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清知发现宋玉时没有上车的时候,她想,那干脆我也不回家算了。
很赌气的想法。
很不应该。
她甚至钻牛角尖地想,如果她再也不回去,那宋玉时一定会疯了一样找她,等她被找到,宋玉时有可能狠狠给她一巴掌,说不定她能就此被打服,被打清醒过来,然后按照宋玉时希望的那样,一步步去走完全看得到的未来。
只要走下去,她就有光明的未来。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还没有到白坡路口站,许清知便下了车,面前就是平芜江在这座城市里缓缓流淌的支流,两岸是仿古的围墙,大概半人高,由砖石堆砌而成,墙根底下是浅浅一层青苔。
江城在每年的十月入秋,天色暗淡的时间越来越早,此刻不过傍晚,太阳便已经沉入地平线,水面金光粼粼,光线依旧刺眼,许清知就那么盯着,眼前因为生理性的刺激出现黑色的斑点。
身侧不断有下了班的市民往来穿行,许清知闭了闭眼,晚风带动水汽涌入鼻尖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想去的地方-
大坝上可以看见更广阔的平芜江,江面映着残阳,水天在这一处相接,远方都被绚烂的色彩模糊。
青梅奶奶的小院半敞着大门,不见院子里有人,许清知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不买保险!不去敬老院!不听讲座!发鸡蛋也不去!从哪来滚哪去!”
许清知:“……”
老太太果然内力深厚。
许清知犹豫了一下,喊道:“奶奶,是我。”
堂屋的塑纱门帘被一把掀开,青梅奶奶手里拿的沾满了韭菜叶的大汤勺,活生生被她拿出了菜刀的架势,似是下一秒就要上山打虎。
看到许清知一个人背着书包站在门口,青梅奶奶拢起眉:“那臭小子呢?”
问的是盛明野,许清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尊老爱幼,唯独在青梅奶奶面前多了几分怵,她说:“他没来,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又来蹭饭的?”青梅奶奶放下门帘,转身回屋:“进来吧。”
许清知忙迈着步子往里走,今天院子里没有晾渔网,因此也没有苍蝇乱飞,院中间摆了几十盆盆栽,开的是紫色的菊花。
现在开菊花,似乎还有点早。
许清知进屋才知道,青梅奶奶在包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
她把书包放下,主动对拌馅儿的青梅奶奶说:“奶奶,我帮您。”
青梅奶奶语气软和了些:“你会做饭吗?”
许清知点点头:“会做简单的。”
青梅奶奶:“那你先去外面洗手,等会儿进来帮我擀饺子皮儿。”
饺子皮她没擀过,但应该不难,她看店里卖饺子皮的老板擀起来就很快,于是许清知点头应下,去外面洗手。
水龙头就在院子里,她拧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没忘记,上次就是这个水龙头里的水,压力大到喷了她一脸。
水龙头转动一个微小的角度,没有出水,于是许清知加大力度,一直拧过了半圈,水流才刚刚好,得她再多拧一圈,水流速度才能达到喷射状态。
刹那间,许清知真相了。
她洗手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手底下是盛明野的头。
“哎,许清清,你怎么也在这儿?”
熟悉又欠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许清知微微勾起唇角,侧头睨着盛明野。
“看来阎王要你三更死,那我不能留你到五更了。”
盛明野一手拎着猫笼子,另只胳膊挎着好几袋猫粮和猫玩具,闻言一怔,不明白许清知是怎么了,但她身上熟悉的鬼公主气质,让他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
下一秒,许清知唰一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一根手指堵在出水口,刺激的水流以一个精准的角度准确无误地击中盛明野那张俊脸。
盛明野震惊了,他一整个愣住。
“我靠。”
许清知收了神通,慢悠悠拧紧水龙头,拿下一旁搭着的毛巾,擦拭手上的水迹。
“来了啊。”许清知掀起眼皮,轻轻问候。
盛明野咂了两下嘴,把口中的水吐了出来。
“怎,怎么了?”
许清知把毛巾扔回去:“试试水压,看能不能把头削掉。”
有些耳熟,盛明野醍醐灌顶,他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只能闭着一只眼睛,被揭穿了也不心虚,反而不要脸的把头伸过去。
“看吧,削不掉,”他笑得张扬,“快给我把水擦擦,我腾不出手。”
许清知捏了捏拳头,抓起毛巾就往他脸上怼,跟擦毛玻璃一样。
盛明野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被她按回去了,他也不吭声,只等许清知给他胡乱擦完,他才笑着说:“还生不生气了?”
许清知:更生气了。
懒得再搭理他,许清知转身就走,高马尾在空中划过,刚好拂过盛明野的脸,惹得他痒痒的。
盛明野跟上许清知的脚步,还没进屋便喊道:“奶奶,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把猫笼子放在堂屋地上,从里面把小许清清拎出来,小猫到了陌生环境,瑟缩地喵呜,躲在笼子里不愿意出来。
青梅奶奶拌馅儿的筷子狠狠一敲盆沿儿,满脸嫌弃:“哎哟,你把它拿进来做什么,脏不脏啊,赶快给我拿出去,没看到我还在包饺子呢吗!”
盛明野继续把小许清清往外招:“没有,奶奶,我带它来之前去了宠物店,给它洗过澡,还做了驱虫,它很干净的,放床上都没问题。”
“你看谁把猫放床上,你怎么那么恶心呢?”
盛明野把猫抱在怀里,想给青梅奶奶看:“奶奶,你别看它长得黑,但其实五官还是好看的,再养养,绝对又是一帅哥。”
青梅奶奶给他一个白眼:“帅有什么用,你把它带来干什么,我可不会养它。”
“奶奶”盛明野撒娇,“它真的可乖可听话了,绝对不麻烦,而且还很黏人,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它可以多陪陪您啊。”
“少来,”青梅奶奶不为所动,“吃完饭就把它给我带走,从哪来滚哪去。”
盛明野还想继续劝,许清知开口打断他:“奶奶,是用这里的面擀饺子皮吗?”
青梅奶奶:“对,这都是发好的面团,我刚才揉过了,你直接分剂子擀。”
“好。”许清知又对盛明野说,“你先把它放那,让它自己玩去,洗洗手过来帮忙。”
盛明野只得先把小许清清放下,它没一会儿就自己摸索着跑了出去。
青梅奶奶打量这两人:“既然要来,一起来不就行了,还非要分个前后脚。”
盛明野看着尝试擀饺子皮的许清知:“这叫不约而同,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桌子底下,许清知一脚踩上盛明野的球鞋。
盛明野喉头一哽:“奶奶,我能帮上什么忙?”
青梅奶奶看许清知擀饺子皮的进度缓慢,说道:“不是心有灵犀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帮谁都不知道,你一天天说个屁呢?”
老太太的攻击性从没让许清知失望过,等自己老了,也要做这样的老太太,谁要一天天形单影只在公园里喂猫喂狗?就得拿着口粮,到公园吆喝一声“想吃就赶紧给我老太婆滚出来!”
盛明野接连吃瘪,总算是歇停了,老老实实给许清知打下手。
更准确地说,是许清知在打下手,盛明野平时就是一个晃里晃荡,偶尔正经不过几秒钟的二大爷,没想到干起这种活儿还挺利索。
一个面剂子在许清知的擀面杖下,薄厚不均,形状也是不方不圆,擀饺子皮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但是盛明野很熟练,他拿一个面剂子,左手手掌一按,右手抄起擀面杖就开始使劲儿,很快就是一张,不仅好看,而且厚度也正好。
许清知傻眼了。
盛明野仿佛能察觉到许清知内心对他的惊叹,他搓捻手指上的面粉,点在许清知眉心,笑着说:“擀个饺子皮而已,这就看呆了?”
青梅奶奶也说:“这小子,以后娶了媳妇也是伺候人的命,手艺上的活儿干的比谁都好。”
这话不假,盛明野的天赋技能点全点在了右脑上,想象力丰富,创造力强,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还都做的像模像样,再给他多点时间,让他做件艺术品出来都没问题。
同为天赋流选手,许清知很佩服盛明野,除了学习,好像找不出来他不会的东西。
明白自己待在这也只能添乱,许清知找了个理由出去。
屋外,小许清清正蹲在窗户下面,仰首看着上面挂着的几条鱼。
许清知走过去,想起盛明野说过的,已经给它洗过澡,她第一次尝试伸出手,抚摸它的脑袋。热热的,茸茸的,软软的,很舒服。
小许清清舒服地眯起眼睛,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许清知对它说:“我没办法带你回我家,你在学校流浪也很危险,青梅奶奶这里是你最好的归宿,奶奶嘴上说着不喜欢你,却也没有把你赶出去,她别扭惯了,只是缺一个可以说出去的理由让你留下来,我现在帮你,你得听我的,明白吗?”
动物不会说话,许清知和它说这么多,完全没有压力。
小许清清喵了一声,许清知全当它明白了,起身带着它往院子外面走。
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院墙外面堆着高高的柴火,上面结满了蜘蛛网,青梅奶奶应该是从来没有用过,这给老鼠提供了很好的藏身之地。
许清知手指着柴垛:“看到了吗,那就是你立功的地方,流浪猫,抓老鼠应该很在行,快去吧,我回去等你。”
“喵”小许清清踮起脚,不再懒洋洋的,褐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许清知说回去,但也没真回去,像极了目送孩子跌跌撞撞去上幼儿园的老母亲。
天快黑了,周遭景色都浸在薄薄是夜色里。像大坝这样的地方,有老鼠窝不奇怪,尤其青梅奶奶家里爱晒渔网,也爱封存一些晒干的肉货。她特意观察过,堂屋的角落还摆着粘鼠板,青梅奶奶应该为老鼠这件事头疼已久。
小许清清的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它伏低身体,四条小短腿迈的很快,没一会儿就钻进了许清知看不到的角落里。
堂屋里的两人还在忙活着包饺子,许清知靠在大门边上,闲着无聊,她拿出自己的手机,上面只有宋玉时发来的一条消息。
妈妈: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稀松家常的一句问话,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这是对没什么嫌隙的母女。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许清知回了两个字:不回。
青梅奶奶家大门外就能看见平芜江,早些年有开发商想把大坝开发成景区,打造江城的城市名片,但是一直都没有成功。平芜江是江城人的母亲河,这里的人都习惯在大坝上悠闲散步,如果打造成景区,以后散个步还要买门票,反而失去了“母亲河”三个字的内涵。
许清知转着手机,看着大坝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她打开手机相机,取景框对准了路灯下的石子滩,潮水涌上来的一瞬间,她按下了快门键。
她的艺术细胞发育不好,拍照多是写实派,不讲究意境和色彩,只觉得这张照片里有光有水有石子,像素清晰,也挺好看的。
不知道小许清清还得多久,许清知打算先回去,她一转身,门廊下,盛明野就站在那里。
于是许清知又靠回门上,一副不打算挪窝的样子。
盛明野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向她走去:“拍什么了?”
许清知:“随便拍拍。”
盛明野学着她的样子,和她面对面倚着大门:“我能不能问问,你今天为什么想要到青梅奶奶这里来?”
“和宋阿姨有关?”盛明野试探着补了一句。
许清知清亮的瞳仁和他对视,她说:“我们从小到大学习,念了很多书,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盛明野想了想:“这还挺多的,你知道的,我梦想多,什么都想试一试。”
许清知又说:“那如果我想要做的事,是离开自己的妈妈,你会不会觉得还挺可悲的?”
盛明野忽然正色,他大概猜到许清知和她妈妈之间有矛盾,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我不清楚你和宋阿姨发生了什么,”盛明野说,“但是你得考虑好,不过你是个理智冷静的人……”
“我不冷静也不理智,”许清知打断他,“我从六中转到一中,就是因为我的冲动,来青梅奶奶这,也是因为我和我妈赌气。”
许清知一字一句道:“我并不好。”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许清知再不看他,和他错身而过,先他一步离开。
盛明野怔在原地,良久,他从兜里拿出手机,刚才匆忙之间,他怕被许清知发现,连屏幕都没来得及锁。
视野低垂,那上面是他刚拍下的照片,许清知穿着一中的校服,安安静静倚在门边上拍照,可以看见她一半的侧颜,少女脸庞干净宁和,毫无杂质,路灯在她头顶投下柔和的光圈,笼罩住伶仃的身影。
有一瞬间,他很想对许清知说,你很好,就像一只小刺猬,虽然有时为了保护自己会竖起一身刺,但你很柔软,很善良,麻烦请你接受这样美好的你,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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