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把拜帖送到车马店来托请店老板转交的,是南阳顾家的分支,北山顾家。
“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去跟外面人打听本地大户,难免漏出风声、降低“高人弟子四人组”的逼格……自己人里面有个本地土著就方便得多了。
燕红来过镇上的次数不多,但李家村离镇上近,村中又有住在镇上的大户,燕红听村中闲汉长舌妇叨叨过不少镇上情况,还算是有所了解,当即毫不犹豫地道:“是顶顶有钱的大户人家,他们家住的地方叫顾府巷,听说到他们家去做家丁丫头都能领好几百文的月钱,还顿顿都能吃饱,可让人羡慕了。”
王荟&帅坤:“……”
“呃……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咱们能凭自己赚到更多。燕师妹,你可别真跑人家家里当丫鬟去了啊,这试炼者当得也太没逼格了。”陈艺郎抽着嘴角比比叨。
“哦,我知道了。”燕红老老实实听劝,末了又补充道,“不过你想多了陈师兄,我这种的当不了大户人家丫鬟的,人家要的丫鬟都得是家生子呢。”
陈艺郎:“……这不是当不当得上的问题好吧?”
“行了行了,都扯到哪去了。”帅坤把跑题的两人拉回来,“燕红,镇上除了这个顾家,你认识的李家,还有哪家算是大户?”
这可就超出燕红的常识范围了,一脸懵逼甩给帅坤看。
“……行吧。”帅坤又看到燕红头发里虱子在爬,浑身都不自在,冲王荟道了一句“等顾家人上门了叫她”,便拖着燕红去刷洗。
黄昏日暮之时,顾府的马车驶进了车马店大院。
同一时刻,一对风尘仆仆、满脸焦虑的农人夫妇,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北山镇。
这对农人夫妇是燕红的爹娘,燕老大和张氏。
晌午饭时,老太太指天骂地咒骂燕红偷了她的白面葱油饼子跑出去野着不归家,两口子还没怎么当回事。
燕红惯常听话、干活勤快,燕老大和张氏都不相信二闺女会是躲懒不干活的人,只以为是燕红发现老太太偏心、白面做的葱油饼子不给其他人只偷偷塞给偷奸耍滑的燕大宝,气不过了跟老太太倔一回。
到下午,张氏提早归家做夕食发现燕红仍然不见踪影,这才着急起来——正长身体的二闺女饭量不比燕大宝低多少,晌午饭没回家吃就已经极其罕见,到了准备夕食的时候还没回家,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更雪上加霜的是,老太太愤怒地咒骂燕红偷了她的钱、悄悄摸走了好几个铜板儿……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乡下没什么用得着花钱的地方,村人都只有要到镇上时才会揣上钱币碎银;两口子跑了一趟燕红大姐出嫁的人家、没见着燕红,都觉得这个胆大包天的二闺女没准儿偷了老太太的钱往镇上跑了,夕食也没顾得上吃,就焦急地往镇上赶来。
赶在城门洞落锁前进了镇,燕老大两口子的面上却不见喜色——乡下人一年才来镇上几次呢,两口子在镇上压根没什么熟人,想找也不知道该从哪找起。
“这个死丫头,会跑到哪里去呢!”又饿又累的张氏愤恨地一跺脚。
燕老大的脸色也不好看,踌躇了下,咬牙道:“去李家问问看吧,都一个村的……李家应当会帮咱们。”
这话燕老大其实自己也没多少底气,搬到镇上的李家大户跟一般村民哪谈得上多深厚的交情呢?见了面儿能微微点个头就算是客套了。
奈何两口子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硬着头皮往李家杂货铺的方向走。
穿过猪市坝场、经过儒林巷时,一辆大马车从车马店里出来,跟车的小厮看到路边出现行人身影,大老远就扯着嗓门儿呼喝:“让开!往边儿上站!”
燕老大两口子哪敢招惹这种贵人马车,连忙贴到路边。
等前呼后拥的马车走远,两口子这才继续闷头赶路。
李家杂货铺在石板街与顾府巷交叉的路口处,两口子赶到时,李家杂货铺已经大门紧闭,关门歇业了。
燕老大两口子在杂货铺周边徘徊了会儿,鼓起勇气上去拍门。
没多会,看店的伙计没好气的吼声隔着木板门传出来:“大晚上的敲什么敲,没看见关门了吗,明天再来!”
“开开门罢,我是李家村来的燕家老大,找主人家有点事!”燕老大硬着头皮高喊。
隔了会儿,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声音从门内传来,一个看着二十上下的青壮伙计拉开了大门。
“燕老大?哪个燕老大?”这伙计看一眼燕老大,面带好奇地问道。
燕老大有点懵。
李家村姓燕的人家有好几户,燕老大确实不止一个;提到他时,村人一般会说是“燕霞(燕红大姐)她爹”,又或是“三叔公(燕家老爷子的辈分)家的燕老大”代指。
这伙计不是李家村人,是李家大户在镇上聘的本镇人,燕老大也不知道应当怎么跟外人自我介绍,磕磕巴巴地道:“这……我是燕霞她爹,我二闺女跑丢了,我想来问问,今儿有没有咱们李家村的人找过来……”
试炼者四人组装成高人弟子在镇里招摇的时候吧,透露过“李家村”、“燕老大”这些信息,但并没透出燕红的名字,更别提她大姐的名字。
北山镇这种乡镇,镇上人相互间都能混个脸熟,小道消息传得极快,这伙计自然也知道下半天里在镇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高人弟子”出没一事。
因燕红她爹自称“燕老大”才来开门的看店伙计,一听这是闺女跑丢了来求主人家帮忙,面上就有些失望;再一看燕老大夫妇俩这落魄的形象,怎么看也不像是“高人弟子”的爹娘,更加没了兴致。
人家闺女跑丢确实是个大事,伙计也不好表现得太无情,强打精神敷衍道:“哟,人跑丢了可是大事,但咱们这儿真没见着人来,我这一天都在店里呢,没见着李家村来过人。不如这样,你们去巡检司打听打听?”
北山镇并无县衙,只有巡检司,听命于白云县县衙,行捕盗之职,也有一定的地方行政权责——比如协助县衙收缴公粮、调停邻里矛盾之类的。
对于州府大城之民来说,巡检司只是最末等的衙门(与现代位面派出所类似);但对燕老大夫妇这种山野愚民来说,光是听见巡检司的大名就已经让两口子两股战战、面色发白……
看店伙计有点儿同情这对夫妇,又打心底里嫌麻烦,挥手打发燕老大夫妇便关紧了大门。
燕老大两口子无助地站在杂货铺门口发了会儿呆,终究想不出别的办法,相互搀扶着往儒林巷巡检司衙门走去。
此时,试炼者四人正被恭恭敬敬地请进顾府东院。
顾家大老爷在东院备下酒席,见气度不凡的三人连带满脸好奇的燕红踏入院内,老远便笑着拱手:“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几位仙师,请上座,请上座。”
“当不得仙师,顾老爷太客气了。”王荟笑呵呵地拱手还礼,侧开半身,朝牵着燕红的帅坤一抬手,“帅师妹,燕师妹,入座吧,不要辜负了主人家一片热忱。”
他这么一动作,还想让管事把“女眷”带开的顾大老爷就不方便开口了……
待帅坤和燕红坐下,王荟和陈艺郎才入座,用行动彰显了一番“高人弟子”超脱凡俗眼界的风范,顺带打消土著想把他们四人分开的念头——在这种幽冥侧成分极高的位面做任务,尤其还是夜间,分开行动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顾老爷对四人这“不分尊卑”的举止有什么想法且不提,待这位顾府的当家人挂着真假不知的真诚笑容坐下,帅坤便开始了她的表演……
“顾老爷如此热情款待我们师兄妹四人,若我等不做表示,就有愧恩师教导了。”
帅坤作势打量了下桌上酒菜,笑眯眯地举起双手,当着顾府大老爷、站在旁边的管事、以及酒桌周围的众多仆役面儿,轻轻一搓。
她的芯片跟燕红一样植入在手上,只不过燕红是掌心中招,她是手指头中招。
呼出芯片面板、假装搓手,帅坤从道具栏中取出来……一盒自热小火锅。
已经撕去包装、拆开分装、只待加水的自热小火锅。
只听过传闻的顾府大老爷神色微变,眼神中多出来几分“目睹高人”的激动;周边的管事、仆役,有数人低呼出声。
帅坤镇定自若地连续取出两盒自热火锅,拿过桌上茶壶往加热层倒了水进去,没多会儿,腾腾热气便从火锅盒子里冒了出来……
“这是我等日常果腹的吃食,还请顾老爷不必客气。”加热完毕,帅坤将加热底盒塞回道具栏(免得被发现底部的石灰袋),把装着食物的盒子部分笑眯眯地往前一推。
管事一脸虔诚地上前来,告罪一声,先行试吃。
自热火锅的口感吧……就那样,添加多,味精重,实在谈不上多美味。
但这种滥用添加剂的现代食品,对于调味料稀缺,连梁山好汉都得抱怨“嘴里淡出个鸟来”、只能靠浊酒刺激味蕾的古人来说,那确实能称得上一句美味佳肴。
吃了满嘴食品添加剂的管事惊为天人,连吃惯山珍海味的顾老爷也对自热食品大加赞赏,郑重地对自带加菜的贵客表示感谢,宾主尽欢。
待王荟再拿出两扎低度数的精酿啤酒(高度酒把主人家灌醉就误事了)、撤换掉桌面上的土法酿造浊酒,顾大老爷对四人“高人弟子”身份再无质疑,酒过三巡便挥退服侍的仆役、只留下亲信的管事,开始推心置腹。
“实不相瞒,老夫使人叨扰几位仙师,实有不情之请……”
连续灌了几大杯精酿啤酒、神色微醺的顾大老爷,忧心忡忡地道出内情。
从南明本家分出来的北山顾家,能在北山镇站住脚跟、广占良田,最大的原因,着落在顾大老爷的武职上——得南明顾家本家助力,顾大老爷父亲那辈就把北山卫攥到了手中。
“卫所……原来是明朝啊。”
听顾大老爷自称挂着北山卫千户武职,王荟便暗暗跟帅坤交换了个眼色。
不过这也不好说,毕竟万千位面什么奇葩背景都有,再加上这个位面惊人的、高达49%的幽冥侧成分,指定不是现代人概念里的那个明朝。
顾大老爷没留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在场四名高人弟子中三个是外地人,一个是才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他也没什么顾忌,将自家辛苦遮掩已久的隐秘娓娓道来。
黔中无战事,挂着千户武职的顾大老爷并不长居镇南军营,一年里有十一个月呆在家中安享天伦之乐;偶或闲来无事将手底下亲近的百户招到家中喝酒,小日子过得相当闲适。
直到两个月前,顾府上开始频频出事。
“最早,是家下人出事……当时刚出正月,我那大孙女的乳娘,在一日里无缘无故失踪了。”
“失踪?”王荟一愣。
“正是。”顾大老爷面色发白地道,“那乳娘在喂饱老夫大孙女后,与旁人说了一句要去如厕,之后便不见踪影。老妻身旁的管事娘子觉着不对,命人将后院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西跨院的茅房都拆了,挖地三尺,愣是没把这乳娘找出来。”
王荟与帅坤对视一眼。
若只是孙女的乳娘失踪,不至于将当家老爷吓成这样,这事儿必定还有后续。
“那之后呢?”帅坤出声追问道。
顾大老爷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儿,面色愈发苍白,定了定心神才道:“乳娘失踪多日,老夫家下人四处寻访不得结果,便暂时将此事搁下。谁料……十余日后,老妻命人将后院的空地翻一翻、想洒些花草种子下去……竟挖出了乳娘尸身!”
“那乳娘失踪半月有余,尸身未腐,本已令人惊骇,可更骇人的是——乳娘肚子里的肝肠肺腑,竟然被掏空了!”
埋头大吃的燕红,惊愕地抬起头。
王荟、帅坤、陈艺郎三人,面色微变。
顾大老爷从管事手中接过帕子、擦了下冷汗,继续道:“此事让老夫一家上下惊惧不已,心神不宁,我那老妻更是吓得大病一场……老夫忧心家中安全,便命蒋百户带五十名精兵到府中小住,镇一镇这邪气。”
“初时,似有些效果,连续数日,府内并未见动静,老夫本以为这一劫算是过去……没想到,刚进二月底,府里又出了事。”顾大老爷吐了口气,艰难地道,“老夫一名得用的家下人,跟了老夫十多年的长随,那日里与老夫告假、想回家看望老娘,这一走,便没了踪迹。”
“那长随的老娘就住在离镇子不远的小狼山下、离卫所不远的村子里,往返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又都是大马路,怎么也不应该出事,偏偏老夫那得力的长随离了镇便不知去向,连他老娘也未曾见到他。”
“到三月上,后院荷花池里冷不丁浮出长随尸身……被泡得面目全非,五脏六腑不见踪影……”
“老夫惊骇不已,严命府中上下无事不得独自离府,便是在府中沐浴、如厕,亦要两人以上作伴。如此,亦安生了一段时日。”
“可到了三月中……老夫的三子带一小厮到庄上料理事务,竟、竟……”
说到此处,顾大老爷难忍悲痛,泣不成声。
王荟与帅坤这两名资深者,脸色也难看起来。
“三月之前,只有落单者失踪,三月之后,便是有人作伴,也……会遭遇不测?”王荟沉重地道。
“正是。”顾大老爷酸涩地道,“老夫的三子与小厮尸身,是在失踪十日后,现于三子房中。其后不久……又有两名家下人……”
这个位面,刚进四月份。
最后失踪的那两名下人,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显然,顾大老爷已经没了那派人搜寻的心思……到四名“高人弟子”亮相前,顾大老爷已经以探亲的名义,派兵将家里人连带年幼的大孙女全送去了县城本家。
若是没有试炼者们到来,再过一两日,顾大老爷处理好手头事务,就会带着家中剩下的二十余名下人,躲到镇南卫所兵营里面去。
王荟皱眉沉思。
帅坤思索了会儿,开口道:“顾老爷,在最早那名乳娘出事前,府上可曾出过异状?例如曾频频有人受伤、肢体伤残之类?”
顾大老爷一愣,忙摇头道:“这可不曾有,府中近十余年未曾大动土木,家下人平日无非做些日常活计罢了。便是请大夫,也不过是后院妇人有些头疼脑热,从未听老妻提过府中下人伤残之事。”
顿了下,顾大老爷又补充道:“不怕诸位仙师见笑,老夫虽担着武职,但并不管练兵之事,家中亦不曾操练武事。”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黔中无战事,除了武官亲兵得保持手上功夫,其余的卫所兵都跟佃农差不多——就连他这个千户,也老早养得细皮白肉、双手无茧,像乡绅更甚于武职军官。
帅坤与王荟对视一眼,又道:“那顾老爷又是否得知,镇上有哪户人家曾频频传出事故,导致单人,或多人伤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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