了几个调养的方子。
李骞见方子多是补气血的东西,就知道司空身上肯定是有伤的。但他不肯给他看,他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司空身上确实有伤,而且不止一处。但这种皮肉伤,并没有伤及筋骨,养一养就好了。只是伤口还没有愈合,外表看着有些狰狞,他师父看了,肯定又要难过了。
所以司空就干脆不给他看。
但师父给他准备的各种补汤,他还是喝的很痛快的。这些可都是他师父对他的一片心意啊。
安顿下来之后,司空就把他得到的赏银都打包送到他师父的面前,一边感慨了一下果然武人还是要靠打仗来晋身,不但发财容易,升官也比文臣要快。
李骞一边配合的陪着他数银子,一边附和,“这也正常,文臣又不用扛着刀枪去拼命。”
司空点头,“师父你说的对。”
李骞觉得自己有点儿落下病了,司空一笑,他就觉得这孩子又有什么事儿瞒着他。他不放心的上下打量司空,“没别的事儿了?”
“没有,”司空被问的莫名其妙,“就是要大家都好好养养身体。”
李骞心里念了声佛,暗想接下来总算可以过一段安稳日子了。
就在司空他们回到顺州修养的时候,林玄同的消息也在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们的队伍顶风冒雨的过了河,终于到达了檀州。不过耶律云机并不让他们进城,于是他们只能在城外扎营。
当晚,耶律云机派人将林玄同和几位随行的官员请进城去做客,钟饶这些禁军还留在城外。所以席上到底谈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转天耶律云机还邀请林玄同跟他一起去城外打猎,这一次倒是点了钟饶的一支小队做随护,只是林玄同始终与耶律云机同行,他们谈论了什么,同样没人知道。
钟饶都快愁死了。
他来了两次北境,一次办砸了差事。这一次……
凤家军都把蓟州也打下来了,耶律云机肯定憋着一肚子火气,这个时候他跟林玄同凑到一起能说些什么呢?
可两个人偏偏还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而且林玄同也跟张世良不同,他手握大权,又得官家信重。他要是带着什么秘令而来,而这秘令又与凤家军的决策相悖……
钟饶恨不得仰天长叹,来散一散这满肚子的提心吊胆了。
好在林玄同在檀州城外修整了几天之后,就下令继续赶路。临出发的时候,耶律云机还派出一支小队护送他们去中京。
带队的队长是个很稳重的孔武汉子,见了林玄同和钟饶这些人也只说草原上地广人稀,难免会有一些不开眼的盗贼,所以他们家元帅才派出他们这些草原上的熟手来给林太尉保驾护航。
钟饶听的牙都酸了,心想你们家元帅跟林太尉数面之缘,就好到这个份儿上了?!说是为了保护,其实……还是为了监视吧?!
要不,就是以前就有交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继续更新~
家里的事情能办的都办完了。现在反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好像之前几天的经历都是做梦~
我回家的时候,我老爹已经走了,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的病爆发的太急,上个月才发现有肿瘤,我们都还在商量转院到哪里复诊的问题,怎么都没想到肿瘤破裂,人就这么走了。
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他没遭受太多的痛苦吧。
他是个很风雅的人,琴棋书画都通,书法尤其好。工作、生活上都无可挑剔,是我心目中的完美老爸。
我很爱他。
相比痛苦的感觉,其实更多的是无力感。命运的安排,让人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这两天冷静一些了,开始想自己能做什么。想来想去,除了照顾好家人,然后就是,继续做好自己的事吧,好好码字~
刚才看到有姐妹在章节下面留言说祝平安,搞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
谢谢了~
生老病死,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好好的爱我们的家人~
再次感谢。
我也爱你们~
第195章 小水花
司空走到凤随的营房门口,刚好和里面出来的屠老碰了个脸对脸,屠老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他两眼,“听说你又受伤了?”
司空活动了一下手脚给看他,不当一回事儿的说:“没事。”
屠老不放心,捏起司空的爪子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嘴里嘀咕,“你这双手可值钱,要是出了事,我找谁哭去……”
司空,“……”
司空顿觉自己身上的零件都已经换了主人了,忍不住翻个白眼,“您老还在这边呆着呢?啥时候回去啊?”
火器局在涿州,那里才是屠老的主战场呢。
屠老很是不舍得的放开他的爪子,“连云城回去就行,过两天一批火枪要运过来……就是你上次改过的那一批,到时候你也过来试试枪。”
司空一下就激动了,“好!”
司空在对屠老手下的制造技术几番试探之后,交出的这张图纸比较接近明代的火铳,历史上,常遇春带领的军队骁勇善战,善用火器,他们赶走敌人,收回燕云十六州只用了区区一年多的时间。
屠老见他这样,表情更欣慰了。见营房里有小厮探出头来看,便拍了拍司空的肩膀,极和煦的嘱咐他,“好好休养,年纪轻轻可别留下什么病根了。行了,进去吧,你那上官怕是也等急了。”
司空明知道屠老的话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听到最后一句,他还是忍不住心虚起来,脸上也热了一下。
探头出来看的是贯节,见司空已经到了,连忙缩回去禀报。
等司空进了营房,就见陈原礼、徐严等人都已经到了,正围坐在凤随的书案前面闲聊,说的都是训练手下的那些事。
司空一进门,就见凤随的目光转了过来,很温和的落在了他身上。
司空不敢跟他对视,规规矩矩行礼,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落座。
凤随就将一张轻飘飘的纸张递给司空,“他们都看过了,你也看看吧。”
司空接过,见纸上是经过了摘录的消息,一段一段的,讲的都是林玄同一路北上的消息。比如他们停在某个山洼里的时候遇到了狼群,钟饶手下有两个人受了伤,或者是行路时遇到了某个小部落,小部落献上了几个年轻的女子,林玄同的手下想收下,遭到林玄同的呵斥,最后又退了回去,还搭了一份礼。
总之都是这种小事。
司空就明白这是盯着林玄同的人发回来的消息。
再往后看,司空的神色也郑重起来了。
“林玄同到了中京之后见了不少人,”凤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些人的身份还在逐一排查。”
司空忍不住问道:“林玄同以前也曾出使过辽国?”
“他没有。他门下有不少投靠过来的中低级官员,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人都跟着使节团出使过辽国。但是这些人投靠林玄同多久了,之前出使辽国的时候跟林玄同是否有勾结,是否得到过他的授意……”
凤随摇头,“这些信息太庞杂,咱们留在西京的人一时还无法查得太详尽。”
林玄同身居太尉之职,行动又极为小心,要查他,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凤家的人也只能从依附于林太尉的那些中低品级的官员开始查起。
但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而且网撒得太大,一不小心就容易引人怀疑。
司空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做情报工作的难度太大了。
他定定神,继续往下看,然后没忍住,嚷嚷了起来,“我去……这老小子一进驿馆,就有魏王府的人来拜望?还请他赴宴,替他接风洗尘?!”
他想说的是,林玄同面子这么大?!
紧接着又想,难道林玄同以前就认识耶律乙辛?!两人之间有交情?要不怎么耶律云机对他好像也格外客气?
司空抬头去看凤随,就见他摇了摇头。显然知道他要问什么。
凤家军还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在耶律乙辛的身边安插眼线。这一位可是曾经扳倒了兵马大元帅耶律重元的狠角色。
薄薄一张纸,很快就看完了。司空将它递给身旁的罗松,罗松摇摇头,冲着他做了个口型:刚才已经看过了。
司空就又将它放回到了凤随的桌面上。
就听凤随说:“不过,耶律乙辛的行踪不好打探,但他手下的属官还是可以盯着几个的。从他们传回来的消息看,辽国宫廷里似乎不大太平。”
司空精神一振,听到“宫廷”两个字,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后宫,想到了《X嬛传》。
不过听了一会儿,司空就发现了,辽国宫廷里的宫斗剧可不止是一群女人互相撕,而是皇后一族与耶律乙辛争权。
凤随说:“耶律乙辛手握权柄,但皇后萧观音与皇太子耶律浚更倚重萧家,萧观音之父萧孝忠在朝堂上与耶律乙辛也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如今,皇太子已经入朝参政,耶律乙辛恐怕还有后招……”
凤随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如果萧孝忠能在朝堂上牵制耶律乙辛,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他担心的是林玄同一进中京,就表现出了与耶律乙辛比较亲近的姿态,万一搅合进了辽国宫廷中的争斗之中,怕是会惹麻烦。
凤随心头一震,他忽然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林玄同有没有可能对辽国宫廷中各个派系之间的纷争心知肚明?!
耶律乙辛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所以拉拢林玄同,那么林玄同呢?!
他想在耶律乙辛的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凤随出了会儿神,就听徐严问道:“辽人必定要跟林玄同这老贼提起咱们打下顺州、蓟州的事,还不知会怎么讨价还价,这老贼可别把咱们给打包卖了才好。”
他反正是信不过这个老阉狗的。
凤随回过神来,安抚他的手下,“他说卖就能卖?你看我们哪一个像是肯听他摆布的软骨头?!”
这话说的大家都是一笑。
陈原礼便又替大家问了一个关心的问题,“大人,接下来,咱们是继续打,还是……”
还是等一等林玄同那边的动静?
陈原礼在这些兄弟当中资历最老,军阶官职都是最高的。如果说他们整体是一个突击小队,凤随在的时候,陈原礼是副队长。凤随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一把手了。所以在兄弟们当中,他也是很有威信的。
他这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凤随。
凤随一手握拳,在桌面上一捶,斩钉截铁的答道:“打,为什么不打?!我们接连拿下了顺、蓟二州,如今势头正好,岂不闻一鼓作气之说?”
仗是打不完的。
拿下了顺州,还有蓟州。拿下了蓟州,还有顺州和蓟州周围的十几个县。这十几个县目前还都是辽人在治理,他们要把这些县城、乡村,一个一个的从辽人手里抢回来。
开完会,凤随借口要询问火枪改良的事,把司空留下了。
司空还以为凤随只是找个借口让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没想到凤随是真的有问题要问他。
人一走,凤随就放松了下来,拉着司空坐在他的身边,拿过屠老留下的图纸给他看,“这就是这一次屠老会送过来的火枪。”
凤随其实对于热武器的威力始终心存疑虑。他见识过地雷和手雷在平原上爆炸,也见过火枪对猎物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但让火枪参与到实际战斗中来,还是这样的规模,说实话,他心里有些没底。
他们接下来攻打两州附近的县城,并不同于平原作战,在这种情况下,地雷、手雷,以及弓弩这样的远程武器并不占优势,反而火枪这种易于携带、易于触发的新式武器似乎更加适合。
司空只好安慰他,“大人不妨先把火枪的培训抓起来。”
生手拿着火枪上战场是不行的。但是司空相信,经过一定的训练,军中的弓箭手会很快成为合格的火枪手。
现有的技术决定了火枪的精度不会很高,那么现阶段只要培养枪手能够熟练使用火枪就够了。
说句不大妥当的话,一群敌人冲出来,无论打中哪一个都是赚了。
司空给他详细列举了冷兵器和热武器之间的区别,以及热武器发展的前景。为了增加凤随的信心,司空还提了一下后世的航母、原子弹。
凤随对航母无感,也想象不出司空口中的“大船”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但他听说一颗“子弹”就能炸毁一座城市,顿时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骇表情。
“那个岛国的城市遭到袭击的当天,死亡人数超过了四万,受伤的人数超过了九万……”司空隐晦的提了一下后世的城市规模。
凤随,“……”
凤随觉得自己对热武器的威力好像……有点儿概念了。
他默默的消化了一下司空的话,又突发奇想,“在你的时代,武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威力这么大的“子弹”炸毁一座城市对司空来说都是历史的话,说明在司空自己的时代,武器装备的发展只会更加先进。
司空笑了笑,“以后告诉你吧。”
在地雷的威力只够在院子里炸出一个土坑的条件下,他要怎么给凤随这个正宗的古代人讲解什么是高超音速武器?
跟他说我们的武器可以隔着半个地球定位任何一个城市?!
这不是发梦吗?
他能理解什么叫“地球”吗?!
凤随第一次用一种仿佛是看神仙的眼光打量司空。
对于后世的种种厉害之处,他只当是听故事,神奇又新鲜,他更感兴趣的还是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真正的历史。
这是司空始终不肯告诉他的。
但司空对于燕云十六州的归属有一种极为迫切的、使命一般的执着。这种焦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凤随无法轻易忽视。
于是凤随开始怀疑,或许在司空所知道的历史上,十六州又重新被辽人抢占回去,然后某一天,他们撕毁了与大宋的盟约,率领大军越过了十六州,越过了长城和黄河,长驱直入,最终占领了汉人的江山。
再然后……
凤随不敢想了。
他也是读过书的人,朝代更迭,在历史书上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他的国家、这个他生活过的时代,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或许也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凤随忍不住搂住了司空。
他不想告诉司空,幻想中的画面,竟然让他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对于司空心中的无奈与痛苦,他似乎……也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司空在他耳边轻声说:“很多事,我们都没有办法去扭转……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吧。”
凤随苦笑,“这么消极吗?”
司空想了想,“那我换个说法: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怀抱希望,去争取一个……相对来说最好的结果。”
凤随点了点头,“好。”
这一刻,他心里是有些庆幸的,庆幸在他感到恐惧的时刻,怀里有这样一个人,他了解他的恐惧,也了解他的无奈。
最重要的是,不管前面的路多么难走,他都会陪在他的身边,与他携手同行。
第196章 就像你
顺州,驿馆。
李骞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送司空出征,再迎接或有伤、或无伤的司空回来之后,觉得自己的心眼都变宽了。
司空说的对,武人还是要上战场才有出路,如果他只是在军队里几十年如一日的混日子,别说是他,李骞一个旁观者也要窒息了。
当兵打仗,最为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实现一个男人深埋在骨血里的保家卫国的抱负与激情。
李骞看得出司空是享受这个过程的,这孩子坚信他付出的每一分辛苦都是有价值的。于是,在面对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的时候,他也只能配合的流露出鼓励的姿态,然后把满肚子的担忧都一点一点咽回去。
收复疆土的过程是缓慢的,是一步一步推进的。
有时候司空骑在马上冲锋,会情不自禁的想到此时此刻,他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眼前的这一尺、这一丈……这一寸一寸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土地,都是他们汉人的疆土,却被敌人占据了那么久,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了自己国家的怀抱。
每到这种时候,司空的心里中就会溢满豪情。
到了第一场初雪飘落的时节,凤家军已将北方的战线推进到了檀州城下,再一次与耶律云机陷入胶着的状态。
虞国公也由燕州赶到了顺州,亲自坐镇。
十一月初,辽国中京传回消息,皇后萧观音触怒道宗,被赐自尽。
宫廷动荡,耶律乙辛似有对付皇太子耶律浚之意。
司空换防下来,还来不及换掉身上风尘仆仆的外袍,就被贯节一路催着赶到了凤随的营房。
营房里有几个面生的士兵,凤随正跟他们安排送信的事,见司空一身灰尘地进来,愣了一下,用目光示意他在旁边等一会儿。
贯节领命去喊司空的时候,就有些心惊肉跳的。如今把人送到了营房,见他们双方都是一副要谈公事的样子,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送上热茶之后就麻溜地滚了。
司空见凤随眼下带着青色,就知道他差不多又忙了一整夜。见他将信使都干脆利落地打发出去,连忙斟了一杯热茶送过来。
凤随一笑,接过茶杯放在一边,拉着他在一旁坐下,“今天喊你来,其实是为了你师父的事。”
司空一愣,“我师父?”
他师父好端端的在驿馆住着呢,他能有什么事?!
凤随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要急,这件事也是刚翻出来,其实已经过去了。有你我看着,怎么会让他出事?”
司空见他这样,就知道确实是有事,连忙坐直道:“你说。”
凤随反问他,“林玄同临走之前,是不是跟你师父说过,要请他同行,一起去中京?”
司空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师父拒绝了。”
那时,与李骞同来北境的戏班子都已经返回西京,他留在顺州也是为了就近照看司空,莫名其妙的跟着去中京,那叫什么事?
凤随沉吟片刻,对司空说:“我怀疑林玄同那个老阉狗是在算计师父。”
司空顿时警觉起来,“怎么说的?”
“听说,辽国的皇后萧观音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善诗文,通音律。不但会谱曲作词,而且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凤随说:“之前辽国使臣邀请你师父前往中京,其实,就是这位皇后的提议。她也曾邀请林山翁来北境,可惜也未能成行。”
司空听的一头雾水。
如果只是一次两国艺术家之间的文化交流活动,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咱们的人传回的消息,”凤随说:“说耶律乙辛的人向道宗告密,说萧观音与宫中伶人赵惟一私通。”
司空,“……”
这跟他师父有什么关系?!
“萧观音曾作《回心院》词十首,谱曲之后交给赵惟一来演奏。萧观音身边的女官单登与赵惟一争宠,两人比试琴技。单登落败,恼羞成怒,与她的妹妹商议要报复皇后与赵惟一。单登的妹子与耶律乙辛有私情,就将皇后看重赵惟一的事告诉了耶律乙辛。”
司空,“……”
好像听懂了一点点,但是感觉好复杂的样子啊。
话说,宫斗剧不都是女人们凑在一起互相撕逼吗?为什么辽国的宫斗剧,还要加上耶律乙辛这样的朝廷重臣?!
“后来呢?”司空还是没听明白这里面有他师父什么事。
“耶律乙辛让人写了几首情诗,谎称是大宋皇后所做,让单登递交给萧观音。萧皇后信以为真,将这几首情诗重新抄录……”
司空听懂了,“道宗信了?以为这是萧皇后写给情郎的?”
凤随思索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道宗是信了耶律乙辛的挑拨,还是说,他需要这个契机去打压萧皇后的母族。”
换言之,这件事明面上是道德伦理事件,但内里很可能是政治派系之间的斗争。萧皇后一方只不过是不巧落败了。
还被泼了一身脏水。
而那位据说被宠幸的伶人赵惟一,也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司空忽然就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凤随的言外之意。
在耶律乙辛确定了把伶人赵惟一当成幌子之前,有没有可能,他和林玄同都看中了李骞?!
首先李骞是汉人,一旦曝出什么丑闻,绝对会最大程度的引发道宗、以及辽人权贵阶层的怒火。而且比起赵惟一,李岐山和他的两个徒弟显然名气更大,琴艺更为高超,更加具备被后宫女子们崇拜爱慕的条件。
而对于萧观音这样的才女来说,李骞这样一位远道而来的艺术家,肯定会比她身边的宫廷伶人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如果李骞当真因为情面难却就同意了林玄同的邀请,那么到达中京之后,他又会陷入什么样的困境?
司空问自己,如果耶律乙辛真的选中了李骞来施计,林玄同会因为他们之间稀薄得风一吹就消散的交情伸手拉李骞一把吗?!
司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他当初听到李骞说拒绝了林玄同的邀请,还有些担心以他师父的身份,这样直白的拒绝会不会得罪了这老阉狗。
如今看来,拒绝了固然会得罪他,但若是情面难却答应下来,怕是就要搭进去一条命了。
“这狗东西!”司空怒火中烧。
“这件事只是我们的猜测。”凤随安慰他,“咱们的人传回的消息,说林玄同在见了耶律乙辛之后,特意提起过你师父与我们凤家有些交情的事,似乎是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带着你师父同来中京。我们的人也是因为他的这番话,才对他生出疑心。”
否则好端端,特意提起李骞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干什么?
凤随又说:“耶律乙辛要跟萧皇后一族争权,如今萧皇后自尽,他下一个目标就是皇太子耶律浚。恐怕也是因为如此,他才需要拉拢林玄同,以换取我们的朝廷对他的支持。”
司空一个激灵,“他会许给林玄同那老狗什么好处?让耶律云机退兵?”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但凤随并没有露出异想天开的表情,而是很从容的点了点头,“让耶律云机退出檀州,这个是有可能的。否则他还能给出什么饵呢?”
司空不至于天真的喊一句“我们能打下来,不需要他出让”这样的话。能打下来,哪怕是稳操胜券的一仗,也不代表我们这一方会毫无伤亡。
对于北境的军队来说,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是宝贵的。
“那我们呢,要怎么做?”
“该打还是继续打。”凤随说:“檀州周围还有六个县,先打下来这些县城,然后全力对付檀州。”
他语气中的干脆利落让司空也振作了起来。
他想,他本来就是武将,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好,何必去琢磨文臣玩弄心机权谋的那一套呢?
大宋朝的土地是要靠武将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没有万千将士做后盾,林玄同哪怕舌灿莲花,又能起什么作用?
凤随见他重新振作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提醒他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师父,你自己拿主意。”
司空想了想,“还是告诉吧。免得他认不清林老狗的真面目,回头再上了他的当。”
凤随点点头,“你拿主意就好。”
司空暗暗决定回去以后就给他师父好好的上一节“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课,免得再出现林玄同这种打着“旧交情”的旗号来算计人的坏东西,他师父会上当。
凤随坐在一边看他脸色变来变去,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别胡思乱想,师父早年间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他心里有数。”
司空不确定的看着他,“你说,师父是不是也明白林老狗没安好心,但他……”
“他或许还对林玄同抱有一点儿希望吧。”凤随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师父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他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了一句:就像你。
司空也被凤随的这一句话说的没了脾气,善良是错吗?用好心去揣度别人是错吗?行走在这人世间,谁不乐意遇见这样的人呢?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凤随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我爹过些日子也要去林泉,到时候,他大约会见见你。”
“……见我?!”司空心里浮起一个不大妙的预感,心想难道老国公是来谈条件的?!比如离开凤随,就给他一个什么官职,或者把他调去其他的防线上……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些金银财宝什么的……
凤随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他来找你,你只管把事情都推到我的头上,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司空怀疑的看着他,“……能行?”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不会责怪自己家人,而是会责怪外面的那一个,比如《红楼梦》里的王夫人就总会抱怨丫鬟们不着调,勾引坏了她的宝玉。
凤随肯定的点头,“你就这么说,就说有什么事,回去让他跟自己儿子谈好了。”
司空就犹豫了,如果虞国公要跑来前线亲手解决他儿子的桃花,那他会不会事先去找李骞呢?毕竟名义上他可是司空的师父。
司空心想,要不……还是先跟师父交代一下?!
第197章 果然是他
司空回到驿馆,就见他师父的房间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箱子,箱子里堆的都是各式皮毛。甚至李骞的床榻上都铺开了一堆一堆的皮毛,正跟小鱼两个翻来覆去的比较,被他们选中的都收到一边的箱子里。
司空眼尖,发现不少皮毛上都已经标上了签子。不用说,这又是要给他做衣裳了。
李骞见他进来,便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随手将一块黑狐皮围在了司空的脖子上,上下打量两眼,笑着叹了口气,“怎么越发衬得你这脸皮黑乎乎的?”
司空,“……”
司空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黑了?那就给我换一块浅色的吧……那块灰色的就好。”
李骞笑着说:“你倒是会挑。这种生活在草原上的灰鼠,一入冬便换上一身绒毛,又轻又暖,十分难得。我搜遍了顺州的皮毛铺子,也只得了这么几块……”
司空连忙讨饶,“我说着玩的。其实不用给我做衣裳,我跟着凤大人,冬季的棉衣棉鞋是不会短了我的。师父,你就给你自己做吧。”
李骞将手里的黑狐皮放在一边,对小鱼说:“黑狐皮和银狐皮的先做出来,灰鼠皮做什么都不大够……要不做个坎肩吧,穿在铠甲里头。”
司空,“……”
说来说去,还是给他做的。
司空一想到凤云鹤说不定会因为他的缘故迁怒他师父,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这也算是连累了师父,要不,先安排人送师父回西京?
这个念头在司空的脑海里闪了闪,就被他拍了回去。一来入了冬,实在不便赶路,二来这一路也不太平。师父手无缚鸡之力,哪怕身边带着护卫,司空也不能放心。
司空回过神来,见小鱼已经指挥着一干手下把满屋子的箱子都搬下去了。李骞一边就着小鱼送过来的水盆洗手,一边有些好奇的打量司空,“出了半天的神,想什么呢?”
司空凑到李骞身边坐了下来,觉得喉咙有些发干,“那什么……中午吃什么?”
李骞侧过头看了看他,对小鱼说:“午饭推迟一刻钟。”
小鱼也看出司空是有话要说,答应一声,端着水盆退了出去。
李骞靠着软软的靠垫,意态从容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说吧。什么事这么为难?公事上出了什么漏子?”
司空摇摇头。
李骞沉吟,“不是公事就是私事,你能有什么私事呢?”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有些狐疑的看着司空,“不会是跟你的上官有什么吧……”
他想问的是,司空不会愣头愣脑的,得罪了凤随吧?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司空一脸惊悚的看着他,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跳起来,飞快地窜走了。
李骞好像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司空在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愧疚感又占了上风,他试探的朝着李骞的方向蹭了蹭,见他没有要躲开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师父,”司空闷声闷气的说:“我这辈子,大约是……不会娶妻生子的。”
李骞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司空把脸埋了起来,“对不起啊,师父。”
他知道李骞是指望着他能够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就像他曾经在李持盈身上期待过的那样。
他甚至很热心的盼望着要帮他带孩子……
司空不敢抬头去看李骞的表情,生怕会看到他满脸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李骞的手搭在了他的脑袋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虽然李骞一个字也没说,但安抚之意却已经透过他的举动传递了过来。
“不怕。”李骞的手滑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哄孩子似的说:“不怕啊,不想娶亲就不娶吧……师父都随你。”
司空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仗着师父对他的疼爱,反过来欺负师父,可是这些话他不能不说。
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师父这么一个亲人,他不想瞒着他。
“那……我要是说,我想跟凤随一起过一辈子呢?”他忐忑地抬起头,见李骞的神情似乎……比他预期的要平静一些。
“果然是他。”李骞短促的笑了一声,然后就叹气了,“果然是他。”
司空硬着头皮说:“虞国公过一段日子要去林泉。”
林泉,是檀州辖下的一处较为富庶的县城。
早年间,边境一带还未起战事的时候,很多南北走货的大商人都会在林泉设立分号,作为中转。这些商人的来往令林泉展露出了欣欣向荣的一面,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也涌动着不少藏污纳垢之事。
比如,有些作奸犯科之辈在关内犯了事,或是得罪了贵人以至于混不下去,会来这里找一条活路。这其中身怀武艺的人会被大商家招揽,充作了护卫,或者干脆就有人投身镖局,做起了押送货物行人的营生。
宋辽两国之间的局势变得紧张起来之后,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就陆陆续续从林泉撤走了,但不少镖局却是在林泉扎根的,每一家镖局都养着几十号人,还都是身强力壮,身怀武艺的壮汉。
如今林泉被包围,听说林泉县令李嘉禾得了耶律云机的命令,干脆就将这些镖局里的镖师们都征召入伍,编入了守城的卫队中去。
所以说,凤家军还没有开拔,但林泉已经将县城里所有能够利用起来的势力,包括以往官府根本不屑一顾的亡命徒们都集中了起来,准备与凤家军决一死战了。
李骞一听“林泉”两个字,一下就支棱起来了,“这就要走?”
司空忙说:“还要过几天。”
其实也没有几天了,但这话司空这会儿并不想说。
李骞琢磨了一下司空说的这几句话,一下就抓住了重点,“你说虞国公要去林泉……他是为了你和凤随的事……”
司空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到来,他有些不习惯李骞在这件事上如此风平浪静,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脸蛋,别别扭扭的说:“也不是奔着我们去,就是……凤随说他大约要见我的。我怕他会找你……”
李骞听的有些不是滋味,“怎么,师父就这么可怕?要不是担心虞国公会找上门,你还打算继续瞒着我吧?”
司空默然。
“真是傻孩子。”李骞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让你开心更重要呢?”
司空怔怔的看着他。
“自从阿盈出事,我就明白了,”李骞轻声叹息,“人生在世,没什么比顺心顺意更重要
了。”
因为有些人活着,会有无数的人去阻挠他、干涉他,或者试图掌控他的生活,牵引他的命运。
司空这小半辈子已经过的够辛苦了,李骞不想这样去对待他。
李骞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太悲情,便有意做出了大大咧咧的模样说:“若是凤云鹤来找我,我就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怎么教养儿子的,他儿子比我外甥大着好几岁呢,要怪也先滚回去怪他自己的儿子吧!”
司空破涕为笑,“凤随也这样说,他让我把事情都推到他头上。”
李骞顿时觉得心里敞快了一些,“这还差不多。”
舒坦了一会儿,李骞的思维就又被林泉给牵走了。
顺州离着檀州并不远,前线的情况很容易就传回了后方,因此李骞也听说了有关林泉的不少消息。比如几年前林泉县令号召富商们捐款捐粮,将城墙加固,听说砖块之间灌入的都是糯米浆。
还有人说,当初富商们捐出来的粮食在县城里堆起了两处新粮仓,储存的粮食足够全县城的百姓吃上半年。
李骞忧心忡忡的说:“林泉可不好打啊。”
司空心里也清楚拿下林泉的难度是远远超过了蓟州的,但他不想让李骞担心,表面上依然做出一副不当一回事儿的样子,“哪个城池都不好打……没事的。”
李骞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换了一个话题,“凤云鹤这会儿不就在顺州?要找你,他怎么不现在就来?”
这个问题司空倒是好理解,顺州人多眼杂的,凤云鹤的举动会有很多人关注。但到了林泉就不一样了,军队把持的地方,又有凤云鹤坐镇,是传不出什么闲话来的。
“没事的,”司空安慰他师父,“或早或晚,我和凤随总要面对这一关的。而且国公爷愿意见我,可见这事儿未必就没有希望。否则我只是一个小兵,又有什么不好对付的?”
就算要顾及到凤随的反应,凤云鹤作为一军主帅,也有无数的办法来对付他一个小小的都头。
李骞立即反驳他,“你怎么是小兵呢?你现在是从五品骑都尉,加封了游击将军!不许妄自菲薄!”
司空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李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他们也像李骞一样,他身上的每一点成就都会让他们骄傲的不行。他还记得小学时候在区级的数学竞赛中得了个冠军,他爸爸足足在单位里吹了两年。
司空笑着握住了李骞的手,“是哦,我都是从五品的骑都尉了……我忘记了。”
李骞就很开心的说:“没事,我都记着呢,还有你的赏银,我也都给你收着呢。别说,打仗还真是挺挣钱的。”
就是比较危险,他想,动不动就会受伤。
唉。
李骞又觉得司空马上要出征,他总是想这些丧气话不大吉利,便又拿出了一副鼓励的面孔对他说:“好好干吧,小空,以后争取当上宁远将军、归德将军,然后就这么一路升上去,当上怀化大将军。”
司空抹了一把脸,“师父你可真敢想啊。”
宁远将军是正五品,司空觉得自己努力一把还是有希望的。但归德将军是从三品,怀化大将军是正三品……
只能说李骞对他的期望还挺高。
其实在北宋军中,五六品的军官已经算是军中有头有脸的职位了。但一名武将的官阶越高,他在军中就越有话语权,这一点司空还是知道的,否则他干嘛打起仗来这么拼命呢。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站在高处,让自己的理想成为更多人的理想。
三日后,顺州城外,李骞站在十里亭外的一处山坡上,再一次目送他唯一的亲人踏上征途。
旌旗猎猎,马蹄声踏碎了北境干燥冰冷的土地。出征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龙,随着豪迈的歌声,慢慢的消失在了李骞视线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对不起啊,师父~
师父:不怪你,好孩子。都怪那个姓凤的……
第198章 送命题
这一路的急行军,司空并未觉得如何辛苦。
他后来自己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吧。他一会儿琢磨琢磨他师父,一会儿又会想一想虞国公到底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直到听见号令停下来扎营,他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赶到了林泉。
确切的说,扎营的地方在林泉县西南侧的平原上,距离林泉大约五十里的地方。
这个时候,前方的斥候也已经将林泉的消息一五一十地传了回来。
司空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在凤随的军帐里。
凤随的桌子上铺着大幅的地图,地图上极为详细地标出了林泉周围、以及它与檀州之间的地形。
林泉所在的位置可以说得天独厚,它身处狭长的谷地之中,东西两面都是山,牢牢占据了从燕州方向直上檀州的必经之路。从地形上看,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城南的地势开阔平坦,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而北边的大路则是经过了休整,与檀州来往极为便利。
“林泉虽然只是檀州辖下的小县城,但它为檀州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凤随修长的手指落在了标志着“林泉”的那个小圆圈上,轻轻点了两下,“而且它所处的位置,可谓是易守难攻。它是檀州外围最有利的一道防线。”
众将士也都觉得棘手。他们也听说了林泉粮食充足的传言,围城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凤家军不可能一直跟他们耗下去。
目前来看,他们要打也只能从南边强攻,胜负在五五之数,即便能打下林泉,也是惨胜。
“林泉的情况就是这样,大家回去了都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凤随说着,目光望向司空。之前这小子一直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凤随忍不住就滋生出了一点儿希望,或许他能有什么好的想法?
司空虽然在走神,但也知道周围的动静,散会了,人都起来了。他也木呆呆地站了起来,跟着大伙一起往外走。
凤随无奈了,合着他看了司空半天,这小子一点儿没有发现?
“司空留下。”凤随忍不住出声,“屠老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
司空这才注意到凤随一直在看着他。他还以为屠老真给他留了什么话,结果等人都退出去之后,就见凤随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在想什么?我一直看你,你都没有注意到。”
军帐里没有旁人,司空也放松了下来。他握住凤随伸过来的手,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确实有些想法,不过,还要等看到了林泉周围的地形才好跟你说。”
凤随靠着书案,微微俯身看着他,“说说。”
司空想了想,觉得哪怕是不成熟的想法,跟凤随聊一聊也好。毕竟凤随的战斗经验比他要足,而且很有可能他这一次还会领下突袭的任务。
司空端起凤随的杯子,喝了两口水润润喉,正要开口,就觉得军帐里似乎有一股冷风卷了进来。
两个人都是极为警觉的人,一起朝着军帐的入口处望了过去。
为了遮挡冷风,帐篷的入口处立着一架屏风,紫檀底座,深色的锦缎上绣着山水的图样。此刻司空的感觉就是有人走进了军帐,正躲在屏风的后面。
凤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冲着军帐外面喊了一声,“贯节?!”
军帐里的两个人都看见屏风上亮了一下,这是军帐的帘子被打开,外面的光线照进来的缘故。
然后他们便看见一个人影映在了屏风上,贯节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大人?”
凤随就问他,“可有人来?”
贯节便有些惊慌了,“小的一直守在门外呢,大人放心!”
凤随听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是否有人过来,心中就明白了几分,他起身走了过去,想看一看这小子又在闹什么鬼,没想到刚一转过屏风,就跟站在那里的凤云鹤对了个正脸。
凤随,“……”
贯节哭丧着脸站在军帐门口。
自从上一次他给闫氏通风报信,挨了凤随好大一通敲打之后,就一直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会因为这些惹不起的贵人们再被凤随怪罪。但他只是一个小书童啊,他,他有什么权利拦着一军主帅进出属下(兼儿子)的军帐啊?!
凤云鹤站的位置十分有技巧,刚好位于帐篷和屏风之间的一个夹角,这样一来,从屋里往外看,哪怕帘子被打起来,帐篷里的人也很难发现他。
凤随刚要开口说话,就接收到了来自他老爹的一个警告的眼神。
凤随,“……”
凤随无奈的冲着贯节摆了摆手,“给我看好门,别什么人都能偷偷摸摸地溜进来。”
贯节连忙答应。
被儿子内涵了一把的凤云鹤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凤随一转身走了回去,见司空还坐在他的椅子上,一脸思索的表情,就轻声咳嗽了一下,“刚才说到哪里了?”
司空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见凤随若无其事的回来,便顺理成章的以为帐篷外面并没有什么情况,十分自然的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我在想林泉。林泉两侧傍山,背后依靠檀州,我们从南面进攻,毫无优势。”
林泉的地势偏高,对于南面来的动静可谓是一目了然。
司空又说,“你刚才问我想什么,我就是在想,林泉两侧都是山……能不能利用这种地形做一做文章。”
凤随登时精神一振,连他老爹在屏风后面偷听的事情都忘了。
“《鸿书》中有记载,春秋时期,鲁班曾以木鸢以窥宋城。”司空从桌面上拿起纸笔,画了一个后世推测的,鲁班木鸢的图形,“秦末年,韩信也曾经利用风筝引线的长短,来确定秦朝皇宫的距离和方位,进而开凿地道,最终赶在项羽之前攻进了秦宫。”
司空又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明朝。
凤随眸光一紧,他听司空说起过这个朝代,这是数百年后出现的一个汉人统制的朝代,他们擅用火器,仅用一年的时间就收回了燕云十六州。
司空虽然知道周围的环境是安全的,但他谨慎惯了,不该说的话,在哪里都不会说。
他用毛笔在“明朝”两个字的周围画了一个圈,轻声说:“他们有一种鸦形的风筝,称为‘神火飞鸦’。内装炸药,以四个起火装置为动力,驱使它们飞到敌方的上空。然后,盘香点燃导火线,引起火药爆炸。”
凤随听的双眼发亮,他知道经过了屠老改进的炸弹,爆破力远远大于数年前军中使用的霹雳弹。如果能以某种方式将炸弹从空中投掷到城中……
如果能控制的更加精确一些,让己方的炸弹只袭击城门附近的守卫,和城中的禁军军营……
凤随忍不住在桌面上重重捶了一下,“这个办法好!”
司空提醒他,“这个办法好,但能不能施行,还要看过林泉周围的地形才能决定。还有,尽快将屠老和连云城请来,能配备炸弹的风筝,也要专门制作。连云城擅机械,计算的事情交给我。”
凤随也想到了这一茬,风筝大小必然要与它携带的炸弹的重量相匹配,如果没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进行精确的计算,他们就只能一次一次摸索,一次一次的试验。有了司空,则可以大大的缩短试验的时间。
这其中节省下来的物资和人力,不可计数。
凤随忍不住一把捞起司空,紧紧地抱在怀里,“司空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司空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笑着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你也是我的福星。若是没有你,我也只是一个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的神棍罢了。”
或者只能凭借后世所学的知识,搞一些小打小闹的发明来糊口,在市井中灰头土脑地混日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一顿有鱼有肉的饱饭。
如果他活得足够长,说不定还能亲眼看到华夏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一幕,在他的眼前真实上演。
那样的人生,司空只是想一想,就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你信我,”司空抵住凤随的额头,有些动情的呢喃,“如果不是你给了我可以施展所学的机会,我什么都不是。”
他所掌握的这些超前于时代的知识,因无人赏识,最终也只会默默无闻地湮灭在岁月的尘烟里,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凤随也因他的一席话,心软得一塌糊涂,“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就当是互相成全吧。”
司空一笑,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这话说的好,就好像我们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一样。”
凤随心意浮动,忍不住追着他吻了回去。恰在此刻,就听军帐门口,屏风后面,一个人沉沉的咳嗽了一声。
司空只以为有人进来了,连忙推开凤随,又慌慌张张地来回打量两个人的形象,还好他们身上都是铠甲,他也还没有狂放的去扯人家的领子,因此两个人看上去倒还都正常。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刚才凤随还把贯节叫进来嘱咐他好好守着门,能有什么人能让这小子不吭一声的就放进来?!
司空抬头去看凤随,却见他也是一脸愧色,眼中还有些懊恼,他一下就明白了。
要死了,要死了。
司空心想,他正轻薄人家的儿子,结果就让人家老爹给抓了个正着!
凤随是一时忘情,把老爹还躲在屏风后面的事给忘了。这会儿见司空有些慌乱,他也后悔刚才应该给司空一点儿暗示的。
但那样一来,有关风筝和明朝的‘神火飞鸦’那一番话,司空有可能不会说了。
两个人正有些不知所措,就见凤云鹤沉着一张脸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司空不敢抬头看他,只是随着凤随一起行礼,口称“见过大帅。”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就见一双牛皮靴子慢慢踱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司空的小心脏开始砰通砰通的乱跳。
“听说,”司空耳边响起了一把沉厚的嗓音,“我儿子对你诸多刁难,以至于你不得不委曲求全,屈从于他?”
司空,“……”
这可真是一道送命题。
司空眼角的余光瞥见凤随朝着他这边蹭了两步,又停下来了。似乎是想要站到他的面前来挡着,结果被凤云鹤给制止了。
司空就想,都是男人,谁规定就一定要凤随来保护他呢?就因为他地位更高?更有身份?更有钱?
可司空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就是弱者,或者他穷他有理。
凤云鹤还在静静的等待司空的回答。
司空抬起头,一双极明亮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带着几分初生牛犊似的无所畏惧,坦坦荡荡的回答说:“大帅的消息有误。我与大人之间,并没有谁屈从于谁的说法,大人也从未刁难过我。我与他……倾心相待,誓不相负。”
第199章 公事私事
就在凤云鹤起身前往顺州的前夜,国公府里接到了西京的老夫人送来的家信,信中说,太后召她进宫品茶,言谈间透露出了想让凤云鹤的儿子尚主的意思。
凤云鹤膝下四个儿子,两个庶子不必提了,嫡子当中凤锦已经成家,唯有一个凤随在西京呆过两年。
人人都知道凤家的这位二郎是被朝廷留在西京城里做质子的。当初官家下旨的时候,凤锦正带着人在前线打仗,凤云鹤也上折子说战事多有依靠凤锦之处,其余的儿子还小,不能担事儿云云。
谁知道朝廷是铁了心要捞一个凤家的儿子扣在眼皮底下,到底下旨让凤随进了京。
老夫人不确定这封信能否顺顺当当送到儿子手里,因此言语间十分谨慎,太后的意思也只是略微提了提,让儿子媳妇早做准备。
但凤云鹤却深知,老夫人是不愿意家中子弟与皇族有什么牵扯的。之前官家的堂弟端慧郡王曾经旁敲侧击的找人到她面前递话,想要把家中的幺女嫁给凤随,被老夫人不动声色的给推了。
这件事凤随也是知道的,事后每每想起他差一点儿就跟萧琮的地牢里发现的安恪公主成了亲戚,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端慧郡王跟左光书一派关系密切,两家还是儿女亲家,端慧郡王的长子娶的就是左光书的嫡长女。
这些人一贯与凤家军不大对付,凤随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想要选一个姓凤的做女婿,或许只是试探的意思?
总之是没安好心就对了。
凤云鹤和闫氏接到了老夫人的来信,两个人一整晚都没睡好,商量来商量去,说的都是要如何才能不得罪人地推掉这门显赫的亲事。
“要坚决,但又不能得罪官家。”这是凤云鹤的说法,“那可是公主,万万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做臣子的看不上官家的亲闺女。”
闫氏又气又急,“就是没看上!公主哪是那么好娶的……那是娶媳妇儿吗?那明明就是娶了个祖宗!”
大宋朝没有驸马不可为官的规定,但公主位高尊贵,身后还有宫妃的母族……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是他们武将人家可以消受得了的?
再说,公主能跟着凤随到边关苦寒之地来过日子?!
想也不可能。
闫氏觉得,十有八九,她这个儿子以后会被拘在京城里,后半辈子还不知道能见上几面呢。
闫氏开始抹眼泪了,“什么公主郡主的,还不如……还不如就让他跟了司空一起过日子!”
至少儿子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呀。
凤云鹤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谁?!”
他怎么觉得司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呢?
闫氏暗悔自己失言,“您还是找别人问问吧,我这里打听来的未必就真。”
不管国公爷自己打听出什么来,反正她不能亲自捅破了儿子的秘密。至于以后……闫氏破罐子破摔的想,她儿子都要被逼着娶公主了,还能有什么结果比这个更糟糕呢。
凤云鹤从闫氏这里挨了一记重拳,心里还有些半信半疑,但他手底下能动用的人手又与闫氏不同,一番打探下来,司空小时候爬树掏鸟蛋的糗事都被挖出来了。
司空……
这小子从小到大也不见有什么奇异之处,无非是跟着孤云寺的武僧们学了一身好武艺,据说箭法也精妙。但无论怎么查,凤云鹤的人也查不出来这小子是从何处学来的有关火器、以及机关术数的知识。
说实话,司空身上是有疑点的。但就是这么一个有疑点的人,放在他儿子身边的时候,凤云鹤还真有些踌躇。他甚至情不自禁的把这小子和公主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暗想凤随一定要从中挑选一个的话……
他的儿子相中了一个男人这种事,对于凤云鹤的刺激其实并不如闫氏来的强烈。他几乎是从小就生活在军中,这种事军中有,文人阶层也有。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权贵们有不少人家中就养着美貌娈童。
凤云鹤意外的,只是他儿子好像对这个叫司空的小子很认真。他的认真甚至在无形中感染了闫氏,让她情不自禁的将司空拿来与尚主这种婚嫁大事做比较。
于是凤云鹤也感觉有些棘手了。
如果凤随与司空之间的关系只是相互慰藉,相处几年便各自娶妻生子,凤云鹤自然不会把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交情当一回事儿。反而是凤随的认真,让他觉得难办了。
所以,他才会想见一见司空。
他想知道在他的儿子如此认真的对待这一段关系的情况下,司空这个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又是如何看待他与凤随之间的感情的呢?
此时此刻,这个眸光清亮的青年对他说:倾心相待,誓不相负。
凤云鹤又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尤其他的儿子也站在那青年的身旁,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好像……对他的决定抱有极大的期望。
凤云鹤当初无奈之下将他送去西京为质,他手下带出来的兵也被分散到各个队伍当中,这相当于凭白斩断了凤随在军中的根基。那时他已经感觉很对不起这个孩子了——凤随能理解他们面对皇命的无能为力,但他心里,是不是也对凤云鹤这个做父亲的人有那么一丝失望呢?
凤云鹤忽然就感到有些心虚气短,他故作威严的咳嗽了一声,指了指凤随身旁书案上的地图,对司空说:“你刚才说的我也听到了。想法是不错,能不能施行,还要等你们实地勘查之后再说。切记不可纸上谈兵。”
凤云鹤模糊了自己的来意,搬出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反而让凤随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司空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样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因此只是拿出面对上官时的恭敬,抱拳行礼,应了一句,“属下谨记在心。”
凤云鹤没忍住,又多看了司空两眼,暗想他家儿子的眼光倒也奇特。他以前也是见过人家养的娈童的,一个个美貌无双。这个司空,上上下下从哪里看都是铁骨铮铮的英挺男子。
旁边的凤随见他老爹又露出那种打量的、狐疑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半边身体挡在了司空身前,“属下马上点兵,去林泉附近勘验地形。”
凤云鹤不爽的看着他儿子,哼了一声,“公事为要!还有……好自为之!”
说完他气鼓鼓地走了。等走出了凤随的军帐,他又觉得自己的生气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他是气自己的儿子吗?
错了,他气得是自己。
他堂堂一军主帅,当初没办法护着儿子,如今再想摆出当爹的款儿就有些为难了。凤随这臭小子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他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凤云鹤恨恨的想,老子可什么都没说……等打完仗看这两个小子的表现再说吧!
司空不明白凤随为什么会突然间就高兴起来了,这对父子间有什么默契他是无法理解的。但凤云鹤没有为难他,还是让他有一点庆幸,同时也多了几分被上位者关注的压力。
凤随对于老爹的反应,惊喜之余也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他决定,在他证实自己的猜想之前,还是不要跟司空说破的好。
司空的感觉里,还有一些不可置信,惊讶于凤云鹤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放过了自己这个勾引他儿子的坏人。
或者,国公爷只是看重公事,才把他这个“私事”暂时放到一边?!
但这种猜想反而给了他更大的压力,让他感觉好像欠了凤云鹤什么似的,加倍的想要从公事上补偿回去。
于是,在他的催促之下,凤随也不再拖延,立刻着手开始为勘察林泉的地形做准备。
凤随觉得,司空提出的办法还是有可行性的。
林泉县的东西两侧都傍山,以纸鸢从两侧的山峰上携带炸弹投掷到城中进行突袭,比起他们大队人马沿着南边的大路硬攻,会有更大的胜算,也可以更大程度地降低我方的伤亡。
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测量好两侧山峰的进攻角度和距离。就像韩信利用风筝引线的长短,来确定秦朝皇宫的距离和方位一样。
凤随找到了凤云鹤,从他手下借了一伙儿能干的匠人,开始在军营里扎风筝。他们也不做那些花里胡哨的花样子,只做轻巧的燕子风筝和体型更大一些的老鹰风筝。然后在营地里让士兵们学着放风筝。
系风筝的线也是有讲究的,粗了细了都不行,还要有韧性,不易断。
司空这些天没少放风筝,但始终也没有练出一手好技术来。他自己反省了一下,大约就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吧,风筝一飞远,他就急着想把它收回来,可有时候风力和角度不允许风筝回来,他这边还在瞎使劲儿,结果就是被他拽断了线。
一来二去,凤随也看出来了,不让他再去鼓捣风筝,而是拉着他去找严一初和唐凌讨论天气的问题。
风力、风向,这些都是可以转换为可以计算和评估的数据的。而处理数据,这是司空最擅长的事情。他要在屠老和连云城赶过来之前,把基础工作都搞定。
如此这般,过了十余日,凤随就带着手下几个放风筝的好手,出了营地,一路向着林泉县的方向去了。
第200章 风俗
林泉县是个小地方。
想当年,顺州、燕州,甚至再靠近南边的瀛洲、莫州都还在大辽版图之内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中转站。周围的檀、顺两州都有重兵把守,于是,林泉只需要默默无闻的安稳着就好。
很多大商家就是看中了林泉的安稳和地利之便,特意将商号开在这里以做中转之用。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仿佛流通的血液,给林泉带来了旺盛的生机。
林泉县令李嘉禾带着小书童从林泉县最宽阔的泉水街上走过的时候,心里不无遗憾的想起了这个小小的县城往昔的盛景。
那个时候,走在林泉的大街上,只觉得街道拥挤,做生意的摊贩几乎将街道都挤满了。走到哪里都是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以及行人们的笑语喧哗。
那种繁华热闹的景象会让人觉得,这座小小县城的兴旺与繁荣是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的。
然而不过短短数年,泉水街上就不再有挨挨挤挤的摊贩,街道两旁的商铺也空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店铺就算仍旧照常开张,却也没什么生意了——商人们最是奸猾,一旦嗅到风向不对,他们立即会卷着自己的财富,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李嘉禾为了鼓励这些商贩们照常开门做生意,已经再一次将税赋下调了。但这种调整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城门紧闭,林泉县城已经没有商贩和游客来往了,只靠本县有数的居民,实在难以拉动不停倒退的商业状况。
没有生意可做,街市上就难免会呈现出萧条的景象来。而城门紧闭,里长、户长出面将城中的壮丁编成巡逻小队,这种情况又加剧了普通居民的惶恐情绪。
但外面局势紧张,李嘉禾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大开城门,强装出一副平安无事的假象。想来想去,也只能让手下主薄每日写一些安抚百姓的告示,贴在街口让人念给百姓听……这一招还是跟凤家军学来的。
听说凤家军占领了顺州和蓟州之后,就是这般每日让人用契丹、汉两种语言轮番宣读告示,安抚民心。
不过李嘉禾却觉得这种法子好像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县城里惶惶不安的气氛并没有因此就有所改变。
难道是文书写的不够好?
或者是宣读文书的人不够和善?
李嘉禾一路思索着,顺着泉水街走到了南城门。
城门自然是紧紧关闭着,城门上下有身着铠甲的卫兵轮番巡逻,辽国的大旗在城墙上方猎猎招展,战意凛然。
李嘉禾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城门守卫早就认出了县令,意思意思的看了一下他的腰牌,正要将人放过去。就听李嘉禾身后的书童“咦”了一声,讶声说道:“那是谁在放风筝?”
李嘉禾抬头,就见城墙上方,高远的天空上,几只燕子风筝悠然地飘动。
城门守卫将李嘉禾的腰牌递回来,笑着说:“大约就是附近山里的村民吧。他们汉人花样多得很,听说谁家里有病人,就要裁了风筝来放,说是可以将病根一起放走。”
书童“哦”了一声,或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少见多怪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以前也没见有人放这个。”
林泉县里也是宋辽混居,但居民在一起生活的久了,生活习惯方面也会逐渐同化,进而衍生出一些不辽不汉的习俗来,反而将本国的一些习俗都淡忘了。
李嘉禾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天空中悠然飘动的风筝,也不知是不是他心中多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收了腰牌,带着书童走上城墙。
这里视野开阔,看的更加清楚。李嘉禾顺着城墙慢慢朝着西城门的方向走,果然看见城外正有人在放风筝。
西城门外的山脚下有一条河,河面只有丈余宽,冬日水浅,骑马过河,河水也只能没到马儿的小腿位置。
此时此刻,河对岸,山脚下,几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带着几个小孩子在空地上放风筝,旁边还有两条大黄狗跟着跳来跳去。
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堆黑灰,像是烧过纸。
李嘉禾是知道一些汉人的习俗的,知道他们这样烧纸就是祭奠家中死者的意思。但祭奠的方式中到底有没有放风筝这一项,他也说不好了。毕竟对于汉人的习俗,他也是一知半解。
李嘉禾站在城墙上方远远打量这一幕。这几个人的装扮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子,身边还带着孩子和狗,应该都是附近山里的村民。
李嘉禾到林泉做官之初,也曾经走访过附近的山村,了解他们生活的情况,他对他们的着装,形貌特征还有一些印象。
但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山民的生活是比较闭塞的,除非下山买卖一些农产品或者野物,他们轻易不会出山。像这般特意带着孩子下山来搞祭奠活动,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若说是宋人派出的细作,李嘉禾又觉得不大像,他们应该不会派这么小的孩子。小孩子的情绪不易受控制,再说孩子的阅历眼界都有限,就算看到什么也难以尽数表述。
而且隔着一条河,他们所在的位置又远,根本看不清楚城墙上方的巡逻兵,只是放几只风筝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李嘉禾这样说服自己,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
他把城楼上巡逻的小队长喊了过来,问他以前有没有过类似的情况,结果小队长告诉他,这两天东山西山都有人烧纸放风筝,因为人数还不少,所以他们才会觉得这大约又是汉人们的什么特殊的习俗。
没有发现什么特异之处,李嘉禾也只能放话先观察两天。同时又嘱咐县城的各个里长、户长,向居民们打听有没有听说过附近有类似的祭祀活动。
两三天过去,消息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但放风筝的人却都不见了。而远处大宋的军队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
李嘉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大宋的军营中,靠近内营的一处宽敞的营房里,屠老正带着连云城和几个小徒弟在反复调整老鹰风筝的爪钩。
能被风筝带上天的炸弹必然会有重量和体型的限制,但同时还要保证它们有足够的爆破力。对行动当天的风力和风向也有一定的要求。
最后这一项,是由唐凌和严一初这些对“天象”有一定研究的老学者来判定,他们目前只需要搞定纯技术方面的问题。比如炸弹要如何触发,以及如何保证风筝按照他们的要求降落在合适的地点。
凤随的要求是风筝炸弹最好降落在城门附近,主要目标是解决掉守城的卫兵,为己方战士攻城扫清障碍。城里的情况他们并不清楚,但要尽量避免误伤平民。
屠老在给凤随他们展示可以挂在风筝上的炸弹。
这种轻型的炸弹要比司空所描述的“神火飞鸦”具有更强的爆破力,相对的,它的体积也要比“神火飞鸦”所携带的炸药略微大一些。
至于点火方式,屠老表示还要继续进行改进。他更加倾向于手雷那种撞击式的触发开关。风筝从天空中俯冲下来,撞击在墙壁、地面上的冲击力是远远超过一个人以手臂的力量将它投掷出去的。
同时他还在改进可以装在弩箭上的小型炸弹。
屠老已经知道这一次攻打林泉,火枪队将会是战斗的主力,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精力也更多的放在了火器的改良与完善上。
攻打林泉的队伍中,最先配火枪的,就是凤随手下的亲卫。
这一年来,陈原礼、徐严这些亲信都已经分派到各个队伍当中充任都头,他手下的卫队也进来了不少新人,但他们都是凤随最为信任的人,遇到特殊的任务,凤随还是会将他们临时召集起来。
比如这一次组建火枪队。
军中原来也有霹雳弹和火枪,但规格样式都与这一次屠老让人送来的不一样。
短短月余的训练,虽然不够让所有的人都成为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他们确实已经熟练掌握了火枪的使用方法。
在他们当中,有经验的司空再一次拔得了头筹。但别人不知道他前世就练过枪,司空自己也不好解释,只好说大约是习惯了射箭,所以用枪也格外得心应手一些。
不过火枪的射程有限,司空最爱用的不是火枪,而是弓弩。尤其是弩箭上安装了炸弹,这种武器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而成的——既能有效的保证射程,又有足够的杀伤力。
腊月初八的前一夜,唐凌夜观天象,算出两日后风向会变,通知凤云鹤提前做好准备。
林泉这一带,一入冬就多是西北风,它们携裹着大草原上的荒寒,咆哮着,翻滚着,猛兽一般冲向关内。
而凤家军万事俱备,等的就是东风——司空他们的小队对东西两处城门来回几番勘测,因为西城门外有河流,刚进腊月,河面尚未冻实,车马过河恐生意外,最终定下的方案就是从东城门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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