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卿听闻晓君阑的死讯时略微怔然,相比晓君阑的死讯,奉清酒的死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在水牢里,奉清酒后来被晓君钺带走了,他听闻晓君阑被送去无尽炼狱,刺伤了守卫要随同一起去,最后被城外的小鬼所伤,拖着受伤的躯体死在了城外。
奉清酒死也没能见到晓君阑,死时也不知道晓君阑被分尸的消息,若是知道了,恐怕他会死不瞑目。
叶挽卿心想,他也应当对这对有情人动容,前提是他未曾经历过那些事的话。
消息传过来的这日京州落了雪,此时长夜尚且未明,这样的结局或许在很久之前就隐隐有预料。
皑皑白雪覆盖京州,京州夜景极美,却在夜晚让人感到无尽的寒冷,丝丝缕缕的寒气顺着渗透进殿里,刺的人骨髓生寒。
房间里燃着火炉,叶挽卿今日睡得晚,消息是戚烬带来的,人传完话之后就下去了。
明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却好一会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仇报了,两个人一起死了,死的颇为凄惨。尤其是晓君阑,晓君阑身败名裂,被万鬼分尸,死后还要受辱,被挂在红莲殿上日日受唾弃。
他手中拿着的是原先抄的佛经。
佛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原先从来不信这些,此时看到上面的字字经文,却有些迷茫,好一会没能回神。
桌边烛火在晃荡,烛灯被吹灭,他将手里的佛经合上,在软塌上慢慢地闭上双眼。
恍惚想起来以前他问过晓君阑想做什么,晓君阑想要恩泽九州,广善天下,还人族一片太平长宁。
达则兼济天下,这种梦想只有在高位的人才配得上去实施,如今晓君阑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梦想现在说起来,实在可笑。
到头来,想要恩泽九州的人修炼起了邪术,自身难保,在鬼界残躯被分食,什么都不剩下了。
叶挽卿渐渐地睡过去,窗外是沉闷的雨水化开的声音,这一日正好是京州大雪,窗外的树枝被压断,屋檐上的雪可落一层云。
前世他死在雪夜,晓君阑也同样死在大雪这一天,不知是不是老天在让晓君阑还债。
叶挽卿这一晚上想的多,他没有睡好,白天昏昏沉沉的,一连几日做梦,梦里都是晓君阑。
他梦到晓君阑问他为何要投他死票,为何不愿意看他一眼,为何不愿意原谅他。
梦里的尽头,是晓君阑从层层烈火莲狱中爬出来,晓君阑被烧得已经不成人形,那双眼却依旧深沉幽邃,带着无尽地狱深处的寒,又有诸多浓烈到极致的情感。
“小挽……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我不会死……小挽……你还在,我不会对你放手。”
叶挽卿在睡梦中被握住了脚踝,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拉扯力。晓君阑身上都是血,他双腿断了,支撑着上半身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将他拉进去。
他猝然睁开双眼,入目的是自己殿中的藻井天花,慢慢地放下心,他碰碰自己的额头,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软塌上盖着被子,他视线一扫,视线略微停顿。
他脚踝处赫然多了两道青色的手印,梦里场景浮现出来,脚踝仿佛蔓上丝丝缕缕的寒意。
叶挽卿碰碰自己的脚踝,触手一片冰凉,殿中静悄悄的,房间里香炉还在燃着,什么异常都没有。
他指尖略微动动,自己慢慢地收回手,换了身衣服前往了京州城的金钺寺。
金钺寺举世闻名,这里出过许多能够看破天机的圣僧。叶挽卿踏进金钺寺,钟声浩荡传遍寺庙角落,他拜访本寺的圣僧,圣僧赠了他一道金咒。
“施主受执念缠身,难以看透红尘,彼身非此身,彼怨非此怨,若不趁早放下,兴许会引起浩劫。”
圣僧眼底慈悲悲悯,道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离去。远处神佛的面容仿佛被遮掩,若有若无的看不清楚。
他手上还拿着金咒,站在原地好一会没有动,看着佛祖的面容,慢慢地垂下眼。
他带着金咒以后,之后就没有再梦到过晓君阑。
在京州的事已经全部结束,叶挽卿打算回风莱。临走那一日,晓君阑的侍卫找上了他,他觉得侍卫有些眼熟,认出来对方的眉眼有些像寒枝。
“世子不必疑惑,我便是寒枝,当初跟在主子身边,是按照主子的吩咐。”
“主子这里还有一些世子的东西,如今主子不在,想来东西应该还给世子。”
叶挽卿猜到了些许,应当是他的遗体,和他那时取的凤凰血。他略作考虑,便跟着侍卫走了一趟。
“有一件事,生前主子一直让我瞒着,如今主子已经不在了,我私心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世子……”
“当初在无秽山,剑祖神像前,那时候……并非为世子改变根骨,而是主子剃了自己的剑骨给了世子。”
寒枝在前面走着,背脊挺直,眼里无悲无喜,所有情绪悉数收敛,平淡的叙述那些已经腐烂在深处陈旧的往事。
“还有一事……五年前京州雪夜,那一日我在,主子最后没有对你动手,他舍不得。你身上受凤凰火灼烧,加上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原本便是强弩之末。”
寒枝觉得叶挽卿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这两个人,当初一个为了凤凰血居然能够忍受一整夜的凤凰火灼烧,撑着想要把取来的最珍重的东西送给心上人。
另一个坚持了数十年的道义,在最后一刻崩溃,伪装的面具轰然坍塌,选择了放手,却没能挽回对方的性命。
“主子为你找遍了九州的医师,你那时已经救不回来。他一直认为你的死是他的错,若不是他轻视你,若不是他选错了路……你不会死,他最后一刻的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寒枝到此言尽,带着叶挽卿到了一处地下宫殿。这里许久没有进人,带着陈旧的气息,里面放置着他自己的遗体。
他有些怔然,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此时脑海里还在分析寒枝骗他的可能性,他到冰棺前,掀开自己的衣服,腹部完好无损,伸手一摸,仿佛能够感受到里面已经枯萎的灵根。
叶挽卿伫立在自己的遗体前,他垂眸看了好一会,脑海里像是有一声嗡鸣,让他短时间里听不进去任何声音。
老天像是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叶挽卿有些想笑,他却笑不出来,看着他遗体脖颈处戴着的凤凰血,这里不止放的有这些东西。
还有当初他在剑南山庄藏的那些小玩意,有他练过的字帖,有他之前记得账,还有他为晓君阑缝的几件破衣服。
都是他的东西。
晓君阑准备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呢?是想看他后悔吗?后悔那么对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还是想要彰显对他的深情,当年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若是五年前的他,可能会后悔,现在的他却不会,只是觉得可笑。
为自己,为晓君阑,心中悲恸的情绪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真相赤-裸裸地朝他甩了一巴掌。
他之前所做的没有任何意义。老天爷让他和晓君阑扎的对方遍体鳞伤,最后再告诉他,你们不过是误会一场。
他因为晓君阑杀了他而含恨于心,晓君阑因为他的死心怀愧疚,他们两人彼此误会,两相未曾真正的向对方坦诚。
但是就算晓君阑坦诚了……他会信吗?
重生以来,他未曾信过晓君阑的一句话,只有猜忌和防备,他用最伤人的言语中伤晓君阑,扎的晓君阑魂飞魄散。
晓君阑却不断地以欺骗为底过来弥补他,谎言戳破仍是谎言,让他再也不敢相信晓君阑所做的任何事。
比如现在,真相摆在他面前,他却不愿意相信。
他的剑骨是晓君阑给的,晓君阑死了,死在他不断地厌恶与憎恨之中。
“啊——”叶挽卿捂住自己的脑袋,他下意识地咬自己的舌苔,唇齿之间立刻传来血腥味,让他得以清醒些许。
眼前的一切让他难以相信,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来些许挫败的情绪,为自己,他不过是个一直被仇恨推着向前走的蠢货。
他眼前一片模糊,这座殿里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拿走,那些都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的他。
过去的他属于晓君阑,如今的他属于自己。
叶挽卿跌跌撞撞地向前,他嗓间仿佛被堵住,喉咙里想要发出来尖叫声,过度的负面情绪令他短暂地失去思考能力。
这里的一切都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额头碰到书架侧面锋利的尖角,上面放置的有那时晓君阑为他整理的百鬼图鉴。
温热的鲜血顷刻之间喷涌而出,疼痛感传来,叶挽卿眼前被刺目的鲜红所笼罩,他恍惚感觉到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他的伤口处,尖锐的疼痛令他几乎失去行动能力。
“我……我……我不会原谅你。”
叶挽卿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几句气音,他脑海里无数记忆碎片浮现出来,仿佛又回到了京州雪夜,那时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知道晓君阑要取他的性命,晓君阑是为他的灵根才接近他。
他们之间,谁又怪的了谁。
陈旧的记忆仿佛漂浮起片片雪花,叶挽卿尖叫着想要逃离,他体内灵气乱撞,整个人心脏仿佛有一瞬间停止跳动。
他晕了过去。
手里的剑脱力掉在地上,仿佛一滴水平静的滴落在湖面上,泛出来阵阵涟漪。
……
叶挽卿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昏迷了整整半个月,期间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人瘦了许多。
他被侍卫送回曦和宫,这半个月,姜月姬一直在守着他,他虽然昏迷,人却是有意识的,一直能够听见姜月姬在关心他。
他醒来之后姜月姬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因为在他身边守了半个月,姜月姬反而病了。
这半个月他每天都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只是身体不愿意醒来,有一瞬间甚至想一直这么下去,但是听到姜月姬的哭声,他便清醒过来。
他身边还有姜月姬,还有舅舅,还有戚烬,他应当珍惜当下。
叶挽卿醒来之后瘦了许多,他的眼神沉敛了许多,但是带着浅淡的光亮,他像是在烈火中磨炼出来的玉石,百焚淬之,更加的灼艳明亮。
他心底自我否定的情绪尚且没有消退,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他向姜月姬告别前往风莱,迫使自己忙碌下来。
他每日的生活只剩下练剑。
那些腐烂的记忆被他埋在心底深处,从此不再触碰。
叶挽卿本身悟性高,加上他如今又有剑骨在,他的修炼速度非常快,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日日增进。
他沉浸在修炼中,每日练八个时辰的剑,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来打坐。
若是有空闲的时间,他便会前往金钺寺,找寺里的僧人去要一些手抄的佛经,每日抽出时间摘誊。
他的字像晓君阑,他便从头开始练,他的剑骨是晓君阑给的,他便努力去研究改变根骨的医书,希望有一日能够把剑骨取出来。
他避开所有和晓君阑有交集的东西,封闭自我,试图让那些记忆淡化,让自己忘记那些令他沉痛无比的往事。
这般过了一整年,他的修为踏破新的阶级。不过平常的一日,他在金钺寺听完圣僧念佛经,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记得晓君阑的模样了。
原来要忘记一个人,能够这么快。
叶挽卿有些恍然,他每次过来,都会为僧人带上山路采摘的野花,今日递了野花过去,他要起身告辞,圣僧却叫住了他。
“世子近来心宁,短时间内不必再过来。”
圣僧看着他眼底无悲无喜,嗓音穿透庙堂,带着些许叹息。
“你尚且有红尘之事未了,再待下去,会乱了因果。”
下山的时候下了雨,天空阴沉沉的,叶挽卿没有撑伞,他略微走神,会想着圣僧说的话,何为红尘之事。
他如今身边只有一把剑,与戚烬都修炼甚少来往……何谓红尘之事?
叶挽卿想不明白,他现在的五感极其敏锐,发觉不远处似乎有一道身影在雨幕中。
那道人影通体玄黑,撑着一把竹骨伞,仿佛与雨幕融在一起,站在梧桐树下,墨色的发丝垂着,指尖是枯骨的白,站在那里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注意到了,应当是要上山的人。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怀里抱着最后圣僧送他的佛经。现在的他像是即将上岸的苦僧,整日靠神佛渡化,以珠玑字句来沉静自己的内心。
马车停在山路下面,他上了马车,交代了戚烬一句,便合上了珠帘。
马车里燃着熏香,叶挽卿从来不点兰花香,今日戚烬却忘记了,还是有别的原因,车厢里的兰花香味道格外浓重。
叶挽卿想问戚烬是怎么回事,为何要燃兰香,他眼角扫到外面的雨幕,那道黑色的人影仿佛还在,他眼皮子却越来越沉,慢慢地睡了过去。
隔了一年,晓君阑又出现在他的梦里。
此时的晓君阑像是变回了数年前的模样,玄黑衣袍上隐有银纹,容貌冠绝温柔,气质却又有些不一样,眉眼更加深黑浓稠,像是地底下的浓墨晕染开来,看人时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梦里晓君阑轻声问他,“小挽,你想忘了我?”
他的皮肤被一寸寸地摩挲,好不容易忘记的容颜再次出现在面前,晓君阑像是过来索命的厉鬼,偏偏不让他如意。
叶挽卿在梦里想要大喊大叫,他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内心被搅的天翻地覆,挣扎着想要避开晓君阑,却被晓君阑握住轻而易举地按着。
他被按着,晓君阑吻他,亲他眼尾的痣,在他唇齿之间侵略城池,他的皮肤像是晕染开来的桃花汁,梦里的触感太过于鲜明,他身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想要推开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死了也不愿意放过他。
叶挽卿挣扎着想要醒来,梦里他意识强烈,对上晓君阑浓稠如墨的双眼,他全身都染上兰花香,被按着从后面受辱,细白的指尖带着星星点点的绯色。
外面的雨势渐大,叶挽卿耳边传来人声,他逐渐地清醒,被拉回现实。
“世子……世子?”
叶挽卿睁开双眼,他身上冒了一身的汗,梦里的一切细节都清楚无比,怀里的佛经散了一地。
他尝试动了一下,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轻声应了一声,出声之后瞬间涨红了脸。
他为什么会发出这么……这么不齿的声音。
叶挽卿把地上的佛经一本本的捡起来,他把金钺寺圣僧给的金咒时刻放在身上带着,马车里的兰香未散,他逃也一般的下了马车。
他回去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他仿佛真的做了一场梦。
此事他没有瞒着,第二日又去找了金钺寺的高僧,高僧赠了他一只金咒镯,能够防止脏东西入他的梦。
他未曾注意到后背的兰花,那兰花舒展出枝叶,在他背后盛开,吐出细嫩的蕊丝。
叶挽卿戴着金咒镯回去,当天夜里,他又梦到了晓君阑,这回晓君阑玩出来了花样,在他足上绑上金铃,兰花让他含在嘴巴里。
“小挽,你这么想忘了我……我帮你一点点想起来,如何?”
他被折腾一夜,嗓子都哑了,眼眶红着,第二日醒来,身上再次出了一身的汗,梦里都是金铃晃荡的声音。
醒来他好一会没有缓过来,视线落在自己身下,然后慢慢地顿住。
在他白净的脚腕上,赫然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金铃。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醒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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