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床在一间双人病房,夜里十点多,宋玉时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还没睡,传来一声很客气的“请进”。
靠近窗户的床位躺着一位老人,一个年轻男生背对着宋玉时坐在床边,背影落拓挺拔,头发微微湿润,仅从一个背影就能看出气质不凡,这应该就是小余口中,那个有钱的富二代。
只有这个男生在这里,没有小余说的另一个高中生。
宋玉时略微有些拘谨地开口:“这位同学你好,我是这家医院的护工,我姓宋。”
盛明野听到动静,僵直的脊背终于有了点反应,他转头,发现这位姓宋的护工竟是许清知的妈妈。
“宋阿姨?”
宋玉时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盛明野,她愣了一瞬,生出了想要立刻离开的冲动。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的身份是医院的护工,还需要盛明野的生意来赚钱,因此她只是抿了抿唇,客气道:“原来是你啊,我听护士说,32床新住进来一个老太太,可能需要护工照顾,所以过来问问情况。”
毕竟是许清知的妈妈,盛明野不敢一个人说了算,他把自己的凳子拉出来:“宋阿姨,您先过来坐吧。”
“哎,好。”
宋玉时走过去,目光扫过床上的老人时,她倏然一滞。
盛明野:“宋阿姨,您怎么了?”
这位老太太苍老的不像话,看不出实际年龄,七十八十都有可能,而且她闭着眼睛,宋玉时也分辨不出,因此她轻轻摇了摇头,勉强笑笑:“没事。”
坐下后,宋玉时还是不自觉朝床上打量,她问盛明野:“我听护士小余说,这位病人没有其他亲人?”
盛明野:“没有了,我和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奶奶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都把她当做我亲奶奶。”
不成想盛明野还有这样的爱心,宋玉时略点了下头,适时安慰道:“听说老太太是肺癌晚期了,你们这些做孩子的,一定要坚持住,老人家肯定也不希望看见你们太难过。”
这样的安慰聊胜于无,不亲身经历,就不会有感同身受,不过盛明野还是很有礼貌地道谢:“宋阿姨,谢谢你,青梅奶奶的确不喜欢看我们每日垂头丧气的样子。”
宋玉时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两个字眼,“你叫她什么?青梅奶奶?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挺奇怪的。”
盛明野并没有放在心上,解释道:“奶奶名字就叫宋青梅,我在大坝认识她的时候,大家就都叫她青梅奶奶了。”
宋玉时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瞳孔倏然放大:“宋青梅?大坝?”
盛明野没料想到宋玉时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在想,是不是许清知因为青梅奶奶的事和她妈妈吵过架,然而不等他说什么,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上完厕所回来的许清知看清坐在椅子上的人时,下意识蹙眉:“妈?你怎么在这?”
宋玉时豁然起身,眼神在突然出现的许清知和盛明野身上来回打转,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逐渐浮现。
原来,护士小余说的那两个高中生,是她的女儿和盛明野,而肺癌晚期没有子女的老人,是宋青梅。
许清知快步走过来,拉住宋玉时的手腕:“妈,这件事我们出去说,别在这吵。”
宋玉时一下甩开许清知,力度之大,让许清知一时间都没能站得稳,她震惊地看向宋玉时:“妈?”
宋玉时还算冷静,没有因为许清知不在学校而大吵大闹质问她,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许清知,你认识青梅……奶奶,有多久了?”
许清知拉平唇线,她直觉宋玉时的状态很不对,还是如实回答道:“一年。”
“一年了……”宋玉时声音微弱,近乎喃喃自语,“原来,你们都认识一年了,这一年里,你也叫她青梅奶奶吗?”
许清知舒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和宋玉时闹矛盾的时候。
“妈,你听我说,青梅奶奶她对我很好很好,我不希望我们在这里打扰她,所有的事情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向你解释,但是别在这里吵架,好吗?”
宋玉时忽然笑了,有泪水自眼角落下,“是吗?”
“妈?”许清知搞不懂宋玉时又哭又笑是在干什么,她再次伸手要拉她出去,与此同时,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青梅奶奶睁开眼睛,入目是刺眼的白,她还没弄明白自己在哪,第一件事就是唤许清知:“丫头,许清清,许清清……”
许清知听到动静,立刻松开宋玉时,伏到青梅奶奶床头:“奶奶,我在这,我在这呢,能看见我吗?”
“能看见,”青梅奶奶勉强牵起嘴角,“奶奶把你吓坏了吧?”
许清知红了眼眶,摇了摇头:“没有呢。”
想起护士的叮嘱,许清知又对盛明野说:“你快去护士站,就说奶奶醒了。”
盛明野很快去了,青梅奶奶嗔怪道:“你还把他叫来做什么,这是医院吧?你这丫头就是能折腾,把我们都折腾来医院。”
转眼间又看到床边还立着一个背影,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护工,青梅奶奶立刻道:“你们怎么还麻烦人家护工?我就是点小病小痛,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今天晚上在这睡一觉,明天就能回家了,你们别浪费这个钱,是不是盛明野那小子的主意?等会儿看我怎么骂他,这小子有点钱他就忍不住骚包……”
许清知按下心底阵阵酸涩,奶奶还觉得,他们不知道她得癌症的事,许清知也就顺着她,一下下安抚道:“奶奶你别急,等下我和你一起批评他。”
青梅奶奶又看向床边这位不肯离去的护工,刚想说什么,许清知已经先一步起身,打算带宋玉时离开。
这是,宋玉时缓缓转过身,和床上的老人四目相对,两双眼睛是如出一辙的强势漠然,只是宋玉时的更掺了些痛色。
青梅奶奶觉得宋玉时很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因此她问:“孩子,我们是不是认识?”
听到这话,许清知动作一顿,妈妈和青梅奶奶认识?
宋玉时的眼泪再次流下,“妈,一别二十一年,你不认识我了吗?”
病房内的人俱是一震,包括刚带着护士站在门口的盛明野-
二十一年前的记忆滚滚而来。
那时候江城的发展还远没有现在好,大坝上的那个小院子也足够破落,宋青梅的丈夫在那场滔天的洪水中逝世,一个寡妇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在这里,政府给的资助只够娘俩每天吃一顿饭。
宋青梅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她每天和那些男人一起上船打渔,一网鱼从江里捞上来,足有几百斤重,宋青梅从未抱怨过,连那些男船员都自愧不如。也是因为早年长时间这样消耗自己,所以宋青梅后来早早就佝偻了身子。
夜里宋青梅躺在床上,因为腰疼,连翻身都困难,只能是年轻的宋玉时到她床边,看她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叠叠零钱,让宋玉时去交学费。
彼时宋玉时也是和许清知差不多的年纪,她和许怀山高中相识,一见钟情,少男少女揣着隐恋的心思,即使生活辛苦,可每一天只要能看见对方都觉得很甜蜜。
热恋期的情侣藏不住爱意,两人早恋的事情也很快被老师知晓,男孩女孩的家长都被叫到了学校。
消息传过去的时候,宋青梅正在江边一箱箱卸货,听到女儿早恋,宋青梅连满是鱼腥味的皮围裙都没舍得摘,那半天工资也没要,直接冲到了学校。
许怀山的父母先宋青梅一步到达,办公室里,他们对宋玉时指手画脚,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寡妇的女儿别想高攀他们家儿子,这话正巧让刚刚赶到的宋青梅听见,她二话不说,给了许怀山的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场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宋青梅这么刚烈。
“寡妇怎么了!”宋青梅字字铿锵,“至少我教我的女儿问心无愧!你们呢,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诋毁一个女孩,你们能教出来个什么好东西?我女儿成绩好长得漂亮,怎么不说是你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高攀?你们也配!”
年轻时的宋青梅攻击力就不弱,在办公室打架骂人的泼辣劲让许怀山父母两人半天都没回过神,等他们反应过来,宋青梅已经带着宋玉时回家了。
宋玉时哭了一路,到家门口了还在哭,宋青梅进门以后就把门关上,扶着腰坐在椅子上,她问宋玉时:“因为什么哭?因为他们骂你还是你觉得丢人?”
谁知宋玉时打了两个哭嗝,说:“我不想和他分开。”
好家伙,敢情是在为了男人哭。
宋青梅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狠心把宋玉时锁在了房子里,还撂下狠话:“你们俩不可能!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出来!”
没多久就要高考了,宋青梅再生气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宋玉时,关了两天,宋青梅把人放出来,宋玉时倒是没哭了,说会好好改正。宋青梅到底心疼女儿,再加上还得每天打渔挣钱,也就由她去了。
可宋玉时自此离开,便再也没回过家。
年少时总有用不完的一腔孤勇,爱上一个人就以为是一辈子。
许怀山那时候也不算辜负宋玉时,同样和家里闹翻了,两人住在学校宿舍,高考后又一起打零工租房子,计划着未来的小生活。
后来高考出成绩,宋玉时和许怀山成绩都还挺好,可以上同一所大学,这时距离他们俩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宋玉时带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家,本以为宋青梅终于可以理解她,结果招来的却是宋青梅的扫地出门。
母女俩都是较劲的性子,谁也不服谁,宋青梅骂宋玉时不自爱,宋玉时觉得宋青梅古板又压榨,一气之下竟是要断绝母女关系。
宋玉时这一走,就是二十一年再没回去过。这中间,许怀山靠做生意发迹,许氏集团越做越大,宋玉时也成为了人人艳羡的阔太太,她也想过,要不要去大坝接济宋青梅一起过好日子,可当时的话说的那么绝情,连个台阶都没留过,回去哪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认为许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宋青梅一定也看得到,过不下去了,自然会来找她。
如果年少时的真挚不会随着时移世易而变化,那么当年那场母女争辩,赢的人就是宋玉时。
现实总是没有想象得那么美好,二十年的感情经不起种种诱惑和猜疑的考量,离婚的时候宋玉时就后悔了,最后悔她伤害了最爱她的妈妈。
某种程度上来说,宋青梅和宋玉时母女俩都拥有很相似的特征,那就是绝不低头的倔强。
宋玉时即使输了感情,也不输自己最后的尊严,宁愿每天在医院辛辛苦苦当护工,也不接受许怀山的羞辱。
其实许清知也多多少少继承了这一特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大的困难,她都可以自己扛下去。
可也是这份倔强,导致了相同的矛盾出现在三代人当中。
原来还有更多事情可以追溯到更远之前,青梅奶奶掩藏在无数声叹息里未说完的话也在此刻呼之欲出。
青梅奶奶苍老遥远的声音响在许清知的记忆里:“但你忘记了,爱着的女儿想要离开自己,妈妈也同样可悲。”
所以青梅奶奶那时候就想到了她自己,如果许清知在高考后不顾一切地远离,那么宋玉时的晚年就会和她一样,明明有个女儿,却只能孤零零地住在大坝上,可怜而又可悲。
那么宋玉时呢?她在一次次问许清知是否要远离她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呢?
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许清知从未设想过的事情,难怪宋玉时从来不带她到大坝上去,难怪宋玉时对她和盛明野如此抗拒,更难怪青梅奶奶会劝她和妈妈和好……
这些事情早已超出了许清知的承受范围,脑子里一根紧绷的弦在一声铮鸣后陡然断掉,许清知最后的知觉是她倒在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里,盛明野揽住她的肩头,对她说:“乖,睡一觉就好了,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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