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见长宜伤心,这几日都住在府上,她望着长宜瘦弱的身影,心里揪着疼,劝道:“姐儿,你一直这样下去也总不是个法子,你父亲膝下无子,若是有个兄弟,以后也有个倚仗不是,何苦跟你父亲怄气呢。”
傅仲儒与沈氏成亲多年,膝下只有长宜一个女儿,前些年沈氏有孕,六个月的时候却小产了,自此不能生育,当初薛姨娘生孩子的时候也是难产,之后傅仲儒再未纳妾,府上只有两个姑娘。
长宜修剪兰草的手一顿,冷笑道:“我压了她这么多年,只怕她如今是恨极了我,还能叫我凭她孩子的倚仗,况且我也不倚靠他们。”
“乳娘,你甭再劝我了。”长宜低低的叹了一口,放下手中的剪刀,抬头望了一眼直通二门的十字甬道。道路两侧绿荫浓重,隐隐听得蝉鸣声。
刚刚听说薛姨娘有孕,她的确是气极了,可这两日下来,她也想了许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这么多年父亲身边只有一个薛姨娘,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
父亲这么多年膝下无子,即使父亲从未提起过,但她也是知道的,父亲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想替父亲生个儿子的。
就算她再厌恶薛姨娘,也改变不了她是父亲妾室的事实。
只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母亲小产的那一日,母亲惨白的面容,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后来她偷偷听母亲和父亲说,那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母亲拼了命怀的孩子,却也因此拖坏了身体。
长宜修剪了一番兰草,眼瞧着就到了正午,吩咐花房的婆子好生看顾,正要关门回东偏院去,却见父亲就站在二门前面。
也不知站了多久,握着拳掩在嘴边低低的咳嗽,好一会子抬起头来,咧开嘴朝她讨好的笑:“……长宜。”
柳氏拽了拽长宜的衣角,着急道:“姑娘,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老爷都来了三趟了,难道还不见吗?”
长宜看到父亲的嘴唇起了皮,气色看上去也不佳,还不如她刚回家那天。“算了,让父亲进来吧。”到底还是心软了。
长宜转身进了瑞安堂,吩咐小丫头沏一壶热茶来。
傅仲儒听到女儿见她,高兴的连步伐都比平日里迈得快了些,走到瑞安堂台阶下面,却踟蹰了片刻。他已经很久没再迈进过这里一步了。
傅仲儒攥着袖子进了屋,见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昔日的模样,打扫的纤尘不染,就连高几上摆着的盆栽长势也很好,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长宜。”傅仲儒看到女儿站在窗前,走近了道:“可还生父亲的气?”
长宜屈膝行了一礼,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丫头端着茶盘进来,放在当中的桌子上,又蹑手蹑脚的退下了。
槅扇开着,外面的日光照射进来,靠墙的炕几上摆着甜白釉的瓶箸,傅仲儒慢慢走过去,小心拿起甜白釉瓶道:“这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瓶,冬日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剪一支红梅摆在炕桌上。”
“父亲还记得。”长宜倒了一盏茶水递给傅仲儒,淡淡道:“我还以为父亲已经把母亲忘了。”
傅仲儒把甜白釉花瓶轻轻放回原位,接过女儿手中的茶水,着急辩解:“我怎么会把你母亲忘了。”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还记得许多年前,那时候他尚在国子监读书,母亲带着他去沈家听戏,沈慈穿着一件玉色绣海棠花纹衫,明蓝色襕裙,站在梨花树后面,朝他微笑的模样。
他当时想着,若是能娶这样一位女子,一定要好好珍藏,后来沈家终于答应亲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可后来……
“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细蕊,若不是我当年做下错事,你母亲不会这么早去了。”
长宜曾听父亲说过很多次‘对不起’,可又有什么用,她并不为之所动,静静地望着窗外。
傅仲儒没有再说什么,长宜看了一会窗外,扭头看向父亲,见父亲紧紧握着茶盅,眼角有水光滑落。
长宜很少见父亲落泪,母亲入葬那一日,她四处找不到父亲,最后在书房角落的博古架下看到父亲,父亲喝了不少酒,头埋在手心里很久,出来的时候长宜看到父亲眼睛红红的。
她想,也许父亲曾经真心的懊悔过。
长宜决定与父亲和解,柳氏说的对,她不能总是沉浸在母亲病逝的悲痛中,却让父亲处在两难之间,对父亲对自个又有什么好处,难道非要把父亲推的远远地才好。
世事艰难,她总该看开些才是。
长宜送了傅仲儒回书房,替他盖上被子道:“父亲病着,还是要多歇息歇息才是。”想了想又道:“父亲可要保重身体,女儿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入夏后,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廊下挂上了细篾帘子,长宜懒得动弹,躲在西次间里做针线,又或是练字,只有晨昏定省的时候才出去给父亲请安。
说起来日子过得倒也快,一眨眼竟从上京回来差不多三个月了,薛姨娘来给长宜请安,长宜看到她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隆起了。
长宜望着薛姨娘渐粗的腰身,倒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道:“天气炎热,姨娘以后就不用过来给我请安了,在院子里好生将养着吧。”
薛细蕊还是一副卑弱的模样,并没有自恃有孕对她有半点儿不敬,笑着道:“大夫说让我多走动走动,过来给姑娘请安倒也累不着什么。”
长宜听她这样说,嘴角微微勾了勾,她还是瞧不惯薛姨娘这副模样,让木槿送她出去了。
长宜焚了香,准备在窗前抄一会经文,前院的小丫头跑进了院子里,进来道:“姑娘,老爷说有贵客来了,叫你去一趟花厅。”
长宜刚刚拿起了毛笔,问那小丫头:“是哪一位,可曾来过咱们府上?”
小丫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回道:“好像没有来过,不过听冯管事说,是从京城来的,穿一身大红色的官服。”
大红色官服,想来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了,比父亲的官位还要高两阶。
长宜觉得还是慎重点好,进内室换了一件玉色绣折枝纹圆领衫,坐在妆奁前面重新篦了头发,戴了一支白玉茉莉簪子去了前院。
这会子日头刚上来,倒还不觉得闷,长宜沿着抄手游廊过去,在花厅后面的月洞门前遇到了傅长宛。
傅长宛穿着白底绣花衫子,耳边戴了一对银丁香,笑着叫了一声‘长姐’。
长宜朝她点了点头,两人跨过门槛,一同往花厅过去了。
廊下站了四个穿程子衣的蓄须男子,腰间都佩着绣花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傅长宛不由靠近了长宜,低声道:“也不知来的是哪位官员,怎的还带了侍卫来。”
腰上佩刀的倒是常见,不过佩绣花刀的那极有可能是锦衣卫的人,谁能这样大的排场,长宜想到了京城里的那些公侯,她记得现如今掌管北镇抚司的是永城侯爷。
长宜在台阶下面等了一会子,听到父亲的声音:“……侯爷此行前来,不知要停多久,下官也好安排住处。”
长宜暗暗猜测,那里面坐着的一定就是永城侯了。
此时屋子里有人道:“是要停两日,不过我们已经找好了落脚之处,倒不必麻烦同知大人了。”
傅仲儒点了点头,一旁的小厮趁机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傅仲儒起身道:“家中小女前来拜见大人,就侯在外面。”
“那让进来吧。”那人又道。
长宜领着傅长宛进了花厅,她低着头看着脚下,只看到正堂上坐着一人,左侧的玫瑰椅上亦坐了一人,都穿着皂靴。
两人屈膝行了一礼,听那坐在上座的人挥了挥手:“起来吧。”
长宜行了礼正要退下,瞥见坐在左侧玫瑰椅上的人穿着一袭绯色云雁补子服,气质清淡。
长宜抬起头,正撞进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她微微愣了一下,叫了一声:“叔父。”
徐衍微微的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永城侯放下手中的茶盅,看向徐衍道:“行之,你们认识?”
傅仲儒在一旁接过话,笑呵呵的道:“我们傅家的祖宅就在大兴,和徐府隔了一个胡同。”
“原来如此。”永城侯朝徐衍看了看,笑着道:“我刚才还奇怪行之和你看上去像是认识,原来你们是邻居啊。”
小丫头端着井水湃过的西瓜上来,长宜就领着傅长宛先下去了。
出了花厅,傅长宛悠悠的看了长宜一眼道:“长姐什么时候和徐叔父这么熟了,我记得在大兴的时候,长姐可是连徐叔父都不认得的。”
经傅长宛这么一说,长宜倒是想起了在舅舅家里,她可不就没认出徐衍来么,笑了笑道:“偶尔见过一次,倒也算不上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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