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君阑手上还维持着端碗的动作,苍白的侧脸和手背被烫出来燎泡。面汤撒了一地,里面的汤圆散地到处都是。
少年明艳的眉眼带着些许怒意,充满厌恶,仿佛他在方才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脸颊处和手背的皮肤传来痛意,灼烧感一并蔓延至他心头,晓君阑指尖略微泛白,沉黑的眼底略微敛着,俯身去捡拾地上的汤圆。
他直接用手去抓,汤圆撒了一地,有许多粘在一起。
水和汤圆都是刚出锅的,晓君阑有一双很好看的手,他蹲下去捡拾汤圆,手指被烫的发红,沉静的眉眼像是落了一层阴影。
晓君阑将那些汤圆悉数捡起来放在怀里,一部分用手掌包着,他捡拾完一部分,才慢慢地站起身。
“我明日重新做一碗……小挽若是不喜欢,我可以做别的。”
叶挽卿扫一眼晓君阑的手指,他略微拧眉,很快别开脸去,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问什么的。
“宿迟是我的人,你以后若是再擅自对我身边的人动手,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晓君阑眼睫略微抬起来,低声问道:“宿迟……可是你身边的侍从?”
“是他。”叶挽卿心里冷笑,晓君阑在装什么呢,他估计晓君阑早就已经知道宿迟的身世,也知道他是拍卖会上买的,毕竟晓君阑身后跟的有侍卫。
“我未曾对他动手。”
晓君阑眼中如同漆墨,嗓音略轻:“小挽,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他原本身上的伤便没有好,不是你动的手?就算不是你,是你的侍卫,你默许这件事,又有什么区别?”
晓君阑眼睫微垂,落下一道阴影,沉默地如同一座雕像,并没有反驳。
确实是他的侍卫动的手。
他也默许了这件事。
晓君阑应当解释,解释凤鸟和雪兔是宿迟动的手,眼前的少年素来嘴硬心软,只对他一个人心硬如铁。
说了兴许只会让他难过。
晓君阑便不再言语,看着少年皱起来的侧脸,明亮的眉眼仿佛带着尖锐的刺,一道道地全部朝他心口扎。
“你若是不想待就赶紧滚,若是待着就安安分分的,以后不准出现在宿迟面前。”
晓君阑怀里还抱着那些粘稠的汤圆,整个人显得有些可笑,他眼睫垂下去,沉默地应了。
“小挽,东流的战俘只活了他一个……你不要轻信于人,很多人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叶挽卿不想再提这件事,他明白这些道理,但是他不愿意听晓君阑说这些。晓君阑有什么资格跟他说这些?
明明骗的最多的不就是他晓君阑?
他堵的晓君阑说不出来话,晓君阑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脸色很差,此时又多了几处烫伤,整个人算得上狼狈。
叶挽卿看见晓君阑这般心里便觉得烦躁,他从来不细想自己为何会烦躁,只归结于自己不愿意看到这个人。
“明日我便要动身去京州。”
“佞肆如今也在京州,解开邪咒之后,你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挽卿丢下这么两句话,他把人赶出去了,他桌子上放着传到风莱的书信,拿着书信准备出去找戚烬。
殿外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他在窗边能够看到晓君阑在他殿外站着,月光拉长晓君阑的身影,显得那道身形孤削单薄。
晓君阑在他殿外站了好一会。
他等到人走了才出殿门,去找了戚烬,把书信交给戚烬,顺便问了戚烬的意见。
他过去的时候戚烬正在和侍卫们喝酒,见他来了,戚烬便单独过来了,带着他到了屋檐上。
月色薄凉如水,戚烬还从底下拿了一瓶酒,酒是兰花酿的,戚烬把酒坛塞到他手里。
“世子想听听我的意见?”
戚烬慢慢地笑起来,“属下觉得……世子不应当留宿迟。”
“宿迟对待世子态度过于殷勤,这是自然,世子身份尊贵,又是有礼教之人,且对他的身体没有念想,而且又愿意护着他。”
“这般,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利用人选。”
“别的不说,他能好好地从鬼界那边回来,想必手段不简单,这样的人,养好了兴许能够成为得力的心腹,或者日后愿意帮衬的同伴。”
“若是养不好,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垫脚石,或者日后的敌人。”
“总的来说,弊大于利,世子应当学会自己取舍。”
“而且……”戚烬想了想说,“就算眉眼再怎么像,他终究不是世子的故人。”
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不存在像一说,不能以相貌相像这种理由作为自己的心里慰藉之所。
叶挽卿没有说话,他在屋檐上看着月色,手里是戚烬递给他的一坛酒,戚烬的话音落在耳边,像是徐徐的晚风。
“还有……世子如今要回京州,之后不是还要继续修炼。这些终究是身外之事,世子不要被耽搁。”
“世子不要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这么一句,叶挽卿略微拧眉,他尝了一口酒,酒香蕴满唇齿之间,入喉像是烈焰灼烧过的刀刃,在舌尖滚过,带着些许苦意。
“我一直都知晓。”
戚烬笑笑,看着身边人被苦的皱着张脸,有些乐,问道:“你当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君遲是怎么回事,但是戚烬隐隐猜出来一些,他慢慢地说道。
“世子是不是自己未曾发现,你一碰到晓剑神,总会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得冲动易怒,仿佛和人隔开,一旦碰到他,就会格外容易生气。”
戚烬补了一句,“说话也会凶很多,我都已经许久未曾看到过世子笑了。”
叶挽卿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为何跟我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戚烬看见晓剑神守在他家世子殿外,颇有些感叹。
“你若是不想见他,让他走便是,留下来也只会让世子心烦。”
叶挽卿面上没什么表情,“是他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他不想跟戚烬多说,顿了顿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晓君阑犯贱非要跟着他,怎么还能怪在他头上。
叶挽卿啜饮着酒坛里的酒,没一会酒坛见了底,他看着手里的酒,脸上浮现出两抹红,他手里的酒坛被戚烬拿了去。
“世子,明日我们还要赶路,你不要喝醉了。”
戚烬不知道这小子贪杯,没一会就喝完,酒坛直接空了。
他对上叶挽卿略有些迷蒙的双眼,叶挽卿板着张脸,有些不高兴了,“还给我。”
“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叶挽卿又把酒坛抢了去,他还有些意识,只是脸上有些热。他们两人在屋顶上,最后是戚烬背他下去的。
他趴在戚烬背后,在戚烬背上阴恻恻地问:“若是我和晓君阑一起掉湖里,你会先救哪个。”
戚烬:“……”被逗乐了。
他差点笑出声,背后的少年没听到他的回答,嗓音低了些许,带着些许嗤笑。
“我就知道你会选晓君阑。你们都帮着他说话,不帮着我……”
“他骗我那么多次……你……你还帮着他。”
叶挽卿酒意上涌,趴在戚烬背上慢慢地睡了过去,临睡前没有忘记交代。
“宿迟……别忘了,他受了伤,等他伤好了来接他。”
戚烬应了声,心里想着晓剑神怎么骗他家世子了,他没有问。把人往上颠颠,他家世子又长高了。
快回到正殿的时候,人已经睡着了,殿外还站着人,晓君阑在那里等着,回去一趟手上和脸上都贴了纱布。
“戚统领,人交给我吧。”
戚烬和晓君阑的关系一直不尴不尬的,但是他非常欣赏晓君阑,平常在他家世子面前不敢表态,此时略微犹豫,想了想把人交过去了。
“晓剑神,我们明日便要回京州了,晓剑神那边是不是还有事要处理?”
戚烬这是委婉地提醒,他知道有邪咒的原因,但是以晓君阑的本事,留在这里才是受阻,早些离开靠他一个人想必解决邪咒也不难。
他的心终究还是偏在叶挽卿这边的,不愿意让叶挽卿整日心烦,他一个外人也做不了什么,顶多暗示两句。
“没有什么要紧事,我想陪着他。”
晓君阑将人抱在怀里,少年睡着的模样安稳许多,眉眼是松开的,此时醉的不知人事,在他怀里自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细白的指尖拽着他的一截衣袖。
“这……”戚烬想说什么,看着晓君阑眼底的温柔神色,到底没说。
罢了,他到底是个外人,说说他家世子还可以,还能说晓君阑不成。
戚烬看着晓君阑把人放在正殿的床榻,人在床榻前站了好一会,他出声提醒了一句,晓君阑才随着他离开。
天际尽头浮现出来鱼肚白,叶挽卿第二日睡迟了,是戚烬过来把他叫醒的。
“世子,醒醒,今日不是还要去京州,我们若是赶路晚了,就没办法在天黑之前到下一座城。”
叶挽卿醒了,他脑袋有些晕,视线慢慢地对焦,看清了面前戚烬的脸。
他捏了道洁净术,戚烬给他递来了醒酒汤,醒酒汤是面汤,上面飘着几个汤圆。
叶挽卿刚醒有些神志不清,他把醒酒汤喝完了,戚烬想起来什么,才告诉他。
“这汤是晓剑神送过来的,属下已经试过了,没有毒。”
叶挽卿端着汤碗的手微微顿住。
他把汤碗放下来了,里面只剩下一个底子。戚烬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对他说了另一件事。
“宿迟公子那边……属下劝过了,他不愿意,一定要跟着我们一同去京州。”
“世子如何打算?”
叶挽卿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想跟着便让他跟着,提前告诉他后果。”
戚烬应了一声,下去办了。
他们的东西前一天戚烬已经收拾好,叶挽卿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他只有一把剑,再带着戚烬和宿迟,晓君阑有自己的侍卫,临走前给戚烬送来一份地图,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叶挽卿和宿迟坐一辆马车,戚烬在外面守着,一日不见,宿迟的脸色恢复了些许,腰际的伤口受衣衫遮掩,看不出如何了。
在马车上,叶挽卿又提醒了一遍。
“马车路途颠簸,你身上伤口很有可能裂开……到时候路上严重的话,我们可能来不及入城,你会有危险。”
这是首先,城外并不安全,遇见邪祟是常有的事,到时候碰到意外,宿迟身上有伤也不便行动,同样很危险。
宿迟看着他,唇角扬出来笑容,“世子不必担心,我会尽量不添麻烦……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执意要去京州,叶挽卿不由得问道:“你为何想去京州?”
“我是奴隶身份,没有世子,我没有身份令牌不能入城……世子说到时来接我,我担心世子会忘了我。”
叶挽卿颇有些无奈,这个理由确实也合理。毕竟通常把人留下来,大部分是不愿意带的意思,说回头再接对方过去,都是骗人的。
宿迟解释完后就安静下来,在马车上待着像是透明人,只在他有需要的时候非常有眼色的帮忙,识趣又懂事。
他睡着之后,宿迟找毯子为他盖上,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宿迟会辨认能吃的果子,为他摘许多果子,他们的水也是宿迟帮忙换的。
他和宿迟同吃同睡,这几日晓君阑都没有出现,叶挽卿是听戚烬提起来才知晓。
晓君阑路上顺便除了周围的邪祟,路程比他们慢上一些。
不光是戚烬所说,他几次在各个城池之间往来,能够明显的察觉到变化,城外的邪祟变多了。
以往邪祟只会在营帐外逗留,如今邪祟会在半夜聚集攻击营帐,野外的尸首也变得多了。
“近来因为邪神出世,鬼界蠢蠢欲动,外面很不太平。”
戚烬长剑落下,邪祟灰飞烟灭。
“京州传信让世子回去,兴许也是因为此事。”
天际尽头隐隐浮现出来一抹绯红,他们在此地暂作休整,戚烬对他道:“世子,经我猜测,如果是城主的意思让你回去,兴许是要传位给你,若真是如此……到时候你如何打算?”
叶挽卿闻言微微愣住了,他看了眼周围,宿迟在马车上,他闻言摇摇头,“我不会同意。”
戚烬说的这个可能性,他倒是没有想过。
“鬼王一旦出世,九州必定要重新洗牌……上一届鬼王出来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城主想必也是忧心此事。”
“你如何得出的结论?”叶挽卿想了想道:“我舅舅有许多孩子,不应当传位给我。”
名不正言也不顺。
“直觉,”戚烬说,“我在城主大人身边待了许多年,他从小便宠爱你娘亲和你,对你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好。”
叶挽卿不置可否,他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若真有此事,他不会答应。
他在心中一直把仙门当做归属之地,没有什么兴趣做九州城主。
他们两人面前的火堆熄灭,叶挽卿瞅见戚烬也十分担心的模样,问道:“上届鬼王出现是什么时候?”
“是数千年前了……鬼王无尽炼狱而生,生来降灾伏鬼界众生,加上座下有十二邪神……修仙界对上他们,通常不是对手。”
叶挽卿拍了拍戚烬的肩膀,顿了顿道:“还没有发生的事,不要过早下定论,也不要自暴自弃。”
“无论什么时候,一定都是邪不胜正。”
叶挽卿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这些,听得戚烬有些想笑,戚烬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以前不知道,世子居然会信这些东西。”
戚烬叹了口气,跟着叶挽卿上了马车,他们这一夜是在城外过的,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唯独这一日。
他们运气不怎么好,这里有天然灵眼,灵眼隔绝了食人鬼巢穴,夜晚他们被食人鬼偷袭。
食人鬼啃噬着结界,叶挽卿和戚烬在清扫着两边的鬼,这些鬼源源不断地从巢穴冒出来,知道叶挽卿和戚烬不好惹,便盯上了马车上的宿迟。
宿迟没有修为,夜间的阴林有毒雾,没有结界毒雾很快渗透,宿迟险些晕过去,被食人鬼挠了一道。
叶挽卿及时地把食人鬼斩除,那些食人鬼很快又潮水一般退回去,他感觉有些古怪,看着迷雾深处,这些食人鬼仿佛有意识一般。
方才没怎么对付他和戚烬,全都朝着宿迟过去了。
戚烬在给宿迟看伤,这么一会,宿迟身上的伤口已经发黑,食人鬼留下来的抓痕泛着深黑,像是一道毒疮。
“世子,宿迟情况不太好。”
他们决定第二日入城,下一座城还有些距离,他们一天之内赶不到,倒是先碰到了晓君阑。
戚烬松了口气,人人都知道晓君阑会医术,把人交给晓君阑,好歹能捡回半条命。
远处晓君阑和几名侍卫在一起,晓君阑看见他们视线微顿,叶挽卿不太情愿去跟晓君阑说,但是此事宿迟的性命更加重要,便让戚烬过去说了。
“晓剑神,宿迟被食人鬼刮了一道,你能不能帮忙看看……”
晓君阑跟在戚烬身后过来,他赶了几天的路,面庞被风沙吹的消瘦,眉眼更加深邃,深的如同池底的浓墨,带着几分沉敛。
马车上有三个人,叶挽卿不放心,在旁边看着。宿迟靠着车壁,脸色白着,不过一夜之间,手臂已经肿胀的不能看。
“小挽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晓君阑说。
叶挽卿不想搭理他,他在一边没有出声。
晓君阑动作温柔且迅速,帮宿迟把伤处理了,为宿迟上了药。
“这药剂是半个月的份,宿公子体内残留尸毒,接下来伤口会流脓,一直到尸毒全部排出来为止。”
晓君阑嗓音冷淡,“宿公子不适合和世子待在一辆马车上,我那里有单独的车厢,宿公子接下来去那里待着……如何?”
听起来像是温温柔柔的建议,叶挽卿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晓君阑,他没有直接问,他估计宿迟不好意思不答应。
他拧拧眉,看着晓君阑的侧脸,晓君阑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微转,眼底带着柔和的笑意。
叶挽卿收回视线,马车里气氛古怪起来,车壁上靠着的宿迟脸色惨然,盯着晓君阑看,视线略微不善。
“好……”半天,宿迟说了这么一个字,他眉眼敛着,手心和背后全是冷汗。
宿迟对上晓君阑眼底,那是一双浓黑的眼眸,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渊,表面温和自然,眼底却带着刺骨薄凉的冷意。
要是他敢说一个不好,恐怕他在路上便会被食人鬼分食。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回京州了,终于写到这里了!激动!!明天见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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