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失去目标
凤随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到了院子里兵器挥舞时带起的凌厉风声。
是司空。
司空手持一柄□□,在庭院当中舞得虎虎生风。外面的人这个时候都还穿着夹衣,他却打着赤膊,线条分明的身躯布满了晶莹的汗水。
这是属于年轻人的的身躯,年轻、健美,充满了野性的力量。
凤随看到□□在他的指尖上十分灵巧地挽了个枪花,然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出,轰然一声,将立在院角的草人撞碎了。
□□去势不减,穿过了四下散开的草杆,笔直扎进了院墙之中。
司空一肚子无可述说的郁闷也仿佛随着这掷出的一枪得以宣泄,他深深吁了口气,正要转身,就见身旁一只手递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他挂在一边擦汗用的布巾。
司空接过布巾,胡乱擦了一把身上的汗,正要扔到一边,就被凤随给拦住了。他接过布巾,很仔细地擦了擦他颈后的汗。
“天还没暖和起来,”凤随轻声责怪他,“带着一身汗,当心着凉。听空青说,你昨天就冲的冷水?这怎么行。我已经让人送热水过来了,这个天儿,还不到冲冷水的时候。”
司空感觉到凤随的呼吸都落在了他的耳畔,又轻又暖。连他的絮絮叨叨,都带着让人安心的意味儿。
司空的头低下来,轻轻抵住了凤随的肩膀。
凤随不由得一笑,将布巾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你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是因为降职的事?”
就在告御状之后的第三天,斥责司空的旨意也明发到了兵部。
崇佑帝认为司空虽然孝心可嘉,但他在昭德殿动武,鞭打公主,以下犯上,不罚不足以警示群臣,于是将他的职位由从四品明威将军,降为从五品游击将军。之前赏赐的金银也都尽数收回。
传旨的内侍还十分谨慎地传达了崇佑帝的口谕,让他好好的反省自身。
凤随安慰他,“降职也没啥,你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己人谁不知道?我爹昨天还说要给你补偿呢,说你受委屈了。”
司空心头有点儿暖,“不委屈。”
打人的时候只顾着痛快,让人抓住御前失仪的罪名也是没办法的事,至于连降数级,这充分表明了崇佑帝対他告御状一事的态度。
他対司空也是憋着气的。
但凤家军刚进京,司空本身有军功在身,他又是苦主,崇佑帝心中再有火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罚司空。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崇佑帝并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凤云鹤这个老狐狸撕破脸。
但司空状告公主一事也确实给他,给朝廷惹来了极大的麻烦。这件事在坊间传开之后,西京城里的百姓就好像接收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短短几天之内,大理寺就接到了数十桩状告宗室的案子,一时间焦头烂额。
宗室惶然,一股脑挤进宫里去找崇佑帝、找太后求情,扰得崇佑帝不胜其烦。
这事司空也听说了。
这是一个事先想到了的可能性,但他却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大约老百姓把长荣公主受罚一事当成了天子向万民释放的一个整治宗室的信号吧。
于是,接收到了这种信号的人就纷纷开始行动了。
対此,司空也只能说一句好家伙,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也不知这些跟官家沾亲带故的权贵们这么会捅娄子啊。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当初敢欺负人,总要有日后还账的觉悟。
司空觉得,这事儿真不能赖他。
其实崇佑帝対长荣公主的处置,司空并不是那么满意的。
什么褫夺封号,收回食邑、俸禄,这些在司空看来,都不痛不痒的,还不如他亲自举着鞭子抽几下来得解气痛快。
但虞道野转头就出家,长荣公主病倒……随后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却又让他感受不到报仇雪恨的畅快。
司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凤随见下仆将热水送来,便推着司空去浴房冲洗,自己站在屏风外面跟他闲聊,“最近外面有些乱,官家气还没消,我爹说让我们都悠着点儿,别去人多的地方乱窜。”
司空表示理解。
他这一出告御状惹出的动静太大,这个时候是应该躲躲风头。
凤随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去岁寒山跑跑马?”
岁寒山的后山与大片的原始山林相连,再往里走就是皇家猎场,天气适宜的时候,勋贵子弟经常会去猎场附近跑马打猎。
司空犹豫了一下,大约是习惯了骑马打仗的日子,像如今这样日日关在四方院子里,他也觉得有些憋屈。
但出去跑马……时机似乎不対。
“算了。”隔着一道屏风,司空恹恹的说:“虞道野刚去了岁寒山,咱们也跟着去,让人知道了,好像这里头有什么意思似的。”
凤随就问他,“你是给自己不想出门找借口?还是真的这样想?”
他是随口打趣的话,没想到司空就那么愣住了。
凤随也愣住了,然后他就想起自从那天从大朝会上下来,司空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要说有什么心事也不像,就是一直打不起精神。
“你在想什么?”凤随问他。
司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凤随听到屏风后面水声哗啦一响,然后响起了司空的声音,“不知道。”
司空叹了口气说:“大约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想的就是要怎么报仇吧。如今愿望实现,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简而言之,失去目标了。
凤随一下就明白了,他哑然失笑,“司空,你又钻了牛角尖了。你不是总说要公私分明?怎么你忙完了私事,公事就放着不管了?”
司空从屏风后面探出头,一脸蒙圈的表情,好像想不出来有什么公事要让他忙的。
凤随笑着摇头,“再想想?”
司空的思路就这么被拽走了。
他想来想去,他的任务就是一路上保护他师父跟自己的上官,然后就是回京打官司,这件事如今也办的差不多了,虽然仇人们都还活着,但好歹也已经出了一口多年的恶气了。
还有什么呢?
凤云鹤要跟左光书那个级别的文臣武将打交道,打听朝廷跟辽人谈判的事。凤随要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卸去大理寺的职位。
作为他的手下,司空要做的,就是打听打听坊间的消息,跟与他同品级的武将接触一下,能挖墙角的挖墙角。除此之外,还要把自己手里的银子都整理整理。
最后这一条凤随已经让陈荣早早就帮他办好了(他现在也是个小有家财的人了)。其余的事情……
司空心头一跳,忽然就想起了宋蕤带出来的那些人。宋蕤当时说的含糊,他也一直没有分出精力去考虑这件事,如今想到了“挖墙脚”,忽然就想到了虞家也是武将世家,不知道虞道野身边有没有适合被他挖走的人?
反正他也出家了,侍卫、栽培的班底什么的都用不到了……
这样想,司空也觉得自己挺不厚道的。但北边缺人啊,等着朝廷给补充兵力且有的等,而且朝廷已有让凤家军换防的意思,兵力补充一事,肯定会卡上一卡。
他们只能先自己想办法,能填上多大的窟窿就先填上多少。
司空连忙将外袍扯过来披上身,“我要去一趟昌平街。”
他打算先找宋蕤探探口风,再有就是李家的那些旧仆人,李骞不在,他得出面去解决。能打发的尽快打发了,免得好像他一直跟虞家有什么牵扯。
凤随也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这事儿他不好掺和。宋蕤肯跟着司空,是因为跟虞道野父子俩的情分,可不是看重凤家军。
凤随点点头,“把人都带齐,这京城里也未必就那么安稳。”
凤随原本是随口说的一句京里也不大安稳,没想到司空一出门就发现了,这京城,还真是不安稳。
就在安平大街上呢,两伙人就打起来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将街道都挤得满满当当。
从虞国公府,现在要叫镇北王府了,从王府去昌平街是必定要走这条路的,穿过朱雀大街,然后从玉香楼的路口拐进去,但如今安平街一堵上,司空要赶时间的话就只能抄小路。
但司空从来就不喜欢抄小路。
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类似的花招他自己也使过。故意把路堵上,引着目标走上提前布好陷阱的小路。
哪怕是为了将计就计,司空也不喜欢让自己的敌人如愿。
所以在不确定是不是有人针対他施计的时候,司空宁可停下来等一等,看一看。反正跟宋蕤见面的事儿也并不是那么要紧,早一天晚一天的,也没什么关系。
司空带着自己的十来个手下,靠着街边等了等,眼瞅着热闹一时半会儿演不完,干脆花了几个大钱请手下到路边的茶馆里喝喝茶,歇歇脚。
西京城的春天,白天的时候温度已经不那么低了,这会儿茶馆里的客人们都要求看热闹,店小二索性就把临街的窗户都打开了,还打发了伶俐的小厮去外面打听情况,回来讲给客人们听。
“哎呀可不得了。”这小厮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眉眼有些单薄,但却是一脸的机灵相,口齿也清楚,“钱家在咱们対门也开了十好几年的买卖了,谁能想到他们家现在还供着杀生菩萨啊,天爷,朝廷早就下令不让供奉这些了……”
司空也听的一个激灵。
杀生菩萨,那不就是火神教的那些杂碎为了敛财搞出来的东西?
第222章 说曹操
司空记得火神教闹出事来的时候,满京城都在查这个,还有人搬着佛像到大理寺门外去烧的,霸占着寺庙宣传邪法的那些法师也都被抓走了。
小厮还站在柜台旁边给客人们说书,“……皇城司的大老爷们一来,就查出来原来是他们家的老太太信奉这个,当初满京城里搜查的时候,她把佛像给藏到阁楼上边了,等搜查的人走了才又搬下来。”
司空跟自己的同伴面面相觑,心想这老太太可真有主意啊,敢跟朝廷的律令对着干。
“就这么的,她就一直在自己的住处偷偷摸摸地供着这个佛像。这么长时间,钱掌柜压根就不知道。”小厮讲的眉飞色舞的,“只有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两个人知道这个事儿。平时儿媳妇、家里的小娘子来给她请安都不让进内间,所以一直没人发现。前些日子老太太病了,放着一屋子下人不用,非要让儿媳妇来伺候她,就这么的,让儿媳妇发现了。”
司空听的想笑。
不论在哪个时代,婆媳关系都是大问题。就算是在后世,婆媳关系也有处不好,闹上了社会头条的。
在当下的社会,有“孝道”两个字压着,婆婆在身份上有天然的优势可以辖制儿媳妇,当人家儿媳妇的,也只能忍气吞声。
司空可以想象这位钱娘子在发现了婆婆的秘密之后是何等的惊喜交加——惊的是自己家的长辈有这个胆子供奉邪神,喜的是苦熬半辈子,总算老天可怜她,叫她抓住了婆婆的小辫子。
不管这个事儿官府会不会管,钱家会不会受什么连累,老太太以后都别想着在钱娘子的面前拿乔了。
婆媳斗法这种桥段,引得茶馆里的客人都笑了。
小厮摊手,“钱掌柜知道了,也怕的不行,就想着与其以后被人发现了给家里招祸,还不如主动去衙门里认罪,求个网开一面。就这么的,衙门又往上报,把皇城司的大老爷们给招来了。”
是了,司空心想,当初火神教的诸多杂事,就是皇城司的人在善后。
有客人就问那小厮,“钱掌柜他们家也是多少年的铺子了,以后还能开吗?我家老爷子最爱吃他们家烧的羊肉了。”
司空听到这里,猜出前面被人围住的是个食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厮也不敢乱说了,“若是没有什么交通反贼的事,只是老太太供了个佛像自己在家里拜一拜,按理说不会惹来什么要命的罪名……吧?”
西京城的人都经历过一年前的那场乱事,当时官府就是号召大家揭发火神教敛财的事,给官府提供线索,然后就是交出家里私藏的佛像、佛香,除此之外,并没有追究普通信徒的责任。
但一年过去,还有人偷偷供奉火神教里的东西……朝廷对这般坚定的信徒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就谁也说不好了。
司空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在这一出闹剧里还发现了一个许久没见过面的熟面孔:张鸿。
这一次的搜查,是张鸿带着人来办的。
张鸿的爹做过端明殿大学士,还在兴元府之战中做过督军,听说他有个姐姐在宫里做妃子,算得上家世显赫了。
司空记得一年前他们查火神教的时候,张鸿就已经是皇城司提点了,如今一年过去,也不知他有没有升官?
之所以对张鸿印象深刻,是因为跟他打交道的时候还牵出了另外一个人:探事司提点曹溶。曹溶一肚子鬼心眼,还有个身手不错的侍卫叫曹九黎。
要说满京城里有多少人能被司空看到眼里,甚至是想到要挖墙脚的,曹九黎绝对算一个。不过这人大约不好挖。听说他是曹家培养出来的私卫……
这样一想,应该提醒凤随留意一下曹家的。这不就是曹家的人会搞特训的意思吗?
司空一边听着自己的同伴闲聊,一边漫无边际的走神,直到自己的视线跟窗外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正好对个正着,才堪堪回过神来。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片刻后,司空醒过神来,这不是张鸿吗?!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鸿还是司空记忆中的模样,一身锦衣,英俊的眉眼带着几分桀骜不驯。
他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司空,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瞧见了什么稀奇的不得了的东西。
司空还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张鸿一扭头走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小厮连忙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客客气气的替自己的主子找圆场,“对不住,这位郎君,我家衙内并无得罪郎君的意思……”
司空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其实说起来他一开始对张鸿的印象并不怎么样。他是草根出身,跟张鸿这种一身骄矜气的贵公子天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张鸿在办案过程中处处针对凤随,自然就让司空把他归类到了“对头”这个范围里去了。
后来,张鸿又牵出了一个曹溶,司空才发现张鸿也不过就是年轻,性子不好,大约是从小被人惯着,养出了一身刁钻的纨绔气。他不服气凤随,那点儿小心思都表现在了脸上。与他相比,而曹溶才是真正有城府的那一个。
司空对张鸿的印象有所好转,就是因为这个圆头圆脑的小厮。在玉香楼的时候,司空偶然间撞见了这主仆俩斗嘴。在他印象里就是个恶霸的张鸿,对自己的手下竟然是一副“老子说不过你……又来气我……滚吧”这样的态度,让司空好笑之余,也对他少了几分偏见。
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能把自己的仆人当人看,司空就觉得,这人的本性是不会太坏的。
司空的位置正好对着茶馆的大门,就在他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就见刚才在窗外跟他打了个照面的张鸿又从大门里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厮。小厮凑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神色有些着急,但张鸿却是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模样。
然后,张鸿的视线又跟司空撞上了。
司空看见张鸿眼中一亮,就像一个顽童突然间看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似的,顿时心头有些发毛,这小子不是来找自己的吧?!
张鸿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十分自来熟的把司空身边的人拨拉拨拉,给自己匀出了一个座位,“司空,果然是你啊。”
司空的手下听到这人这么熟稔的叫出了自己上官的名字,便都放松下来,自顾自的吃吃喝喝。
司空有些无奈,心想这些小子还是要继续调教才行,都有些傻大胆外加一根筋,这可不行。
张鸿一副阔少派头,小茶馆简直都要盛不下他了。他先是叫来店小二,给一桌子的客人换了好茶好点心,又大手笔地赏了店小二,然后才笑嘻嘻地凑到司空身边,瞧稀罕似的上下打量他,“司空,你行啊。以前只知道你脑子好使,没想到你性格也这么猛的。”
司空大约就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张鸿就亲自斟了一杯茶,双手端到了司空面前,表情倒是从刚才的跳脱转为了郑重,“司空,这杯茶我敬你。”
司空,“……”
司空颇有些无奈,心想咱们俩有没有这么熟啊?又不是小妾要进门,非得给正房敬一杯茶,叫声姐姐。
司空被自己的想法雷到,打了个哆嗦,“先说说,要敬我,总有个理由吧?”
张鸿左右看看,见茶馆里闹闹哄哄,也没人特别注意旁人,就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当然是敬你是一条汉子!你也替我们张家出了一口气啊。”
司空诧异,什么叫替他们张家出了一口气?
张鸿看出他的疑惑,悄悄使了个眼色,含糊说道:“替我姐出了口气。”
司空就明白了。
张鸿的亲姐姐,不就是德馨殿淑妃嘛。
后宫女子,估计要经常去太后那里请安,撞见长荣公主的可能性很大,被长荣公主端着长辈的架子刁难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长荣公主是官家的亲姑姑,官家见了她都客客气气,淑妃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
张鸿就是在替淑妃向他道谢呢。
司空两辈子都没有兄弟姐妹,这会儿见张鸿因为他姐姐来向他道谢,心里就有些羡慕他。
张鸿小声抱怨,“那个老东西在我姐面前倚老卖老地欺负人,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姐从来也不跟我们说。有一回我娘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正好撞上,家里这才知道。”
司空就想,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娘回来就气得掉泪,”张鸿恨恨的说:“家里长辈也只能劝她想开些,还说什么家里的小娘子嫁出门去就是人家的媳妇,谁家的媳妇都要立规矩……”
司空明白这是张家的人安慰自己的说法。谁家都有刁钻的长辈,但一般来说,外嫁的姑奶奶轻易是不会刁难嫁进自己娘家的小媳妇儿的。
长荣公主不过就是仗着身份欺负人罢了。
说起这个老太婆,司空心里其实也是很不甘心的。只是挨了一顿鞭子,怎么能抵偿被她逼死的李持盈的一条人命。
还有他孤苦伶仃的前半生。
但虞道野目前还在孤云寺,老太婆又病倒了,他现在确实不好做什么手脚。
凤随的提醒是很及时的,他不止是李持盈的儿子,也是国朝的武将,他的心里不应该只有私人恩怨,更不应该因为私人恩怨而耽误了镇北王的大事。
张鸿一脸解气的表情,还端着茶杯跟司空碰了碰杯,“这件事,我可得好好谢你。等我给你下个帖子,出来喝顿酒吧。”
司空哑然失笑,没想到张鸿竟然是这样的脾气,一肚皮要跟凤随较劲的想法,就处处跟他别苗头,这会儿看司空顺眼,立刻就拿他当兄弟了。
他本来觉得张鸿挺坏的,这会儿倒觉得这小子人还挺单纯。
第223章 虞家子弟
约好了喝酒的时间,张鸿还不走,反而一脸八卦的问起了虞道野,“他真要出家?不能吧?郡公府家大业大的,岂不是全都便宜了那两个小子?”
这说的就是虞进、虞保了。
那两兄弟在金吾卫,跟张鸿走的不是一条路子,以往大约也不怎么投脾气,这会儿他又把司空当成了自己人,就怎么都看不惯这两兄弟了。
司空这个时候就想起了宋蕤从虞家带出来的那一堆的地契房契,心里竟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他到现在也还是恨着虞道野的,恨他自私,隐瞒身份入赘李家,结果害的李持盈丢了性命,李骞也因此孤苦半生。
但虞道野自己也是个受害者,这就让司空不能狠下心去仇恨他,去……报复他。
这些天司空心里郁闷,为的也是这个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司空不想继续纠结这些,便把话题转移到了张鸿的身上,“你还在皇城司做事?”
“是啊。”张鸿大大咧咧地捏了块糖果子扔进嘴里,“混呗。”
司空心里一动,上下打量张鸿,这小子虽然养尊处优长大,但看他的身架子,应该也是练过拳脚的。
“你身手怎么样?”
张鸿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老子也是习武之人!”
司空来了兴致,“找个时间比试比试?”
张鸿脖子一梗,“比就比,谁怕谁?!”
张富贵在他身后咳嗽两声,苦着脸提醒他,“衙内,您歇够了吗?”
司空瞟他一眼,觉得这主仆俩大约还有别的事,就听张鸿满不在乎的说道:“该抓的不是都抓起来了?带回去交给曹大人就好了。还有什么事?”
张富贵挤眉弄眼的给他家衙内使眼色。
张鸿不耐烦,正要骂人,就听司空说:“今日这顿茶点,司某就谢过张大人了。有什么话,喝酒的时候再聊吧。”
张鸿听他这样说,也猜到司空也是有事要办的,便有些遗憾地站起身,正要说几句告辞的话,忽然话锋一转,没头没脑的说道:“你如今也要称一声大人了。”
司空没好气的看着他,以为他在挖苦自己被降级的事,没想到一抬头却见这小子一脸羡慕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不是嘲讽——哪怕司空被降了级,品级也依然比张鸿要高。
张鸿说起来是皇城司提点,但从军阶来论,他也就是个六七品的小校尉。在这遍地权贵的西京城,这个品级还是有些拿不出手的。
司空就笑着说了句,“习武之人,当然还是要到战场上去博功名。”
这句话,张鸿似乎是听进去了。
张富贵却是一脸吓得半死的表情,仿佛不能想象他们家养尊处优的小衙内举着□□去战场上冲锋杀敌是个什么情形。
他这个表情恰好被张鸿看了个正着,立刻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你这是什么表情?怀疑老子不行?”张鸿怒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想活,想活。”张富贵连忙推着张鸿往外走,“您还是先动身吧,一堆事儿呢,要是忙不完,您到晚上又要埋怨小的没提醒你了。”
主仆俩拌着嘴走了。
司空见街面上围堵的百姓都已经散开,也不再耽误,带着自己人也走了。茶点的钱张鸿已经结过了,倒让他占了一个小便宜。
城西一带的居民一大半儿都是西京城的原住民,昌平街上商铺多,后街的住户也多是做生意的买卖人,算是城西平民区里的富户。
这一带的房屋虽然没有城东那么气派讲究,但也修建得结实宽敞。宋蕤给他留下的地址,就是在这条街上。
司空骑在马上,很是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虞道野的私房……这的真是私房了。
从外面看,房子还挺大,白墙黑瓦,透着几分半新半旧的生活气息。几株桃树从院墙上方探了出来,茂密的树冠,已经结出了满枝的花骨朵。
司空觉得,这就是个普通富户的宅子,虞道野那样的人习惯了处处有人伺候,出个门也要前呼后拥,隐居在这样的地方确实不显山不露水。真要让他住到贫民窟里去,那才叫个鹤立鸡群了。
司空让属下去敲门,不多时,两扇大门大大咧咧地拉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探头出来,视线很机敏的在门外的人身上扫了一圈,落在了司空的脸上。
他似乎毫不意外在这里遇见司空。
他认识自己。司空很笃定的想。
两人一个対视,络腮胡子脸上就露出一个熟稔的微笑来,“小郎君来了,快请进。”
司空,“……”
司空就觉得这些人不愧是宋蕤带出来的,这自来熟的劲头跟宋蕤简直如出一辙。
司空手下的人听到他这称呼也有些茫然,临出门之前司空说的是去见几个老家的旧仆人,但看这络腮胡子的模样,身体魁梧,脚下走路又轻又快,不像做人家下人的,更像是护院打手一流的人物。
司空一时间不好确定这人跟宋蕤到底是什么关系,便问他,“请问宋先生在吗?”
络腮胡子很是热心的把两扇大门都拉开,脸上带着笑说:“你说老宋啊,他还在山上陪着公爷念经呢。大约还得过两天才能回来。”
他飞快地扫一眼司空,见他脸上露出踌躇的神色,忙说:“不过老宋走前留话了,说小郎君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方,有什么要做的事,尽管吩咐就是,万万不可见外。”
司空来之前,其实是想过的,或许他能通过宋蕤从虞道野身边挖走几个身手好的人,但他刚上门,人家已经摆出了“想挖人吗?请随便打包带走”这样的派头,司空心里反而有些不大爽了。
好像莫名其妙的,就欠了虞道野一个人情。
司空定了定神,他来这里可不仅仅是挖墙脚一个目的。
司空翻身下马,対络腮胡子拱了拱手,“在下冒昧打扰,想见一见李家旧人。”
络腮胡子忙说:“都在,都在。”
说着,他就伸手过来替司空牵马。
宝珠跟在司空身边久了,跟他培养出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它好像能感知到司空的情绪似的,这会儿见络腮胡子伸手过来牵它,就猛地往前一窜,冲着他打了一个很暴躁的喷嚏。
司空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安抚了一下自己傲娇的坐骑,将缰绳递给了络腮胡子,说了句“劳驾”。
宝珠蹭了蹭司空的脸,这才乖乖的让络腮胡子牵着走了。
院门之内另有乾坤。
司空发现这里只是外墙和门楼显得普普通通,其实内里收拾得非常讲究,假山、花木,脚下铺的青砖,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络腮胡子把他们引进了前院的会客厅之后,司空注意到送上的茶点十分讲究,家中来往的小厮也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架势。
司空忍不住问道:“虞公爷常来这里?”
络腮胡子就点了点头。
司空挑眉,“你是他的什么人?”
络腮胡子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大大方方的対司空说:“我们都是老公爷的手下,在洪州跟西夏人打过仗,五年前从洪州调回来的。”
他是老兵。
司空几乎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说辞。在他的身上,司空能感觉到沙场上打过滚的那种悍气。西京城的繁华富庶还没有来得及打磨掉他骨子里的棱角。
络腮胡子有些感慨的叹气,“本来以为公爷要带我们回洪州,没想到……”
没想到虞谅父子俩根本就走不出西京城。
司空不想跟个陌生人在这里讨论虞道野的前途问题,他问他,“你们以后是回洪州吗?”
洪州,大宋与西夏的交界之地,也是虞氏一族起家的地方。如今虞谅余威犹在,但再过几年,虞家在洪州的根基怕是要消磨光了。
络腮胡子很认真的打量司空,似乎在判断这个人的分量。然后他说:“老公爷想让我们跟着小郎君。”
司空,“……”
他有种怀里被人扔了一个烫手山芋的感觉,但就在他琢磨怎么将这山芋扔回去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了络腮胡子满是审视的、不大信任的眼神。
合着人家也在挑剔他?!
络腮胡子名叫虞春山,是虞家旁支的子弟。年龄虽然比虞道野小了十多岁,但从辈分上算,他应该是虞道野的堂弟。
虞谅在西北打仗的时候,虞氏一族有不少子弟都跟着去拼军功了,如今洪州一带的中层武将里,还有不少虞家的人。有虞谅的影响力在,这些人目前都还混得不错。但以后怎么样,这就不好说了。
所以虞谅跟虞春山这些子弟商议,问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司空去北边的时候,虞春山是有些心动的。
他是军人,军人当然要在战场上拼前程,西北的路子走不通了,换一条路去跟辽人干仗,也不是不行。
一样是保卫疆土,一样是给自己挣军功。
虞春山担心的就只有一样,虞谅的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孙子,到底行不行?能力如何?到底能不能担得起他们这些人的期望?——
作者有话要说:
虞春山:这小郎君行不行?
司空:老子才不稀罕要这些累赘呢……
第224章 旧仆
司空看出了虞春山眼里的不信任。
虞春山也知道司空看出来了,但他不在乎。
他是虞家子弟,不为自己的前途,他也要为整个虞家的前途着想,谁知道这个司空能不能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司空有些不高兴,他想虞家的墙角要不就还是别挖了。
从这络腮胡子的表现来看,就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他手下的人要都跟他一个脾气,那以后就算把人挖到手里了,怕是也很难降服。
这些人都是虞谅一手带出来的人,司空不大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能把他们都收拢到自己的手心里。
他们会听他的话?还是会听虞家的?
再说这个络腮胡子点明了是虞谅让他们这么做的,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想对外界表示,他司空也是他们虞家的人吗?!
抱歉,他可不想认下这个身份呢。
“劳驾,”司空说:“我想见一见李家的人。”
他出门的时候带了一叠蔡嬷嬷交给他的身契,这些在虞家生活了多年的人,他都不想收回了。虽然他心里也不至于恨他们,或者想要报复什么的,但李持盈出事,他们一个一个却守着新主子活的好好的,这个事实还是很戳人心窝子的。
这样的手下,司空不稀罕要。他想他师父也不稀罕要。身契还给他们,从此两不相欠,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报仇什么的……
他们毕竟也只是李家的下人,指望他们为了自己的主子去奋不顾身吗?!司空还没有那么极端。在他看来,主仆关系更多的是一种雇佣关系,我替你干活,你发我薪水。非要求人家代替主子去送死……
这也不大合理。
谁的命不是命呢?
这是从理智的角度来分析说得出的结论。但从感情上讲,李持盈这个雇主怎么也算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送死,要司空对他们完全没有芥蒂那也不可能。
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下里分开吧,以后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虞春山就让人把李家的旧人都叫了过来。
司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院子里排成几排的下人。这一张一张陌生的面孔,让他看了都觉得眼睛被烫得生疼。
他将身契取出来,直接交给了虞春山,“这些人的身契都在这里,他们是走,还是继续留在虞家,都与司某无关。”
下人们原本带着忐忑的情绪等待着旧主发落,闻言都是一脸茫然。
这跟他们预期的可不一样啊。
之前宋蕤带他们离开虞家的时候,也跟他们谈过话,还推测过司空可能会有的反应。他或许会惩罚这些人,或许会发卖,但他将这些人交给李骞处置的可能性更大。
在这个时代,仆人也是一个家族资产的一部分,没事儿谁会轻易丢掉自己的资产呢。李骞大约也只会将他们送去某个比较偏僻的农庄继续做工吧。再心狠一点儿,或许会把他们发卖到矿区去做苦力。
但司空的安排与他们的估计完全不同。
虞春山也愣住了,“你……你不要啊?”
“不要。”司空答得斩钉截铁,“司某是军人,绝不要生死关头会背后捅刀子的手下。”
虞春山瞥见前面两排听见这话的人都露出了羞愧的表情,他忍不住就想替他们辩解几句,“也不算捅刀子吧,他们……”
司空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生死关头,冷眼旁观,这比捅刀子还可怕。”
虞春山被噎了一下,他怎么觉得司空这话好像……话里有话?!
“看在你们也曾经与李家主仆一场的份儿上,我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但你们跟李家的缘分也早就断了。以后,各自安好,互不相干。”
司空说完这句话,就冲着虞春山拱了拱手,转身向外走去。
虞春山傻眼了,他心里还在琢磨这位小将军到底值不值得追随呢,结果人家直接把话题跳过去了,好像……压根没看上他?!
“留步!”虞春山将手里的一叠泛黄的身契交给身边的人,自己追着司空跑出了前院。
司空的属下也听到了动静,都从房间里出来了,眼见虞春山追着司空出来,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神情却都警觉了起来。
司空从手下那里牵过了宝珠的缰绳,回身淡淡看了虞春山一眼,“有事?”
虞春山不好就这么问他,对于虞谅的安排,他有什么看法。那也太直接了,好像他们都特别着急的想跟着司空似的。
谁都知道,上杆子不是买卖。
但他就这么话不投机的放走了小公爷,话题岂不是更没机会接上去了?!司空主动上门的时候他光顾着摆架子了,等他回过头再舔着脸找上门去,司空会搭理他才怪。
虞春山脑门上微微有些冒汗。他懊恼宋蕤竟然不在家,把个笼络小公爷的难题抛给了他,让他这个直来直去的脑瓜子一时间想不出他应该怎么跟司空套话,打探一下司空对虞家这些手下的看法。
虞春山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司空刚把虞家搅合得一团糟,虞谅这个时候对他示好,司空是会觉得虞谅看重他?还是会觉得虞家在想方设法在给他挖坑,想要报复他?!
虞春山觉得如果他是司空,肯定会觉得虞家上下都恨死了他。说不定他刚才暗搓搓的挑剔司空,也会被他看成是虞家要使绊子收拾他的佐证。
虞春山头疼得很。他该怎么说呢。
宋蕤走之前只说让他试探试探司空的意思,甚至还鼓励他跟司空动动拳脚,互相摸一冒摸底细。他见宋蕤说的那么笃定,还司空。
谁能想到人家没这个意思呢?
他,他白摆架子了。
司空两道英挺的长眉皱了皱,“有事?”
虞春山把跑远的思绪往回拽了拽,努力挤出一个和气的表情,跟他找话题,“小郎君,这些人你真的不要啦?要不要先问一问□□?”
有李家人在这里关着,司空好歹跟他们还有点儿联系。如果司空就这么掉头走了,再想把这位小公爷拽回来,怕是就难了——虞道野如今在山上要出家,也没见这位小爷多问一句。人家的亲爹都不在乎,他们这些小喽啰算个屁啊。
虞家在西夏边境的势力已经越来越不行了,虞家的这些旁支要回洪州去找出路,也不见得就找不到,但上面没有自己人看着,子弟们上升的路子怕是会很艰难。
这也是虞谅会把主意打到司空头上的原因。
在虞谅看来,凤家军缺人,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了,司空又不傻,不会将送上门的兵丁往外推的。
虞春山一开始也这么想,所以才有胆子摆出考验考验司空的架势。
谁能想到司空不接招呢。
司空也看出虞春山前倨后恭的态度有些古怪,但人家正经来问话,他也不至于就给人家摆脸色。
“不要了。”司空对他说,“你们虞家爱用就用,不爱用就放还身契,由着他们自己去吧。”
虞春山就露出一个有些担忧的表情,“这个,宋先生说了,这些人本来就不是虞家的人,以后也不必留在虞家了。但就这么放出去,生计也没个着落……”
司空冷笑,“生计没有着落算什么?他们的主子,命都没了着落呢。”
虞春山简直想把自己的大嘴巴缝上。
人家连亲爹都不管,他竟然还指望他去关心一下这些仆人的前程。司空怕是觉得自己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个非常宽宏大量的人了。
虞春山彻底没招了,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想,算了,他不管了,跟小公爷勾心斗角的事情还是留着宋蕤回来做吧。
司空见他不再没话找话,也就带着人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对虞春山说了句,“宋先生回来,劳烦打发个人,告诉我一声。”
这句话说完,就见虞春山双眼一亮。
司空顿时就有些后悔。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让旁人听着,就好像他是要通过宋蕤去打听虞道野的情况似的。
其实他并不怎么想知道虞道野到底出家没出家,或者他跑到孤云寺去到底是想干什么。无论是缅怀一下他逝去的青春,还是懊悔错过了自己儿子的成长,这些对司空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来得太晚了,他不稀罕。
他觉得李持盈也不稀罕。
甚至,他也想过虞道野这么做,有没有想在他和李骞的面前卖惨的意思?!
司空又默默的把这个念头给抛开了。
算了,虞道野都这么惨了,卖不卖,也没区别。
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出家,司空心里还是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得劲。
虞春山这个时候已经确定了,自己在小公爷这里,确实是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往回找补也不知道有用没有,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宋先生其实还有一句话,让我问一问小郎君,”虞春山眼巴巴的看着他,“公爷出家……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第225章 玩心眼
去看看吗?
司空不知道。
他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师父们给人剃度的事看的多了去了。这世上,什么时候都不缺被世道逼迫得活不下去的人.或是家逢大变,承受不住命运的打击所以遁入空门寻求救赎与解脱,或是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只有在佛祖面前才能寻找到灵魂上的出路。
看的多了,司空每每听到大殿那里响起的佛音,都只觉得满腹的心酸无奈,觉得人活着,可真是艰难。
其实这事儿换到他身上也是一样的,李持盈当年也是走投无路,只能把他的命交给佛祖来安排。
虞道野又算是哪一类呢?
逃避吗?!
还是寻找救赎?
司空沉默地坐在马上,心里渐渐滋生了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割裂感。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说来也奇怪,他在北境的时候,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的,反而没有这种感触,好像每一天都过的特别有干劲儿。
反而是在这里,在这个时代最繁华的都市里,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他置身于这样的市井烟火之中,反而会觉得寒凉入骨。
会感觉……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身后的属下凑过来,小声问他,“司哥,咱们现在回王府?”
王府,镇北王府。
国公府变成了王府,不管凤家人怎么看待这种身份上的改变,家里很多地方还是要按照规制进行修改。
但让工匠在凤家的地盘上乱窜也是不行的。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凤家带回来的亲卫也是轮班巡逻,像书房、内院这些地方,都不能让外人随意摸进去。要不是司空今天要出门,他们本来也是要留在家里轮班的。
司空想到了那座府邸里还在等待着他的人,心里好像就多了几分活气。
他的属下就眼瞅着司空冷硬的表情变得和缓了下来,然后他点点头,“回。”
属下应了一声,牵着马缰,走在了前面。
司空深深吸了口气,感官的世界打开,整个人都仿佛重新恢复了知觉。他听到了周围的喧闹声,也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食物的香气。
他想起还有人在等着他,就觉得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了。
司空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
如果这会儿虞春山在他的面前,问他会不会去山上看一看虞道野,他会干脆的告诉他:不去。
从本质上,他与李持盈、与虞道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在这里活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成年人的心智,他记得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也记得自己的爸爸妈妈、亲戚朋友。
他不会觉得,虞道野这样的人跟他有血缘关系,这份儿恩情就大过天。他也不会觉得他有责任为虞家的前途操心。
至于虞春山这样的人,他本来是抱着挖墙脚的想法去试着接触一下的,但如果虞谅想借着他挖墙脚的机会,把整个虞家的希望都套在他身上,那他宁可不挖这个墙角了。
他不认为自己是虞家的人。
虞家的前途、未来,这些都与他无关。
至于虞道野要出家的问题……难道他没有出家的自由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想做什么,别人有什么理由去阻拦?再说他一辈子都活的像一头困兽似的,对他来说,就算是出家也比关在国公府这个大笼子里要幸福吧。
所以他不会去看他,更不会劝。
虞道野的人生,总要他自己做一回主。
司空原本也没把虞道野这些人跟自己牵连起来,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最好谁也不认识谁。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先有李冬月跳到他眼前来,提醒他有关自己身世的恩怨还没有解决,后来又考虑到了李骞的心结,以及……长荣公主确实欺人太甚的问题,这才将替李持盈报仇一事当成了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
司空在这个过程中也投注了太多的心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最初对这些人所抱有的看法——他们的恩怨,只是他不得不去解决的一个问题。
而他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
司空自觉打开一个心结,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但他的好心情也只持续了一路。
快到镇北王府的时候,就见前面崇德大街上又堵了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
这里是城东,又靠近皇城,能住到这里来的,都是西京城里的权贵阶层。这样的人家,哪怕下仆出门去采买,也没有自己走路去的,没有马车也是骡车。所以司空很少在这里看到无所事事的闲汉,他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些闲人堵到这里来。
司空的属下打马过去,将看热闹的人都赶开,“王府门前,不许聚集,否则一律送去京畿衙门。”
这一带都是王府的地界,一群闲汉聚集在这里,说句不好听的,是想冲击王府吗?!
但显然大家都只是想看看热闹的,一听要送官,都一哄而散了。
闲人散开,就把停在王府角门外的一辆马车给显露出来了——王府正门平时是不开的,除非天使来传旨,或者品级比较高的贵客登门。平时凤家的亲友上门也都是走正门旁边的角门,女眷通常走侧门。
像司空这样常住在凤府的下属,平时出入也都是走福禄街的后门,并不经过崇德大街。但他们看到有人在王府门口闹事,便不能当做没看到。
司空一开始没认出马车是谁家的,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比如路过王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坏了之类的。
再恶劣一点儿的,就是有人想到王府门口碰个瓷。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能在城东行走的车辆,至少从外表看,也都是有些身家的样子,不大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马车的车棚是普普通通的青色油布,拉车的两匹骡子也收拾得挺精神。车夫穿着不差,旁边还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看上去出行的应该是富户家里的女眷。
等他走近一些,这才听见马车里传来哭声,似乎是个老妇人的声音。老妇人的哭声悲悲切切,好像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一旁守着侧门的凤家的侍卫们表情都有些为难。毕竟一个老妇人在他们家门口哭,这看上去,就好像他们在欺负人似的。
司空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司空微微侧头,对身后的手下说了句,“报官,就说有人在王府门口闹事。”
守在马车旁边的老嬷嬷听到这话,神色顿时有些焦虑,上前两步,似乎是想要制止。但司空的手下都是他在战场上带出来的兵。司空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军令。当下调转马头,飞一般地去了。
司空没有理会马车里还在哭个不停的老妇,只是安排自己的手下守住了两端路口,不允许再有人围堵。
至于车里是什么人,等官府的衙差来了,自会去了解。
守在车旁的老嬷嬷看到司空的这副做派,连忙凑到车门旁边,压着嗓子与车里的人说话。
离得远,她们声音又低,司空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当然他也不稀罕听,能到王府门前摆出这副架势,显然是来意不善的。
再说司空已经通过哭声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这就更不能原谅了。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一来就摆出一副挨了欺负的架势,这就是碰瓷。
司空扫一眼角门外的下仆和侍卫,觉得他们肯定已经被这些人碰了一轮了。
老嬷嬷看到司空对骡车不闻不问,只是安排人驱赶看热闹的闲汉,又将路口把守起来,就有些心慌意乱了。因为这局面跟他们之前的预测完全不一样——随便换一个人,也会上前来过问几句的。
谁能想到司空是这样冷情的一个人呐。
车厢里哭声停了停。
老嬷嬷苦着一张脸走了过来,停在宝珠前方大约两三米远的地方,很规矩的冲着司空行了个礼,“见过大人。可否请大人上车说几句话?”
司空淡淡瞥一眼那辆骡车,没有出声。
他不出声,他的手下更不会多嘴,场面一下就冷了下来。老嬷嬷又是纠结又是尴尬,愣了一会儿,行了个礼退了回去,又凑到马车那里去说悄悄话了。
手下凑过来,悄声问道:“司哥,要不要去后面,叫些帮手过来?”
司空摇摇头。他猜到了来者何人,这个时候叫多了帮手,反而让人觉得车里的老妇人才是受欺负的一方了。
这时,就见车帘被掀开,一个身穿深色袍服的老妇人扶着嬷嬷的手,慢慢下了车。
司空骑在马上,最先看到的就是她一头花白的头发。衬着深色的衣衫,越发显出一种暮年凄凉的感觉。
她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她看,扶着老嬷嬷的手,慢慢转过身。
隔着宽阔的崇德大街,她的视线与马上的司空相撞。司空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恨意。他觉得她的恨意就是一坛浓黑的油,只消一颗火星,便能燃起熊熊大火。
两人对视片刻,虞赵氏眼波一闪,垂下眼眸。
然后她身边的老嬷嬷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哀切地上前两步,在马前跪了下来,“司将军,看在我家老夫人一把年纪的份儿上,您就帮帮忙吧。”
司空嘴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想,这老太婆是长进了,不跟他使蛮力了,开始跟他玩心眼了。
她要一开始就跟他玩这一套,他大约还真拿她没办法。
第226章 治安不好
虞赵氏站在马车旁边,微微仰着头,仔仔细细的打量马上的青年。
那天在昭德殿上她只顾着发怒了,其实看的并不那么仔细,只记得司空大概的模样气质是像极了虞谅的。如今离得近,又是在大太阳底下,虞赵氏就想好好的看一看这个跟她还有血缘关系的孙子。
虞赵氏越看越心惊。
她想,若是有虞谅年轻时候就认识的老友看到司空,是一准儿会认出他来的。爷孙俩的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虞谅年轻的时候性情开朗,爱说爱笑,但眼前的司空却是一副冷清的面孔。
他看着她的神情,那种仿佛淬了冰似的视线,倒更像如今的虞谅。
老嬷嬷又在拼命给她使眼色了。
虞赵氏收回视线,强忍着屈辱的感觉冲着司空行礼,“老身特来求小将军一件事,求小将军看在与自韧父子一场的份儿上,替老身劝一劝他……”
说着说着,她大约也是触动了心肠,眼圈都红了起来,“他上有父母,下有儿女……”
司空漫不经心的听着,心想虞道野被她像养种猪似的养了半辈子,不就只生了两个儿子么?那里来的女儿?
或者这只是个固定的说法?表示虞道野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不应该抛家舍业的一走了之?
但这些又关他什么事呢?
司空侧头,对身后的人说:“去个人,找老公爷说一声。他们家的事,外人不好做主。”
这个老公爷,指的是虞道野的父亲虞谅。
手下干脆的应了一声,掉转马头,飞快地走了。
虞赵氏离得不远,司空又没有故意小声,这句话虞赵氏主仆都听见了。老嬷嬷立刻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虞赵氏却只是皱了皱眉。
她不担心虞谅,但司空不接她的话,让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且司空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却依然骑在马上,连一个下马跟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这做派也让她不喜。再往前翻翻旧账,他还抽过她鞭子……
虞赵氏脸色更不好看了。
但她不能不来,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儿子不是就看重这个儿子吗?那她就来求他,哪怕给他跪下,也要求着他去孤云寺里看一看,去把虞道野劝回来。
她不能让她的儿子出家……他出了家,她这大半辈子的名声就都完了。
司空不管她说什么,就是不吭声。
他会做很多事,但是不擅长玩心眼,更不擅长跟个宫廷里养出来的宫斗高手勾心斗角。哪怕虞赵氏打着“劝回儿子”这样的旗号,司空也不能够信任她。
她固然是想找回儿子,但她对司空所抱有的恨意也不是假的。否则她为什么一定要闹到凤家的正门来?!
这压根也不是求人的态度。
虞赵氏一脸恳切的表情,看着就非常可怜,讲到动情处还会眼角带泪,哽咽难言。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舍不得儿子,求着司空去把儿子劝回来。她甚至还很动情的说了句“只要你肯去劝劝他,让我给你跪下,我也是肯的。”
说着她作势要下跪,被一旁的嬷嬷扶住,她一头栽在嬷嬷的身上痛哭起来。
高门大户的门外,上了年岁的老妇人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形容憔悴地苦苦哀求,旁边还有老嬷嬷在抹眼泪……
司空冷眼旁观这一幕,完全能想到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人会怎么想,大约就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在欺负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吧。
这应该就是虞赵氏的目的了。
煽动一下舆论,给她自己争取一点儿同情分。
但司空不在乎,朝廷再削他的职,也不会削弱他在凤云鹤、凤随心目中的重要性。凤家知情的人估计都巴不得朝廷不把司空当回事儿呢。
朝廷再看不上他,也是要放他回北边去的。
那里才是他的天地呢。
司空完全没有反应,虞赵氏哭了一会儿便有些气急败坏了。这可真不愧是她儿子的种,简直心硬如铁!
虞赵氏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懵。在她和嬷嬷商量这个计划的时候,都认为司空这个时候无论怎样也会跟她呛火几句……只要他开口,她就能继续演下去,将这件事折腾出更大的声势来。
但她没料到司空会始终不接话茬。这让她怎么往下演呢?总不至于真的下跪吧?!去跪一个目无尊长的小辈?!
她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事!
虞赵氏的嚎哭声就这么突然放大了,她像是受了多么强烈的刺激,身体几乎瘫倒在了嬷嬷的身上。
“你怎么能这样……”虞赵氏举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的指责他,“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枉为人子……”
果然,远处那些被拦住的看热闹的人都开始谴责起司空一行人。有几个热血青年的嗓门还挺大,嚷嚷的都是司空一行人欺负人的话。
司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就想笑,“虞赵氏,你也别想着跟我玩这一套了。我问你,你是真想劝回你儿子?还是只想拿这事儿做一个噱头,来我这里讨点儿便宜?”
虞赵氏悲悲切切,旁边的老嬷嬷忍不住说道:“小将军怎么说话的?”
司空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转头对虞赵氏说:“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你想让我去见虞道野,那我也提一个条件,你同意,我就去孤云寺见他一面。”
虞赵氏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老嬷嬷却满怀希望的问道:“什么条件?”
司空在马上微微俯身,饶有深意的盯着虞赵氏说:“你提了一个让我感到为难的条件。我这里,自然也会提一个让你感到为难的条件,这样才公平……你说呢?”
安平街,太白楼。
空青抹一把满头的热汗,挤开上菜的小二,一路小跑的往楼上窜。
店小二手里还端着盘子,被他随手一推,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摔了,忍不住就要张口骂人,但一转头认出这人身上的腰带——这是今天来赴宴的镇北王府的下人。他一肚子骂人的话又不得不憋了回去。
旁边的伙伴拍拍他的肩膀,劝了一句,“没事,真摔了东西,也是他们自己人摔得。掌柜的要是问起来,我给你作证。”
他们都是在太白楼里打小工的,这种时候当然要站在一起了。
店小二就笑了,“多谢了,兄弟。”
伙伴也笑,扫一眼楼上,那个急急火火的小厮已经看不见了,忍不住就嘀咕一句,“跑这么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要命的事。”
店小二忙说:“大人们的事,别胡说!”
他这样嗔着同伴,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今天来顶楼赴宴的的可都是贵人们,除了镇北王府的几位主子,还有不少朝中的大人们,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要紧事,王府的下人赶得这般着急?
空青可顾不上琢磨被他撞了一下的人在想什么,他心里都快急的冒火了。
有人跑到他们王府门口去闹事,这种事别说现在了,就是他们家大人还没有封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或是有人做局……这都是有可能的!否则只是为了找司空,郡公府的老太太至于跑到王府的大门外去闹腾吗?!
空青走在楼梯上就听到了顶楼那里传来的说笑声。
他跟守着楼梯口的徐严打了个招呼,绕过挡在楼梯口的山水屏风,悄悄的朝着一旁陪坐的凤随身后走去。
这件事他是一定要跟家里的主子们说一声的。但凤云鹤正跟左光书说话,他走过去就太显眼了,还是先跟他家大人说一声吧。
太白楼今日被凤云鹤包了下来,他做东,宴请朝中的几位相熟的大人。一来他刚刚封王,虽然因为手下告御状的事,在官家那里闹得不大痛快,不好在王府里大摆酒席,但该庆祝的总要有所表示。
二来当日在大朝会上,左相带头支持他,不管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明面上凤云鹤还是要表达一下感谢的。
能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他才有机会套一套老狐狸的话。
顶楼开了六桌席,凤随作为他父亲的陪客,也在主桌上坐着,空青一上来,他就看见了,心里也猜到这肯定是有事。
另一边,凤云鹤与左光书正东拉西扯,就看到了一个王府的小厮鬼鬼祟祟地摸进来,凑到凤随的身后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凤云鹤心里想的是怎么把这个小插曲遮掩一下,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最好还是等他们回去了再处理。他不打算让左光书这些人有机会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但他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左光书已经笑眯眯的问话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凤随飞快的与凤云鹤交换了一个视线。
这时,坐在左光书身边的一位年轻人笑着说了句,“相爷也是关心王爷的意思。毕竟王爷驻守边关,多少年都不带回来的,对这京城里的事怕是不大熟悉。若是需要帮忙,相爷自然不吝援手。”
凤随认识这位说话的年轻人,他姓梅,名实,字子谦,年纪轻轻就进了御史台。左光书近些年很喜欢栽培这些年轻的手下,是以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他的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经不住深想。
凤云鹤就算常年不在家,也不至于自己家的事也要去问旁人。怎么,你一个做丞相的,难道还在同僚家里安插眼线不成?
左光书也觉得这话说的不大合适,淡淡扫了一眼身旁的梅子谦,笑呵呵的往回圆了一下,“大家同朝为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
凤随想了想,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我们很少回来,对京城里的情形也不大了解,怎么最近京城里治安好像不大好。”
左光书听的稀奇,“这话怎么讲?”
凤随就说:“刚才家里有人来报信,说郡公府的老太太到我们家门口来闹事,招来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围在门口指指点点,连路口都堵住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但这个时候,他不想说。
第227章 八字
虞赵氏听了司空的条件,几乎气炸了。
“让我去给一个小贱……去给她磕头认错?”虞赵氏满口的牙都几乎咬碎了,“去她坟头上磕头认错?”
司空的表情依然很平静,只是眼底带着几分戏谑,像是认定了这个条件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虞赵氏确实做不到。哪怕她现在已经失去了公主的封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宗室女,她也做不到去给一个平民女子磕头认错。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小将军怎么能这样说?”旁边的老嬷嬷也听不下去了,“您的母亲说起来也是殿下的儿媳妇,哪里有婆婆去跪儿媳的?简直乱了纲常……”
司空就笑了,“我娘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的儿媳妇?没记错的话,你儿子是自己入赘到我们李家的吧?”
虞赵氏再一次回忆起了她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所遭受的打击。她的儿子,为了摆脱她,宁可抛弃自己尊贵的身份,去给一个土地主家里做赘婿。
虞赵氏冷笑,眼神刻毒,“小将军怕是记错了,入赘一事,官府已经判了无效。”
“是啊,”司空看到她心情不好,他就痛快了,“可是怎么判的无效,你我心知肚明。行吧,你说无效,那就无效。可是你们虞家行过娶媳妇儿的礼吗?没有吧?既然没有,我娘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什么婆婆、儿媳妇的,你们之间还攀不上这种关系。”
虞赵氏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也不能说这小子的话没道理,他们家确实没有行过什么礼,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持盈确实不能算是他们虞家的媳妇儿。
“所以这件事,不是婆婆去跪儿媳妇,”司空冷笑着说:“是你一个加害者,去跪一个被你活活逼死的受害人……这是你欠她的。”
“荒唐!”虞赵氏勃然大怒,“朝廷已经罚过了我,难道你一个黄口小儿的话,比朝廷的律令还要紧?!”
“朝廷罚你,是罚给天下人看的。”司空寸步不让,“可你自己从来没有认过错。你不认错,你欠着李氏的就始终没有还清……想跟我讨价还价,等你还了债再来说吧。”
这就是绝无商量的余地了。
虞赵氏两眼一翻,倒在了嬷嬷身上。老嬷嬷大惊失色的喊了起来,车夫、马车旁边的另外一个嬷嬷,还有马车里的两个侍女都一起扑了过来,跟在车后的几个护院也围了过来,虎视眈眈的盯住了司空。
王府门前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司空的手下也都围了过来,他们担心事情会闹大,抹黑他们王爷的名声,有些担心的问司空,“司哥,你看这……”
司空摆摆手。
他觉得虞赵氏跑到这里来闹,不就是想着拿王府的名声来拿捏他们?但他其实不担心这种事情会闹大,毕竟是虞赵氏主动找上门来闹,又不是他去找虞家。闹开了,最丢脸的也不是他。
这种事,牵扯上王府的可能性不大。
而他一个小兵,更没有什么好让人注意的。就算闹大了,出名的还是虞赵氏……昔日的公主殿下,这才是噱头呢。
想想看,官家会乐意看到这位刚刚挨了罚的公主殿下再一次成为舆论的热点吗?!
虞赵氏还昏着,老嬷嬷扶不起来她,都快要瘫坐到地上去了,下人们也不敢上手去抬虞赵氏,只能使劲地扶着老嬷嬷,生怕她站不稳再把虞赵氏给摔倒地上。
就在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有些躁动起来的时候,京畿衙门的人到了。
司空下马,对待官差,总要表现出一点尊敬的态度。
他有些庆幸这一次来的衙役里没有他认识的人,这些人也都不认识他。否则虞赵氏再拿这个说事儿,他这里就不好解释了。
去报案的手下跟着一起回来了。衙役一来就看见一群老太太哭天抢地,还以为她们那边是报案的人,结果来了一问,才知道骑在马上这一伙儿年轻人才是。
领头的胖衙役就觉得犯难了。
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看上去盛气凌人的反而是原告的一方,看着势单力薄的,反而是被告……大约也是拿这几个老太太没有办法,不能打不能骂的,只能报官。
胖衙役就试着跟虞赵氏商量,“要不先跟我们回衙门,有什么要说的,跟我们大人说说?”
司空连忙在一旁附和,“对,对,对。”
虞赵氏还没开口,就听司空连声赞同,顿时气得眼里冒火。她怎么可能会跟着衙役去京畿衙门!
老嬷嬷连忙给衙役塞银子,陪好话,“这都是误会,我家老夫人就是想跟这位小将军说几句话。”
衙役扫一眼另一边的冷面郎君,点点头,很是识趣的向旁边退开几步,“行,你们说。”
能不去衙门才正好。这报官的双方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真要带去了衙门,他们家大人反而要为难了。
几个衙役虽然退开了些,但街面就这么宽,闲人又都被司空拦在了街口,周围就他们几个人,哪怕他们都压低了嗓子说话,旁边的人还是能听到的。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就是中间那个穿绸布的老妇一直在痛哭,宽大的袖子遮着脸,不知真假,听声音倒是哀哀切切的。
旁边的老嬷嬷在哀求那位报了官的小将军,想让他答应什么条件……
几个衙差互相使眼色,想的都是,原来是想逼着人家就范呐,难怪对方要报官了。
对于司空来说,这就像一出闹剧了。
他会因为来撒泼的是一个上岁数的老妇人,就屈从于这种绑架吗?尤其这老妇人还是他的仇人?
所以司空很干脆的对虞赵氏的老嬷嬷说:“条件我已经摆出来了,买卖成不成,就看你们怎么想了。实在不行,就交给衙门里的官爷们来判吧。”
撂下这句话,司空就带着人走了,走之前也给几个衙役塞了银子,当着虞赵氏的面嘱咐他们说:“官家刚下了旨封王府,估计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到王府门口来闹事。这位老太太到底有什么事要闹到这里来,劳烦几位兄弟问问清楚,指不定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呢。”
虞赵氏忙说:“你等等!”
她的话都还没说完呢。
但司空已经没有配合她继续演戏的耐心了。反正知道他的,都知道他跟虞赵氏是仇家,他要是对她客气,那才是不正常。
司空一走,王府门前顿时就冷清下来了。至于虞赵氏要怎么跟衙役们解释她的动机,司空压根就不在乎。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自己的小院,留在门外的兄弟也把打听来的消息送过来了:虞赵氏给衙役们塞了银子,把这件事给圆过去了。
不了了之。
算来算去,也就安平大街的百姓们看了一场热闹,京畿衙门的衙役们跑了一趟腿,发了一笔小财。
司空轻嗤:简直吃饱了撑的。
但虞赵氏很显然不是吃饱了撑的,她真的是走投无路。
失去了公主的封号,等于失去了皇室的支持(至少也是暂时的)。在虞家,明确站在她这一边的只有她的儿媳胡兰和胡兰的两个儿子虞保虞进。
她甚至没有机会见到虞谅。
她和胡兰派去孤云寺的人压根就见不到虞道野,虞保和虞进几次上山,也都在寺庙门口被人拦了下来。拐弯抹角的打听,就只问出了一个落发剃度的日期。
而且这个日期还很近了。
虞赵氏这才想到了来找司空。
但显然司空并不是要跟他们虞家玩什么欲擒故纵,他是真的不在意虞家人是死是活。
太白楼。
左光书一脸悲悯地安慰凤云鹤,“殿下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就算没有公主封号,也到底是官家的姑母。王爷,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啊。”
凤云鹤哈哈一笑,不当一回事儿,“是下面的人不懂事。要是早知道是她,也不会特意跑来说一声……哪个会跟她计较呢。”
左光书微微颌首,别有深意的扫一眼他身旁的凤随,笑着说:“正是。好歹她也是官家的长辈,搞不好,日后也是你们王府的长辈,这关系可不能搞得太僵啊。”
凤随的脸上若无其事,心却不由得一沉。
凤云鹤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摆手,“你这老东西可别坑我。身为臣子,我兢兢业业一辈子,从来不敢逾矩……我可不敢跟官家的长辈套什么关系。”
左光书笑的十分含蓄,“以前没有,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凤云鹤不给他往下攀扯的机会,直接否决了他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们凤家上下,都守着臣子的本分,忠心耿耿。万不敢有什么攀附的野心。”
说着,他露出几分疑虑的表情上下打量左光书,“你不会是替官家来套我的底吧?若是,你只管回去说,我们凤家的人是懂规矩的,哪里会跟宗室的人走的太近?”
左光书见暗示不成,有些气恼,“你这老东西,非要我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凤云鹤继续装糊涂,“咱们俩也算是多年的同僚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左光书这个时候也有些分不清楚凤云鹤是在跟自己装糊涂,还是真的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斟酌再三,决定还是先敲敲边鼓,“你家的二郎君,年纪也不小了,观其品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怎的还没有成家?”
他嘴上这样问,实际上对凤随的婚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凤云鹤位高权重,他的儿子娶媳妇,自然不会从那些不入流的人家里挑。但武将人家,与朝臣联姻顾忌太多,高不成低不就。
再说头两年,凤随在西京为官,他爹娘都在北境,多少也有些对儿子的婚事说不上话的感觉。西京城里只有一位老夫人,大约也做不了孙儿的主,这才耽误了下来。
左光书一边琢磨,一边在肚子里打腹稿,等着把自己的目的亮出来。
就听凤云鹤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愁容对左光书说:“我家老二的婚事一直没有定下来,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左光书做洗耳恭听状。
凤随也等着听他老爹怎么哄弄左光书这老狐狸。
凤云鹤就压低了声音,略有些无奈的说:“我们北边有一个特别有名的庙,叫静云寺,大人听说过没有?”
左光书被他说愣了,怎么话题忽然拐到寺庙上头去了?
凤云鹤就说:“我请静云寺的方丈给家里几个孩子都看了八字,结果别的孩子都还好,就我这个老二……”
说着连连摇头。
左光书被人撩得心急,忙问,“怎么了?”
难道八字不吉利?
克妻?!
凤云鹤就说:“他这八字不大好,属阴,妻位上就尤其重要,否则阴气过重,于夫妻二人都有妨碍。轻则有碍前程,重则伤及性命……难办哟。”
左光书听的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凤云鹤叹气,“意思就是,男属阳,女属阴……二郎的妻位上,当是男子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左光书:真的假的?!
凤随:爹你可真能瞎扯~
凤云鹤:总之不能跟皇室里的贵女们扯上关系~
第228章 笼络
左光书被凤云鹤扔出来的这么一个炸弹给炸晕了,好半天过去,他的脑袋瓜子都还是嗡嗡嗡的。
隔着一堆杯盘碗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左光书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凤云鹤是在观察左光书听了这个借口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说辞,是他跟唐凌商议几次之后,拿出来的一个最合适的借口。
凤云鹤一开始就打算拿凤随的八字来说事儿。但八字不合适公主,不一定就不适合别的小娘子。万一官家再给他们指一个别家的贵女呢?满朝文武拖出来算一算,谁家里还没有几个未曾婚配的小娘子?
一旦官家开口,不管这人选凤家乐意不乐意,都不好明着拒绝——但凡凤家有一丁点儿不乐意的意思透出去,那就是明着得罪人了。
再说凤随也表达了自己对司空的钟情之意,凤云鹤索性拿这个来做文章,就说他的八字不适合娶妻。
至于官家会不会给凤随赐婚谁家的小郎君……
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小的。
像样的人家,谁会拿自己家里的小郎君去嫁人呢?传出去,一个家族的名声都会受影响。真愿意做这种事的人家,估计也都是想攀附镇北王府的不入流的小世家,凤家也看不上。
毕竟凤随的家世品貌在那里摆着,也不是谁说想嫁就能嫁的。
这样一来,对凤随的婚事有想法的人家,估计就能消停一阵子了。
凤随也被他老爹这神来一笔给惊住了。
他知道凤云鹤并不愿意与西京城的这些权贵们联姻,他大哥的婚事定的就是北境普通官员家里的小娘子,到了他这里,凤家权势更盛,朝廷对他们的态度也更加复杂,他的婚事也就更加……不好推脱了。
他也一直在想,如果官家直接下旨赐婚,他要怎么办——为了表示对凤家的信重,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真到那时,他跳出来说他喜欢哪一个,不喜欢哪一个,都毫无用处,没人会听他说这种话的。
还好他老爹直接在试探口风的环节,就把这个苗头给掐死了。
凤随简直惊喜交加。但当着左光书的面儿,他又不好露出形迹,让人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只好板着脸,装出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假装他们所说的一切,他早就知道,而且也并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凤云鹤留意他的举动,见他这个素来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竟然罕见地端着杯子喝起茶来,而且喝完一盏又让人送了一盏上来,还特意交代要凉茶,就好像心里着了火,要用这一盏一盏的凉水去灭火一样,就知道他心里并不像表面这般毫无波澜。
臭小子。
凤云鹤有些好笑的想,这可如了他的愿了。
什么妻位上要放一个男子,这种瞎话完全就是为了给凤家竖起一面挡箭牌才编出来的。但在知道了司空的真实身份之后,凤云鹤也生出了一种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感慨来。
不管司空是否与虞道野相认,他都是虞家的后代,身上还流着皇室的血脉,凤云鹤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不能太过怠慢他。
何况司空自己也不是什么扶不起的阿斗,他胸襟才华一样不缺,凤家的火器研究也离不开他——这样的人才,他们巴不得跟祖宗似的供起来。
但这个时候,凤云鹤心里已经没有了刚刚知道凤随的心意时,那种不想接受、却又心疼这个孩子受过的苦楚,不得不忍痛答应他的那种为难。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地之感,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中早有注定。
凤云鹤在短短几息之间,已将凤随如何在他面前表白心意,到后来他和闫氏如何旁敲侧击的了解司空,再到如今从旁协助司空搞事情的种种经历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他其实还是比较能理解凤随为什么会对司空的钟情的。抛开司空本身的能力和外在条件不谈,他们两个人是可以一起上阵杀敌的战友,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也有着共同的理想。他们是手足,是同袍,却比普通的手足与同袍有着更深的了解与羁绊。
而那种养在深闺、对家国大事全然不了解的软绵绵的小娘子,大约是无法打动凤随的。
有些人大约是不需要他的夫人来了解他,她只需要站在他的身后,替他生儿育女,打理好家里的日常琐事就足够了。
但有些人,比如凤随,却对自己的身边人有着更高的要求。
其实凤云鹤也隐隐觉得,与其娶回来一个心思不明的高门贵女,那还不如就是司空呢。怎么盘算,那些贵女们也比不上司空的一根手指头。
凤云鹤有些认命的琢磨了一下怎么把凤随的婚事提上日程。
把司空放到那个位置上去,首先是圆了他们之前编出来的瞎话,挡住了西京城里可能会冒出来的桃花,其次,也充分体现出了他们凤家对司空的重视。
既然大家都觉得联姻是笼络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最有利的方式,司空这样的人才,更要费点儿心思,用最高规格的方式去笼络才对。
左光书见凤家父子这样,也只能识趣的将话题打住。官家示意他来探一探凤云鹤的口风,可没说让他来刨根问底的得罪人。
他倒是不怀疑凤云鹤拿这话来当借口。能当上镇北王的人,脑子应该还是够用的,不至于拿一戳就破的假话出来搪塞人。
那就是凤随这小子真的有点儿问题。
左光书来之前也打听过凤随,知道他身边确实干干净净,小老婆、通房丫头之流统统没有。在外头也没听他有什么逛花楼的毛病。
他刚听到手下这么汇报的时候,还琢磨凤云鹤的儿子这么能装吗?!
看来这小子不是能装,而是真有问题。
左光书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皇家的公主轮不到他操心,他自己家里嫡支这一派也没有适龄的小娘子,凤家娶媳妇的事儿,对他没有多大影响。
这个话题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
但筵席的后半部分,凤随却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了。凤云鹤的态度让他有些惊喜,又让他有些忐忑,担心司空听到“娶妻”的这种说法会不会……不大开心?
筵席快结束的时候,空青又一次给凤随带来了王府门口的消息:司空把京畿衙门的衙役给请来了、跟虞赵氏谈条件了、司空甩手走了,把虞赵氏给气得半死,晕过去了……
凤随只要知道司空没吃亏就可以了。
至于虞赵氏……
她不可能是单纯来找司空寻求帮忙的,否则不会这么大模大样地堵在王府门外了。她大约也知道自己求不动司空,所以想借着王府的名声和舆论的力量,逼迫司空同意。
从这就能看出来,虞赵氏对司空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的。
凤随觉得,虞赵氏要真是拉下脸去求一求司空,说不定还有点儿希望。她这样硬碰硬的,只会让司空报复虞家的心意更坚决。
虞赵氏在司空这里碰了一个硬钉子,回去就气得病倒了。
虞谅听说家里有郎中上门,也只是打发人过来,拦住郎中问了问病情。他自己压根没有露面,也没有派人过去问候一下卧床的虞赵氏——以生病作为筹码来对虞谅进行某种要挟,这种事已经说不清楚到底发生过多少回了。
所以虞谅的关心也完全就是程式化的,敷衍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他没有功夫分心去考虑虞赵氏为什么又病了,他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忙着会见一个比虞赵氏更加重要的人。
虞春山放下手里的茶杯,很是沮丧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其实我一开始想太多了,想了一堆没用的,态度也不好……”
唯独忘记了想一想人家不想要他该怎么办。
虞谅自觉还是能号一号司空的脉的。他应该不是看不上虞家的兵,只是不想跟姓虞的扯上关系吧。
这个问题,不是虞春山态度够好就能解决的。
“你不必忧心,”虞谅安慰他,“这件事我让宋老去做。他跟司空更熟一些,比你好说话。”
虞春山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他自己也想这样想的,他嘴笨,心眼也直,实在不适合跟小公爷打机锋。
虞谅看了看他,觉得还是得多叮嘱几句才行。
“若是有机会跟司空交手……”
虞春山竖起耳朵,以为他要说手下留情,不要伤到小公爷。结果就听虞谅说:“……不论是你还是旁人,一定要拼尽全力才行。”
虞春山,“……”
他该不是听错了什么吧?!
“你若是还想着留有余地,”虞谅提醒他说:“只怕司空会误会,以为我虞家军能力不过如此……真要让他小看了你,你想跟着他去北境,怕是都行不通了。”
虞春山一个激灵,一下坐直了身体,“是!小的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忍不住又嘀咕一句:尽全力……那小子能接得住吗?!——
作者有话要说:
虞春山:这小子行吗?
司空:来,放马过来试试。
第229章 法远
宋蕤揣着两个半凉的馒头从斋堂出来,沿着寺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朝着后院的禅院走去。
孤云寺后院的禅院还是很有名气的,因为站在院中就能看到后山一大片野桃花。这个时节,桃花已经开始结出花骨朵,远远看去,山上像是蒙着一层轻纱,淡淡的粉色似有似无,如云霞一般。
宋蕤在黄昏时分轻浅的暮色里驻足欣赏,然后继续往前走,拐进了名叫“竹翠堂”的小禅院。
一个男人背着两只手站在院中,也正仰着头凝望远山上那一片淡淡的云霞。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了句,“回来了?”
宋蕤心里就有些闷闷的,“回来了。今天斋堂里有一道豆干,味道还不错……”
话没说完就想起虞道野其实不怎么喜欢豆制品,便觉得这个话题也不适合往下聊了。顿了顿,又说:“我带回来两个馒头,你夜里要是饿了,就点儿茶水垫一垫。”
虞道野回身,脸上带着极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谢谢宋叔。”
他还没有剃度,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这么一看就好像跟他在家里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宋蕤想到这里,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比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轻松一些。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虞道野露出这种轻松愉悦的神气了,就好像压在他心头的所有的烦难都已经被他放下了。
宋蕤以前是多么盼望能在虞道野的脸上看到这种轻松的神情啊,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但现在,他真的看到了,却只觉得心酸又无奈。
暮色降临,遮掩住了远处山坡上那一抹浅浅的绯色。
虞道野收回视线,略有些遗憾的说:“明天就要搬到前面去了,从那里好像看不见后山。”
宋蕤的心脏猛地一跳。
明天,就是虞道野剃度的日子。
这些天,来孤云寺看望虞道野的人很多,除了同朝为官的同僚和几位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虞赵氏、胡兰也都派人来过。虞进虞保兄弟俩是亲自过来的,还在禅院门外跪了很久,不过这些人虞道野统统没见。
虞谅也亲自来看望过他,还跟他关在禅房里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不知道父子俩都说了些什么,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虞谅的表情非常平静,并没有“儿子要出家,以后都四大皆空了”这样的哀切之情。
或许他们父子俩有什么别的打算?!
宋蕤对虞谅十分了解,知道这一位也是杀伐决断的主儿,对上虞赵氏不得不处于劣势,处处被动,那是因为虞赵氏的身份对他,对整个虞家都有着天然的压制。在其他的问题上,他的脑子可是够用得很。
总之宋蕤就有“父子俩有什么计划,但是不能对外人说”这样的一种感觉。
在这些人当中,宋蕤最巴望见到的就是司空,当然司空会过来劝一劝虞道野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
但明天虞道野就要剃度了,司空仍然没有露面,宋蕤还是有些失望。
虞道野沉默了片刻,转身对宋蕤说:“宋叔,这些天辛苦你了。”
宋蕤心头一酸,险些飙出老泪来,“这有什么辛苦的?你要是能跟着我下山去,再辛苦我也乐意。”
虞道野微微一笑,“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
剃度的仪式只有寺庙里的人能旁观,宋蕤是不能参加的,与其自己留在禅房里发愁,还不如直接回家去。
宋蕤哭丧着脸在山上陪着他住了这么些天,他受得了,虞道野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宋蕤也知道自己不能旁观他剃度,点了点头,十分颓丧的说:“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不必了。”虞道野连忙制止他说:“剃度之后,我要跟师父们出去走一走。”
宋蕤的耳朵嗖的一下立了起来,“去哪里?”
虞道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宋叔你太紧张了。”
宋蕤催促他,“去哪里?”
虞道野摇了摇头,“大师父们是去云游,哪里会有什么固定的地点。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宋蕤也觉得自己问的有些不合适。但云游什么的……一听就很辛苦,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要走着去,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虞道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早就想到处走一走了。”
如今总算如愿了。
宋蕤眼圈都红了。不能不承认,虞道野要想离开西京,脱离虞赵氏的手掌心,大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能出去走一走,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只是以这样的方式,不免让人唏嘘。
最让他难过的,就是直到这个时候,司空都没有露面。
宋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怨他心狠……就虞道野这样的爹,他也没有那个底气劝着司空认下来。
“你也别再过来了。”虞道野说:“就跟着阿琛吧,替我好好照顾他。”
宋蕤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虞道野又说:“宋叔,不论我换成什么身份,我还是我,你还是我的宋叔,这些都是不会变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见面。”
宋蕤把这些话都当成了小主人对他的安慰。他本来还有一肚子关于司空的话想跟他说,这个时候也觉得不合适了。
都要出家的人了,还是不要再拿这些尘世里的俗事去干扰他了吧。
次日一早,宋蕤就在寺庙悠扬的钟声里走出了孤云寺,然后一步一步下了山。他虽然没能旁观虞道野的剃度仪式,但也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比如虞道野的法号叫法远,他的师父是智字辈里最年长的智海大师。据说此次云游,就是以智海师父为首,智字辈的一众师兄弟们也都要跟着走的。
孤云寺每年都有师父们出门云游,这种事在每一所寺庙里都是很常见的事。所以孤云寺的师父们无声无息地离开西京,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司空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几天之后,当他拖着几包东西跑来看望师父们的时候,才发现孤云寺几乎成了一座空寺。
除了前后院几位打杂的师父,寺庙里就只剩下十来个上了年岁,或者是体弱的师父,连那些还养在寺庙里的半大的男孩子都不见了。
前院扫地的老和尚告诉他,师父们都出去云游了。至于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司空不死心地前院后院转悠了一圈,跑回来继续追问,“刚出家的那一位呢?”
扫地的老和尚只知道司空是他们这里养大的孩子,但不知道虞道野跟他的关系,因此有些莫名其妙,“法远师父吗?他是智海大师的弟子,当然也跟着一起走了。”
司空,“……”
司空心想虞道野该不会是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地离开西京才要出家的吧?!这种说法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被家人,还是自己的长辈逼成这样……也够悲剧的。
司空叹了口气。
不知道虞道野能不能跟上师父们的节奏,别人不清楚,司空可是门儿清。师父们说云游,那就纯是靠两条腿来游,从早走到晚,还不带睡懒觉的。如果是在野外,那就是走到哪里在哪里过夜,幕天席地都是常事儿。
虞道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他能遭得住么?
当然虞道野也是习武之人,体质应该还是不错的。但每一天都要从早走到晚,这样的经历,他一定从来没有过。
司空出了会儿神,开始唾弃自己:他竟然在担心那个人!
简直吃饱了撑的!
司空上山之前先去梧桐巷看过了几个妹妹,带上山的东西里头,也有几个妹妹给师父们做的鞋子——这是过年前后刚刚学会的手艺。
杜氏不是什么绣技高超的绣娘,但针黹女红比起一般的主妇要强得多。听最大的妹妹说,像绣个手帕这样的小活计已经难不住她们,过了年最大的两个女娃就已经开始学着裁剪成衣了。
几个妹妹性格都比原来开朗,就连杜氏性子也变了不少,见到司空不再那么局促了。顾婆子看着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就是白头发好像要比去年的时候多一些。
司空多少有些惋惜。因为妹妹们托他带上山的东西里头,还有给几个兄弟做的鞋袜。师父们也不知要云游多久才回来,到那时,男孩子们的身量有所改变,这些东西大约都要不合身了。
司空把男孩子们的东西分拣出来,放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隔壁的小院,听说新来的法远就住在那里。
司空神差鬼使地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就是普普通通的禅房,像个集体宿舍似的摆着几张木床。人不在,床上的被褥也都卷了起来。
朝窗一侧的床铺看着略微新一些,司空走过去摸了摸被褥,暗想就这条件,被子也薄,褥子也是薄薄的一层,那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家伙能睡得习惯吗?
然后他看到枕头下面露出了纸张的一角。
司空随手一拽,居然就拽出来了一个信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字:司空。
司空,“……”
司空顿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手里的东西也有些烫手。他真是心血来潮摸进来的……难道他的临时起意,也被那个老东西算到了?!
第230章 狗东西
司空拿着信封纠结了一会儿,然后自暴自弃的想,看都看见了,再要放回去……万一被看出来,就有些丢人了。
好像他连看都不敢看似的。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薄薄一张纸,打开来只有一句话: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司空,“……”
这啥意思?!
他还以为虞道野会絮絮叨叨的说一些对他的感情或者是期望什么的,他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简直浪费感情!
司空前世是个纯血的理工男,对古诗词什么的并没有太大兴趣,语文课本上有的他会跟着背一背,书本之外的从来不会主动找着去看。
偶尔他也陪着爸爸妈妈看一看电视上的诗词节目,司空全程都是蚊香眼,只会说:哇塞,哇塞,好厉害……会写诗的古人好厉害……会背诗的小哥哥小姐姐也好厉害……
但是就这种程度的诗词欣赏水平,他也能看出这是一首思乡的诗,意思都在字面上:人走的比大雁还要晚,但早在春天的时候就有了要回乡的念头。
问题是,虞道野他家不就是西京的么?
他想回哪里去啊?
理工男一头雾水地捏着信封离开了孤云寺。
在回京的路上,他才从这两句古诗里慢慢的品出了一丝求之而不得的涩然。他这是想起了自己在陇右时度过的幸福时光了?
好像不止如此。
司空福灵心至的想起了一句苏先生的词:此心安处是吾乡。
虞道野的思念,大约是这个意思吧?
灵魂的归处什么的……
司空将信封折了两折,塞进了袖袋里。他心里因为这两句诗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
远山一片云霞般的绯色,春光正好,可是对很多人来说,生命中最明媚的时节却已经过去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
虞道野出家了,去云游了,俗世里的是是非非与他而言是片叶不沾身了。但这件事在西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溅起的水花显然还没有平息。
首先就是虞赵氏卧床不起,太后派了亲近之人出宫探望。
紧接着就有人翻出了虞赵氏在镇北王府门前痛哭哀求不成,最后被气昏病倒一事,上书弹劾镇北王,说他居功自傲,欺凌宗室。
镇北王,“……”
镇北王怒了,他都不在家,家门口有人碰瓷也能算到他头上?!
这个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所谓的欺凌宗室只是个噱头,于是试图据理力争。他把当日宴客的事说出来,然后拉出左光书和他带来的小御史梅子谦给他作证,表示当时他不在家,家门口发生的事他毫不知情。
但左光书这个时候已经摸到了崇佑帝的脉,十分机敏的表示他们是跟镇北王一起坐在太白楼里喝酒了,但是……
镇北王一听“但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他虽然还不能肯定前方有什么坑,但左光书这个斗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他还是有数的,这老东西从来都是崇佑帝往哪里指,他冲着哪边汪汪汪。能让他在这种情况下说一个“但是”,就表示崇佑帝能把这件事拎出来,为的就不是替虞赵氏撑腰,而是……
而是要借题发挥,敲打敲打他。
大约前一段时间封赏北路军,让崇佑帝觉得对于这些武将的拉拢安抚已经做的足够了,接下来就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发发脾气了。
“但是,”左光书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站在武将队列最前端的凤云鹤,颇有些抱歉的叹了口气,“席间是有凤家的下人赶过来汇报情况的,当时老夫还劝过王爷,说虞太夫人毕竟身份贵重,不可太过轻慢,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啊。”
凤云鹤,“……”
他还真没法反驳,因为左光书当时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同样的话,先说还是后说、换一个场合、或者单独拎出其中的几句话来分析,意思就会大相径庭。
至少从凤云鹤的角度来说,在昭德殿听到同样的话,连他自己都生出了一种“原来镇北王确实欺负虞赵氏了”这样的感觉。
他自己都有这样的感觉,更别说别人了。于是以左光书为首的文臣们都流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
凤云鹤眼瞅着帽子就要扣实了,忍不住就反问一句,“如果虞赵氏在左相家门口哭,左相当如何处置?”
左光书,“……”
这老东西!
左光书冲着崇佑帝的方向拱了拱手,“虞太夫人身为宗室女,身份贵重,左某自然要嘱咐下人将其请进门来……”
凤云鹤打断了他的话,“你家一个看门的老仆都能认识宗室公主?还是你这个做丞相的,想方设法带着自己家的仆人将宗室女眷都一个一个认了个清楚?”
左光书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官家作证!老臣万万不敢如此孟浪……”
崇佑帝也被这神转折给惊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怎么接这个话茬。
凤云鹤说:“反正,本王家里的下仆和侍卫都不认识宗室女眷……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只见到几个老妇人赶着马车在王府门口存心闹事,担心她们会不会是细作。要知道,本王的书房里可有不少军报呢。”
左光书,“……”
崇佑帝,“……”
一众大臣,“……”
凤云鹤又说:“守在王府门口的,都是本王手下的士兵,他们最知道敌国细作的手段——在边境,细作的花样层出不穷,士兵们见到陌生人丝毫也不敢大意。如此,他们怎么会像左相一般,能把陌生的老妇人迎进王府?”
这老东西还说的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左光书在心里骂道:奸诈!
他身后不远处,小御史梅子谦出列,开始反驳凤云鹤,“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王府的下人来回禀的时候,提过虞太夫人的身份。”
已知虞赵氏的身份,王府还是没让人进门。
凤云鹤脸不红心不跳的答道:“这件事是这样的,虞赵氏起初带着人停到王府门口,这个阶段,没人知道车里的女眷到底是什么身份。后来,本王手下的游击将军司空赶到现场,见有人围堵王府,便让人报了官,又驱散了围观的百姓。这个时候,虞赵氏才下了车。”
梅子谦懵了一下。
好,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崇佑帝也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凤云鹤说:“官家和各位同僚都见识过司空小将军的火爆脾气,当初他按捺不住怒火,跟虞赵氏在昭德殿就大打出手……可是这孩子牢记官家的嘱咐,这一次见面,硬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说,一切交给京畿衙门的衙役来处理。”
崇佑帝,“……”
凤云鹤说着说着还感慨上了,“司空小将军确实忠心耿耿,官家的话牢记在心……虽然仇人相见,但他一直牢记官家的斥责,对虞赵氏没有半分不敬。”
崇佑帝也无话可说,司空这一次确实非常冷静,连话都没说几句,全程都板着一张脸。
凤云鹤摊手,又将话题拐了回来,“所以,等王府守卫得知虞赵氏身份的时候,衙役已经替两边做了排解,虞赵氏也表示不需要去衙门做进一步的调节……左大人说说,这个时候王府的下人难道还要拦着虞赵氏,不让她回自己府里休息,非要请她进王府休息吗?”
左光书哑然。
其实他也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凤云鹤没什么关系。但官家想要借题发挥,他也只能跟在他身后摇旗呐喊。
崇佑帝沉默不语。
左光书只能跳出来给他往回找场子,“不管怎么说,王府门前发生这种事,镇北王难辞其咎。”
陆陆续续有臣子附议。比起欺凌宗室,当然是自己家门前的地没扫干净这种理由更正常一些。
当然,跟欺凌宗室相比,这种类似于“没有看管好自己家门户”的罪名就不值一提了。
凤云鹤痛快的认了下来,并表示以后一定约束好下人,将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崇佑帝和左光书欲言又止。
左光书十分体贴的给凤云鹤补了一刀,“虞太夫人一把年纪了,在王府门前受了这般大的委屈……”
凤云鹤心想死老太婆自己找上门来的,关老子屁事。
但这个话是不能说的,至少不能在这里说。
崇佑帝就叹了口气,不大痛快的说:“姑母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该让她老人家受这样的委屈,还被人围在街上指指点点……”
凤云鹤在心里冷哼,这不是她自找的么?!
但这话也同样不能说。
“正是。”左光书这个狗东西连声附和,还十分造作地挤出一脸难过的表情,“听说虞太夫人受人指点,又被司将军恶言挖苦,气得晕了过去。老臣听说此事,十分痛心。”
凤云鹤在心里暗骂:痛心个鬼哦!
左光书越说还越动情了,眼圈都红了,“……虞太夫人是有年纪的人了,听说受了这般委屈,回家就病倒了。老臣也是有老母亲的人呐,听说此事,难过得吃不下饭。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凤云鹤,“……”
这狗东西!
他还越演越来劲了!
左光书一番“肺腑之言”让崇佑帝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叹了口气说:“镇北王罚俸三月,日后再不可如此疏忽大意。”
凤云鹤,“……老臣遵旨。”
左光书满脸都是感慨痛惜的表情,“官家也是挂心长辈、看重王爷的意思。王爷,你切不可因此就心生埋怨呐。”
凤云鹤一脸肃穆的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臣心内感怀,又颇为惭愧,日后一定好好约束下人。”
崇佑帝和左光书都露出欣慰的神情。
凤云鹤,“……”
他们还演个没完了!
一群狗东西!
凤云鹤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生气了。
他意识到崇佑帝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给他的姑母出一口气就来敲打他。虞赵氏的事,只是小小的一只触角,而他们的算计还隐藏在幕后。
对于凤家来说,或许,最艰难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第231章 凤老夫人
凤云鹤原以为崇佑帝就是想借着虞赵氏一事来弹压凤家军目前高涨的气势,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朝中陆续开始有人弹劾他,就连多年前他的亲卫送军报进京时,沿路撞翻了摊贩的驴车一事也被翻了出来,称北路军“跋扈”。
左光书一派更是趁机上奏,说凤云鹤连年发动战事,不顾民生。北境战火纷飞,商人们也不敢出入北境,商业陷于停顿,农业、畜牧业更是多少年了毫无发展……总之就一句话:北境在凤云鹤的治下,民不聊生。
凤云鹤起初还试图辩解一二,称北境从去年开始,几个州府都开始号召百姓拓荒,去年秋天的收成已经报给了朝廷,虽然还达不到供应军需的程度,但照着这个势头继续发展下去,未来可期。
畜牧业这一块也有人专门去做了。
凤家军已经拿下了东六州,局势稳定,民生只会越来越好。
但左光书之流身为朝廷重臣,他们不看折子吗?会不知道北境的真实情况吗?
凤云鹤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身为北境主帅,他从来不会、亦不敢放纵自己的怒火,他身上背负着万千士兵的性命和前途,他不能不管不顾地做傻事。
如今满朝文武都开始声讨他,凤云鹤不相信这些朝臣们这样做是为了北境的未来考虑,为了北境百姓的安危和未来前途考虑——他不相信他们的良心。
那就单纯是为了他。他们在为崇佑帝提出的换防一事做铺垫。
说起来都是套路了,首先网罗罪名,然后下旨贬斥,等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凤云鹤成了朝廷和百姓的罪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从北境主帅的位置上拉下来,贬到某个犄角旮旯去,给他们心目中的人选让路。
凤云鹤不在意这些疯狗在昭德殿上汪汪些什么,但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等着他们给他身上泼脏水。
他不是一个人,他手下还有那么多的兵呢,他可以背黑锅,但他们不可以!
凤云鹤决定甩开膀子跟他们互相咬一场……不就是比赛谁更不要脸吗?!来啊!
凤云鹤气场全开,将那些无中生有,扭曲事实的文臣们痛骂一顿,当场就骂晕过去两个。
左光书的脸都青了,刚要指挥手下的第二梯队上台接着撕,就见凤云鹤矛头一转,手指头险些怼到他脸上来。
左光书,“……你冷静。”
“老子冷静不了。”凤云鹤气得脸红脖子粗,“老子在北边出生入死,你们安安稳稳躺在家里,就这,还要背后给老子捅刀子,你对得起死在北边的兄弟吗?!”
左光书,“……”
左光书也要气死了,朝臣吵架有朝臣吵架的规矩,哪里能像凤云鹤这个大老粗似的,直接把底牌掀出来?!
难道他还能说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不想让你掌军权?!
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老东西!
左光书忍了又忍,开始扯出朝廷每年的军备开支来说事。
左相一派会拿军备说事,这是凤云鹤早有准备的。他敢说,凤云鹤就敢拿朝廷替虞赵氏做寿的费用来回怼。
左光书辩解说替宗室长辈做寿,这是彰显官家的孝心。
凤云鹤就说没有不让官家孝顺长辈的意思,但有钱给长辈做寿,为什么没钱养兵?难道收复疆土这样的事,还比不上宗室里一个毫无建树的老太太过寿重要?!老祖宗明明都说过,社稷为重,君为轻,与江山社稷相比,宗室女眷过寿的事算个屁啊。
难道她们都不当自己是大宋子民吗?
这天下难道不是赵家的天下?还是说,宗室女眷只想跟着陛下享福,但却不愿为了赵家的天下有所付出?!
这种程度的你来我往,自然是吵不出什么结果的,反而将昭德殿上搅得乌烟瘴气,崇佑帝也被他们吵吵得头疼,最后……不了了之。
满殿的文臣武将摩拳擦掌,预备着明天来了接着吵。
凤云鹤却没那个兴致了,转天他就告假,陪着老娘去城外了,理由就是凤老太太要去无量寺还愿。
凤老夫人的年岁与虞赵氏相仿,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但她的儿孙都生活在北境,只有她一个人留在西京,作为牵制凤云鹤的一根绳索,被迫生活在皇家的眼皮底下,心情难免会有些郁郁。
前两年凤随倒是被崇佑帝召回来做官。有亲孙子陪伴左右,她固然开心,但顾虑到了凤随和凤家军的前途问题,这份儿开心里又多了许多沉甸甸的无可奈何。
这一次凤云鹤父子俩一起回京,凤老夫人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就只剩下了担忧。她人在西京,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她遭人算计,凤家的情报机构也不会避着她。因此凤老夫人掌握的信息都是非常及时的。
她知道凤家的处境,也知道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凤云鹤要做的事,她只会全力配合,绝不会拖他的后腿。
凤云鹤是凤家军的定海神针,也是凤家军的“魂”,没有他,就没有凤家军。
凤锦、凤随和他们的弟弟也都是好孩子,但要想扛过凤家的大旗,还需要更多的磨练。凤云鹤也必须撑住,给北路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也给他的儿子们争取更多的成长的时间。
马车轻轻晃动,凤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身体好着呢,临出门之前才请范太医给把过脉,范太医说我的身子骨比咱家这几个老姐妹都结实。再说,这一路有人照顾,好吃好喝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她口中的老姐妹,指的是一直服侍她的几个老嬷嬷。
凤云鹤点点头,眉宇间难掩担忧,“就怕这一路赶着走,您休息不好。”
凤老夫人圆圆的一张脸,长着一双极为通透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温和的浅笑,“就算赶着走,我也是在车里,要么坐着,要么躺着,能怎么累着我?”
凤云鹤苦笑了一下,担忧归担忧,但已经定好的计划还是要执行的。毕竟对整个凤家来说,最艰难的时刻或许就要到来,他不能让他的老母亲还留在暴风的中心。
但这件事做起来也是有很大的风险的,一旦被他的敌人察觉,他所有的安排反而会成为他心怀不轨的实锤。
凤老夫人知道他担心什么,笑着向后一靠,“我一把年纪了,要说有什么可怕的,那就是你们了。”
除此之外,再无所惧。
凤云鹤一想到老母亲一把年纪了,还要因为这些狗东西受到劳累,心里难过,脸上就不自觉的带了出来。
凤老夫人叹了口气,“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外人面前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会儿还娇气起来了?我看二郎都没像你这样……嗳,说起二郎,我正好有事要问你。”
凤云鹤连忙坐好,“什么事?”
凤老夫人目光有些古怪的打量他,“昨天太后召我进宫闲谈,问我……”
凤云鹤耳朵一抖。
“她问我,二郎八字不利,要娶男子……是真是假?”凤老夫人带着一种审视的神色打量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这流言来的委实蹊跷,倒有些像是凤云鹤自己放出去的,否则怎么会一下子就传到太后耳朵里。
凤云鹤在心里又把左光书拉出来捶了一顿。他就知道这个狗东西有问题,果然是在替官家跑腿。
但不管凤随要娶男妻的事是真是假,既然凤家已经放出了这样的消息,官家和太后总该明白凤家的意思了吧?
皇室公主,身份何等贵重,怎么会屈就一个要娶男妻的下臣。
凤云鹤斟酌了一下要怎么跟老母亲解释这里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内情,迟疑了一下才问她,“太后没说什么?”
凤老夫人气笑了,“你怎么不问问我说了什么?”
凤云鹤连忙陪着笑脸给老太太捏了捏胳膊,“母亲肯定是替儿子说话的,这个哪里还用再问。”
凤老夫人神色和缓,就算一把年纪了,儿子哄她,她还是很受用的。
“太后一说,我就懵了。”凤老夫人是觉得,不管凤云鹤有什么安排,事先应该跟她通通气的。她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我说儿子没说过,二郎又拦着不让我给他定亲,我心里也一直纳闷来着。”
凤云鹤咧嘴一笑,这个答案虽然不那么完美无缺,但也足够哄弄过去了。
“太后就叹气,说儿孙都是债。”凤老太太继续瞪儿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促狭,顾头不顾尾的。这让二郎以后怎么娶妻?”
凤云鹤脸上的笑容往下收了收,“这个……”
凤老夫人抬头,“要说什么?”
凤云鹤为难的看了一眼老母亲,“那个……”
凤老夫人乐了,“什么这个那个的,到底有什么事为难死你了?”
凤云鹤心想可不就是为难死人了吗?!
但这么大的事,总不好一直瞒着老太太。凤随是养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孙辈,她对他的关注也是最多的。
凤云鹤叹了口气,“二郎怕是真要娶个男妻了。”
凤老夫人,“……”
她好像听错了什么……不对,局势这么不好了吗?以至于要用凤随的终身大事来圆谎?!
凤云鹤抬眼一瞧就知道老太太想到哪里去了,连忙解释一句,“二郎自己乐意的。那些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他都看不上。”
凤老夫人傻眼了,“那他看上了什么样的?”
第232章 前车之鉴
凤老夫人直到坐在无量寺的禅房里,脑袋瓜子还是嗡嗡嗡的。
她身边的罗嬷嬷跪坐在床榻里侧,给她按摩头部,凤云鹤坐在下首的位置,表情有些担忧。
茶水凉了又换成热的,凤老夫人终于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神色纠结的看着儿子说:“你再说一遍,他要娶个什么样的?”
凤云鹤深知这件事对老太太刺激太大,必须分批分次的给她透露。当下摸了摸颌下的短须,老神在在的说:“二郎说,要从小习武,身手好,最好能跟他对打……这样两人之间才有话说。”
凤老夫人疯狂开动脑筋,琢磨与凤家交好的武将世家里头,谁家的闺女从小习武……好像还真能找出几个来。
当年给凤云鹤挑媳妇的时候,闫氏就是这么脱颖而出的。
这个时候,她心里还抱有期望,觉得若是能找出一个完全符合凤随要求的贵女,他说不定就会放弃娶男人的念头。
凤云鹤扫一眼老太太的神色,继续说道:“人要长得好。”
凤老夫人连连点头,这是很自然的,他们家凤随要身家有身家,要相貌有相貌,且文武双全,想娶个有几分姿色的媳妇并不过分。虽然有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一说,但毕竟凤随还年轻,爱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凤云鹤又补充了一条,“最好能懂一点儿兵器研发、火器研发的知识。”
凤老夫人,“……”
老太太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世家大族的贵女们能有机会学学刀枪棍棒就已经到了极限了,哪个还会去学这些偏门的知识?
“二郎自己酷爱机关术数,希望自己的媳妇儿也有同样的爱好。”
凤老夫人脸上已经露出了颓然的神色。她觉得,完全符合她家二郎的要求的人选,她是选不出来了。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凤老夫人忍不住就想给儿子泼泼冷水,“长得好,身手好,还会研发兵器,还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二郎别是故意提出让人为难的条件,想推掉婚事……”
凤老夫人想到这种可能性,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定是这样。”
凤云鹤隐晦的提醒她,“若是遇到一个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人……男人,估计二郎真的会娶回家的。”
凤老夫人,“……”
凤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恼羞成怒了,抓起戒尺就把儿子撵了出去,一边撵人一边把他给骂了一顿,“都是你这当爹的脑子不清楚,非要拿二郎做噱头,要不然也不会惹出这种事!二郎真有这样的念头,那也是因你而起!上梁不正下梁歪!”
凤云鹤抱头鼠窜而去。
凤老夫人扶着门框直运气,等凤云鹤的身影消失在了禅院的大门外,她脸上才流露出几分愤恨的神色。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凤家为了赵家的江山兢兢业业,祖孙几代人的热血和生命都投注在了北境的土地上,为什么朝堂上的这些人还要在背后捅刀子,要来算计、作践他们凤家的子孙?!
原以为祖辈的付出会为儿孙辈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更加宽松的生活空间,但现在看来,有些人的贪心是永无止境的。他们凤家的付出,反而被人看做了理所当然。他们理直气壮地索取,步步紧逼,终于连累到了她的孙辈,让凤随这样的好孩子也在这种大环境之下无法喘息。
这一刻,凤老太太终于打心眼里接受了凤云鹤的安排。对于太后貌似关心的询问,也终于生出了反感和叛逆的念头。
我们凤家,她恨恨的想,实在是听话的太久了!
凤老夫人就这么在无量寺里住了下来,外人问起,就说京里俗事繁杂,扰得老太太不能好好休息,所以要在山上多住些日子。
大家也都知道京城里最近气氛不大对,朝堂上每天都吵得乌烟瘴气的,好像有不少人在弹劾镇北王,便推测凤老夫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避出京城的。
镇北王和凤随还留在京城,一个后宅妇人的去向并不能引起太多人的关注。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有不少与太后交好的贵妇们前往无量寺上香拜佛,顺便探望凤老夫人。
凤老夫人起初也陪着待客,但一段时间过后,她便托病不再见客了。太后派去太医替凤老夫人看诊,结论也是凤老夫人神思不宁,休息不好,导致五脏不协,需要好好静养。
有了太医的这句话,京城的贵妇们才中止了出城进香,顺便拜访凤老夫人的活动。凤老夫人直到这时,才算得了清静。
凤随的婚事没人再提,但朝堂上的局势却越发严峻了。
一段时间以来,文臣武将们除了上奏折弹劾镇北王之外,反复商量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与辽国谈判,重新划分边界。
如果说在弹压凤云鹤一事上,大家的意见还都比较一致,到了对辽谈判一事的时候,大家的意见就没有那么统一了。
有人表示要尽快订下国书,哪怕在边界上稍作让步也可以,也有人认为边界问题不可让步,因为现在凤家人守着的地盘都是咱们自己人实打实的打下来的,到了手的土地,哪有让出去的道理。
他们争论不休,镇北王却始终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这种狗屁问题根本就不应该拿到昭德殿上来讨论——这么明晃晃的问题,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余地呢?
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个问题偏偏就有很多可以商量,甚至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凤云鹤对这个朝堂的失望已经快要兜不住了。
他不敢深想,如果他的失望真的越过了临界值……他会怎么样?
朝堂上的风云,司空也感觉到了。但他品级太低,这种程度的神仙打架,他也只有听一听的份儿。
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演武场,或是自己练习,或是与人对打。一圈打下来,就只剩下徐严、罗松这些老友还肯配合他,其他人都开始躲着他走了。
罗松也有些招架不住,偷偷摸摸去找顶头上司凤随诉苦,说虞家的事情是不是对司空的刺激太大了?还有,司空不止一次受到官家的斥责,还降了职……这些打击加在一起,会不会把他的脑子给搞坏了?
凤随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司空,正想着要不要找些差事让司空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消失了许多天的宋蕤又找上门来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凤随一边忙着协助凤云鹤处理朝堂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分出几分精力关注司空身边的事,多少也有些精力不济。
听人说宋蕤又上门了,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虞道野如今就是闲云野鹤,一个大活人也不知飞到哪里去找悠闲了。他留下的烂摊子,郡公府里的一部分甩给了虞谅,他自己的尾巴大约就是要甩到司空头上了。
不过司空不想要……
没人比凤随更加了解司空,司空不是猜不到虞谅和虞道野这对父子的打算,他只是不想接受。
他很排斥在感情上跟这两个人有所牵扯。
凤随问空青,“司空人呢?”
空青露出一点儿好笑的表情,“司将军在屋里装睡,不肯见客。”
凤随一乐。
他熟悉的司空虽然有心软的一面,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顾全大局,他还没见过他这么幼稚的闹小脾气的样子。
“宋蕤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凤随盘算了一下虞道野剃度的日期,觉得以宋蕤的牛皮糖属性,不应该拖到现在才来见司空。
空青忙说:“来过两回了,不过司空都不肯见他。”
凤随想了想,“请宋先生过来。”
空青愣了一下,“请到这里?”
凤随点点头,“去吧。”
空青一头雾水地去了,到底也没想明白他家大人为什么要见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宋先生。
司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愣住了,开始琢磨凤家和虞家以前有什么交情吗?!
这两家都是武将,但好像没有什么来往,虞谅和凤云鹤这一辈,也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交情。
司空就纳闷了,凤随这是想跟宋老聊些什么呢?
书房里,凤随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宋蕤。
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跟虞家有关系的人。对于虞家,凤随和凤云鹤的态度都是一致的:同情,但……敬而远之。
凤随对虞家的了解,更多的来自凤云鹤。
凤云鹤与虞谅虽然同为武将,但凤家守着北方,虞家的势力泽一直在西北边境,虞谅的父亲和祖父一直驻守陇右,直到虞谅与长荣公主成亲之后才被调回京城。
这桩婚事在当年算是一桩佳话,但事后再看,很难不让人怀疑先帝是用一位公主做饵,从虞家手中拿回了西路军的控制权,然后换上了先帝的亲信定西侯贺望知。
二十多年过去,虞家在陇右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虞家子弟都不得不另找出路了。
凤云鹤自从听说了崇佑帝打算让凤随尚主开始,就觉得这路数好像……似曾相识。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琢磨这段往事。然后因为司空的缘故,他终于注意到了虞谅和整个虞家。
无论是对付虞家,还是对付凤家,两任皇帝的手段都是一个路数,都试图用看似光鲜的手段委婉地夺回对边境军队的控制权。
区别只在于虞谅当时太过信任先帝,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吞下了鱼饵。但凤家却并不想这样受人摆布——只看看如今的虞家就知道了,如果凤云鹤被崇佑帝牵着鼻子走,或许要不了二十年,凤家就是第二个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皇族对于手握兵权的边关将领,态度从来都是一样的。
第233章 不甘心
司空本来打算到凤随书房去看看,结果还没走到二门外就被空青给拦住了。
司空狐疑的上下打量空青,“大人说的?”
空青盯着司空的眼睛,简直有一种……掉头就跑的冲动。他发现去了一趟北境,司空就像刀子开了刃似的,戾气逼人,随便瞪一眼都让人心肝颤。
“对,是大人说的。”空青咽了口口水,有些结巴的说:“他要跟宋先生谈一谈,让你先去演武场。他说宋先生带了几个侍卫过来,正好你们可以较量一下。”
司空满头问号。
他回避宋蕤的理由凤随是知道的,但凤随要见宋蕤,司空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让他去演武场……
这听起来就好像故意要把他支开似的。
司空不大高兴地拐弯去了演武场。人还没走到近处,已经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一阵轰然叫好声。
司空稍稍来了兴致。
这个时间,除了当值的兄弟,其余的人几乎都在演武场上。
司空挤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被人团团围在中央的人一个是徐严,另外一个也是个熟面孔,就是前几天司空去处理李家旧仆的时候,招待过他的虞春山。
两个人正在你来我往的比试拳脚,徐严年轻力壮,虞春山虽然比他年长,但对敌经验却更为丰富,一时间倒也分不出胜负。
罗松也正在旁边看的起劲儿,一眼瞥见司空,连忙把他拽到自己身边,乐呵呵的给他充当讲解,“你怎么才来,这都热闹好半天了……这傻大个儿是大人让人带过来的,好像是虞家的人……”
司空就猜到是凤随正跟宋蕤聊天,所以让人把虞春山送过来跟大家一起过过手。
罗松说到“虞家”,忽然反应过来虞家跟司空应该是有些关系的,顿时就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了。
司空看的一乐,“我见过这人一次,听说是从洪州那边退下来的老兵。”
“对呀,对呀,”罗松跟个欢脱的小狗子似的,见司空没有被他的的无心之言刺激到,整个人瞬间恢复了元气,“虞家的子弟好多都在洪州那边拼前程,不过自从虞谅调回京城,西路军就落到了贺望知手里……贺望知你听说过吧?定西侯,听说早年的时候,他是官家的伴读来着。”
司空心头一跳,忽然就想到虞家世代武将,但是从四十多年前,虞谅被调回西京开始,虞家的势力就渐渐没落了。如今说起虞家,在武将当中已经排不上号了,顶多算是个二、三流的小世家。
司空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看着虞春山的身手,他却忽然想到定西侯贺望知取代了虞谅,全面接管了西路军……这不就是凤家军如今正面临的困境吗?!
四十多年前,凤家军的风头还不像现在这么盛,当时在武将当中,最有名气的应该就是虞家军了吧?!
朝廷如今忌惮凤家军,四十年前,会不会也同样忌惮虞家军?!
嫁公主、对虞谅许以高位,这些看似光鲜的追捧不过都是表面文章,实际情况是虞家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
到了虞谅的孙子这一辈,虞进、虞保都进了御前侍卫,成了皇室的贴身卫士,虞道野又被养废了,虞家嫡支一派已经没有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这样一想,虞谅后半生被困京城,虞道野被长荣公主从小养废,一步不准离开西京……会不会是宝座上的那一位早早就替虞家安排好的结果?!
司空背后渗出一层冷汗,竟然越想越觉得恐怖。
罗松纳闷的看着司空脸色大变,“怎么了?”
司空摇摇头。
他起初对于崇佑帝也好、太后也好,都是完全无感的,他们所在的阶层距离他实在是太远了。唯一一个有联系的就是长荣公主。
而正是长荣公主逼死了李持盈,所以他也只恨长荣公主。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长荣公主算什么呢?她也不过就是皇家递出来的一把匕首罢了,皇家想要削弱虞家军的势力,想要打压虞谅在军中的影响力,于是长荣公主这把匕首就出了鞘。
经过了四十年的慢刀子割肉,虞家已经由一棵参天大树,变成了一个根基摇晃的、光秃秃的树墩子。
这可当真是……慢工出细活。
司空心头突突直跳。
这些都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如今突然想到,心里不由得更恨虞赵氏。这个死老太婆当真心狠手辣,那可是她自己的丈夫、她的亲儿子、亲孙子……所有虞家子弟的前程,她能眼都不眨的一一毁掉。
果然皇室里养大的女人,天生就是权力动物吗?!
司空这样一想,又觉得这老太婆能整死李持盈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对她来说,李持盈就是那个会干扰她计划的、必须要铲除的不确定因素。
而虞道野要反抗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运,还有整个皇室强加给虞家嫡支一派的,早已安排好的道路。
不论是虞道野,还是李持盈,他们反抗的力量都太过弱小了……蚍蜉撼树,不外如是。
司空想起昭德殿上的那几鞭子,心里后悔的不行。
他抽得太轻了!
不对,不能怪他抽得轻,主要是虞赵氏的鞭子不给力,纯粹属于做给老太婆耍威风的样子货。哪怕是司空这种手劲儿,让他捏一条手帕子去抽死人,他也做不到。
毕竟他也只是一名武将,不是武林高手,达不到落叶飞花皆可伤人的境界。
但还是好不甘心啊……
司空越想越气。
就这么一溜号,耳边又轰然响起了叫好的声音。原来是徐严败了,被虞春山虚晃一招,然后一个扫堂腿踹出去好几米远。
司空,“……”
司空看愣了,周围的兄弟们却都被激起了兴致,一个个狼嚎似的大呼小叫,兴奋得简直要上天。
司空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对虞春山还有些轻视来着,也不知道他当时的那点儿不以为然对方看出来了没有……
好丢脸。
虞春山从地上拽起徐严,两个人互相拍拍打打,又交流了一下搏击的手法,正说得热络,一抬头看见了挤在人堆里的司空。
虞春山心里一抖,这不就是他们家的小,小公爷嘛。
两个人对视一眼,虞春山想起虞谅的话,一咬牙,冲着司空抱了抱拳,“不知司将军有没有兴趣跟在下过两手?”
司空,“……”
这个时候说不,会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怕了虞春山吧?
虞春山还在固执的等着他回答,司空一咬牙,打就打,谁怕谁啊。
“来!”
周围的兄弟们见司空上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有的喊“司哥悠着点儿”,有的嚷嚷“司空看清楚,人家可是客人,不是敌人”,还有的嘀咕“还好不是比弓弩”。虞春山听来听去,满院子的人一边倒地打趣司空,竟然没有人看好他。
虞春山心里不服气,但也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小公爷这么厉害的么?!
凤随陪着宋蕤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司空一脚飞起,将虞春山给踹出去的场景。
凤随眉眼不动,一副理当如此的神情,宋蕤却结结实实的被司空的彪悍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司空是以军功受到封赏的,也知道虞赵氏在昭德殿挨了司空几鞭子,但他没有亲眼见识过司空动拳脚,眼下这一幕带给他的冲击力就格外的强烈。
凤随扫一眼久久回不过神来的宋蕤,眉眼之间压着一点儿自得的神色对他说:“司空很厉害的。不过,他最厉害的不在拳脚。”
宋蕤轻轻吁了口气,“我听说司将军是神箭手。”
凤随一笑,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他最厉害的地方是他的脑子。”
宋蕤,“……”
宋蕤一脸问号的看着他,怀疑他是在打什么哑谜。
凤随微微眯起眼,望着人群当中的司空,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宋先生以后就会知道了。”
宋蕤知道他不会让他知道太多,只好附和道:“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停顿一下,他试探的问道:“老夫刚才跟大人商量的事……”
凤随摇摇头,眼里流露出一丝遗憾来,“近些日子恐怕都不行。司空已经接了别人的帖子,明日后日都有客。何况,你也知道,他怕是不大想见老公爷。”
这里说的老公爷,是虞家的老公爷虞谅。
宋蕤刚才在书房里跟凤随商议虞家子弟奔前程的问题。对于虞家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凤随还是很感兴趣的。但他提出要安排司空跟虞谅见一面,凤随斟酌再三,还是婉拒了。
司空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原则。他对司空越是了解,就越是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主见、内心坚定,且……骄傲。
凤随会陪在一旁,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刻,去配合他,给予他想要的帮助,而不会越俎代庖,去替他做决定。
第234章 傻不起
虞春山被司空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被小公爷给放倒了。
这一脚可真狠啊。他摸摸胸口,别是把他的骨头给搞断了吧?
司空拍拍他的肩膀,有点不好意思。他最近一段时间过的太憋屈了,每天都气闷得不行,一打起来就有些收不住了。
其实虞春山也是走的刚猛路子,但有个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拳怕少壮,司空到底比他年轻十多岁呢,力量、灵敏性,都要比他强。哪怕两人的攻击性相等,司空也占了年轻力壮的便宜。
司空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但话到口边,他就觉得……算了,还是别解释了,要是跟虞春山说“你不是力量不够,就是上岁数了,不如我反应快”?
那叫解释吗?!
那叫补刀。
不过他不说,虞春山心里也明白,忍不住就暗暗叹了口气,他之前还有些看不起小公爷呢,好吧,打脸来的就是这么快!
果然上岁数了,体力跟不上,脑子也不好使了。
但是,就算满脑子都是这样沮丧的想法,虞春山从演武场上下来的时候,仍然笑开了满脸的花。
厉害好啊,他想,他怕的就是他们家的小公爷不够厉害!
司空远远看见宋蕤也跟着过来了,就有些想躲。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司空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大约就是宋蕤求了他这么多回,他却一次都没有答应过上山去看望虞道野的缘故吧。
就好比这会儿,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就是有意无意的避免与宋蕤视线相对。
宋蕤,“……”
宋蕤也看出来了司空的异状,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心里反而有一种诡异的欣慰,甚至是有些惊喜?
大约是终于确定了,这小子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那一类人——有些事,他或许不会去做,但心里并非没有触动。
宋蕤大约是在司空这里吃了太多的闭门羹,他在他身上发现的一丁点的柔软都让他有惊喜的感觉。
宋蕤告辞回家的时候,心情还挺不错。虽然跟他一起出门的几个虞家的侍卫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但男人么,不打不相识,交情都是拳头底下打出来的。
他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还听见这几个不服气的虞家子弟骑在马上,互相讨论搏击时的战术问题……
宋蕤靠着软垫,缓缓绽开一个浅笑。
朝堂上乌烟瘴气地吵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有人提出了军队换防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在或明或暗的等着看凤云鹤的反应,然而凤云鹤却出人意料的沉默,好像周围的人讨论的话题与他无关。偶尔有人问他,他也只是中规中矩的答一句:臣不敢自专,一切由官家做主。
这天下又不是凤家的天下,问他干什么?好像他说了就能算数似的。
凤云鹤暗暗给这些问他的人都记了一笔,觉得这些狗东西一个一个都不怀好意。
左光书在一边也恨的牙痒痒。他以为这种话题,凤云鹤怎么也要反驳一二的,结果倒好,人家硬是装出了一脸任人拿捏的小白兔样儿。就连朝堂上商议由谁来接手换防之后的北路军,凤云鹤都是一脸淡定的表情。
好像他们讨论的问题跟他无关似的。
左光书就觉得凤云鹤肯定是心里有鬼,他能装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绝对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但凤家的篱笆扎得太紧,一时半会儿的,他还真摸不透凤云鹤的底细。
左光书虽然如愿以偿的在朝堂上提出了定西侯贺望知这个崇佑帝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但因为凤云鹤的态度问题,他还是感觉有几分郁闷。
凤云鹤心里也憋着火。
早在返回西京之前,他和唐凌等人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唐凌也认为最有可能接替凤云鹤的人选,就是定西侯贺望知。
自从虞谅被召回西京之后,西路军就落到了贺家人的手里。贺望知的父亲也算与西夏有过多次交手,贺望知的军功也是这么来的。
三十多年前,大宋与西夏订立条约,西夏取消帝号,名义上向大宋称臣,大宋每年除了赏赐绢、茶等物之外,还有白银五万两。到了节日,另有赏赐。
不管这份合约到底是不是大宋朝花钱买面子,西夏边境总算是安稳了下来。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西夏边境没有仗可以打,贺望知自然也要开动脑筋,给军中的贺家子弟寻找新的出路。
君有意,臣有心,于是凤家军就成了挡路的石头——对于多疑的崇佑帝来说,北路军的军权自然是交给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贺望知更放心一些。
贺望知这个人,凤云鹤也曾见过几次,但始终彼此存有戒心,没能真正熟悉起来。他只知道这人小时候也是作为人质,被贺家送到京城的。他也因此有机会成为了崇佑帝的伴读,与他一起长大。
大约年少的交情总是难忘吧,崇佑帝因此格外信任贺望知。
凤云鹤回到家就让人把唐凌请了过来。
唐凌听说了朝堂上的事,倒也没觉得意外。这个问题他们在来西京之前就讨论过,能有资格接手北路军的人选,一个是贺望知,另一个就是曾做过青州牧的上将军庆保。
这两人听说还是儿女亲家。
要论起亲疏远近,这两人都算得上是崇佑帝的亲信。但崇佑帝对贺望知的倚重和信任,显然要超过庆保。
所以在贺望知掌控了北路军之后,西夏边境上空出的位置,崇佑帝极有可能会让庆保去填。如此一来,西夏边境、宋辽边境,坐镇的都是崇佑帝信得过、且自觉能够完全掌控的人。
“王爷最有可能的去路,大约就是福建沿海。”唐凌说:“估计有不少人都等着看沿海的海匪,或是西南的蛮夷部落,一点一点消耗掉凤家军所剩无几的兵力——真要换防,朝堂不会允许王爷带出来太多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假设。如今,这个假设很可能要成为了事实,并在朝堂上初露端倪。
凤云鹤冷哼一声。
唐凌没有被他的一脸煞气给吓到,自顾自的分析道:“官家把贺望知调到北境,为了辖制他,他应该会将贺望知的儿子贺周南调回西京。贺周南的职位不会低,但他想拿到实权怕是没有可能了。”
这就是帝王心术。
唐凌叹了口气,“官家也怕夜长梦多,贺望知的任命……应该快了。”
凤云鹤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早做决定。
凤云鹤拍了拍扶手,脸上浮现出苍凉的神色,喃喃说道:“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念过书的人都懂。我呢,也不是什么忠心耿耿毫无私心的傻子……就算我想犯傻,我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老小,还有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呢……我能拖着他们的命陪着我一起犯傻吗?!我傻不起啊。”
唐凌微微颌首,“王爷说的是。”
凤云鹤叹了口气,“我早早做好了准备,但私心里还是盼着是自己小人之心,猜错了官家的心肠……”
唐凌也被触动,眼中浮起唏嘘之色。
作为凤云鹤的心腹,他自然知道凤云鹤的种种打算,包括他屯兵于野,包括他早早就找好借口将凤老夫人送出京城,一路护送着前往北境。
这一切,都是在为最坏的打算做准备。而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崇佑帝翻脸无情,直接将他们父子扣下。
不过这种可能性实施起来难度太大了,一旦露出些许风声,怕是会出乱子。毕竟凤云鹤和整个凤家军目前在百姓当中的声望不可小觑。
崇佑帝是无论如何不会背负一个残害忠良的名声的。
所以要收拾凤家军,他只能在君臣大义上做文章,比如凤云鹤不听从朝廷调遣,不肯带着凤家军换防,不肯交出北境的军权,唯有如此,朝廷才有兴师问罪的理由。
但凤云鹤这成了精的老东西偏偏配合得不得了,朝堂上无论有人提出什么意见,他都一脸笑容的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
这就让崇佑帝没有办法给他扣帽子,没有罪名,自然也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唐凌捋了捋自己的几缕胡子,对凤云鹤说:“官家与左相一派估计也在观望吧,他们自然盼着王爷乖乖交出兵符,不要节外生枝。”
凤云鹤狞笑,“那就让他们……继续盼吧。”
至少在拿到兵符之前,他们什么花招也不会耍的。
左相府今日设小宴。
筵席摆在前院花厅里,几面窗都开着,仲春的风微暖微醺,花木淡淡的馨香在暮色里涌动,令远处传来的乐声都带上了缥缈的意味儿。
做陪客的仍然是小御史梅子谦。他身着便服,捧着一只精巧的银壶,正满脸是笑的给主座上的左光书和今晚唯一的客人贺周南斟酒。
下人们都早早退下了,席间只有三人,梅子谦年纪最小,资历也最浅,便主动承担了晚辈的角色。
对于贺周南来说,梅子谦的年龄,也确实跟晚辈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云鹤也是受着忠君思想长大的,从抱有希望到彻底失望,会有一个观望、转变的过程。
第235章 贺周南
贺周南与凤云鹤年龄相仿,相貌清秀儒雅,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看上去不像武将,倒像是武将身边负责布局筹划的幕僚。尤其一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左光书本来就偏爱读书人,且又是利益攸关的盟友,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世侄自然也关切的不得了。他先是询问他父亲贺望知的健康情况,又问起了洪州边境一带西夏人的动静,以及贺望知与下一任定西将军的交接情况。
左光书难掩担忧的说:“老侯爷坐镇边疆大半辈子,如今要走,就怕西夏人会起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如果大宋与西夏边境战火重燃,就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贺家军调去北境了。毕竟贺望知坐镇西北几十年,也算是大宋与西夏边境上的一根定海神针。论起对西夏局势的知根知底,还是要靠他。
贺周南笑得十分温和,“左相放心,我父亲跟西夏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心里有数。”
贺周南觉得当世之人,要论起对西夏的了解,除了在京城养老养了大半辈子的虞谅虞公爷和他的手下,就要数他们贺家了。
对于官家要调任贺家军前往宋辽边境一事,贺周南也说不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贺望知在西北经营了大半辈子,不止他自己的儿孙,贺家一族不少旁支的子弟也都投身到贺望知麾下效力。
贺家,已经算是在那里扎了根了。
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要提拔贺家,他们贺家也只有欢呼雀跃的份儿。至于他们贺家调任之后边境是否安宁,真要出什么乱子的话,后一任定西将军能否守得住边疆……
说实话,这种事也不由得他们贺家操心。
西夏的疆域东至榆林地区的黄河之滨,西至小方盘古城,向南则延伸到了草场古城一带,包括了后世的宁夏与陕西的中北部,以及河套和整个河西走廓地区。
西夏与大宋相持百年,疆界也因战局而经常发生变动。
大宋与西夏之间的边界线,由东至西,绵延上千公里。盐州、洪州、庆阳都是屯兵的边城重地,当年虞家驻扎在洪州,如今贺家的大本营却在洪州以南的盐州,贺望知的几个儿子则各自带兵,守着边防线上的几处要地。
如今贺望知要调任,他的儿子们也会从这些位置上换下来。这些空出来的职位,恐怕又会引来新一轮的争抢。
贺周南毕竟在西北边境生活了半辈子,对于那片土地也是有感情的。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担忧。
左光书拿着长辈的派头,将话题拉回了贺周南回京之后的职务安排上,“……大约会进青羽卫,如今虞大人挂冠,青羽卫颇有动荡……”
贺周南微微颌首,表示自己听的很认真。
他虽然回京时间不长,但对西京城里近期最热门的八卦还是有所了解的:长荣公主、由国公变成了郡公的虞道野、处心积虑来报仇的司空司将军。
不过,左光书的话,他也只肯信一半儿。
青羽卫、金吾卫都是崇佑帝的私人卫队,能加入其中的都是深受他信任的权门子弟。贺望知军权在握,镇守边疆几十年,崇佑帝忌惮他的儿子还来不及,怎么会将他编入自己的亲卫队。
大约会是一个看似光鲜,实则轻闲的摆设职位。
贺周南对此并无意见。他几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腰腿不敢用力,这件事除了他和极亲近的两个幕僚之外,连他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贺望知膝下有六个不同母的儿子,个个养的如狼似虎。贺周南不敢让人知道他这位嫡长子身上有伤,伤病发作的时候,甚至连□□都提不起来,更别说要上战场了。
但他也知道隐瞒并不是好办法,时间长了的话,终究还是会露出端倪。一旦他那些饿狼似的弟弟察觉到他身上的弱点,只怕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咬得干干净净——他是嫡子,从身份上讲,就跟他们有着天然的敌对又竞争的关系。
如今贺周南被调回西京为质,这其实正和了他的心意。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迎着贺望知略有些愧疚不忍的目光,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他不用再强撑着病体行军布阵,上阵杀敌,而他那位铁石心肠的老父亲也因为对他存了几分歉疚的心思,主动将他的两个儿子带在身边教导。如此一来,在贺家第三代的子弟当中,贺周南的长子也算是坐稳了嫡支长孙的地位。
而且他们就生活在贺望知的眼皮底下,贺周南的那些弟弟们要耍花招,也多了许多的顾忌。这两个孩子的安全问题,倒是比留在他身边要更加可靠一些。
如今这样的局面,有贺周南自己的运作,也有几分天意在里头。
堪称完美。
贺周南微微一笑,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将小侄安排在什么位置,都是在替朝廷出力。小侄必定兢兢业业,不敢辜负父亲与世叔的一番心血……小侄敬世叔一杯。”
左光书脸上浮起笑容,因为贺周南配合的姿态,也因为所有的事情正在按照他与崇佑帝的计划一寸寸铺开。
贺周南到达西京的消息,凤云鹤也知道了。
他与贺周南年龄相仿,出身也差不离,都是武将世家的子弟。不过凤云鹤是家里的独苗苗,从小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而贺周南却有五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不同母的弟弟,听人说,他几个兄弟之间斗得很厉害,贺望知好像也不怎么管着他们。
凤云鹤曾听人聊过,说贺望知养儿子就跟训獒犬似的,结果把一窝儿子训练得一个个都成了狼崽子,心狠手黑,六亲不认。
贺周南身为长子,又是嫡出,在六个儿子当中勉强占了一点儿身份上的便宜。小时候,他和凤云鹤经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比得次数多了,两个人谁都看对方有些不服气,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
后来,凤云鹤就被老爹带去了北境,一步一步走到了镇北王的位置上。而贺周南则跟随贺望知,驻守在大宋与西夏的边界线上。凤云鹤偶尔也会在朝廷邸报上看到贺周南的名字,他只知道贺望知的几个儿子都挺厉害,各自带兵,把守着不同的据点。
再详细一些的情况,外人就打探不出来了。
凤云鹤跟贺周南没有什么私交,这种敏感的时候,自然也不会主动找上门去给别人落下什么话柄。
如今他就一心一意的在昭德殿上装聋作哑,旁观一群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臣们假装不知道贺望知就是崇佑帝御笔钦定的人选,还在那里热火朝天的讨论,只等待一个最为合适的契机,将“贺望知”这个人选最终敲定下来。
凤云鹤轻嗤,都是戏精啊。
凤云鹤不得不旁观戏精们的表演,晚辈们也各自都有要操心的事。
凤随已经交割清楚了大理寺的差事,还抽空请大理寺卿吃了一顿酒。大理寺卿很有些舍不得他,毕竟凤随手底下有自己的兵,偶尔遇到特别麻烦的案件,人家直接就动用自己手底下的侍卫了。
有了凤随,人手不足、武力值不够的情况统统都得到了解决——还不用他这个大理寺卿花钱。
太白楼的大门外,微醺的大理寺卿抓着凤随的手好一通勉励,然后惆怅无比的被自家下人扶着走了。
凤随站在台阶下目送大理寺卿的马车离开,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长街对面的茶楼。天气渐渐变暖,茶楼的窗几乎都开着。二楼正对着太白楼的一扇窗口,一位年轻的郎君正站在窗口,微微俯身朝外看。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不远不近,凤随可以很轻易的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那是带着几分恶意的笑容,仿佛一个正算计着要作弄人的孩子,已经猜到了凤随要摔一跤,故而兴致勃勃的等着看热闹。
凤随轻嗤,都说人走茶凉,这人还没走呢,看热闹的人就迫不及待了吗?!
凤随从窗口收回视线的时候,就见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大步流星地穿过长街朝他走过来,背后还背着一把宽刀。
宽刀看着眼熟,背刀的人看着也眼熟。
“曹九黎?”
曹九黎拱手行礼,“凤大人,我家大人想请你上去坐一坐。”
凤随挑了挑嘴角,“这就不必了吧。劳烦告诉曹若水一声,想看我凤家的热闹,最好再耐着性子忍一忍。”
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曹九黎神色不动,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挖苦之意,“凤大人,我家大人说,他有极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凤随不觉得他跟曹溶有什么好说的。两家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去年元夜又打过一场群架,还特意把曹溶给狠揍了一顿,仅有的一点儿面子情也早就撕扯得不剩几分了。
凤随转头,见空青已经从太白楼一侧的小巷里牵着马走了过来。太白楼临街,骑马或者乘车的客人,座驾都是要暂时存放到后院去的。
曹九黎也看到了凤随的小厮,连忙抬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凤大人,请留步。”
凤随不耐烦了,“我跟你家大人没什么好说的。”
曹九黎无奈,他飞快的左右扫了一眼,凑近两步,压着嗓子说:“我家大人说,您手下的那位司将军,让他出门小心点儿。虞家的两位小衙内,憋着劲儿要收拾他呢。”
凤随愣住,“谁?”
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这说的应该是虞道野的两个儿子:虞进和虞保。这两人似乎早早就被虞赵氏送去做了御前侍卫,好像是在金吾卫当差。
“收拾司空?”凤随冷笑起来,“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曹九黎是跟司空交过手的人,听见凤随的评价,也跟着点了点头。虞进虞保虽然也是从小就习武,但他们那点儿花架子要跟司空比,那还是做梦。
曹九黎提醒凤随,“他们真要硬碰硬,反倒没什么……就怕耍花招。”
这话说的就很贴心了。
凤随上下打量曹九黎,有些纳闷的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曹溶可不像是喜欢帮助人的热心人呐。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过节。
凤随就觉得,曹溶给他提供消息这种举动也带着几分……不怀好意似的。
曹九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就当他是吃饱了撑的吧。”
第236章 云上居
凤随不理解曹溶突然示好的用意。
曹九黎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摊了摊手,颇无辜的看着凤随,“小的就是个跑腿的,我家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凤随打量他几眼,没有继续再追问,只能暂且当做曹溶突然间抽了风,想到他面前来卖个人情了。
“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凤随想走的时候,再一次被曹九黎拦住了,他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对凤随说:“我家大人还有一句话,听说张鸿跟大人手下的司将军约好了要一起喝酒。不巧的是,就在今天,刚好有人给张鸿推荐了一个喝酒戏耍的好地方。”
凤随心头一跳。
以他对司空的了解,这小子是极其不喜欢社交应酬那一套的,但若是自家兄弟几个攒个酒局,他就会很开心了——他对自己人不设防。
如果自己人当中混进去一个存心要算计他的人,或者说,像张鸿这种没什么脑子,被人随手当了枪耍的傻子,搞不好司空真有可能会中招。
凤随不好当街纵马,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盯着凤家的眼睛实在太多了。
他把罗松喊过来,让他抄小路先回去看一眼司空在不在家,若是有人怂恿他出门喝酒(比如张鸿那个傻小子),一定先把人给他拦住。
因为是出门赴宴,罗松身上穿的也是便服,这会儿离开了凤随的队伍,立刻就汇入了西京城里喧嚣的人流当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一刻钟之前。
凤府后院,演武场。
张鸿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司空极刚猛的一脚,十分狼狈地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停!停!停!让老子喘口气!”
演武场外,他带来的几个皇城司的兄弟都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
司空也笑了起来,伸手要拉他起来,“还打吗?”
张鸿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自顾自地瘫在地上直喘粗气,一边喃喃絮叨,“娘的……再打下去就要死人了……”
他的一个手下吹了一声口哨,一群人又跟着起哄。
张鸿忍不住捶地,“司空你是不是人啊,老子好歹也是从小习武,咋的,老子的师傅还比不上孤云寺的几个大和尚?”
司空把他拽了起来,笑着说:“恐怕是真的比不上。不信你去试试。”
哦,对了,要找上门去比试也得等着师父们云游回来再说了。
男人的交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凑到一起打上一架就有了。
等张鸿手下的一堆兄弟各自洗漱完,从浴房里出来的时候,张鸿已经坐在司空身边,勾肩搭背的商量起到哪里喝酒的问题了。
“今天在公房里听见他们聊天,说春江楼新来了一个弹唱班子,有两个唱曲的小娘子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哟……”张鸿说着,瞟一眼司空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气,又补充一句,“嗳,这个唱曲的班子跟外面的人说,他们家弹琴的大手可是跟□□学习过的。”
张鸿这段时间听了不少西京城的八卦,知道司空跟李骞是有亲戚关系的。
果然听见这么一句,司空也来了兴致,“他们是在哪里碰见我师父的?”
张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司空说的“师父”应该就是指李骞,忙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唱曲的班子么,到处走,□□也是个到处走的性子,说不好就在那里碰上了……要不咱们去问问?”
司空对于在哪里吃饭的问题并不是太在意,反正能受到张鸿这种权门子弟的追捧的馆子,请来的大厨手艺都差不了。不过能遇见一个见过他师父的曲艺班子,司空还是挺感兴趣的,要是他们最近才见过,他能顺势打听一下他师父回乡之后的情形,那就更好了。
分开这么久,这年头通信又没有那么方便,司空确实有点儿想他师父了。
于是,等罗松一头汗地赶回来传信的时候,司空和张鸿一行人已经嘻嘻哈哈的出了们,去春江楼喝酒去了。
两边刚好岔过。
春江楼也是西京城的老字号了,它的名气虽然比不上太白楼和醉仙楼,但也算小有名气。
司空记得春江楼还是因为之前烈火帮的案子,春江楼卷进了案子里,后来被官府查封。这一次再回来,司空发现春江楼竟然还在开门做生意,心里好奇就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春江楼已经换了老板。
这种事也常见,老板犯了事,查封的产业会由官府卖出,毕竟春江楼的新店可是开在安平大街上,寸土寸金的城东富人区,又是最繁华的地段,哪里可能就那么空置着。
司空进门之前还特意朝对面看了看,薛记纸画铺倒是还开着,生意也颇兴隆,只是不知道如今当家做主的人还是不是薛千山。
司空离开西京也不过一年,但再一次回到这里,他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很多事都变了模样。
就好像,他在西京城里平淡如水的几年里发生的事,加起来都不如在北境这一年的多。
他们到的略早,春江楼里客人还不多,店小二看见是张鸿做局,二话没说就将他们请进了二楼最大的包房“云上居”。
“云上居”两侧都是窗户,一侧临街,另一侧正对着楼下大堂里的戏台。客人们想看戏图个热闹,就开着窗,想要清清净净的喝酒说话,就把窗户阖上,设计得十分体贴。
包房里四张圆桌,张鸿带来的兄弟和司空身边不当值的兄弟们就基本上坐满了,酒菜很快送上来。
这时,张鸿拿胳膊肘撞了撞司空,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往楼下看,“呐,要开始唱了……俊不俊?”
司空转头朝楼下看,果然见戏台上已经有人上来了,有手拿乐器,衣着相对朴素一些的乐师,也有走到前方准备唱曲的小娘子。小娘子年龄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微丰的一张瓜子脸,似乎还带着几分稚气,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却显得精明外露。
台下一侧还站着一个年岁相仿的小娘子,团团脸,很认真的盯着台上表演的人,一副“我在观摩学习”的架势。她旁边还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他的穿着要比乐师们更讲究一些,司空怀疑这人应该是曲艺班子的老板。
司空打量这位曲艺班子的老板,觉得要是他去跟李骞套近乎,说不定还真有套上的可能性。因为这老板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就像一个读书人,而李骞呢,虽然让人称呼一声“李大家”,但他实际上是耕读出身,对于读书人,他天生就抱有好感。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越发热络起来。
在摒弃了偏见之后再看张鸿,司空就觉得,张鸿这人还挺好相处的,开朗、直言直语、性格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而且他对北境的战局很感兴趣,说起北境的几场战争,他听的眼睛都瞪圆了。
大约“是男人就有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梦”这一条定律放在这个时代也通用,张鸿和他的这些兄弟们都表现出了对北境极大的向往。
不过这些人能玩到一起,说明性格、出身都是差不多的。所谓“人以类聚”,他们基本上都属于出身不错,家中长辈想让他们奔前程,但又不希望他们真的去边境拼命这样的情况。算是一群比较有追求的纨绔吧。
就好比这会儿,张鸿就在司空的手臂上发现了一个疤,这是战场上敌人的□□刺过来的时候,司空抬手抵挡时,枪尖穿透了护腕,钉入手臂留下的疤痕。原本是一个很轻的伤,司空自己都忘记了,但落在张鸿的眼里,顿时看向司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张鸿的一班兄弟也纷纷起身,嚷嚷着要给这群上过战场的兄弟们敬酒。
司空看的直乐,他头一回从别人身上体验到了“疤痕就是男人的勋章”这一层意思,虽然也感到荣幸,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张鸿他们这样激动,他就是觉得好笑。
一群人正闹腾着,就听包厢的门被人敲了两下,从外面拉开了,店小二站在门口探头朝里看了看,很客气的对张鸿说:“大人,您要问话的张娘子请过来了。”
说着他侧了侧身,让出了身后一位极俊俏的小娘子。
司空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刚才在楼下戏台上登台唱曲的桃花眼,不大明白张鸿为什么会请这么一位小娘子上来,他还以为想打听李骞的事,张鸿会把曲艺班子的那位老板,或者是班子里的乐师请上来问话。
司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忽略了他与张鸿之间的出身、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张鸿本质上是一个纨绔,吃花酒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对他来说,想找个人问话,是选一个半老的老头子,还是找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简直都不用多想。
这会儿见张娘子过来,张鸿连忙招手让人过来,“上首这位爷有话要问你。你知道什么,都跟他说一说。”
司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他虽然不习惯花娘陪酒,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俗人情,他倒也不至于非要清高一把,干涉别人找乐子。只要他手下这帮兄弟别强人所难,别闹得过分,他都不会管的——像这种在酒楼里唱曲的小娘子,其身份跟花娘也是差不多的,都是以姿色才艺谋生。
司空决定等下多给她几个赏钱。
两句话的功夫,张娘子已经可以确定包厢里谁才是需要她应酬的客人。她姿态曼妙地行礼,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落在司空身上,娇滴滴的说了句,“奴先给这位大人敬杯酒。”
司空总觉得这位小娘子大约是误会了他们喊她上来的目的,正要解释,张鸿就在旁边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挤眉弄眼的笑着说:“一杯哪够,非得三杯不可。”
他这是完全把她当成陪酒的花娘来看了。
司空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时候,张娘子已经从身后店小二的手里接过托盘,托着三杯酒朝司空走了过来。
“云上居”的包厢门是半开的,从司空的位置可以看到门外一群人走了上来,说说笑笑地进了对面的包厢。
其中有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匆匆闪过的侧影,让司空觉得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了。
第237章 小把戏
张娘子端着托盘走到司空面前,俊俏的脸上带着一抹浅笑,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娇嗔,宛如刚成熟的蜜桃。
又青涩,又诱人。
司空看看她端在手里的木质托盘,和托盘上的三杯酒,脸上浮起了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敬我?”
张娘子飞快的瞟了他一眼,又羞涩的垂眸,“奴虽然只是一个弱质女子,也懂得若是没有将军们守着边境,关内的老百姓也没有安稳日子可以过的道理,将军是北方战场上回来的英雄,奴满心敬仰。”
张娘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托盘,然后双手端起一杯酒送到了司空面前——她端起的是中间的那杯酒。
司空垂眸,目光落在女子水葱似的手指上。她的肤色腻白,衬着梅子青的酒杯,简直说不上是酒杯的青瓷更细润一些,还是她的一双手更动人些。
张鸿这一伙儿纨绔已经开始在旁边起哄了。
司空抬手接过了这杯酒,笑着对包厢里的兄弟们举了举杯,“盛情难却,我就代表咱们从北边回来的兄弟,喝了这一杯酒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
司空也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张娘子说:“守卫国土,保家卫国,本来就是军人的天职,小娘子敬我这杯酒,某愧不敢当。”
司空长得好,又微微带了几分酒意,略显锋锐的眉眼此刻便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慵懒意味儿,仿佛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娇媚的小娘子,他身上的那种略显迫人的杀伐气,也忽然就变得温柔起来了。
当他凝神望着张娘子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波光涌动,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的味道。
张娘子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整个人都仿佛要飘起来了似的,一时间竟有些目眩神迷。她说
司空是英雄,未尝没有奉承之意,但在这刹那,她望着司空眼里那一抹柔光,却想起了无数的英雄与美人的话本故事。
仿佛故事里的情形,重现在了她的眼前。
仿佛她也变成了故事里被英雄爱慕着的传奇女子。
司空一笑,侧过身,很快的从桌上又取了一杯酒。
他像个腼腆的大男孩似的,在面对美貌的小娘子时,手里端着的酒杯都微微的有些发颤,“驻守边关的将士何止千千万,某不敢托大,敬酒我是当不起的。不如这样,娘子陪我喝一杯吧。”
张娘子晕乎乎地接过司空手中的酒杯,脸颊也因为羞涩变得红彤彤的,更显娇媚。眼见司空也双手将酒杯举到她面前,便强忍着羞涩凑过去与他碰了碰杯。
一屋子如狼似虎的兄弟们又开始哄笑。
司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冲着众人亮出杯底,然后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微微带笑的,望住了张娘子。
张娘子脸一红,也一口干了。
她也算是走江湖的人,陪酒陪唱的生意不知做过多少遭,酒量自然也是有的。何况春江楼的酒杯不大,席面上用的也并不是烈酒,喝到嘴里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某种馥郁的花木香气。
张娘子脑海里飘过这样的想法:这些将军们喝的酒倒是很风雅。
张鸿坐在一边哈哈大笑,“干脆喝个交杯酒算了!”
对于这些做生意的小娘子来说,交杯酒的意思就是要带走侍夜了。张娘子忍不住脸红心热的瞟一眼面前英俊迫人的青年将军,却见他带着几分遗憾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
“你们可别瞎说,真有这种事,回去我是要挨军棍的。”司空说着,神情自若地拉开一张椅子对张娘子说:“娘子请坐,我请娘子过来,是想问一问我师父的事。你们的班子可曾遇到过李骞李大家?”
张鸿和司空的手下都知道他喊人上来是为了什么,这会儿也不起哄了,都配合的安静下来听他们说话。
他们也都是在外打仗,到处跑的人,听到有家乡亲人的消息,也都如司空一般,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听清楚。
张娘子发现这位小将军虽然面相风流,但举止却都是规规矩矩的,椅子离得也远,这样的距离,基本上就杜绝了会对她动手动脚的可能性。
张娘子心里略有些遗憾,她以往见多了毛手毛脚的猥琐客人,如今好容易遇见一个想让人家毛手毛脚的,人家偏偏是个正经人。
若是离得近一些就好了。张娘子脑子里有无数的主动勾搭的招数,可惜都败在了互相够不着的位置上。
张娘子决定冷静一下,先端出矜持的模样来,博一下这位小将军的好感。
“听说,”张娘子眉眼含笑的望着司空,“李大家与小将军是亲戚?”
司空垂眸一笑,心想这是要来套他的话了?
张娘子就觉得司空这一笑,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她好像见到一头毛皮油亮,四肢匀称优美的豹子懒洋洋地卧在那里晒太阳。明明没有看着人,但它的长尾巴一勾一勾的,勾得人心头直痒痒。
这样一想,张娘子就觉得身上有些发热。
张鸿的位置就在司空身边,他也是最先意识到张娘子不对劲的人。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他的眼睛自然要在小娘子的身上瞄来瞄去,然后他就发现了,这小娘子怎么一个劲儿地扯自己的衣裳?!
再看她的脸,不光脸颊和脖子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都开始泛红了……
这不对。
张鸿一下警觉起来。他起身将司空拽到了一边,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就见张娘子呻吟一声,朝着司空的位置扑了过去。
两边恰好错开,张娘子一下子扑在了空椅子上。
这个突然的动作,顿时将满座的人都惊动了。
司空的这些手下都是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对于周围的环境始终抱有异乎寻常的警戒心。虽然这里是西京城繁华的酒楼,张娘子看上去也并不带有什么危险性,但这个十分突然的举动,还是像开关一样,一下子就将他们切换进了战斗模式。
张鸿和他的兄弟们也愣住了,呆呆的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的向后退开两步。
张娘子的额头撞在空椅子上,发出了令人牙疼的一声闷响。
张娘子惨叫起来,但她的痛呼声很快就变得暴躁,她像是被司空躲闪的举动激怒,双手支着身体坐起身,抬手就朝着司空打了过去。
司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张娘子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司空偏头过,手下用力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押着她坐回了椅子上。张娘子挣扎两下没有挣开,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似的,破口大骂起来。
司空,“……”
这,这是吃了什么东西啊。
张鸿也傻眼了。
他刚才只觉得张娘子状态不对,像被人喂了花楼里的某种秘药似的。但那样的药,只会让人变得软绵绵,哪里有让人发狂的功效呢。
司空见张鸿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干脆也不问了。
张娘子还在他手底下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好像司空是她的累世仇人,要把她剥皮抽筋似的——她的狂暴与怒火都不是假装的。
司空后背有些发毛,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人暴躁起来,好像完全无法控制住身体里的破坏欲。
那些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恶意仿佛瞬间就被放大,被激发了出来。
如果换成中招的人是他又会怎样?!
司空有些不敢往下想了。他会不会想起跟张鸿的过节,然后在这里大打出手?!然后……
他或许会被巡街的青羽卫制服带走,或许会闹得更大……然后这件事会被抹黑到凤家的身上。凤云鹤父子俩或许都会遭到朝臣的弹劾……
司空注意到她的眼底爬满了血丝,瞳孔却是涣散的。他不敢再放任她发作下去了,抬手捏住了她的后颈微微用力。
张娘子的破口大骂戛然而止,她的脑袋晃了晃,一下软到在了椅子上。
就在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包厢的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义愤填膺的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质女子,实在不成体统……镇北王麾下的这些兵痞,都快要上天了,朝廷法纪都不放在眼里……”
司空抬头,就见两个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刚才说话的人好像就是他。
这三人背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个神色各异。
离得近,又是正面遇见,司空总算认出了打头的两个中年人是谁——他唯一一次上昭德殿的时候,曾经跟他们打过照面。
这两位都是御史台的大人,官职身份什么的,司空都没记住,毕竟不熟。但有资格站在昭德殿上,想来品级不会太低。
隔着一张敞开的门,里外两拨人大眼瞪小眼,然后站在门口的中年人就看到了扑在椅子一动不动的张娘子。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颇威严的扫过满屋的人,落在了离她最近的司空的身上。司空就觉得这人一定是认出他了。毕竟能在昭德殿上撒野的人估计不多。
他盯着司空,不悦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司空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落在那个开门的中年师爷身上,下定决心要去查一查这人的身份。
中年御史见一屋子人都不吭声,眉头皱了起来,“张大人?司将军?”
司空心想,这人果然认识他。
张鸿也醒过神来,抓了抓头发,满不在意的抬手指了指御史身边的中年男人,“这个老小子不怀好意,指使这位小娘子进门陷害我们。要不他咋能这么恰到好处地把李大人您给请到这里来做见证?!”
不得不说,能做纨绔的人,脑子还是很好使的。虽然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他还不明白,但他却凭着做纨绔的本能,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头暗藏的玄机。
中年师爷一下就急了,“这可不能胡说……这小娘子被你们喊进来的时候,大家可都看见了。”
司空忍不住就笑了,他对中年御史拱拱手说:“大人不觉得太巧了吗?恰好这位小娘子犯了药性,恰好这位先生就领着您二位破门而入……这时机掐的可真是巧。”
而且他还没进门,不但知道包厢里的客人是“镇北王麾下”,还知道包厢里有违法乱纪的事情发生。
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中年御史看看趴在椅子上已经神志不清的张娘子,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司空拦了一下张鸿,对门口的人示意了一下张娘子端过来的托盘,“这位小娘子端着酒杯来敬酒。我呢,恰好不习惯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就顺手将两杯酒调换了一下……小娘子喝了自己端上来的酒,就变成这样了。”
中年御史,“……”
师爷,“……”
张鸿也傻眼了,“……司空你手这么快的嘛……不是,你警惕心这么高的嘛……”
司空什么时候换的酒,他完全没看出来。不止是他,他手下的那些兄弟们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记得司空侧身从桌上拿起酒杯,然后两只手各自端着一杯酒,叽叽呱呱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将其中一杯酒递给了张娘子……
都是春江楼的酒杯,只看外表,完全就是一样的啊。
这只是小把戏,且司空也没有要瞒着自己兄弟的意思。
当下他身边的一个小兵就嚷嚷起来了,“我们在北境的时候,这种细作见得多了,谁知道她是谁?端来的酒水有没有毒?几句话就想让我家大人喝下去……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旁边的人也连忙补充道:“别说是我家大人了,我们这些人,随便拎出一个人来,也不会吃喝陌生人给的东西。没看我们这里点的酒水,都是整坛送来,在我们自己的眼皮底下才开封的嘛。”
张鸿,“……”
他手下的一众兄弟,“……”
张鸿再一次感受到了他与司空之间的差距。人家这么复杂的防范流程,他硬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但同时,想到司空这样警惕心爆棚的人竟然肯赏脸出来跟他一起喝酒,他心里还有一种诡异的感动:防备归防备,他好歹也是被司空当成是兄弟的人呐。
中年御史也被司空和他一众手下的神奇操作给惊住了,他看了看放在一边的托盘,上面三只酒杯,中间一只动过,且空了,其余两杯都还满着。
司空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解释说:“我们这里喝的都是九韵春,进了包厢之后才点的酒,店里伙计整坛送上来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酒,店里的人都可以作证。这位小娘子端上来的酒跟我们的不同,请春江楼的掌柜过来,一验便知。”
中年师爷大急,“等等……”
司空淡淡瞥了他一眼,“最好再请一位郎中来,张娘子喝完的这杯酒还留一层杯底,顺便可以验一验酒里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第238章 上行下效
凤随带着空青急匆匆赶到春江楼的时候,司空已经把虞进从酒楼里一路拖到了春江楼的门口,正按在地上暴打。
虞保战斗力比虞进要弱一些,还没等他扑上去,就被司空一脚踹翻,缩在酒楼的走廊里爬不起来了。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春江楼的分店,就开在城东的安平大街上,这个时候,长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春江楼门口立刻就被人围了起来。等京畿衙门巡逻的衙役赶过来的时候,根本都挤不进去。
凤随算是看出来了,司空这就是憋着劲儿要把事情闹大。
这位师爷的身份,是张鸿的一个兄弟认出来的,说他是郡公府的小公爷虞保身边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跑来折腾这么一手,要让司空自己说,无非就是想趁着有两位御史台的大人在场,让司空丢个丑。
司空有很大的概率会因为街头闹事被抓进京畿衙门,估计他们会在牢房里为他安排一些惊喜。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司空出事,会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会牵扯上镇北王府。
谁都知道司空是镇北王麾下的游击将军,据说深受镇北王父子的信重。司空丢脸,丢的也是镇北王的脸。如今的朝堂之上,多的是人等着抓镇北王府的小辫子。这件事后续会怎么发酵,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但虞保一露面就说这只是个恶作剧,这话司空就不爱听了——合着他没有被算计到,只是因为对方给他留余地了?并没有来真的?
这可拉倒吧,说到天边去也没人信呐。
虞进虞保的年龄都比司空要大,只看外表,他们兄弟俩跟司空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甚至五官神情与虞道野也并不怎么相像。这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细眉细眼的长相,再衬着白皙的肤色,看上去更像是读书人。
司空觉得,他们大约更像虞道野的那位倒霉的原配夫人胡兰吧。
想到胡兰,司空又想起了昭德殿上审出来的一段旧官司:李持盈生产之前,从国公府里送过去的一碗加了料的补药。
原本虞赵氏挨罚,虞道野出家,这一出接一出的戏码搅得司空也有些眼花缭乱,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今日见到了这兄弟俩,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司空觉得,他不打他们一顿,都对不起这兄弟俩的一番苦心。
更对不起当初胡兰替李持盈熬的那一碗汤药。
司空深谙舆论的重要性,于是一边打,一边还要把他打人的理由骂出来,让周围看热闹的西京百姓都看个明明白白。
“你亲奶奶逼死我娘,你亲娘还给我娘送过加了毒药的补汤……如今你们俩个兔崽子还要拿歹毒的计策来抹黑我的名声!”
这是讲事实摆道理。
“你亲奶奶已经受了官家的斥责,公主的封号、食邑都没了!她要是没干这些缺德事,官家能斥责她?难道官家能冤枉无辜?官家还能有错?”
这是引导百姓的关注点,集中到虞赵氏身上去。
“你们家的女眷都他娘的真厉害啊,心有丘壑,上行下效……男人都比不上她们心狠手辣。她们要是没干这些缺德事,你爹能气得宁可出家也不认你们?”
这是……纯补刀。
司空其实有些怀疑虞家兄弟只是拿他当一个切入口,目的还在于抹黑镇北王府——手下都是一群毫无节操的色胚、流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镇北王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估计他们是想让朝堂上的普通官员和坊间百姓都这么想。
司空就偏不如他们愿。
刚才他揍虞保的时候,御史台的一位大人还嚷嚷家丑不可外扬,但这话放在这里,也要看扬的是谁家的丑事,是虞家、是虞赵氏和她的儿孙,那司空干嘛要替他们遮掩呢?
不扬开他们的丑事,难道还等着他们把黑料抹回到镇北王的头上吗?!
司空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虞进一拳捣翻,嘴里骂道:“花钱雇个表子来给老子送毒酒……你这草包脑子里也就这些龌蹉了,真当所有的人都吃美人计这一套?老子就给你一个教训,让你瞧一瞧小看人的下场!”
说完又是一拳。
这一拳砸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就想到了虞道野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成亲的那天夜里,她让她身边的老嬷嬷给我的酒里下了药……我有两个儿子,都是这么来的……”
司空心头燃起怒火。
虞道野跟他老娘对着干,不肯进后院,死老太婆就给儿子下药;李持盈在外面要生产了,胡兰就拐弯抹角给她下药;如今虞进虞保看他不顺眼,也给他下药……
“你们虞家,可真是被你亲奶奶给毁完了……”
家里是这种风气,虞进虞保将来能有什么前程,司空简直都不用想。哪怕崇佑帝本人是一个草包,恐怕他也不乐意手底下的臣子全都是草包吧?
而且还是心眼恶毒,不择手段的草包。
凤随见司空把事情闹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指挥手下的人把人群挡开,让衙役们进来,他自己则拦住了司空,不让他继续打了。
司空正需要这样一个台阶,凤随一拦着,他也就顺势收了手,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京畿衙门来解决。
凤随担了一路的心,到了这会儿才算是踏实下来。还好,他的司空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京畿衙门里主事的人还是司空的老上司蔡茂德。
这老东西当官多年,最擅长的事就是和稀泥。物证问问清楚,人证也挨个问一遍,然后就舔着脸问凤随,“司将军机敏,且酒里下的也不是毒药,虞家两位郎君也是开玩笑……”
万幸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否则凤随怕不是要拆了他的衙门吧?!
蔡茂德心里感慨,谁能想到当年在他手底下惯会跑腿打杂的小衙役,如今也能有这般出息呢?
郡公府也很快收到了消息,虞进虞保一行人被带回京畿衙门的时候,司空看到了一位熟人:当日在镇北王府门口陪在虞赵氏身边的老嬷嬷。
这老婆子大约经常陪着虞赵氏出门,在外人面前就代表了虞赵氏的脸面,反正蔡茂德是认识她的,问案之前还很客气的跟她寒暄了几句。
老嬷嬷看向虞家兄弟的时候,神情是实打实的心疼,望向司空的时候,这是又怒又恨又是各种埋怨,看的司空都想笑,心想这些人的三观也都被虞赵氏给带歪了,在他们心里,不管出了什么事,自家人都没错,错的统统都是别人。
对于蔡茂德的作风,司空早已心知肚明。何况他们也有说法,谁让司空并没有中招呢?就算中了招,那也不是毒药,害不死人……
这些在京城里做官的人,在怎么给纨绔子弟开脱上头,都很有一套。
司空也不为难他,他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虞家兄弟给他道歉。
蔡茂德为难的去偷瞟站在堂下的老嬷嬷。
司空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给人随便下药,将别人的个人意愿视若无物,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神仙了,可以随意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能干出这种事的,还是人吗?!”
老嬷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蔡茂德也不是真的不知道下药这种事的后果,尤其镇北王一派如今四面楚歌,真要让虞家兄弟算计成功了,朝堂上还不知会怎么攻讦他们。
再说镇北王拿官家和一众大臣们没有办法,不代表他收拾不了蔡茂德。所以他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维护虞家的人。
虞家兄弟俩鼻青脸肿的对司空道歉的时候,眼睛都几乎冒出火来,
看到他们气成这样,司空就舒坦了。
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好心好意的提醒了他们一句,“我知道在你们家,尤其是对你们家的女眷来说,下药是传统。上行下效,人人都会……但这种事太缺德了,做多了怕是会损阴德,以后还是少做吧。你看,现在不就遭报应了。”
虞家兄弟,“……”
虞保憋不住要往上冲,被虞进一把拽住了。他手上拽着兄弟的胳膊,一双细眼却死死盯着司空,眼神像是淬了毒。
老嬷嬷则低着头,连看司空一眼也不敢。几番交手,她算是怕了这位小将军了。
从衙门里出来,司空就对凤随说了自己的猜想,“虞赵氏恨我是真的,要说他们的娘也恨我……这就有些牵强了,毕竟虞道野冷落她也不是因为我。再说她下药的事也在昭德殿上暴露了,她见了我心虚还来不及,怎么会怂恿儿子来找我的麻烦……虞家兄弟应该是被人当枪使了。”
凤随点点头。
听说虞道野出家之前,虞家兄弟俩也曾上山,结果虞道野并没有见他们。要说他们之间有多深的父子感情,那就是自欺欺人了。他们犯不上因为虞道野出家就来找司空的麻烦。要说是替虞赵氏出一口气,倒也说得过去……
但虞赵氏对这两位亲孙子应该是很看重的,她要找司空报仇,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让她的亲孙子亲自下手去做这样的事,似乎有些说不通。
她不像是这样莽撞无脑的人。
凤随其实不在意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无非就是围着镇北王府汪汪汪的一群野狗罢了,伺机从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凤家人身上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就从凤家麾下的将士身上寻找突破口。
不过如此。
凤随左右看看,他和司空周围都有自己人围着,便凑近一些悄悄说道:“随他们闹去,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司空心头一紧,“你是说……”
凤随点了点头,“大事都已经定下来。”
司空知道所谓的大事,指的就是使节团。使节团的名单已经定下来了,接下来朝廷要讨论的,就是即将接手北路军的人选问题。
听说定西侯贺望知也正在赶回西京的路上。
凤家军这个时候再要装鹌鹑,毫无表示的话,就真要被人一口吞了。
第239章 人命如蝼蚁
凤随一行人刚到家,就被凤云鹤身边的人喊去了前院书房。
这一路上,凤随还在琢磨司空这件事要怎么跟他老爹解释,毕竟司空把事情闹得太大了,而镇北王府目前是需要低调的。
但一进书房,凤随就见唐凌和严一初都在,而且神情都还很严肃,凤随就知道他老爹找他过来不是因为司空的这点儿小事了。
凤云鹤招呼凤随坐下,将军报递给了凤随,“你也看看。”
军报上盖的是凤锦的私印,这是过了凤锦的人手之后走凤家内部的路子递进京的消息。这一类的消息,是与明发朝廷的军情分开的,更多的是凤家的情报人员收集起来的,与军情没有直接关系,但又较为重要的一类情报。
为了防止消息泄露,这一类的消息传递的时候都会使用凤家军内部的密码。凤随拿到手里的是经过了翻译之后的版本。就算是抄录的版本,他们都看完之后也要烧掉的。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凤锦传过来的是有关辽国皇太子耶律浚的消息。
“萧皇后死后,耶律浚多有哀切之言,耶律乙辛以此在道宗面前挑拨,说皇太子对他心生怨怼。”凤云鹤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陷入沉思。
如果说之前萧皇后自尽一事到底是不是耶律乙辛下手,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看到如今耶律乙辛上蹿下跳的架势,凤云鹤便觉得,萧皇后十有八九就是遭了此人谋害了。
如果他清清白白,也没有理由这般着急要扳倒皇太子。
凤随飞快看完了军报,军报上说近日有宫廷侍卫萧忽古谋刺耶律乙辛,事情败漏后被捕入狱。耶律乙辛将这件事栽赃到了皇太子耶律浚的头上,又指使牌印郎君萧讹都斡等人到道宗面前自首,声称刺杀耶律乙辛之事确实是皇太子主使。
萧讹都斡给出的理由,是说皇太子之所以要刺杀耶律乙辛,是为了报复他向道宗揭发萧观音私通伶人的丑事。
“耶律浚与耶律乙辛不和,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凤云鹤思索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只是耶律乙辛势大,耶律浚未必就能……”
上一次辽国宫廷动乱,乃是皇太叔耶律重元谋反,道宗借助耶律乙辛之手弹压这一场兵变。而大宋则借由这一次的机会,在宋辽边境夺取主动权,一鼓作气打下了燕州。
这一次的宫廷动荡,如果皇太子不能与耶律乙辛旗鼓相当的斗一场,势必会被耶律乙辛压制下去。耶律乙辛残暴好战,对大宋始终抱有垂涎之意,如果他在辽国朝堂上一家独大,而道宗又对他言听计从的话,这后果对大宋将十分的不利。
情报的最后,凤锦表示他会派人去接触一下耶律浚。
凤随对这位皇太子也有所耳闻,听说也是一位崇尚汉文化的儒雅君子,有萧观音那样一位才华出众的母亲,耶律浚不但骑射功夫出众,才情亦是不俗。道宗也曾对他有过“聪明慧达,如有天授”这样的评语。
听说他六七岁的时候跟随道宗一起出猎,曾遇见十只鹿,耶律浚一个人就射中了九只。道宗大喜,夸赞他有先祖之风。
看得出,早些年的时候,道宗对这个儿子还是十分喜爱的。
但从萧皇后死后,这对皇室父子之间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道宗也开始冷落萧皇后的五位子女。
正是这份刻意的疏远,给了耶律乙辛可乘之机。
耶律乙辛既然已经对耶律浚出手,就一定会有后招。
而对耶律浚来说,最好的出路不是等着道宗相信他,为他主持公道,而是他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来保住性命。
这也是他最需要盟友的时候。
凤随知道凤锦所说的“接触”,除了向这位倒霉的皇太子表达一下缔结盟约的意愿,更重要的是向他提供实际的援助:人手、钱财、兵器。
哪怕他是个阿斗,也要尽量扶着他,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跟耶律乙辛拼命。
但这件事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尤其如今朝堂上的情势对凤家不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等着抓凤家的错处。一旦露出什么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林玄同要不是被扣上了一顶“通敌”的帽子,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这件事一定要做。”凤云鹤说:“不过你们都不能沾手。”
凤随迟疑了一下,唐凌已经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二郎是想说,大郎那里恐怕已经有人盯着了吧?”
凤随点点头。
凤云鹤的身体微微向后靠了过去,眸光中流转着深沉得化不开的郁色,“所以我们的动作也要加快了。”
凤随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又缓缓落下,“是。”
他也早已做好准备了。
这一刻,凤云鹤的脑海里有无数的念头翻涌着,像浪花一般拍打着堤岸,发出愤怒又急迫的咆哮。
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在演武场上站桩,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第一次上战场时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激烈地跳动,那样富有活力的撞击,仿佛此刻仍然能感觉到……
凤云鹤捂住胸口。
有关他自己的画面渐渐淡去,他看到了更多的画面: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流离失所的百姓、哀哀哭泣的孤儿、行军路上马蹄踏过的白骨……
这些令他疯狂又纠结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凤云鹤有些木然地闭了闭眼。
“人命如蝼蚁……”他喃喃自语。
人命如蝼蚁。
尤其在这个频繁发生战乱的时代。
尤其是在边境。
辽人垂涎大宋的富庶,想要掠夺、占有的贪婪欲望是不会消失的,大宋的军队对于收复疆土的执念同样也不会消失。
除非一方将另外一方彻底打服,否则战争永不会停止。
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百姓,没有人会为他们着想,哪怕是朝廷上那些口口声声“天下万民”的大臣们,心里想的最多的,也还是他们自己的高官厚禄。
至于宝座上那一位,他想的最多的……
凤云鹤嘲讽的笑了,崇佑帝想的最多的,应该就是掌握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万事随心,不必再受到武将们的掣肘。
而他的子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注定会成为贵人们争夺权利的祭品。
凤云鹤深深吸了口气,“我是北路军的主帅……”
是北境的父母官。
如果连他都放弃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百姓,那还能有谁去顾念他们呢?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约……总会遇到一些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机,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不是为了某一个特定的人。
或者只是为了肩头所扛起的责任,为了对得起天下万民的供养。
为了……
为了闭眼的时候能说一句:老子俯仰无愧。
凤随没有听清楚他父亲在念叨什么,有些诧异的挑眉。
就在他想要细问的时候,凤云鹤却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他从案头的一堆文件里取出了一件封好的奏折递给了唐凌。
凤随有些疑惑,但唐凌显然是知道这封奏折的内容的。他起身,双手接过奏折,一双老眼闪闪发亮,有一种即将上战场的兴奋感。
凤云鹤不打算跟儿子说太多,只需要他们做好准备来配合他就好。
做好……一切准备。
五月初,整个西京城都沉浸在了即将过节的欢快的气氛当中。
街头飘起粽香,沿街卖货的货郎也在货架上挂起了五色彩线,以及用彩线编织的各种精巧可爱的小饰品。城东的桃花江畔已经圈出了特定的河段来准备龙舟赛,踏青的人也会到这一带来提前开开眼,看一看今年要参加比赛的各个龙舟队。
就在崇佑帝也放松下来,打算带着满朝文武,后宫嫔妃安安稳稳过一个节的时候,朝廷收到军报,驻守在檀州的耶律云机亲自带兵,夺回了檀州治下的两个镇,并打算以此为据点,继续扩张。
檀州是耶律乙辛与林玄同谈判的筹码。
如今耶律乙辛不仅仅要对付萧皇后的母族,他的敌人还要再加上一个皇太子。他渴望边境安稳的意愿无疑是非常强烈且诚恳的。
但燕云十六州这一片广褒的土地上却并不是只有十六座地标性的州府,还有无数的村庄城镇,规模略大一些的城镇加上辖下的村庄,人口都以万计。
耶律乙辛要放弃檀州,不代表他会放弃所有檀州周边的资源。很难说耶律云机的动作有没有耶律乙辛的授意。
因为耶律云机越是猖狂,耶律乙辛明面上摆出来的态度就越是重要。
对于大宋一方的人来说,他们需要耶律乙辛出面来压制住耶律云机。
如果辽人在边境一带太猖獗,而大宋的大臣们还要坚持与辽人议和的话,恐怕会引发民怨。
因此崇佑帝也迫切需要有人去处理这种局面。
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凤云鹤,但崇佑帝却并不希望这个时候放他回去——贺望知还在赶往西京的路上呢。
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在一封接一封的军报连番催促之下,文武百官也渐渐转变了态度,纷纷要求朝廷及时安排凤云鹤回北境去主持战事。
大朝会上,端明殿大学士张泽中、工部尚书曹彰还特意就此事上了奏折,群臣附议。崇佑帝左右为难,最终不得不同意让凤云鹤尽快赶回檀州。
凤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有所触动,他终于理解了那天在太白楼的楼下,曹九黎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家大人说了,私怨归私怨,以后有机会,他该对您下手还是会下手的。您要还手尽管放马过来。但凤家军如今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身为大宋子民,怎会不知边境安泰比私怨更重要?在国家大事面前,咱们之间的那点儿恩怨,那就是个屁。”
第240章 老将行
凤云鹤出城的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城里一大半儿的百姓都跑去东门外的桃花江看龙舟赛了,城北的昌平门附近安安静静,除了守门的卫兵,连沿街卖货的摊贩都没有——做生意的人也都去了桃花江。
守门的卫兵验过了公文,目送这一行人离开,转过身却有些唏嘘的跟同伴吐槽,“听说官家带着朝堂上的大人们都去桃花江看龙舟了……堂堂镇北王离京,还没有那些出城游玩打猎的公子哥儿的阵势大……”
“你懂什么?”同伴斜睨他一眼,不以为然的说:“别看凤家现在威风,很快就要不行啦。听说官家要把定西侯召回来顶替镇北王,定西侯家的大郎君以后就要留在京城做官了……”
“真的假的……”
“……”
两个小兵的议论很快被众人抛在身后。
出了昌平门,十里外就是晚枫亭。西去的行客通常会在这里与亲友道别,然后依依不舍地踏上旅途。
此时亦是杨柳如丝的时节,但等在晚枫亭外的人,却并不是为了送别而来。
亭外柳树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眺望远处的景色,听见马蹄声,他转过身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他身上披挂着半旧的铠甲,衬着鬓边灰白的发丝,宛如即将出征的老将军。但他的神情却是振奋的,一双酷似司空的眼睛灼灼有神。他望着渐渐逼近的一行人,脸上浮起了舒心的笑容。
虞春山站在他身后,脸上也是一副即将出征的激动神情。
在他们身后,是数百人的一支队伍。他们像在等待着审阅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好队列。在队列后面,还有数十辆马车骡车,也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队伍里的司空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看看意气风发的虞谅虞老公爷,看看他身后咧嘴笑得直冒傻气的虞春山,再看看他们身后已经摆出阵仗的队伍……
如果这不是要跟他们开仗,那就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打仗了。
司空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玄幻了。
虞老公爷这是被朝廷返聘吗?或者被凤云鹤返聘了?要以退休下岗的身份继续为这个国家发挥余热?!
他怎么听说虞谅跟凤家的老将军不和?虞道野还曾经给凤随使过小绊子?难道都是假消息?
虞谅的目光扫过队伍前方的凤云鹤和凤随,最后落在了司空的脸上,目光不躲不闪,是看着被自己所钟爱的后辈时该有的神色,温和、慈爱。
司空,“……”
司空忽然就有种无措的感觉。他一直觉得虞谅应该是恨着他的,毕竟虞道野出家是因他而起。而且就在几天之前,他还胖揍了虞进虞保一顿,那可是他的亲孙子。
虞谅微微一笑,迎上去对凤云鹤拱了拱手,“王爷。”
凤云鹤下马,十分恭敬的行礼,“公爷。”
虞谅已过耳顺之年,但笑容爽朗,双眼依然明亮,跟凤云鹤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翁,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车队,笑着说:“老夫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凤云鹤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北境不但有军队,还有无数百姓……晚辈谢过老公爷。”
司空转头看看凤随,凤随显然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他望着虞谅的神情也带着感激和认同。
司空于是明白了,在他刻意回避与虞家有关的消息的时候,凤家父子已经和虞谅成为了盟友。虞谅这是带着他的人和他的私房钱来投军了。
这件事从明面上看,或许是因为虞道野出家,虞谅大受打击,于是决定放弃在京城养老的生活,但司空却觉得,虞谅这个时候的状态并不符合“黯然离京”的设定,反而有一种宛若重生一般的振奋。
就好像,他无比期待着离开京城重回战场的那一刻。
而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上路之后,司空满脑子都是虞谅。
他怀疑虞谅在漫长的留京闲养的生涯中,终于想明白了虞家的根基到底是如何一点一滴折损在了皇室的谋算之下。
虞道野被圈养在京城,对他而言或许就是一记最为沉重的警钟。接下来就是虞春山这样的家族子弟,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迫离开了战场,直至虞家的最后一分势力也从大宋与西夏交界的土地上被人连根拔起,清除得一干二净。
司空心想,换了是他的话,他也会不甘心的。虞谅和虞赵氏、以及被虞赵氏掌控的整个虞府的关系就是这么冷淡下来的吧。
凤随知道他见到虞谅会有些不自在,索性带着他跑到前面去探路了。
时节正好,春风拂面,田野里一片喜人的绿色,时不时便可看到在田地里忙碌的农人。河边、地头还有幼童欢笑嬉闹。
不知不觉,司空有些郁闷的心情也变得开阔了起来。
司空扫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兄弟们,估算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觉得他们不会听到压低说话的声音,这才小声问凤随,“你早就知道?”
凤随微微一笑,“也不是很早,大约十来天吧。”
事实上,虞谅与凤云鹤的见面还是他安排的。
司空的眼睛一下瞪了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告诉你吗?”凤随露出一个很无辜的表情,“你再回忆回忆,只要我刚说出一个虞字,你要不捂耳朵,要不就转移话题,我根本没有机会说好吧?”
司空,“……”
有这么回事儿吗?!
凤随之所以顺着他,不想听就不听,是因为心里有把握,司空对于公事私事是分得清的。就算当时就知道这个消息,他也不会耍手段去破坏凤云鹤与虞家的结盟。
司空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虞谅相处罢了。毕竟他们之间有血缘上的联系,但也隔着李持盈的一条性命和一堆理不清楚的麻烦。
凤随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他说:“军中同袍何止千万,你也不是每一个都认识,每一个都有来往。”
司空点点头,没有出声。他知道凤随这是在提醒他,如今虞谅也算是自己人,他若是不想跟他有什么来往,就当不认识好了。
再说虞谅是当过一军主帅的人,司空也无法否定虞谅本身的价值。
这不仅仅是与司空一个人有关的问题,而是能给整个军队带来益处的人。哪怕司空恨他,也不会忽视这一点。
“我明白。”司空挠了挠脸蛋。凤随特意找了这样的机会来开导他,让他觉得有些丢脸。因为他
心里的这点儿别扭,他的小情绪,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去解决,去消化的。
“我会处理好,还有……”司空望着凤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谢谢。”
凤随也笑了,他就知道司空会理顺这些事情,把虞谅、把他自己,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然后提醒自己用最“应该”的态度去面对这个情况。
凤随曾经跟虞谅谈过话,虞谅也表过态,不管他是不是想争取司空的好感,他都不会去勉强司空做什么。
虞家对不起李家,即便司空最终也不愿与他相认,他也不会去做为难司空的事。
宋蕤曾说过,司空的长相不大像虞道野,但却与年轻时候的虞谅像了个九成。他当初能一眼就认出了司空,与这份儿相似是有着极大的关系的。
但要凤随来说,他觉得长相还在其次,司空在性格上与虞谅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说,司空年纪轻轻,做事却非常理智,而且越是到紧急关头,他反而会越是冷静。
而在虞谅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冷静,他不是才发现虞赵氏在虞家所起到的作用,但他一直隐忍不发。
就算司空曾经跟他说过,他这性格其实也是从他的“前世”带过来的。但凤随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会不自觉的感慨一下这对祖孙俩的相似之处。
当然,即便司空的性格养成确实与虞谅无关,但他们之间的血脉关系,总还是真实存在,谁也无法忽视的。
这是司空第三次北行,也是行军速度最轻快便捷的一次。
不但随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就连虞家的队伍里那些赶车的车夫也都是从西夏边境上退下来的老兵。
司空也偷偷观察过这些莫名其妙加入的的人,他发现虞谅的身体素质当真是不错,这一路晓行夜宿,他竟然也完全跟得上,一点儿也没有司空预期中那种叫苦叫累,或者身体不适的情况发生。
后来司空自己也琢磨过来了,虞谅出生于武将之家,自然是从小就开始练习武艺,就算被调回京城闲养,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定然也没有放弃练武的习惯。
大约他也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想要征战沙场的初心吧。
虞谅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他在队伍之中年岁最大,但也没见他跟身边的人摆什么架子。司空冷眼旁观,觉得他好像跟谁说话的时候都乐呵呵的。
曾经当过西路军主帅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性格温吞的老好人。那就只能说,虞谅能以退休人员的身份离开西京城,他是真的非常高兴了。
司空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对他时不时的偷窥,或者注意到了,但他并不在意。
某日,队伍在野外扎营,司空正守着火堆等待热水烧开,就见虞春山端着一只小砂锅走了过来,笑眯眯的把砂锅放在了他的面前。
虞春山搓搓手,仿佛关爱自己家后辈似的对他说:“老公爷说了,想吃就吃吧,馋的怪可怜的。我们那边还有呢。”
司空,“……”
司空看看面前汤汁翻滚的砂锅,闻到砂锅里飘出的某种禽类的香气,一瞬间有种不可思议之感。
给他送汤菜?!
虞谅竟然觉得他时不时朝那边看一眼是在垂涎他们的饭菜吗?!
司空恼羞成怒,伸手去抓虞春山的胳膊,“你站住!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虞春山已经忍着笑撒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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