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现代女子与古代女子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就算看不出关歌行和胡若雪身上的衣饰料子有异, 也认不出她俩脑袋上那一头茂密青丝其实是发包和假发片,只她两个顶着副年轻白净、宛如好人家大小姐的外表却不带仆妇下人就夜里满山跑的劲儿,以及遭遇“外男”时抬头挺胸直望过来的坦然神态, 燕赤霞也很难认错。
当初金华府北郊,燕赤霞对当时遇着的试炼者王璐“世外仙姝”来历信以为真,现在么……自己都成了试炼者、也去过了外位面的他,肯定不会犯这种错误。
“两位,可是关小姐, 胡小姐?”叫破对方试炼者身份,燕赤霞又更近一步叫出二人姓氏, 努力证明他也是试炼者中的一个。
关歌行&胡若雪呆呆地看着他。
“燕赤霞……这么年轻的啊?”胡若雪都没怎么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和《聊斋》里的燕赤霞很不像诶。”关歌行也有些脑子发懵。
燕赤霞哭笑不得。
第一场正式任务之后, 他又去过了两次外位面,两次都遇到了看到他名字就愣神的试炼者队友,胡、关二人当下这种反应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燕某接到任务时正分O身乏术, 事了便匆匆赶来寻找几位……也不知燕师妹此时去了何处?”为避免两位队友再继续说出什么让他尴尬的话, 燕赤霞努力转移话题。
能叫破她俩的身份、知道她俩的姓氏,眼前这道人确实是第四位试炼者燕赤霞没错了,关歌行便诚实地道:“小红和我们失散了, 慧姐姐能感应到她的位置, 她现在好像离我们还挺远的。”
燕赤霞将视线转向他自报身份后,便紧张地飘到俩队友身后去躲着他的厉鬼。
这厉鬼的阴气中, 混着一股燕赤霞颇为熟悉的、属于燕师妹的阳气。
燕师妹的阳气与此厉鬼阴气混合融洽,让其鬼体凝实、栩栩如生, 其神态举止亦活泼灵动, 宛若活人, 但必然骗不过燕赤霞耳目——那身带煞阴气, 足以证明此厉鬼沾过人血。
不过……虽沾了人血, 这厉鬼倒是不曾堕落,目光清澈、神智清明;若能长长久久守心克己,也不是说就走不上鬼修炼魂正道。
内心闪过诸多念头,表面上燕赤霞只是略略沉吟了一瞬,便拱手问道:“慧娘子与我那燕师妹,似乎颇有渊源?”
董慧暗暗松了口气,既然口称她“慧娘子”,这个聊斋位面知名的道士应该不会拿她祭天了。
两刻钟后,三人一鬼再次动身,朝着燕红所在方位赶路。
了解过一番董慧与燕红的关系、又细听了遍她们分散的过程,燕赤霞便肯定地道:“燕师妹绝非不顾同伴、轻易被闲事引走之人,她既然匆匆离去,必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让她无暇他顾。”
他虽然只同燕红合作过一场正式任务,但燕红的风格还是很好懂的……她连外位面的陌生路人都惦记着见一个救一个,绝不可能丢下同伴自行其是。
“难道是……小红发现‘马陵山狐女’了?”关歌行猜测道。
“说到狐女,此事尚不能定论。”燕赤霞摇头道。
关歌行“咦”了一声,忙道:“小红也说过不一定真有狐女这件事,燕道长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燕赤霞沉吟了下,道:“不瞒几位,燕某本来是在两浙调查个成了气候的大妖的,先前曾听闻福建一地有异事,便往那边跑了一趟,未得发现,才又倒回江南来。”
“月前,燕某在苏州府听人玩笑话说徐州城有狐女下山,嫁了个徐州城的举人,又被抢了亲,便往徐州城中打听。”
“本以为或许是酸儒书生随口编的瞎话,没料想徐州城中真有个声称被狐狸抢了美妾的举子,半信半疑下,才往马陵山来。”
说到此处,燕赤霞面色有些深沉:“到了此地……没见着什么狐狸精,龙潭虎穴倒是确有其事。”
“嗯……这山里有很多妖怪?”关歌行小心翼翼地道。
燕赤霞沉默了下。
关、胡二人都颇为年轻,慧娘子虽是女鬼,也自有天真烂漫处……对着这么三位外位面来、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纯真女子,他有些说不出残酷实情。
说到底……不是哪个女子都像燕师妹那般,面对着满身鬼面疮的堕落夜叉都能毫无惧色生死相搏的。
“正是。”燕赤霞索性省略了个中细节,点头道,“燕某打探来的消息,这山中应有一座前朝时便声名在外的妖寨,那寨主是个五百年修行道行的虎妖,喜吃人肉,聚妖有数百之众,又有伥鬼数千,其声势之大、之猖獗,为燕某生平罕见。”
他已经说得相当简略,可也已足够把关、胡二人吓呆。
“没、没搞错吧,D级任务而已诶,就要我们去对付这种离谱的大BOSS?!”胡若雪差点没吓哭。
燕赤霞想到任务要求里的“平息苏北群妖之乱”,连忙安慰道:“胡道友莫忧,那虎妖大寨确实让人头疼,但若能想到办法将其诱出妖寨,燕某本人便能取其首级。”
“说是这么说……谁有勇气去把那种离谱BOSS哄出来啊?”胡若雪直接哭了。
“呃,要不我去试试?”董慧不确定地道,“反正我不会死……美人计对那种妖怪有用吗?”
“慧娘子不可。”燕赤霞立即严肃地告诫道,“猛虎精怪生来便具奴役万鬼之能,那妖寨中砖瓦用具皆为伥鬼所化,你若潜进去,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董慧震惊得连一头长发都飞舞了起来。
胡若雪人都傻了:“我的天——聊斋世界的妖怪这么会玩?!鬼魂家具都来了?!”
燕赤霞:“……?”
这边三人一鬼行色匆匆地赶路,另一边,藏于山谷中的妖怪大寨,宴会刚刚结束。
人吃席能吃上几个钟头,妖怪“吃席”就没那么多闲杂客套话要讲,酒肉下肚、互相吹嘘了下神通本事便再无话说;若不尽快找点“正事”做,这帮精怪怕是相互间便要先做过几场——都在马陵山中占地称王,要说关系有多融洽,那便是糊弄鬼了。
虎头妖怪命喽啰小妖撤下残羹冷炙,便重重一拍案着,吹胡子瞪眼地道:“不过几日功夫,那姓燕的贼道人不仅连杀我数名得力干将,还挑翻了奚道友的道场,将奚道友并他那帮徒弟徒孙一把火化成了飞灰,如此猖狂行径,绝不可忍!”
群妖嗷嗷叫着呼应,只一头雾水的燕红偷偷凑到猿猴精徐卫旁边:“徐道友,那奚道友是何人?”
“由此东去三十里地,于河畔边修道的一位前辈。”徐卫唏嘘地道,“奚道友足有六百多年道行,乃是现今彭城一地最早得道的前辈了,奈何,那身千锤百炼的龟壳也扛不住那贼道人飞剑凌厉,真叫人心有戚戚。”
燕红:“……”
懂了,有只老王八精被燕师兄把老巢都给掀了。
就是火化了有点儿可惜,燕师兄怎么就不把那老王八精给炖了呢?虽然妖怪的肉没那么好吃,柴得要死……但嚼劲够,拿来磨牙也是不错的。
这倒也从侧面提醒了燕红马陵山群妖的“底蕴”有多深……活最久的老妖怪居然都有六百年道行了,黔地独秀山那棵大槐树,也就四百多年道行而已。
“这般年岁的前辈竟也遭此毒手,实在让人后怕。”心里嘀咕着这群妖怪怕是难以一网打尽,燕红面上并不显露出来,努力地挤出几分感激动容神色,朝徐卫高高地一拱手,“要不是徐道长将我叫来,我都不知近处竟有此等凶人出没,若莽莽撞撞送到此贼手中,怕不是要身死道消。如此活命大恩,真不知如何报答。”
“不敢不敢。”徐卫连忙拱手还礼,笑道,“我等要除此凶人尚需燕道友出力,燕道友若能助我等除了此害,那倒是徐某要叩谢燕道友活命大恩。”
这猿猴精不愧是“慧眼识人”、懂得主动搭讪可用助力的妖才,这番话说得,可比主座上那个虎头妖怪有水平多了。
燕红神色一正:“徐道友看得起我燕某人。”又朝上座方向一拱手,“又有符道友热情招待。”放下手来,沉声道,“要除的又是那等危及我等性命道行的贼子,若燕某推诿,岂不是冤枉修行了这许多年?”
她是个“修出血肉人身”的“鬼修老怪”,安排的席位离上座的虎头妖怪很近,这番表诚意的话,虎头妖怪听了个十足十。
“好!”
虎头妖怪亢奋地再度重重一拍案面,将案桌拍得微微震颤、案中像是凹下去一小块。
但下一瞬,那凹下去的案面,竟又恢复成平滑光洁模样。
坐得近、将那方案桌异样看了个一清二楚的燕红,瞳孔微微收缩。
虎头妖怪却是对所用器具的异常处视若无睹,振臂喝道:“燕道友热心助拳,此大事必成!”
厅中一众妖魔鬼怪皆狂热呼应。
叫嚷声平息,虎头妖怪微微低头,往坐下时更显得矮小的燕红看来,目光炯炯道:“燕道友,你这人身便利,那贼道人必不能防,可原为我等打个头阵,替我等麻痹住那贼道人,争取一二先机?”
燕红险些当场答应。
话要出口,才想起答应得太快弄不好会弄巧成拙、让这群妖怪生疑……她旁边这头猿猴精,就不像是好相与的。
思量再三,燕红才谨慎地道:“符道友有命,燕某自是责无旁贷。只是不知符道友是否能将围杀那贼道人的计划告知一二,好让燕某心中有底?”
第142章
夜黑风高, 山深林广。
气喘如牛、双腿软成面条的胡若雪正要下定决心厚着脸皮喊休息时,燕赤霞忽然叫住了飘在前头领路的董慧:“慧娘子, 且先停步!”
胡若雪抬头往前看了眼, 见燕赤霞站住了脚,董慧也在往回飘,再顾不得其它, 一屁股跌坐在地, 又顺势后仰、整个人都瘫到地上去。
关歌行哭笑不得地伸手来扶她,燕赤霞、董慧两个也被胡若雪夸张的反应吓到,忙不迭倒退回来。
“没事,喘气声大着呢, 只是累着了。”关歌行跪坐下来把胡若雪的脑袋抱到自己膝盖上,又尴尬地低头朝拉胯的队友道,“你明明综体跟我差不多的啊,怎么这么不顶事啊?”
“姐、姐姐,你是练体操的,我、我每天最大的运动量、是下楼、拿快递!咱俩、不是一回事!”胡若雪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惦记着贫嘴。
燕赤霞摇摇头, 心头挂着事儿的他此时也顾不上两名队友, 起身往前走出几步, 指着远处一处形似馒头的山坡道:“慧娘子,你感应到的小红是不是在哪座山后面?”
董慧点头道:“是的。”
回答完了董慧立即发现不对, 燕赤霞能这么明确地将地点指出来……她脸色瞬时一变:“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可麻烦了。”燕赤霞凝重地道, “那座馒头山后面,有个不走到近处绝难发现的山谷, 我先前所说的那猛虎妖寨, 就在那山谷里头。”
董慧目中闪过狂乱阴毒之色, 险些就要露出厉鬼面目来。
才刚拌了几句嘴的关歌行和胡若雪也傻眼了——她俩自然还记得燕红是他们之中最资深的试炼者,但她俩也还记得燕红只是个不到十五岁的古代小姑娘。
“燕师妹胆大心细,虽莽撞些,也不是没有成算。”燕赤霞见董慧反应那么大,倒是有些惊讶这个外位面女鬼与本家师妹之间的亲近,为免这厉鬼忽然发狂起来,忙出声安抚,“她有一手变作半鬼之体的秘术,装成鬼修士并无问题。”
说到这里,燕赤霞也忽然想通了燕红为何会丢下两名队友匆匆离去,恍然道:“等等、原来如此——燕师妹定是被这山中精怪当成修出血肉之体的积年鬼修,把她邀约去了!”
“这猛虎妖寨所在,我都是在这山中周游蹲伏数日、截杀了那猛虎妖王数员大将才问出来,燕师妹从黔地至此不过半日功夫,她哪能得知具体地点?必是有本地精怪领她去的。”
分析到此处,连燕赤霞自己都松了口气:“既如此,我们更不该自乱阵脚了,须得好生谋划一番。”
他好歹是聊斋位面知名的道士,说话还是有份量的,慌得六神无主的关、胡二人镇定了不少,董慧渐渐狰狞的面目也平复下来。
“可是……那些妖怪错把小红当成鬼修,邀约她去……是去做什么的?”关歌行还有些想不明白。
“对付我。”燕赤霞简洁地道。
关歌行&胡若雪&董慧:“……”
好吧……燕赤霞确实刚刚才说过他杀了不少马陵山的妖怪大将什么的。
“燕道长,我们应该怎么做?”董慧恳切地道。
燕赤霞沉吟了下,坦率地道:“实不相瞒,即使无有芯片系统提及的‘苏北群妖’,那伥鬼大寨,燕某也难以强闯。”
董慧神色勉强地点了点头……燕赤霞已经直说过他只有在猛虎妖王离了伥鬼大寨后才有把握将其消灭,她再担心燕红安危,也不可能强逼燕赤霞以身犯险。
燕赤霞话锋一转,又道:“某虽不知燕师妹是何盘算,但要救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不若在这妖寨周围闹些动静出来,燕师妹只要知晓是我等在外,找个助拳迎敌的借口,不难脱身出来。”
董慧眼睛一亮,欢喜地道:“对啊!小红知道是你来了,肯定会想办法混出来跟我们汇合的!”
燕赤霞笑着点头:“食人妖魔装得再像人,也终究不通人性,燕某反正不曾见过哪个久食人肉的妖物顾及唇亡齿寒之理;被视作外来鬼修的燕师妹肯为那班精怪打头阵来对付燕某,不会有哪个妖怪拦她。”
这话说得极其有自信,但说这话的人是燕赤霞本人……倒也没什么毛病。
行动派的燕赤霞说干就干,立即领着关、胡二人并女鬼董慧拐了个弯,往附近一处极其茂密的山林走去。
此时形势严峻、又有队友正身处险境,众人皆认真了不少;连见到个虫子就要大惊小怪、踩到条蛇就要嗷嗷半天的胡若雪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山林中密密麻麻飞舞的蚊虫堆里穿过去时也是咬紧了牙关没吱声。
穿过大片多年来无人惊扰过的原始树林,一座藏在山坳间的、远远看去像是个庙宇的古旧建筑出现众人眼前。
“这里是那猛虎妖王名下一头白虎妖将的驻地,除那妖将外,还有几头不足百年修行的喽啰小妖。”
燕赤霞扒拉开茂密的树叶,朝两名队友细细叮嘱:“那头白虎妖将有近妖王两成的修为,不可小觑,你等击杀小妖时且谨记着避让开些。”
“好的。”关歌行、胡若雪紧张地点头。
燕赤霞又朝董慧道:“慧娘子,你且多多注意一些,那几只喽啰小妖有往伥鬼大寨跑的,就放过去;有不辨方向蒙头逃窜的,可万万记得不要放脱。”
“明白。”董慧反应很快,道,“是要防止这些小妖逃到山外去,是吧?”
“正是。修行不足百年的小妖于我等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可若是被放脱到外面去,少不得要为祸一方。”燕赤霞解释道。
“我知道了。”董慧面色一冷,浑身凶戾煞气悄然升起。
燕赤霞见她只是起了杀意,眼神还是清明的,便也不管,交代关、胡二人看好时机动手,便钻出山林,大步往那古旧庙宇走去。
他还离那庙宇有段距离,一道不似人声、极其尖利的古怪笑声便不知从何处传来:“好香的人肉味,嘻嘻嘻嘻——”
还蹲在山林里偷偷往这边看的关、胡二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在怪笑,便见一道白练似的剑光从燕赤霞身上飞出、在那庙宇前方茅草丛生的空地上轻轻划过,一颗起码有篮球那么大的耗子脑袋便高高飞了起来。
尖嘴鼠面的耗子头颅“碰”地一身撞到庙宇大门上,炸雷似的怒吼声便从庙内传了出来:“哪个杀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咆哮声中,合拢的庙宇大门被一股怪风掀飞,那怪风卷着沙尘、木屑,扯着呼呼声响,裹挟天地之威,气势汹汹往燕赤霞卷来。
躲在山林里的关、胡二人,惊得四只眼珠子瞪得溜圆……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跟脚上是老虎的妖怪,就会玩这种飞沙走石的玄幻招数?!
燕赤霞放出的飞剑不闪不避,拉出螺旋似的旋转剑光,往怪风迎去。
白练似的螺旋剑光穿透风暴,狂风呼啸中顿时冒出几声不和谐惨叫。
来势汹汹的怪风像是出现时那般突兀地骤然消失,现出个袒胸露腹、满头杂乱白毛、一脸横肉的大汉来。
大汉看清庙宇前的麻衣道袍的燕赤霞,惊叫一声“是那贼道人!”便猛然扭头,身形拉长往后一扑、现出白虎真身,仓促往深山逃去。
燕赤霞只愿意放几个小妖喽啰回去报信,可没打算放走这白虎妖将,飞剑凌空一转,便往白虎方向追去。
“吼——!”
虎啸声惊起周围几个山头飞鸟腾空,藏于庙宇各处的喽啰小妖亦知大事不好,纷纷夺门跳窗、抱头逃窜。
看准时机的关歌行立即亮出对峨眉刺,往慌不择路逃来的小妖迎去;没什么正面战斗力的胡若雪也掏出了满手符纸,跟在她后头打下手。
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的董慧更是早早亮出厉鬼真身,冲到了二人前头。
一刻钟后,三人一鬼草草打扫了遍战场,燕赤霞以白虎妖将妖尸为引,念咒请来天火,烧了这座不知建成于何年、也不知被妖怪盘踞了多久的庙宇。
“这得算是……名胜古迹吧,就这么烧掉不要紧的?”气喘吁吁的胡若雪坐在地上,眼望转瞬间被熊熊天火吞没的古庙,咽了口唾沫。
同样喘气如牛的关歌行被她这话弄得哭笑不得:“神特么名胜古迹,跑这种地方游玩的人到底算是来旅游放松的还是来给妖怪野兽加菜的?”
走回来的燕赤霞听她两个说话,好笑地摇头。
修整了两刻钟、待被当成妖物巢穴的庙宇化为灰烬,燕赤霞便收了天火,领着两人一鬼赶往下一处。
他在马陵山中徘徊多日,也不是在虚耗时日,已把这山中凶名最盛的猛虎妖王势力查探了个七、八成;不光知道对方跟脚来历、老巢情形,连其麾下多少员妖将、皆盘踞于何处拱卫那伥鬼大寨都一清二楚。
如是又斩杀了一名妖将、毁了个妖物巢穴后,再继续前往下一处时,三人一鬼便被拦住了。
确切地说……是猛虎妖王并苏北群妖,总算对燕赤霞这个赶尽杀绝的凶人做出应对了。
野兽踩出来的山中兽道,这头是三人一鬼,另一头,则是一对……迷路的山民爷孙。
两个装着猪草的背篼搁在路边,一身补丁布衣、摔倒了腿的枯瘦老汉坐在路中呻O吟,同样补丁布衣的小孙女焦急地跪坐在旁边哭。
见到来人,那孙女惊喜地叫喊道:“阿爷,有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枯瘦老者亦是惊喜万分,远远朝那一男三女颤巍巍举起手臂:“几位好心人,求帮我们爷孙一把!”又拿手去推孙女,“大丫头,快去给好人磕头。”
孙女应了一声,抹了把哭花的黑脸蛋儿、忙不迭起身急急往众人跑来,离着几步远便又跪下去,情真意切地哭求道:“郎君,几位娘子,我阿爷不慎摔了腿,求好心人帮帮忙,救救我阿爷!”
连续在山中奔波了好几个钟头、已经累得浑身的肌肉都在喊罢工、脸都快瘫痪了的胡若雪,绷着脸不说话。
关歌行倒是还有体力,只紧张得紧紧抿着嘴。
就……不愧是资深者,眼泪说掉就掉,压根不怕尴尬笑场的。
镇定的燕赤霞,与同样镇定的董慧对视了一眼。
他俩都是燕红的熟人,谁来配合这场戏都行,但为免对方介意,自然要先看看对方态度。
双方见彼此都不是计较细节的人,燕赤霞便稍稍往后退后了小半步做出表态。
董慧便适时地快步上前,弯下腰,伸手将可怜巴巴的孙女搀扶起来,面上流泻的关心发自内心、无比真诚:“不要哭,小妹妹,有什么事慢慢跟我们说,啊?”
第143章
“我与阿爷进山打猪草, 半道遇着只野猪,为躲避那畜生不知不觉跑到这深山里来,转了半天没转出去, 阿爷又摔了腿……要不是遇着恩公与娘子, 真不知如何是好。”
燕红背着个背篼, 怀里抱着另一个,溜溜达达走在燕赤霞身侧,一脸感激地说道。
“是啊, 真是太感激郎君了。”燕赤霞背在身后的枯瘦老者亦连声道谢, “到了村里, 还望郎君能喝杯水酒再走, 不然小老儿实在于心不安。”
“老丈无需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燕赤霞客客气气地道。
“阿爷, 腿还疼不疼?”燕红略略凑近些, 关心地道。
枯瘦老道意识到自己差点儿继续装伤患了,忙装模作样地哼哼两声:“不疼不疼……哎唷……无碍的,阿爷忍得住。”
燕红面露焦虑。
燕赤霞心领神会,忙道:“劳烦小娘子到前头领路, 我加快些速度。”
“不劳烦、不劳烦。”燕红又是一脸感激不已,连忙快走几步, 走到众人前头去带路。
“老丈, 我要走快些了,若是抖着伤腿了就说一声。”燕赤霞双臂捞紧枯瘦老者两条麻杆似的大腿,回头对董慧说了句“慧娘子, 你们且跟紧些, 莫要走散了”, 便加快速度跟上燕红。
董慧心思机敏, 一看这情形便猜到燕氏兄妹在做什么盘算,口中只说“我们会跟上来”,行动上确是悄悄伸手拦了拦关歌行、胡若雪两个,有意稍稍放慢速度,与前面那两人拉开距离。
各背抱着个背篓的燕红、背上背着枯瘦老汉的燕赤霞翻过一座山头,最前头的燕红忽然大喝一声“动手”,猛然转身,手里拿的背篓劈头盖脸往燕赤霞砸来。
枯瘦老者本来还安安分分趴在燕赤霞背上,见状一愣。
没等这老妖反应过来,背着他的燕赤霞已经双腿一曲原地蹲下,脑袋并上半身朝前倾,把背上的枯瘦老者暴露出来。
装着大半篼猪草的背篼,结结实实扣到了枯瘦老者头上。
腾出手来的燕红迅速亮出手斧,精准地往被背篼扣住脑袋、遮住了视线的枯瘦老者一侧肩膀劈下。
枯瘦老者虽然没看见“同道”骤然翻脸、还亮出了凶器,但也本能地察觉到不妙,这便试图往后逃窜。
没逃成功。
他那两条麻杆似的大腿,还被燕赤霞铁箍似的双臂抓在手中。
“徐卫匹夫误我!”枯瘦老者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锋利的斧刃已劈到了他肩头上。
鲜血喷射、骨骼碎裂,半边肩膀并一条胳膊当场被废的剧痛让这枯瘦老者惨叫出声。
惊怒之下,这个意识到自己着了道儿的老妖怪也发了恨,现出本体、撑烂了身上那套破烂布衣,另一只还能动的前爪凶狠往燕赤霞背上抓去。
“原来是头老狼妖啊。”
脑袋还被扣在背篼里的老狼妖听到耳边响起这么句话,胸口便吃到重重一脚,整个儿倒飞出去——这次,燕赤霞倒是没有拽着他的双腿不放了。
燕红收回脚,蹲地的燕赤霞便立即起身,飞剑从指尖疾射而出,绕着四仰八叉躺地的老狼妖绕了半圈,把这头老妖另一条完好的前肢也削断下来。
燕红走上前去把背篼摘下,露出来的就不是枯瘦老人面孔,而是个毛发稀稀拉拉、满口牙都掉得差不多的狼妖脑袋了。
这头修行至少三百年之久、人身除了骚臭些几乎看不出异状来的老狼妖,就此落入燕氏兄妹之手。
“我心底悄悄骂这东西是条老狗,倒是没有骂错。”燕红嘀咕一句,蹲下来便往气息奄奄的老狼妖身上搜。
“燕师妹,你这是……什么说法?”燕赤霞还以为她特意留了狼妖一命,是要准备问话,没料到她过去了居然在搜刮。
“我看看这老狗有没有藏着什么宝贝。”燕红随口应了一句,将现出狼形的老狼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一无所获,又嫌弃地道,“啧,估计是换衣服出来骗人时把好东西都留在那寨子里了。”
燕赤霞:“……”
“罢了 ,宝贝的事回头再说。”燕红掏出裂口女的大剪刀,这便……当场开始剥皮。
那老狼妖只被废了两条胳臂又吃了一脚,却还没有断气,燕红一动手,这老妖便疼得嚎叫起来。
“燕、燕师妹,你、你这是?!”燕赤霞大惊。
“这老狗不晓得吃了多少人,我就是要它活受剥皮之苦。”燕红嘴上解释,手上动作是一点儿也不耽搁,“燕师兄,你要觉得吵就走远些,我动作很快的,一会儿就好了。”
燕赤霞:“……”
燕赤霞默默后退,再继续往后退。
刻意落在后面的董慧三个还在翻山,远远便听到山坡那面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哀嚎求饶声。
“出事了?”董慧心头一紧,顾不得继续伪装活人,轻飘飘朝前飞去。
翻过小山山头,董慧便见……山坡下,燕红正用剪刀活剥一头一人多长的老狼皮。
那老狼不住口吐人言求饶惨叫,而燕红置若罔闻,只专心做她要做的事。
燕赤霞都有些受不住这种刺激场面,远远退到了坡上来。
见董慧飘过山头赶了上来,燕赤霞一脸僵硬地道:“慧娘子,你……燕师妹她、她平素……她家里长辈平日里是……”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太合适,说得有些磕磕绊绊,董慧却还是能听懂他的意思,毫不犹豫道:“小红她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燕赤霞给噎了一下。
董慧其实也不太看得下燕红活剥狼皮,但燕赤霞怀疑到燕红的家教上,这就让与燕家上下相处还算愉快的董慧很不高兴了,阴着脸色道:“燕道长不知道她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就不要怪责她此时下手过狠,你又怎么知道小红就是错的?”
“我不是说她错了。”燕赤霞连忙解释,“燕某只是……唉,也罢,慧娘子就当我方才说了傻话。”
董慧哼了一声,丢下燕赤霞,往山下飘过去。
……没过两秒,她又飘了回来,老老实实呆在山坡上等燕红完事……
等关歌行、胡若雪两个翻过了山头跟上来,燕红已经麻利地剥完狼皮,一斧头砍下了老狼妖的脑袋送这老妖怪归西。
“我粗略数过了,那个虎头妖怪的山寨里,喽啰小妖拢共该有三百来个。”燕红一面换下染了血的破旧补丁布衣,一面道,“这班小妖我估摸着能比卫所军官的亲兵(家丁)强一些,跑脱出去就是祸事,有机会能全歼时万万不能留手。”
“大妖怪的话,除了那个看着就很强的虎头妖怪,还有十七……嗯,十六个,其中一个刚才被我们宰了。”
换好衣服,燕红又拿了个水罐出来洗手,边洗边道:“那十六个大妖怪是虎头妖怪召来对付燕师兄的,有六个能变成和人一模一样的人身,余下十个还变不成,其中一个还是原分原样的大蟒蛇样子,连人话都说不利索。”
燕赤霞盘算了下他探查来的马陵山妖修情形,皱眉道:“那猛虎妖王是把山中但凡吃血食修炼的妖怪都召集来了……这倒是棘手了。”
“喂喂,没有搞错吧,明明是D级任务啊,居然有那么多BOSS要打?!”听得心惊胆战的胡若雪,一脸的怀疑人生。
关歌行“呃”了一声,不太有自信地建议道:“那个……我记得这个任务的要求是‘平息’……是不是有不用消灭所有BOSS就能完成任务的办法呢?”
“或许有,但是不成。”燕红严肃地道,“我在那山寨里见到的这群妖怪,个个都吃人肉,放跑一个都不成。”
胡若雪、关歌行两个都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望向燕红。
“有个自称徐卫的猿猴精把我当成鬼修老怪,请我去那山寨里商议除掉燕师兄,我到了不久,那山寨主人,自称姓符的虎头妖怪就办了个人肉宴。”
燕红一回想起这事儿,脸色就特别难看:“那些喽啰小妖端上来的人肉,我粗略算算,说不得就得有十来个人受害。这种祸害要是不能除恶务尽,我们这做的叫是什么任务?又算是什么试炼者?”
莫说胡若雪和关歌行听傻了,连厉鬼董慧都忍不住抬手捂嘴。
燕赤霞更是勃然大怒,脱口骂出声:“这群孽畜!”
“若是我老家独秀山中的那棵大槐树,我还能恭恭敬敬叫一声槐前辈,这种腌臜货色,不生撕活剥都难以消除心头之恨。”燕红道,“所以了,现在我们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能把这帮杂碎全都干掉,一个不留。”
关歌行、胡若雪两个都不说话了,虽然这个位面对她俩来说都属于“任务位面”、代入感没有那么强;但要能消灭这种吃人修炼的妖怪,哪怕风险大了点儿,她俩还是愿意参与的。
燕赤霞思索了会儿,道:“若要一网打尽……只靠我们几个大约不行,但也不是就无法可想。”
众人皆期待地往他看来。
燕赤霞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刚进马陵山探查时,听一位清修的妖修提过,那猛虎妖王之前,前朝南宋时,苏北一地的妖王,另有其人。”
因在场还有外位面来客之故,燕赤霞又多加解释一句:“清修的妖修是不靠血食修炼的,与正道鬼修一般,与我人族修士并无二致。”
“就与独秀山那位槐木前辈一样吧?”燕红道。
“你也见过那位槐木前辈了。”燕赤霞点头道,“那位槐前辈宋时便已得道,与马陵山前一位妖王倒是同一时期的修士。”
胡若雪一脸呆滞,悄悄扳手指算朝代。
关歌行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虽然这儿跟自己老家不是同一个位面,但听明朝的修道中人提起宋朝的修道中……妖,怎么都感觉极其离谱。
“马陵山那位前妖王哪去了?”燕红好奇地道。
“下落不明。”燕赤霞摇头,“也正是因为那位正道妖王不知所踪,苏北一地才会由那个猛虎妖王称王称霸,才致使走清修之道的正道妖修日渐式微。”
燕红眼睛一亮:“那既然马陵山还有正道妖修,那我们岂不是也能把他们找来,一同对付那班妖魔鬼怪?”
“愚兄正是此意。”燕赤霞点头,又用手指着自己道,“有某家这个‘诱饵’在,只要凑齐人手,不怕那猛虎妖王不应战。”
董慧听到这儿,忽然露出古怪神色。
她虽然不是试炼者,也没什么任务经验……但她忽然就明白这个任务为什么是D级任务了。
所谓“苏北群妖之乱”,其实就是一群吃人肉血食的妖怪集聚起来摩拳擦掌想干掉燕赤霞;参与任务的试炼者解开了狐女传说之谜,再想办法把燕赤霞哄走就行……
不过显然,现在他们是绝不可能走这种取巧路线的——因为除去燕赤霞这条任务限定大腿外,试炼者中最有发言权的资深者燕红,根本不考虑剿灭“群妖”之外的第二条路。
董慧自豪地看向燕红。
不愧是她的小红!
第144章
马陵山下, 小庄村。
天色渐亮,早起做活的农家相继飘起准备朝食的炊烟时,一行人踩过滴着露珠的野草下了山, 顺着小路进了村。
“可以了, 小红,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了。”胡若雪不好意思地拍了拍燕红肩膀。
“哦, 行。”燕红把背在背上的胡若雪放下来, 叮嘱道, “下回不要逞强, 走不动了就说,我背着你赶路也不碍什么的,反正你这么轻。”
大大咧咧的胡若雪也尴尬得不行, 捂脸道:“憋说了……这趟回去我就蹲健身房去。”
关歌行在旁边偷笑,燕赤霞也是好笑地摇头。
燕赤霞终究是古人, 之前见胡若雪走不动了也不好意思开口要背她,燕红就没这顾忌;体能最拉胯的胡若雪不再拖后腿,众人这趟从山中出来便颇为顺利。
有早起的小庄村村民望见从山上下来一群女子、里面还混了个男道士, 好奇地从篱笆墙内往外偷看。
差点被拐走了孙女的老汉也起得挺早, 正站在院子里用陈茶漱口,见昨日见过的一班仙子进了村, 忙不迭搁下竹筒茶杯、矫健地从院内奔出来, 拱手行大礼:“啊呀,几位仙子, 既这般有缘还能碰见, 万望到小老儿家来用杯粗茶再走。”
“我们正要找个地方修整, 就打搅老丈了。”燕红拱手道。
“不打搅不打搅, 快请快请!”老汉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没料想还真能把人请到家中做客,激动得走路都顺拐了,忙不迭将院门大大推开,又呼儿唤女煮茶备饭。
燕红大大方方打头走进进门,众人在老汉招待下于正房中坐下,略微与激动得手足无措的主人家客套了几句,燕红道:“我和我的师兄师姐们尚有事情未了,要找个地方借住几日,不知老丈家中是否方便?
老丈自是连声称是,燕红便道:“如此,还请老丈帮我们腾两个房间出来,略清净些就行。”
说着燕红便伸手往袖子里一摸,装做掏钱,实则是从道具栏里摸了个约莫一两重的小巧银锭出来,递给当家人老汉。
在一拳超人位面,她赚的悬赏金除了采买应急粮食(压缩饼干)就全用来换银子了;兜内宽裕,自然也就不会小气。
大明王朝刚进中期,这年月银子还是挺值钱的,六钱银子(0.6两)就能换一石粮食,镇上请个小工做活日薪也不过三分银(0.03两);这一两重的银锭子一拿出来,老汉本人倒还没什么反应,旁边忙着端茶送水的儿媳妇、和小心翼翼地与男客燕赤霞搭话的儿子,眼睛都亮了。
老汉推辞一番收下银钱,这便吩咐家里人去腾屋子——他家儿女多、房间也多,莫说客人只要腾两间,再多几间也腾得出来。
付了住宿费用,燕红又取了些细粮出来,让主人家帮忙做顿早饭……她和燕赤霞倒是什么粗粮都能吃,给个杂粮馍馍就能混一顿,但两位来自外位面的队友肯定是吃不下的——原滋原味的粗粮跟高科技侧位面的所谓养生粗粮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白米饭端上桌,关歌行和胡若雪这俩高科技侧位面来的试炼者就没觉得这份细粮米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吃得很随意。
至于主人家准备的菜,她俩也果真是吃不下……倒不是菜有问题,而是这个时代的盐巴基本都带着苦味,调味料也是不能指望的,啥都没有——成书于明时的《水浒传》,好汉们抱怨生活难熬时常用“嘴里淡出个鸟来”这词儿,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只动了两筷子,关、胡二人就默默掏出自带的油辣椒酱拌了拌米饭,坚强地吃了下去。
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休息的董慧在四人饭后收拾了桌子,便呆在女孩们睡觉的隔间外坐着看书。
老汉家里来了群客人,在小庄村很是引起一阵轰动。
这群客人还是四名女子并一名道士,这就更引人注目了……需要睡觉的四人呼噜声刚起,坐在窗边看书的董慧便隔着窗户纸上的破洞看见不住有村民到老汉家院门口张望、打量。
还有想自说自话地强闯进来看热闹的,被老汉家里人给拦在了门口。
董慧暗暗摇头。
低头看了几行字,董慧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
“等等……这个时代的人确实很喜欢凑热闹,没见识,脑子拎不清——但这个时代的人也极好面子、极其重视乡邻关系!”
她好歹在黔地李家村“生活”了个把月,对这个时代的农民算是有一定的认识,并不会全是偏见。
在这种连赶集时买点泥沙少点的、干净些的盐巴,都要请托熟人帮忙,与人争执冲突时没法儿报警、只能靠熟人帮忙撑场子的“绝对人情社会”,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古代农民,可没有现代农民那么多“混不吝”。
在这个时代,如果得罪了太多人,被周围的人轻视、排斥,那可真就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老汉家里三个儿子两闺女,儿子个个身强体壮、儿媳妇也都是能手撕现代宅男的健壮农妇,这样的人家在乡间自然是颇为强势、轻易无人敢招惹的。
那么问题来了……在明知道老汉家中接待了“一群贵客”,且还特地让大儿媳妇不去下地、留在家里招呼客人的前提下,真的会有村人只图看热闹就不惜得罪强势的乡邻吗?
董慧隔着窗纸上的破洞,深深地看了眼那几个站在老汉家院门口与老汉儿媳妇没话找话的村人,放下书,缓缓起身。
在院子里扫鸡SHI的大儿媳妇正不耐烦地应付与来打听她家来了什么贵客的村人敷衍,忽然就见挤在院门口的几个人眼睛全直了,定定地看着她后头。
大儿媳连忙回头,便见个仙子般的女子正缓缓从她家厢房台阶上走下来。
“慧娘子。”大儿媳连忙丢开扫把,往董慧快步走来,“可是吵着你了?真对不住,我这就把他们劝走。”
“无事,我本来就觉轻,白日里也难得睡着。”董慧抿着嘴角浅笑,抬手理了理鬓发,“我有些渴了,大嫂可否与我打些凉井水喝?”
“好勒好勒。”大儿媳被董慧笑得骨头都轻了几分,眉开眼笑道,“啊不,凉井水喝了容易肚子疼,屋里搁着放凉的茶水呢,我这就给你端来。对了,还有甜瓜,我再给你拿个甜瓜,咱们北方的特产,在南方可吃不着。”
“好的,那就劳烦你了。”董慧点头道。
“不劳烦、不劳烦,慧娘子稍等会,我这就给你拿来。”大儿媳一迭声地说着,快步往正房那边跑去。
董慧目送大儿媳跑远,又回头才看了眼还堵在院门口那几个男女,无害地浅笑了下,扭转过身,脚步轻盈地、如弱柳扶风般走回厢房。
她身后,有道藏在人堆里的视线,似乎越发灼热。
进入厢房外隔间、轻掩上门,董慧视线往后瞥,脸上露出了个……略有些危险的笑容。
燕红几个睡到中午才相继爬起来,大儿媳又帮他们做了顿饭。
饭桌上,其他人倒是神采奕奕,就胡若雪独个儿一脸狰狞,连端碗吃饭都像是极其痛苦。
“……下午你继续留这儿休息吧,我们几个去找那个妖修就行。”燕红好笑地道。
“好、好的。”浑身肌肉酸痛不已的胡若雪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并不敢逞强。
“我也留下陪着小雪吧。”董慧道,“这里离马陵山这么近,丢她一个总感觉不太安心。”
“诶?”燕红愣了下,又道,“也好,要是觉得无聊的话,慧姐你反正能知道我的位置,来找我们就好。”
胡若雪忍不住有些悲愤,但又没话可说……其他人都正经去做任务,就她一个得瘫着,陪着她确实是会挺无聊的。
吃过饭,燕氏兄妹便带着关歌行匆匆离村,只董慧陪着胡若雪留在老汉家中。
瘫回床上的胡若雪没趴多久就有些趴不住,偏偏这个位面手机平板都拿不出道具栏,她更是没有董慧那种能耐下心看书的性子,像条没了壳的蜗牛似的,软绵绵地在能睡下好几个人的木架子床上滚来滚去。
嘴巴还闲不住,叽叽咕咕地用夹子音撒娇:“啊——好讨厌呐~~~~人家也想去看看正经的妖修长什么样啊~~~~”
董慧听到动静进了里屋来看,见她那副样子就好笑:“别念想了,反正是没有电视剧里的演员好看。”
“慧姐姐,你见过聊斋世界的妖修吗?”胡若雪挣扎着仰起脖子。
“没见过,但我听小红说过。”董慧笑着摇头,“黔中独秀山有个宋朝就成了精的槐木精,你昨晚听小红提过了吧,那个槐木前辈变成人身,就是个木头雕的3D素模,只有一层绿色底色。”
胡若雪:“……”
胡若雪默默把头放回去,不跟自己脖子上的肌肉过不去了。
董慧忍不住继续逗她:“还有呢,小红想办法从猛虎妖王那边骗出来的那个狼妖,咱们见着的那干巴巴的小老头,不是变化出来的,就是那只狼妖的人身……现实版的老年Jacob·Black呢~有没有很刺激?”
胡若雪:“……”
胡若雪挣扎着支起脖子,纠结地道:“慧姐姐,原来你是白切黑吗?”
董慧掩着嘴咯咯地笑。
闲话间,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嚷声。
董慧心头一动,轻描淡写地交代胡若雪好好躺着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从里间里出来,继续坐在外隔间窗边看书。
没多会儿,隔着窗户纸上的破洞,董慧看见有个神色慌乱的农妇奔到老汉家院门前,隔着门紧张地与坐在院子里剥豆角的大儿媳说了几句什么。
“天爷诶!”大儿媳面色骤变,一把丢开装着豆角的簸箕,急急忙忙地推开院门,跟着农妇奔了出去。
厢房内,董慧神色不变,仍旧在慢慢地翻书。
大儿媳被叫走不久,刚才那个喊走大儿媳的农妇竟又出现在院门口。
这个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长相和善的妇人,左右张望了眼,拉开栅栏院门。
进了院子,这妇人便目不斜视地走到厢房这边来,站在台阶上,貌似紧张、又像是怕吵着了人一样,低声轻唤:“娘子、慧娘子!慧娘子可在屋中?”
董慧放下书,站起身。
走到厢房门前,董慧脸上换成了看见陌生人时古代小娘子特有的拘束腼腆神情,不确定地道:“这位……婶子,可是在唤我?”
“正是。”妇人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心,像是个普普通通的热心肠好人那样急切地道,“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面色黑黑、头上包着个布头巾那个,在那边山脚下摔伤了腿,血流了好一地呢!快去看看吧!”
第145章
“怎会如此的?!”董慧花容失色, 忙道:“在哪一处?劳烦婶子快领我去看看!”
走出厢房门槛,她又想到什么,连声说“稍等”, 退回厢房内隔间,拿了条布帕在手上。
她拿布帕时, 特意与瘫在内隔间床上的胡若雪对视一眼。
胡若雪脸上挂着又好笑、又好气的蛋疼表情, 挣扎着朝董慧比了个大拇指。
扯别的就算了……燕红摔断腿?逗谁玩呢!
那小姑娘背着个人都能在草上飞!
趁着老汉家里没人,来鬼扯这种借口把慧娘子喊走, 就算是愣头愣脑的胡若雪,都猜得出外面那个说话的人在玩什么鬼把戏。
见董慧这配合的态度,胡若雪也算是明白董慧为啥会留下来陪着她了……这姐姐搁这放着长线呢!
董慧朝胡若雪挤了挤眼睛, 脸上又切换成一脸的担忧牵挂,匆匆出门去。
就董慧进门拿布帕这么会儿的功夫,农妇已经连连回头看了身后好几回,大约是生怕早先被骗走的大儿媳意识到什么, 提前返了回来拆穿她。
董慧拿了布帕出来, 这农妇便连声描述着“面色黑黑小孩摔断腿”的惨状, 催促着董慧一路往外走。
“哎呀, 这小红,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
董慧一面嘴上焦急地轻声责怪着,一面提着裙子下摆跟着农妇走。
转眼间, 这两人便奔出了小庄村,跑到村外僻静处。
周围没了人家, 先前还只是领着董慧跑的农妇态度忽然强势起来,一把抓着董慧手腕, 嘴里说着“再快些、慢了赶不及”, 扯着董慧跑得飞快。
董慧神色微变。
倒不是怕农妇这忽然强势起来的态度, 而是……担心农妇发现她的体温异常。
虽然她的阴气被燕红输入的阳气中和了不少,但毕竟人鬼有别,她的手摸起来和活人可不是一回事。
万幸,农妇怕她察觉不对了会跑,抓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手腕;隔了层衣物布料,再加上农妇本身做贼心虚、正处于精神紧绷状态,一时间倒还没发现不对。
董慧连忙故意做出跟不上对方速度的样儿,跑得跌跌撞撞,又不住说些“在哪啊”、“怎么还没见人”之类的话让农妇疲于应付,无暇分心它顾。
各怀鬼胎的一人一鬼,就这么互相糊弄着跑到马陵山下。
奸计得逞的农妇图穷匕见,再懒得与董慧多话些什么,常年干农活练出来的强壮手臂冷不防箍住了董慧肩膀,一条湿漉漉的、气味冲鼻的棉手帕朝董慧脸上捂来。
董慧装模作样挣扎了下,便装成中了招,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小娘皮子,废话恁多!”
农妇骂骂咧咧了句,将浸透了药汁的棉手帕小心收进羊皮制成的囊袋里,又将董慧扛到肩膀上。
董慧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瞄了眼农妇那双健步如飞的大脚。
如她这种厉鬼,“体重”可轻如鸿毛,也可重若千斤,亦可保持生前重量。
连体重过百的成年妇女都能如此轻易地带走……看来老汉家那个名叫六娘的小丫头,就是这农妇弄走的没错了。
六娘“走丢”时,老汉一家并未对外说过,只说是去外婆家走亲戚了,找回了六娘,也是马不停蹄便送到了外家去;毕竟六娘是能让一家人飞上枝头的“盼头”,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名声上都不能有半点闪失。
也正因如此,哪怕燕红等人不曾特意要求老汉一家为她们身份来历保密,老汉一家也自会噤口不言,绝不会大张旗鼓宣扬有“仙子”到他们家借住。
这农妇估计也颇费了不少心思才偷走六娘,却不料莫名其妙被人截了胡,难怪会这般气急败坏,这就忍不住再次动手。
“不是上山……这是要把我弄到哪去呢?”
董慧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
农妇把她骗到远离村子的马陵山下才动手,估计是担心她好歹是个成年妇人,一时间没控制住了会吵吵嚷嚷,惊动了旁人。
得了手,这农妇却并没有扛着她上山,而是钻进了树林子里……这是吃一堑长一智,担心夜长梦多,要立时将她出手?
董慧正暗暗琢磨期间,农妇扛着她出了树林,来到一处偏僻小路上。
路边停了辆骡子拉的、无顶棚的马车,有个身形瘦长、满脸皱纹的汉子等在车旁。
“得手了?”
高瘦汉子见农妇奔近,立即熟练地从马车里掏了个大大的布口袋出来,与满头大汗的妇人一同将董慧罩进布袋内,抬到马车上放下,又拢了拢车上装的干草料、将布袋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这小娘皮好生俊俏,老婆子,这是你从哪弄来的红货?”
“废话恁多,赶你的车!”
躺在车里的董慧,露出个娴静笑容。
还真没猜错,老惯犯了。
窸窸窣窣间,董慧感觉车身前端沉了沉,似乎是贼婆贼汉两个都上了车。
一声鞭响,骡子拉的车便动了起来。
四周极其安静,除了车轮滚动声、马车车架摇晃时发出的声响和那对贼公母不时低声私语几句,便在没有其它动静。
过了一阵,马车车身震颤得不那么厉害了,似乎是从小路驶到了较为平整些的官道上,周围也渐渐出现人声。
“闫老三,这是去县上呢?”
“诶,给县上的人家送草料呢。”
安安分分躺在草料堆下的董慧,心头一动。
县上……怀源县?
他两个去送草料的人家……会是老汉说过的,十四年前丢了个大娘子和小女儿的人家吗?
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关联在里面?
原本只是想在打拐一事上做点儿贡献、让小红高兴高兴的董慧,顿时有些小激动。
“等等,不能心急,还不确定收草料的就是那个汪大官人呢。”胡思乱想一通,董慧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是先入为主弄错了对象,没帮上忙反倒拖了后腿,那就不妙了……”
她自己如今是厉鬼之身。
燕红信任她,才会连在自己家里都任由她自由行动,董慧决不能容许这份信任出现危机。
冷静下来琢磨了会儿,董慧便发现自己果然有些想当然:十四年前走丢了大娘子的汪大官人家就有权有势到能派出管家家丁四处找人,十四年后,汪大官人家怎么会连草料都要乡民来送?他们家的家生仆人呢?
在这种阶级固化的封建时代,地方上的豪强可没那么容易没落。
董慧索性放空下来,什么都不想,静观事态发展。
不知过了多久,董慧明显感觉到马车驶下了官道,驶进了一条更为颠簸些的小路上。
干草料震颤摩擦了一阵又平稳下来,车轱辘转动声变得清明了些,似乎是从颠婆的土路上驶到铺了石板的路面上。
车身停下,董慧便听到个陌生的、不属于那对贼公母的声音从略远些的地方响起:“闫老三,闫婆子,这趟拉来了什么?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像前次那种倒赔钱的货色,我这里可是不收的。”
“放心吧,老婆子这回拉来的绝对是红货!”闫婆子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跳下马车,几下扒拉开草料,把草堆里的布袋扛了起来。
董慧感觉到自己被扛着往某处走,先前那道陌生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一些:“哪次来不是这般说,可没见你送来过几回红货。”
赶车的贼汉子声音从后面响起:“您这回且放宽心,这回真是红货,真真儿的。”
陌生的声音“嘿”了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董慧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蒙着她的布袋子被人拉开。
接着,她便听到倒吸气的声音。
“好个标致的小娘子,闫老三,闫婆子,你两个这回可是干了票大的!这是从哪弄来的?要是跟脚太麻烦,我这里可不敢收。”那陌生声音在极近处响起,董慧能感到有热气几乎喷到她脸上来。
“扯你娘的蛋呢,还有你丘老大不敢收的货?”闫婆子鄙夷地道,“闲话少说,这小娘皮是外地来的,闹不出什么麻烦来。”
“外地来的?那还差不多……”
几个人说着话,渐渐远去,待一连串的关门、锁门声后,再无动静。
董慧耐心等到周边安静下来,才将眼睛睁开。
她被关在了个没有窗户的狭小棚屋内,身下草草铺着张席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地,四周是粗糙的木墙。
董慧飘到从外面锁死的木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
细长的门缝外,只能看到庭院的某个角落……从那院墙的规格看,不像是一般人家。
至少不会是农家的院子——没哪个农家的院墙会去刷腻子、涂白石灰,墙面转角处还做了飞檐。
董慧想了想,身体往上浮空。
脑袋上半截从棚屋屋顶上“透”了出去,视野顿时就好多了。
入目是一座颇具规格的大宅院,看着比董慧跟燕红去过的北山镇顾大老爷家还有排场些。
就是……略微破落了些,仿佛已经荒废了有些时日了。
庭院里除了常有人经过的地方,其它地方的野草都有半人多高。
除关着她的棚屋外,这后院里还有六、七座与宅院本身风格不符、像是后来加盖的简陋木棚。
出庭院的拱门处,绑了她的闫婆子,接应闫婆子的闫老三,和一个面生的、看着像是个富家翁的中年胖子,正唾沫横飞地争执着什么。
似乎是在商议她的价钱。
“这个‘丘老大’……就是买家?”
只半截脑袋透出棚屋顶的董慧,微微偏头。
这可跟她想的不一样……拐子的老巢只有一个人?
董慧缩回棚屋内,又从与庭院拱门相反的方向穿墙而出、飘出棚屋,飘向离她最近的木棚。
木棚里也是与关她的棚屋相同的格局,地上就铺了张草席,但里面没关着人。
董慧连续穿过几间棚屋,都没看见人。
“不对,这里似乎也是中转的地方,被带来这里的人很快就会被转移去它处。”
董慧微微眯起眼睛。
这就还不行了……还不能放任杀意。
董慧控制住灵魂深处沸腾的冲动,悄悄飘回关她的棚屋顶上蹲下,静静盯着拱门处讲价的两男一女。
足足讲价了半刻钟,那三人才达成共识,丘老大摸出个略有些压手的钱袋子来,一脸晦气地扔给闫老三两口子。
闫姓的公母喜笑颜开,当即与丘老大辞行,驾着骡车走人。
丘老大送走闫姓的公母,也没在这座破败宅院里多停留,匆匆牵出匹老马,打马往怀源县方向行去。
董慧往丘老大的去处看了两眼,悄无声息飘飞起来,往远去的骡车追去。
这座荒废宅院地处偏僻,周围并无人家,路面也年久失修,骡车行得不快,很快便被董慧追上。
闫老三和闫婆子只顾着争吵卖人的银钱谁多拿谁少拿,并没看见后头有个厉鬼追来。
直到董慧狞笑着一手一个抓住这两人衣领子、将这对公母甩下车去,这对惯犯才扯着嗓子鬼吼鬼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难得能肆意放纵本性的厉鬼可不比燕小红手软多少,狂笑着将两人身上抓出道道血痕,直将这对公母身上衣物都抓成布条儿了才停手。
接着,意犹未尽的董慧将遍体鳞伤的两人堵住嘴、捆住了手脚丢进路边草丛,又将骡马车也牵到路边林子里栓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废弃荒宅飘去。
飘出几步,她又倒回去,将闫婆子身上的钱袋子拿走。
小红都知道搜刮战利品呢,她可不能给小红丢人。
飘回荒宅,董慧继续去关她的棚屋顶上蹲着,耐心地等待那个丘老大。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打马离开的丘老大骑着同一匹马回来了,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一辆马车。
正经用驽马拉着的、有顶棚、能坐人的马车。
驾车的是个青衣小帽、作大户人家家丁打扮的年轻小伙。
这一骑一车直绕到荒宅后门处才停下,董慧将大半个身体“潜”下棚屋中、只露小半个脑袋看过去,并没见车上下来什么人,只看见那个驾车的家丁与下了马的丘老大一同走进庭院里来。
董慧略想了想,没有贸然动手,飘回草席上躺着不动。
没多会儿,丘老大拿钥匙开了门,领着那家丁进得棚屋来。
“居然是这样上等的红货,卖去楼子里属实是可惜了。”
董慧听到那个看着像是个青涩大学生的家丁,如此“老道”地评价她。
“我就说吧,要不我怎么急急忙忙地去找你?就是不想浪费了。”丘老大得意地道。
“虽是好货色,也得先送去老张那边教一教规矩。能教得乖自然好说,要是教不乖,那送出去就是害了你我。”老道的年轻家丁如此说着,上前一步扛起董慧。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丘老大连声道,态度比起对着闫姓公母时不知客套了多少。
董慧一动不动,任由那年轻家丁将她扛出庭院,塞进马车里。
马车行驶起来,董慧便立即从车底飘出,飞回庭院内。
刚把她转手卖掉的丘老大,正在锁木棚的门。
董慧从后方将丘老大扑进木棚里,狞笑着将这个富态的二道贩子抓成重伤,反锁在棚屋内,这才调过头,去追那辆马车。
第146章
怀源县, 马蹄街,燕红、燕赤霞、关歌行三人,正并排行走在这条有上百年历史的老石板街道上。
一道二女的组合有些古怪, 尤其关歌行长得端正秀丽,很是吸引路人侧目,但三人皆不在意。
“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呢, 我以为清修的妖怪是藏在深山里修炼的, 没想到会跑到俗世里来。”燕红张望着四周,好奇地道, “燕师兄, 这是不是就叫做‘红尘炼心’?”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说词。”燕赤霞好笑地道, “若历练红尘就能炼心, 那我辈修者还修道修业做什么?”
“呃……我看话本小说里是这么说的, 白蛇传啊,红楼梦什么的。”燕红咽了口唾沫。
燕赤霞笑着摇头:“不过是小说家胡编乱造的说法罢了,当不得真, 他们说的红尘可不是凡尘俗世材米油盐, 而是添香红袖知己红颜;不是视女子如玩物, 就是视女子如败人修行的红粉骷髅。这般所谓修行,能寿终正寝已算不错, 还指望能修出个什么道来?燕师妹你莫要去信这些歪理邪说。”
燕红还没有太大反应, 旁边的关歌行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个……燕道长, 你们修道中人还懂这些的啊?”关歌行好奇地道。
“只是痴长年岁却不通世故人情,那修出来的叫个什么,木头疙瘩吗?”燕赤霞更觉好笑, 道, “我辈中人虽没有什么红尘炼心的说法, 与山民往来、下山走动也是常有的事,人世间各种痴缠嗔怨、爱恨情仇,也需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关歌行大受震撼,震惊地道:“你们居然还研究人性的啊?!”
“这是自然,若连人性都勘不破、照不明,又何来勘破天机逆天而行修业成道的说法?”燕赤霞坦然地道,“所谓太上忘情,意为忘情而至公,可不是要人修成个不懂情理不通情义、无情无性的破木头。”
关歌行呆了会儿,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卧槽——那些仙侠小说果然不靠谱!我就说哪有活个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仙君神女还能跟完全没见过世面似的,见着个凡人、听几句情话、送几个小礼物小点心就能被迷得颠三倒四死去活来,离大谱!”
燕赤霞面露困惑:“……哈?”
“当我没说。”关歌行连忙捂住嘴。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一家挂着老字号招牌的药铺前。
“马蹄街水井巷三十三号,应当是此处了。”燕赤霞打量了下门牌,掀起店门口帘布、当先走进店内,“伙计可在?”
“在的在的,客官是要配药房还是单买药材?”厚实方木架柜台后,一个戴着小帽、穿着身靛青短打的伙计冒头出来。
“倒不配药,请通报一声掌柜的,就说马陵山的故友来拜访了。”燕赤霞道。
伙计一愣,视线余光扫过跟着燕赤霞进店的燕红、关歌行两人,在燕红身上略略多停留了下,便立即满脸堆笑、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原来是掌柜的故友来访,快快请进。”
燕赤霞笑着抬手示意伙计领路。
进了药铺后堂天井,燕赤霞便冲伙计道:“小友这身玲珑骨修得倒是不错,假以时日,不愁不成金丹正果。”
“哎唷,小的多谢道长吉言了。”伙计喜得眉开眼笑,愈发热情地朝天井内指路,道,“掌柜就在楼内,道长自便就是,小的还要招呼着前面,就不陪几位进去了。”
“无妨。”燕赤霞客气了句,一撩道袍下摆便自行往小楼走去。
燕红看了眼欢喜得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伙计,好奇地道:“燕师兄,什么是玲珑骨?”
“骨相境界第三层,与我人族修士筑基同境。”燕赤霞随口道,“骨相就是鬼修中的白骨精。”
燕红&关歌行:“……”
“鬼修士与我人修同源,所不同者无非是生前或是死后入我道门。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不必过分在意。”燕赤霞道。
“嗯嗯,我晓得,我不会用有色眼光去看他们的。”燕红想起董慧,立即坚定地点头。
关歌行也艰难地点头附和。
三人上了二楼,便见楼内有个长得特别仙风道骨的老头儿盘腿坐在各色药材堆成的小山前,正仔仔细细地挑拣着炮制好的药物。
在这老头儿身后,有无人碰触的磨石缓缓自转,又有无人踩动的滚轮欢快地在石槽里往复滚动,还有十几个无人看管的大小药舀自个儿在那上下敲打、研磨药材……
老头儿望见有人进得楼来,先是一惊,随即大喜,忙不迭跳起身,绕过药材小山往三人迎来:“竟然是燕道友来了!”
“仇道友,燕某来叨扰了。”燕赤霞抱拳一礼,便笑着侧身介绍道,“燕师妹,关师妹,这位是马陵山的修士,仇永安仇道友。仇道友,这位是与我同宗的小师妹,姓燕名红,这一位是我燕师妹的师姐,关道友。”
燕红、关歌行两个躬身行礼,皆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比燕赤霞还有仙人气质的妖修。
仇永安也跟那个看店的伙计一样视线在燕红身上多停留了会儿,态度便愈发亲近起来,笑呵呵地招呼道:“此地杂物太多,几位还请随我下楼。”
到了楼下坐定,相互客套几句,仇永安直率地道:“燕道友此来,可是有用得着老道之处?”
“燕某确实有求而来。”燕赤霞正色道,“仇道友,是否考虑过召集彭城同道修士,夺回马陵山道场?”
仇永安摸胡子的动作顿时一顿,下垂的眼睛也瞪大了。
“燕道友,怎会忽地忽发此奇想?”呆了会儿,仇永安才像是找回了魂,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
“并非突发奇想,而是道之所在,义之所当。”燕赤霞沉声道,“燕某于马陵山探查数日有余,那猛虎妖王委实罪孽深重,恶行累累,罄竹难书。若燕某置若未闻,岂非毁我道心,绝我道机?故此,燕某方才来叨扰道友,又有此不情之请。”
仇永安默默放下茶杯,起身朝燕赤霞行了个大礼。
燕赤霞一惊,连忙把他扶起:“仇道友,这却是作何?”
仇永安抬起头来,悲愤道:“小老儿替马陵山万千生灵,谢燕道友古道热肠。只是、只是那妖王势大力强,这百余年来,我等已尝试数次讨伐未果,反倒白白葬送了数位同道性命……小老儿虽心有不甘,却也不能坐视道友以身犯险,此事,便算了罢!”
“老丈……老前辈,且安心,燕师兄没那么容易死的。”燕红连忙插嘴道,“我才刚去过那猛虎妖王的大寨里转过一回,你看,我也是安安生生的出来了,那班妖怪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的。”
仇永安本欲呵斥燕红莫要胡话,听她说她去过猛虎妖寨,顿时呆住。
燕红以为他不信,连忙把那虎头妖怪的形貌、高矮一通描述,又数出好几个她在宴会上见过的大妖;末了,还把老狼妖的皮抖出来亮相,证明她不仅去过妖寨,还成功骗了个老妖出来干掉。
前边儿仇永安都半信半疑,燕红把老狼皮一拿出来,仇永安立马就信了。
这个山羊成精的老妖修拿手摸了摸血丝未干的狼皮,激动得眉毛胡子都在颤抖,一迭声地叫好:“这老狗竟被剥了皮,落了个死无全尸下场……好好好,做得好,这老狗活该有此下场——甚好,甚好!”
燕赤霞:“……”
……难道他干掉那妖王手下干将时,也应该学着燕师妹一般留点“物证”才对的?
信了燕赤霞三人有与那猛虎妖王一战的实力,仇永安便一改前态、变得积极起来,主动道:“自马陵山道场被夺,我等便不得不分散彭城各处。与我同在这怀源县清修的尚有两位道友,不过皆不在县城中,我这便让我那弟子出门一趟,去将人请来。这两位道友中有一位是禽类跟脚,可御万鸟,有她来了,邀约其他同道便简单了。”
燕赤霞、燕红二人对视一线,两人心底都松了口气……有本地妖修帮忙找人,可比他们自个儿无头苍蝇般乱窜有效得多。
修出玲珑骨的白骨精徒弟关了药铺出去找人,仇永安也没闲着,提笔就开始写信——让会御鸟的妖修送出去召集同道的信。
于是,燕红便见识到了这位山羊成精的妖修是如何一个人御使那么多工具、加工那般多的药材的——仇永安扯了根胡子缠到毛笔上,那毛笔便能无需人手握着亦能在纸上笔走龙蛇,一次性能写出好几封信来。
燕红看得惊奇,忍不住道:“仇前辈,你的胡子够用吗?时间长了会不会来不及长新的出来?”
仇永安:“……我这胡须是我道体的一部分,用完了能收回接上的。”
“哦——”燕红羡慕地道,“这还真方便。”
仇永安困惑地看着她,都忘记继续往毛笔上缠胡须了。
燕赤霞看不下去,捂脸道:“仇道友,我这师妹不是什么修出血肉人身的积年老鬼……她刚过及笄之年。”
仇永安:“?!”
燕红这才想起她身上阴气容易被妖修误会,忙解释道:“其实我修的是鬼仙道的通灵者,我身上的阴气是用功德转化的。”
仇永安手一抖,扯下来好大一把胡须,脸上的震惊更夸张了。
燕红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反应过来的仇永安把多扯下来的胡须“接”回下巴上才松了口气。
燕赤霞实是有些怕燕红继续丢人,接过话头道:“先前遇着仇道友时,燕某倒是有一事忘了请教。”
“请说。”仇永安艰难地将视线从燕红身上移开。
“道友可知,这‘马陵山狐女’的传闻,是从何处传出的?”燕赤霞道。
仇永安一愣,奇怪地道:“这不是读书人编的故事吗,怎地,还是真的不成?”
燕赤霞也愣住了。
“还真是假的?”燕红忍不住道。
“听来就像是假的吧,修出人身的狐女好端端的跑去徐州城里与一位官场失意的举人做小妾,哪个道友做得出这等事来?”仇永安哭笑不得地道,“若说有个修业有成的人族女修好好儿的大道不证,去哪个官宦人家后宅里养儿育女,你们听了也不会当真。”
“嗯……等等啊。”关歌行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那个,老道长,我们在马陵山那边的村子里听说的版本是……十几年前怀源县有个大官人家的娘子和闺女被狐狸掳走了,然后是去年徐州城的举人小妾被掳走——”
“汪大官人家这事儿我倒是知道的,那时老道已经在此地开药材铺了,与他家也算有些生意往来。”仇永安愈发哭笑不得,接口道,“他家大娘子那事,我倒也晓得一些,其实不是走丢,是看不上汪大官人,留了封和离书,带着嫁妆领着陪嫁的家丁丫头回苏州去了。”
关歌行&燕红&燕赤霞:“?!”
“那大娘子是苏州大户人家出来的,走的时候阵仗大着呢,这条街上看到的老街坊其实不少。”仇永安说起这事儿也有些好笑,道,“汪大官人怕丢人,才急急忙忙折腾出更大阵仗,四下宣扬那对母女是在山里走丢的——大娘子娘家强势,大官人不敢浑说,若不然,外面传的就会是大娘子跟人私奔去了。”
关歌行&燕红&燕赤霞:“……”
三人对视一眼,轻重不等地叹了口气……
传言牵强附会、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险些把他们全带到沟里去。
“那大官人本来就是在徐州城里药房开不下去、被挤兑得只能回怀源县来,大娘子带着嫁妆一走,他连祖宅都卖了也没把生意撑下去,前些年已经灰溜溜的去北边关外了。”仇永安一摊手,道:“至于徐州城里那桩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你们听乡民传的是狐狸掳人,在徐州城里最早传的可不是这个。”
“是‘狐狸抢亲’,对吧?”燕赤霞皱眉道,“燕某先前经徐州来此,在徐州听到的便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最早的说法,最早的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仇永安一言难尽地道,“有狐女趁夜而来,与官场失意的举人自荐枕席,甘为婢妾——去年中秋之前,从徐州城那边传来的说法都是这个。”
燕赤霞:“……”
这……也难怪身为妖修的仇永安会认为这绝对是读书人编出来的,他听着都不像样。
“到去年中秋之后,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什么狐狸抢亲了。”仇永安脸上表情更加一言难尽,摇头道,“要我说啊,要么就全是读书人空口白话编的,要么就是那举人不知从哪觅来了个美妾,又没保住,让那美妾被大妇害死,便编些鬼话试图蒙混过去,免得被人嘲笑后宅不宁。”
燕红心头一跳,扭头去看燕赤霞。
燕赤霞也正往她看来,脸色与她一般凝重。
燕氏兄妹又齐齐望向关歌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位试炼者也是与他俩如出一辙的反应。
三人互相交换个视线,各自心里都有了底。
任务要求解开的“马陵山狐女”之谜,看来是要着落到那“美妾”身上了。
另一边,一辆驽马拉的马车刚刚从怀源县东门门墙洞驶进县内。
驾车的青衣小帽家丁熟门熟路地将马车驶到士林路,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在车里玩指甲的董慧感觉到车身停稳,立即躺平到地上去。
过了会儿,那青衣小帽的家丁拉开车门跳上车,收紧套着董慧大半截身体的布袋子,再将董慧扛到肩头上。
被扛进小院时,整个鬼被装在布袋里的董慧,心情略有些小纠结。
小红的位置离她好近呢……
她是先把这帮拐子一网打尽了再去找她好呢,还是先把这帮拐子都车翻了再给小红个惊喜好呢……
第147章
马蹄街水井巷, 老字号药铺后堂小楼内。
为确认“狐女”是否确有其事,燕赤霞再次问道:“仇道友,马陵山一代, 彭城旧地,又或是两浙这一路,有无跟脚为狐的道友?”
仇永安点头道:“要说有,也是有的,旧年鹞仙王仍居马陵山共主时,仙王座下妖将中,有一位修出六尾的老狐,人皆称他六尾居士。”
鹞仙王,是马陵山上一位妖王,据说是位周朝时就得了道的地仙,猛禽跟脚、神通广大。
亦是因这位鹞仙王神通早已超乎常理之故,即使是仇山羊这种成精多年的本地老妖, 也说不准这位地仙究竟是兵解转世,还是远去海外了。
燕赤霞眼睛一亮, 忙道:“这位六尾道友, 如今何在?”
“正在徐州城中,他虽不常与我等打交道, 但亦恨极了那班贼子, 收到了信,定会赶来与我等汇合。”
介绍完, 仇永安又补充道:“六尾道友乃是公狐得道,他早年有过奇遇, 得一道子(道家弟子)口封人身、助他化得道体, 之后便拜入了那道子门下, 修的是道门正教,持戒守身,未曾繁衍子女,你们打听的狐女,与六尾道友估计是扯不上什么干系。”
燕红忍不住道:“咦……成道的狐狸这么少的吗?苏北这么大的地方就一个?”
仇永安既然知道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自然不会计较太多,笑着解释道:“小燕道友有所不知,如我等这般天生天养自然衍化的灵物,本就是夺天地气运而生,一地一族能出得一个,已经是了不得了。除非是传说中的狐丘圣地、蓬莱圣山这种灵山宝地,又或是得道的道友将修为分予后辈,不然是见不着同跟脚的灵物扎堆的。”
燕红不确定地道:“呃……那我在猛虎妖寨看到的那些披毛戴角的小妖算是……?”
“那等连道体都不曾化出的蠢物,休要与我等并提!”仇永安忽然生气起来。
燕红:“……”
燕赤霞咳了一声,尴尬地从旁补充道:“燕师妹,人乃天生道体,得一抹灵性便可修行。如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则须化出人身道体方可算得入道。”
又暗暗冲燕红挤眼睛,让她少说几句——人族才分大妖小妖,妖修却重视化形与否,也怪得他没有想起提前与燕红说个明白。
燕红连忙装乖巧,连连点头:“哦哦,我懂了。”
虽然没看懂燕赤霞的眼色,但想到在猛虎妖寨时那些大妖之间的微妙关系,燕红也能想通——果然妖怪间是有鄙视链的,化形的和没化形的不能放一块说,会得罪人。
仇永安见她确实不懂,倒也没继续追究,只继续道:“我等化形不易,就算是那等一方气运被恶业所污之处,也断不会像读书人臆想的故事那般,一窝窝的狐狸精跑出来祸害世人。”
燕红若有所思地点头,当初金华府北郊事件时,看到的鬼倒是蛮多的,妖怪就真没几个,那树姥姥只得一棵,给她剥了皮的老黄狐也只得一条。
“这般说来,‘狐女’一事便可断定为人为了。”燕赤霞总结道,转向燕红、关歌行二人,“既然这传言最早自徐州城传出,待马陵山事了,我们就去一趟徐州城吧。”
燕红、关歌行两个自是没有意见。
仇永安有些奇怪他们怎么抓着个狐女传言不放,但也没探究太多,这便为三人细细介绍起他能联络到的正道妖修来。
四人围坐茶炉细数妖修时,与这间老字号药铺只隔着一条河、两条小路的士林路,闹中取静、清静幽深的独门小院中,位于后院的库房内,董慧正悬浮半空,用她那双纤纤玉手紧扣着个虬髯大汉的脑袋,“碰、碰”地往房梁上撞。
那双指尖冒出了寸许长指甲、惨白若纸的玉手极其有力,大汉奋力挣扎不得,反倒被那狰狞的长甲扣进血肉更深,未被撞击到的头皮、面颊,亦渗出不少鲜血来。
连续撞击数下,被紧扣着脑袋的大汉双臂软软下垂,再不动弹。
董慧一手提着这大汉脖子,另一手扯下大汉腰带、甩到房梁上,在灵活飞舞的头发协助下单手打了个死结,将生息渐无的大汉脖子套了进去。
挂好人,董慧往后飘出两步,欣赏了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略略点头。
“好的,那么……下一位。”
从天窗飘出库房,董慧避开路上仆人,沿着房檐不紧不慢地飘向西耳房。
她出来时,那个将她送来的青衣小帽家丁刚拿着钱袋子从耳房内走出,正顺着游廊往外走。
董慧将身形隐入游廊飞檐下,静静地、耐心地跟着青衣家丁。
到这家丁走出中庭、四下无人了,董慧才扑上前去,一手捏着这家丁的口鼻、一手从后抱住了这家丁的两条胳臂,拉着他腾空飞起。
家丁骇得亡魂大冒,奋力蹬腿。
奈何……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白日里没事儿时就抬头看天的习惯,这家丁再挣扎也毫无作用,被董慧托着越过院中洒扫仆人头顶,从天窗送进后院库房。
“凌空飞行”本来就把这家丁吓得不轻,再看清库房中情形,家丁险些没有当场晕过去。
离地一丈半高的房梁上,竟排排挂了两个人!
挂上去的这两人,还都是家丁的熟人。
董慧可不管这人心中所想,径直把人托到房梁前,腾出只手来扯下他腰带,便往房梁上甩。
“饶、饶命!大侠、大仙,饶命则个,小的、小的给您磕头,立长生牌……”
被董慧从后面抱着的家丁眼见漫天飞舞的头发竟然会娴熟地系死结,三魂七魄都吓飞了大半,嘴巴能活动了也喊不出求救来,只磕磕巴巴地求饶。
“嘻嘻……”
家丁听到耳畔响起女子嬉笑声,又有阴冷至极的气息喷到他耳后,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不等这家丁回过头,他脑袋便被股蛮力摁着,套进绑好的套索内。
原本他拼命挣也挣不开的、那条紧箍着他的手臂,亦在此时松开。
“救……命……”
家丁顾不上其它,双手死死抓住吊住他脑袋的套索,拼了命地摆动身躯、蹬舞双腿。
裤子垮落到膝盖上,又滑到脚踝上。
挣扎中,吊着家丁的腰带缓缓打了个转。
临死前的家丁,终于看到是何人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飘在半空、视线与他平行的董慧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似乎正期待着他能坚持多久。
“要不是你,姐姐还找不到这一处拐子窝点呢,就让你死痛快点好了。”对上家丁视线,董慧体贴地一笑。
“……!!”
家丁更加奋力挣扎,原本还有几分清秀的面目憋得狰狞若鬼,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抓出道道血痕了也浑然不觉。
很遗憾,这个大约在某个大户人家混得还算体面的家丁并没有学过杂耍,也委实无法靠几根手指就吊住全身体重;拼命与脖子上的套索抗争了数十秒、将那条腰带抓出数道脱丝后,手上力气一泄、体重拉断颈骨,眼睛一闭便当场了账。
董慧耐心地等到他断气,方才从他怀里掏出那个钱袋子,又悄无声息地从天窗飘了出去。
这座藏于闹市之中的二进小院,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很普通,守门的是个老眼昏花、说话漏风的老门子,外院只有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在喂马;进了二门,所见的洒扫仆人、浆洗仆妇,也都平常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院子的主人张姓,徐州府人,常年在怀源县做皮毛生意,与四邻街坊相处和睦,本地人见了多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员外”。
如果是燕红、燕赤霞几个在街头与人打听县上有什么可疑人家,张员外绝不会出现在任何路人口中——这位员外可从来不做什么违法的勾当,连跟人脸红都少有。
但被扛进这座宅院、还被那虬髯大汉关进库房的董慧,就绝不可能放过这个人人称善的张员外了……
董慧穿墙闯进书房时,年过五旬的张员外正与亲信的老仆低声商量着新来的“红货”教乖了送到何处去合适。
董慧咯咯地笑着,一手一个,将这对主仆的脑袋重重磕到书桌上。
“我还以为只是主家犯事,仆佣无辜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董慧笑着将两人提起,从窗口飞出。
再度从天窗进了库房,望见横梁上那三具排排挂着的尸体,年老体虚的老仆当场晕死过去。
张员外不愧是主事人,到这当口居然还能冷静下来,极力忍着恐惧、貌似镇定地试图说服厉鬼:“冤、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曾见过小姐,是否、是否有什么误会在?”
董慧眼珠一转,索性把他扔地上,麻利地将老仆挂到梁上与家丁做了邻居,又飘到地面来,饶有兴致地对面色镇定、实则站都站不起来的张员外道:“你我之间确实没有冤仇。”
张员外“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道:“小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必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吧,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看你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么愿意配合。”董慧柔柔地一笑,抬手朝上一指,道,“那个家丁将我带来此地,嘴上说是交给你‘教乖’,实则是把我卖给了你……像这样从别的拐子手里接手人的事儿,你不是头一次做吧?”
张员外本能地想否认、想咬死自个儿这是鬼迷了心窍第一次做这事,脑子里闪过面前女鬼二话不说吊死老仆的画面,终究没敢嘴硬,咬牙点头承认。
董慧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去旁边的柴房看过了,那里面还关着个女子。你家的下人拎我关进来时,也半点不见做亏心事儿时的紧张,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张员外脑门上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手脚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一念之差,他差点就要被挂起来了。
给了个下马威,接下来的盘问便简单了许多。
这张员外对怀源县人口称的皮毛商人是假,他真正操持的行当是……牙人。
为徐州府大户人家介绍、买卖仆妇、健仆、丫鬟书童、家丁小厮的私牙。
经他手卖出去的人丁倒不全是拐来,大部分还是活不下去的人自卖自身,或是父母亲属卖出。
而这,还属于“合法”营生——这年头,官员花个几两银子买个小儿做书童,只要契纸上写明了是认来的义子,便连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不“合法”的部分么,就是董慧,以及小庄村那老汉家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六娘所遭遇之事了:自民间寻觅天生姿色的民女,卖与有贿赂需求的豪商。
张员外从不与闫姓公母那类一手拐子、或是丘老大这种二道贩子直接接触,而是刻意培养出如青衣家丁那种“中间人”来从中过一道手;既省去了亲自“鉴定”民女姿色的功夫,又少了许多暴露风险。
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引来公门中人调查此事,遭殃的也往往是闫姓公母那种直接下手的拐子、或是丘老大那种二道贩子;待查到青衣家丁这一步时,张员外收拾细软跑到外省去的时间都够够的了。
董慧单手托腮,听张员外磕磕巴巴、满头冷汗地将个中细节一一道来,神色颇有些古怪。
张员外停下来擦冷汗,董慧悄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哇哦,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听到拐卖人口,来自现代位面的董慧难免会联想到新闻上常见的拐卖村去。
显然,古代的拐卖,跟现代还真不是一回事——至少在收买人口这个环节上没乡村什么事。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古代社会,层层压迫的末端就是农民。
干着最沉重的农活,负荷着各种税收,每年还要应付地方官摊派下来的徭役;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农民连保证自己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是没有余力去死磕什么“老X家决不能绝后”的。
就算是小有薄产的富农,从牙关里硬抠出几个银钱来“典妾”生子或是养个童养媳,也就是极限了。
享受到时代进步的红利、得到工业进步的反哺,肩膀上的大山不那么重、至少在生存上的压力与古代农民不可同日而语了,才可能有余力去执着于传宗接代、去坚持所谓的“传统传承、祖宗规矩”,去变成压迫他们祖先的人那样可憎的嘴脸,将暴力、私欲加诸于陌生人。
第148章
未时将过(下午三点), 药铺伙计牵着辆驴车停在侧门前。
用竹片搭了个简陋车棚的驴车上下来了位鸡皮鹤发、杵着根龙头拐杖的老妇,不用伙计上来搀扶便大步踏进药铺侧门内,中气十足地朝小楼方向喊:“老仇、仇山羊!”
仇永安从楼内出来, 笑着走下台阶相迎, 道:“鹰婆子,有外人在呢, 给小老儿留些颜面。”
“莫说闲的, 是哪个贵客能说服你这老顽固, 竟主动出头来召集我等了?”老妇也快步走向小楼,却没搭理仇永安,只好奇地往他身后张望。
燕赤霞、燕红、关歌行三个正好从房内出来, 齐齐朝老妇人拱手见礼。
老妇望见燕赤霞便是一惊,态度顿时端正了不少, 客气地躬身还礼:“原来是位玄门道友,老妇人失礼了。”
这位鹰婆婆一身朴素布衣, 雪白鬓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盘在脑后,看着只像是个寻常的农家老妇,一身血气却十分旺盛, 站在丈许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生机扑面而来。
“老身曾拜在佛子(佛家弟子)座下修行,早年恩师在时, 曾携老身往临安灵隐寺听高僧讲佛,深感佛门广大。恩师去后, 老身于恩师墓旁结庐修行, 至今有二百年了。”
众人于小楼中坐下, 鹰婆婆便双手合十, 向众人作了自我介绍。
端正坐在燕赤霞身侧的关歌行嘴角微抽……动不动就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物冒出来, 有点儿挑战她这个正常人的接受力。
“鹰婆子,怎么只有你来了,果老怪呢?”仇永安奇怪地道。
鹰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山羊,回回喊夺回道场你都诸多借口推脱,这次忽然出来挑头,老身自然要先来看看情况。”
仇永安气道:“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还怕我坑了你们不成?”
“这可说不准。”鹰婆婆哼了一声,又转向燕赤霞,恭敬地道,“今有玄门修士牵头,成事把握自要强于我等瞎折腾,且容老身代众多老友并马陵山万千生灵,谢燕道长、谢两位小义士两勒插刀。”
“不敢,不过是道之所在罢了。”燕赤霞连忙抱拳还礼,燕红、关歌行两人也赶紧躬身。
当下众人再不耽搁时间,立即动身前往鹰婆婆结庐守墓处——为防备仇山羊为猛虎妖王利用、坑害他们这些妖修,鹰婆婆来见众人前将,特意与她交好的果修士以及她的徒子徒孙(通了灵性但未曾化形的禽类)皆藏在了自家老巢里。
众人自怀源县东门离开时,另一辆马车也正从怀源县西门驶出。
驾车的,是张员外府上硕果仅存的活口……年仅十四岁的喂马小童。
这小童被董慧拎去“参观”了一遍后院库房,吓得小脸发白、满头冷汗不止,到此时也未恢复过来;要不是守门的兵丁皆认得这是县上张员外家的车驾,只怕连出县城都尚要有一番折腾。
马车出了怀源县、驶到通往徐州城的官道上,走出好一段路,董慧才从车里钻出来坐到前座上。
小童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董慧却没什么厉鬼自觉,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会儿,便没事人一样地跟小童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回娘子话,我叫、我叫栓儿,刚、刚满十四。”小童栓儿结结巴巴地道。
董慧看了眼他头上那对毛毛躁躁的羊角辫,道:“你跟张员外是什么关系,怎么到他家做事的?”
“早些年……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爹娘就把我和妹妹一并带去卖给了张老爷家。妹妹当时年纪小,只卖得二两银,后来听说是被转卖到徐州城里一户人家做了烧火丫头。我年纪大些,卖得三两二钱,张老爷见我勤快老实,带我来怀源县做个外院小厮。”栓儿老老实实地道。
董慧:“……”
董慧的视线下意识瞟向这小童握着马缰的双手。
这双手与燕红的手差不多,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半大孩子的手……骨节粗粗的,手指头上和拳窝里残留着冻疮痊愈后的痕迹,指腹上的老茧厚得肉眼可见,细密的小伤口更是数都数不清。
她本来在吊死那个看门的门子后也是准备把这小童挂到库房里去的,看到这双手,才留了他一命。
现在想想……还好自己熟悉劳动人民的手,不然搞不好就枉做了杀孽。
“你知道张员外干的是什么营生吧。”董慧道。
栓儿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道:“知、知道的。”
“做着张员外的小厮,你有没有什么……梦想,理想,追求,又或是最想做到的事之类的?”董慧偏头望向这小童,饶有兴致地道。
栓儿没敢看她,仍旧直直地盯着官道前方。
过了好会儿,见女鬼仍旧在等他回话,栓儿才艰难地道:“我……我想好好做事,学本事,大了能当个马夫……”顿了下,这小童又带着泣音,含泪道,“马夫有一两二钱的月钱,攒到钱,就能把我妹子买回来了……张老爷晓得她卖去了哪家。”
董慧盯着他看了会儿,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张员外的舌头都快垂到胸口上了,自然是说不了话;栓儿的妹子到底被卖去了哪家,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无话,到临近黄昏时,官道前头隐隐能看到座大城。
董慧又从马车出来,问道:“那是徐州城了吧?”
栓儿应答了一声,董慧便伸手进袖子里,随意掏了个不知道是谁的钱袋子出来,将里面的银两倒出,塞给对方。
小童哆哆嗦嗦地捧着散碎银子,又不敢收下,又不敢拒绝。
“一会儿你直接进城,把车驾到张员外府上,自己下车报信,就说怀源县的别院有仇家寻仇,把一家人全吊死在了库房里,你被打发出去跑腿才幸免于难。”董慧随意地道,“报完信,你就别管了,府里一乱起来,你就一面嚷嚷‘鬼杀人了’一面趁乱跑出去。”
栓儿惊得都顾不上害怕她了,扭头回来看她。
“跑到街上了,你要记得这么喊‘张家害死的人来报仇了,张员外害死的女鬼来复仇了’,要喊得让路人都能听得见,晓得了吧?”董慧道。
栓儿既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冷汗刷刷的顺着脑门往下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董慧温柔地一笑,安抚道:“不要怕,看热闹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不管谁来问你,你都说你看见了个吓死人的女鬼,追着张家人杀,把我描述得越骇人越好。”
栓儿咕噜噜咽了口唾沫。
“然后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去找你妹妹也行,回家也可以,反正你是本地人,总不会连路都不认识。”董慧交代完,放下帘子又回了车内。
栓儿坐在前座上,魂不守舍盯着渐渐靠近的徐州城发了会儿呆,默默将银子收进衣服内。
隔了会儿,他又觉得只是搁在衣服里不安全,将银子一粒粒的摸出来,分开塞进腰带夹层、鞋袜、以及里衣上自己缝的暗袋里。
赶在天黑城门落锁前,马车驶进了徐州城。
到了西城张家,栓儿把马车停在大门口,便急匆匆跳下车座、一面喊着“不好了”、一面冲进门去。
张员外的老母亲、正房太太、两房妾室并一众子女听闻老爷命丧怀源县别院,立时哭声震天。
张家长子悲愤之下将丧父之痛迁怒到这个小厮身上,跳着脚叫管事拖他去关在柴房,等查明了因果再说其它。
栓儿被拖下去时并没怎么挣扎,老爷都死了,他这个外院小厮肯定是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
管事的把他丢进柴房要走,栓儿忍不住跪下来抱住管事大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李管事,当、当初和我一同卖进来的、我那妹子,大少爷会、会记得我那妹子去了哪户人家吗?”
李管事把他手拍开,嫌弃地道:“说的什么傻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管事嘀咕着“看你那熊样,你那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谁要记住了才怪了”,关上柴房门。
栓儿跪在原地,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心里面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缓缓沉了底,把他一颗心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啊……妹子当初二两银子就卖到了张家,学了半个月给人做事的规矩,作价三两就卖出去了——三两银子的生意,确实是不值得人记住的。
栓儿慢慢地站起身,挪动着脚步走到窗边,抱着膝盖坐下来,静静听着窗外动静。
他自己……也是三两二钱银子进的张府,这些年过去学了些养马赶车的本事,身价银也涨不到多高去。
他这样的人原就是不值钱的,命原就是贱的。
连那鬼娘子,也都不要他这种下贱人的命。
反倒是……给了他银子。
既如此,就当做是那鬼娘子买了他吧。
主人家交代他做事,说什么也得办好了。
没等多久,天色才刚刚暗下来,栓儿便听到前院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叫声。
骚动迅速从外院传到内院来,嚎哭惨叫声渐近,又有管事的在大声呼喝着喊“来人”。
栓儿耐心等到柴房附近守着二门的婆子被喊走,立即撑身站起,从柴堆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柴,用力撬窗口上的木板。
张府的柴房常用来关犯错的丫头,又或是那些哭哭闹闹的娇滴滴小娘子,栓儿在怀源县外院什么重活轻活都干,有把子力气,这种柴房还关不住他。
等他从柴房翻出来,张府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真见着鬼吓得呀呀乱叫的、啥也没见着也只是无头苍蝇般跟着瞎跑的,喊救人的,喊救命的,来来回回地乱窜个不停。
栓儿深吸口气,以这辈子从未用过的音量朝天大吼:“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一面嘶声竭力地大喊,栓儿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在怀源县别院住的时间多,张府也只呆过外院,不怎么熟悉二门内地形;好在三进的院子没那么容易迷路,多转了两圈,栓儿还是摸到了外院来。
外院似乎是被那鬼娘子最早血洗的地方,三、四具尸体躺在各处。
栓儿急急慌慌中扫了两眼,认出是府上养的打手,以及……李管事。
当初教他怎么给主人家磕头,教他要事事顺从主人家的李管事。
因为他脑子笨,反应慢,不如别人机灵,还被李管事抽了好几顿鞭子。
栓儿多看了两眼李管事尸体,毫不犹豫扭过头,越过府上打手尸身,跌跌撞撞跑到门外。
张家府上的动静老早惊动了四邻,因着天色已暗、张家传来的惨叫声又太过惊悚的关系,邻居们并不敢出来凑热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院墙上偶尔能看到有人悄悄冒头张望。
栓儿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跑出张府,便扯着嗓子喊:“杀人了——!张家害死的人来复仇了——!张老爷害死的女鬼来报仇了——!”
一面喊,一面奔着街道另一头奔走。
一路喊着跑到街尾,这个有点儿呆愣的小童又掉转头往回跑,卖力地扯着嗓子嚷嚷。
显然……这个时代的人们虽然也如现代人一样爱看热闹,但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比现代人迷信得多。
董慧以为能引来四邻街坊围观的“盛况”,并没有发生——听到惨叫又听到鬼杀人,这条街的街坊们没吓出个好歹来就不错了,是断断没有勇气跑出门来看热闹的。
栓儿往返跑了两回,腿脚倒是没觉得累,但嗓子是真撑不住了,不得不停在路边喘气。
到这功夫,府中倒是逃了些人出来……毕竟张家连主带仆足足三、四十号人,董慧又只得一个,跑脱些人再正常不过。
因栓儿先前送回“张老爷被仇家害死”的消息,张家的男丁、护院、打手都被集中起来商议对策,恰好被董慧堵在一处,没几个能跑掉的,逃出来的以分散各处的仆妇居多。
这些日常在张家干些浆洗洒扫、伺候主人家活计的仆妇奔逃出来,皆不敢在附近停留,哭嚎惊叫着往远处逃去。
这一阵阵的动静可比栓儿独个儿喊大得多,四邻受惊得厉害,有被惊醒的婴儿哇哇大哭声从附近墙内传出。
嗓子辣疼得厉害、喊不出来了的栓儿,听到邻家妇人紧张地哄孩子的声音,还听到有男子沉不住气地低声咒骂:“报应!叫他张家去做那等断子绝孙营生,活该着被灭满门!”
有老人焦急地叮嘱一句“小声些,别招灾惹祸”,咒骂声便消停了。
栓儿捂着喉咙,扭头望向张府半开的大门。
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邻人男子骂的“报应”两字。
明明只是旁人随口咒骂了句话,可却让栓子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松快。
他听那鬼娘子的话做事,好像不是坏事来的……连张家的邻居,都骂“报应”呢!
董慧忙活了小半个钟头,把她能捉到的张府中人一一挂到了正房横梁上,拍拍手欣赏了下自己的劳动成果,便往外院飘去。
飘到外院,董慧惊讶地看到那小童不仅没走,还傻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你怎么还不走?”董慧道。
“娘子,我能、我能跟着你不?”栓儿鼓起勇气,把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念叨了上百遍的话说出来。
董慧:“……我要你跟着我干嘛?”
“我会养马,会赶大车。”栓儿着急地道,“我还会做活儿……我什么都能做。”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董慧单手捂脸,“算了,要跟就跟吧。”
反正燕赤霞不会被传送走,把这个麻烦丢给他得了。
栓儿兴奋地“诶”了一声,立即去牵马车。
“别牵了,城门都锁了这玩意儿也出不了城。”董慧摆手道,“你不怕高吧,我抱着你飞回去。”
她好歹是个厉鬼,即使燕红分给她阳气助她调和阴阳,她在白日里活动仍然会受到一定限制,在阳光下呆的时间不能太长,晚上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不怕。”栓儿立即道。
董慧从后面揽着这小童的腰,抱着这小童飞到几十米高的天上,栓儿果然没被吓到,还高兴得四处张望底下的徐州城夜景。
经过一座四进深的大院时,栓儿便道:“娘子,那座院子是举人老爷家的呢。”
“哦。”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现代名牌大学毕业的董慧来说可没有什么特殊光环,她只低头打量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也许是体验飞行的刺激让栓儿有些过于亢奋,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去年张老爷不知从哪骗来个小娘子,别院的人都说长得像是故事里的狐狸精,关在别院一个多月也没肯学规矩,老爷拿那小娘子无法,后来送到了这位举人老爷家——”
董慧猛然急停,不知所以的栓儿吓得赶紧闭嘴,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你是说……一个长得像狐狸精的小娘子?!”
栓儿有些紧张,吐字又结巴起来:“我、我、我没有见过,是别人都、都这么说。”
“后来呢?”董慧追问道。
栓儿咽了口唾沫,磕磕绊绊地道:“后来、那个、那个我听、有一次别院的管家喝了酒跟、跟别人发牢骚,说举人老爷不想被旁人知道他和做人牙子的张家有来往,就、就吹牛说,说那小娘子真的是狐狸精,自己来找他的,但、但他又降服不了、不了那小娘子,恼羞成怒就、就活生生把人打死了,还、还怪张老爷给他找了桩晦气,说、说是闹得不痛快……”
背对着董慧的栓儿,没有看见夜空之下,他当成主人的鬼娘子已彻彻底底变成了厉鬼模样。
“狐女传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面目狰狞可怖的董慧轻笑出声,声音依然温温柔柔的,只是让人听了便不自觉寒毛直竖,“哎呀,这可太巧了,又能帮到小红了呢。”
“娘子……?”栓儿起了身鸡皮疙瘩,没懂她在说什么。
董慧没有多说,抱着小童继续往前飞,找了个无人的僻静处将他放下。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不要走开。”
交代一句,董慧又腾空而起,杀气腾腾往回飞去。
另一边,经过大半个白天并半个晚上的联络、奔波,燕氏兄妹与关歌行三人,成功与分散于彭城旧地各处的一众妖修汇合到一处。
择日不如撞日,群情激奋的众妖修摩拳擦掌意欲今夜就打上山去夺回道场,试炼者们自然也不会反对,这便披星戴月地往马陵山赶路。
途径小庄村附近,燕红暂时离开去将借住在老汉家的队友带回,却只见着胡若雪一个。
“慧姐呢?”燕红不解地道。
躺了一天才恢复过来的胡若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第149章
“……慧姐跟着拐子出去了就没回来?”燕红神色古怪地道。
“嗯……不光慧姐姐没回来, 把她叫走的人好像也没回来。”胡若雪咽了口唾沫,“天黑的时候村里人说有一家姓闫的两口子连人带骡车都不见了。”
再次夜间上山,学乖了的胡若雪换下了那身累赘的襦裙、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圆领袍, 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至少不用让燕红总是停下来等她了。
燕红拎着盏气死风灯走在前头照明,脚上麻利地把挡路的荆棘、树枝啥的踢开,闻言回头道:“你没有对其他人说什么吧?”
“没,那家的大嫂子问起来的时候, 我只说慧姐姐是去找你们了。”胡若雪忙道, “如果小庄村失踪的那对姓闫的夫妇就是拐子,那肯定还有同伙,嚷嚷出慧姐被他们带走这事儿不是打草惊蛇吗,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燕红点点头,道:“慧姐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估计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正顺藤摸瓜往下查呢, 咱们这功夫抽不出手来干打拐子这事儿, 就先别给她添乱。”
她的感知不太行, 没法像董慧“定位”她那样清楚地感应到董慧的位置。
虽然燕红也能用通灵者天赋强行将董慧召到她身边来……但董慧没来找她肯定是有原因的,燕红才不会去干扰董慧。
至于放任一只厉鬼在外活动是不是有点儿过于心大——但那又不是别的鬼!燕红才不会怀疑董慧会背着她干不好的事儿呢!
胡若雪比燕红还心大, 也压根没觉得他们搁这边对付妖怪、任由慧娘子在外面随便浪有啥毛病, 说完了董慧离队原因,便好奇地问起他们找来的妖修来。
同一时刻, 距离马陵山足有百余里路外的徐州城中。
离戌时还有两刻多钟(晚上八点半), 街面上已是冷冷清清。
赶着匹小毛驴、拉着夜香车的夜香郎从北城过来, 转进西城傅家巷子, 一面沿着石板铺的小街前进, 一面用木棍敲打竹筒,拉长了嗓门儿慢悠悠地喊:“倒夜香——勒——”
声音传开,便陆陆续续有人家拉开门,各家屋中烛火洒落到街面上;住宅不临街的提着马桶出门来,临街住着的,就老神在在地站在自家门口,等着夜香车过来。
夜香郎一路收“货”,渐渐靠近屋宅几乎占了半条傅家巷子的赵举人家。
赵举人家仆役众多,可不需要夜香郎来收秽物,夜香郎索性也暂停了喊声,从怀里掏个干净的竹筒,喝口水润润喉咙。
驴车离赵举人家大门尚有十来丈距离时,夜香郎猛然望见前方屋檐下,灯笼照不到的阴影处,仿佛贴墙站着个年轻女子。
再一细看,那处墙根又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夜香郎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惑地盯着那地方看了两眼,嘀咕一句“眼花了罢”,扣好竹筒上的软木塞子,将竹筒收回衣衫里。
小毛驴又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路,牵着驴子、走在驴车一侧的夜香郎,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声音:“郎君,郎君,敢问赵举人家往何处走?”
夜香郎猛然停步,拉停了小毛驴,挂在驴车上的灯笼亦随之晃了晃。
他战战兢兢回头,当即“啊”地一下惊叫出声。
他侧后方不远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出来!
这女子薄衫长裙,披头散发,用一条白布绑在头上遮住了眼睛,那白布上还在往外渗着血!
双眼蒙着血布条的女子站在原地未动,双手松松地拢在袖子里,嗓音软绵绵的、甜丝丝的,又莫名听着有股子如泣如诉的哀凉:“赵举人家该往何处走,郎君可否为奴家指路?”
夜香郎一手抓着毛驴笼头,一手抓着夜香车车板,牙齿“咯咯”打了半天架,才勉强挤出声音来:“赵、赵举人家就、就在你前面了,从、从你左手边朝前走,往、往前走个、走个几十步就、就、就到了。”
“多谢郎君。”女子微微蹲身盈盈一拜,站在原地略略调整了下方位,朝赵举人家正门方向走去。
没走出两步,这女子的身影竟如轻烟一般,原地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娘耶!”夜香郎吓得魂都差点飞走,哪还敢往前,忙不迭揪着毛驴调头,急吼吼往来路推回。
满头冷汗的夜香郎退回人家密集住,听到左右两侧临街的人家里传出人声,才像是找回丢了的魂,“哎唷”一声松开毛驴笼头、一屁股跌坐在地。
有开门出来倒洗脚水的妇人见夜香郎狼狈坐在路边,奇怪地看过来。
“有、有个女鬼!”夜香郎挣扎着站起,忙不迭朝那熟悉的街坊倾诉,“那头、那头赵举人家门口,有个满脸血的女鬼!”
妇人吓了一跳,却不是被什么女鬼吓着,而是被夜香郎的口不择言,忙劝道:“夜香郎这话可不好乱说,让赵举人听着有人编排他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夜香郎反应过来赵举人比只是问路的女鬼更惹不起,连忙捂住嘴,急匆匆地拉着驴车走了。
妇人见他反应古古怪怪,连收夜香都不喊了,疑惑地往赵举人家方向看了眼,却也没有将夜香郎的话当真,倒了水便提着盆回家。
夜香郎离开不久,巡街的更夫转来了傅家巷子。
“嗙、嗙”
“二更天到,小心火烛——”
两名更夫从夜香郎不久前跌坐过的路面上经过,往巷子深处赵举人家方向慢悠悠走过去。
刚倒了洗脚水的妇人刚脱下外衫坐到床上,便听窗外传来撕心裂肺叫声:“鬼、鬼呀——!!”
妇人疑惑地披上外衫走到窗边,把窗格往外略推了推,便看见刚过去的两个更夫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连锣鼓梆子都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
这两个更夫跑到人家户多的路段来,见不少住户推门抬窗的朝外看,便惊魂未定地大呼小叫:“快、快来些人!巷子那头闹鬼了!”
“来人、来人啊!赵举人家门前有个鬼啊!”
彭城旧地,古来多出豪杰义勇、敢战赶死之士,向来民风彪悍,好斗成风。
傅家巷子的住户有被闹鬼吓住、赶紧关门闭户的,也有不信邪的;两个更夫这般一通叫嚷,还真有不少人拿着扫把拖布、晾衣杆齐眉棍、菜刀斧头等“捉鬼”工具,从家里跑了出来。
“洒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倒要看看那女鬼是什么模样!”抄着杀猪刀的屠夫振臂一呼,十几个青壮便打起灯笼、拎着武器,陪同着两个更夫,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赵举人家方向奔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涌到夜香郎与更夫先后撞鬼处,脚步便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女鬼……还真有。
就站在距离赵举人家大门约莫十来丈远的路边墙下,披头散发,薄衫长裙,裹着双眼的白布几乎被染成红色,那血液还顺着女鬼苍白面颊往下淌。
有晚风吹过,那女鬼身形像是青烟一般被吹得微微晃动起来,像是难挡风力,便要当场消散一般。
众人虽人多势众,又哪见过这种离奇场景,带头喊着要捉鬼的屠夫都不出声了,只瞪圆了眼珠子、半张着嘴,呆呆地远远望着那女鬼。
又一阵风吹过,众人一眨眼的功夫,墙边那女鬼已消失不见。
其他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有“经验”的两个更夫却在此时大叫起来:“小心,那女鬼过来了!”
叫声未落,原本拥在屠夫身后的一众青壮忽然惊叫出声、纷纷朝两头散开。
屠夫猛一回头,便见女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侧后面,淌着血的苍白面庞正对着他。
骤然现身在人群中的女鬼,却并不攻击任何人,只是朝领头的屠夫柔柔地开口:“郎君,郎君,敢问赵举人家往何处走?”
这嗓音轻柔软绵,在听惯了市井妇人撒泼的众人听来便如仙音一般,但配合说话那“人”渗人至极的形貌,便只能让听者心底发毛、头皮发麻。
被女鬼“盯”着屠夫眼角余光扫过在场众人,他们好歹人多势众,心底多少还算有底的屠夫倒是比先前孤身撞鬼的夜香郎表现好得多,板着脸、硬着头皮答道:“就在你旁边。”
“多谢郎君。”女鬼微微半蹲致谢,又道,“先前亦有好心郎君为奴家指了路,可是奴家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可否请郎君为奴家领路?”
屠夫咕噜一声,用力咽了口唾沫。
答应是不敢答应的,但不像夜香郎和两个更夫那么害怕的屠夫,确实也难掩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你这小娘子,为何要去赵举人家?”
女鬼微微抬头,血布缠住的眼窝,对准了屠夫。
就好像……她仍然看得到屠夫一般。
屠夫脖颈后面顿时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哪怕是不敢当着这么多街坊邻居的面儿丢人,也难以控制地退后了小半步。
幸好,这女鬼似乎对旁人都没甚敌意,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幽幽地道:“赵举人恨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不为他才华倾心,挖了我的眼睛……我要找他把我的眼睛要回来。”
屠夫眼睛瞪大,四散到周围去的一众青壮也都面露异色。
“赵举人,挖了你的眼睛?”屠夫不敢置信地道。
“是呢,郎君,就那样活生生从我脸上挖走的……”女鬼的声音越发哀怨婉转,那柔柔软软的气音听着便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挖了我的眼睛,又将我活生生打死……奴家又未曾得罪他,奴家只是不想与这样一个能当我爹的陌生人谈什么花前月下罢了,奴家又做错了什么呢?”
屠夫听得脸上横肉直跳,旁边那些敢在二更天跑出来“捉鬼”的青壮更是个个变色。
有个在码头干活、只穿件短卦便跟着众人跑来的年轻汉子怒目道:“赵举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女鬼缓缓转身,拢在袖中的双手于侧腹处交叠,朝这年轻汉子微微蹲身:“奴家谢郎君仗义执言。”
发话那年轻汉子面色一红,看这女鬼也不觉得多可怖了,甚至隐隐有些同情起来。
女鬼站直身,缓缓抬起一只手。
她那藏一直藏在袖中的手刚露出来,周围这群原本明火执仗来“捉鬼”的热心街坊,立时齐齐变了脸色。
那应当是一只极美的手,肤白若雪,玉指纤纤。
这样一只手若是被剥去了所有指甲、被人用脚暴力踩断了指骨……那便是何等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女鬼将谁见了都知她生前受过非人折磨的一只手悬在半空,哀求道:“诸位郎君,可否为奴家领一回路呢?只要走在我前面便好,往赵举人家门口走一趟,让我知道该往哪处走便好。”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这群市井青壮谁都不傻,谁都猜得到给这个女鬼领了路会有什么后果。
那女鬼也不催促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人群中,虚抬着伤痕累累的手,眼窝里持续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她大半张脸,又染红了她的薄衫。
沉默之中,那两个更夫中的一个,忽然面露惊恐之色,朝后退了一大步。
这更夫像是在这里傻站了半天才看见人群中多出来的女鬼一样,凄厉地、嘶声竭力地朝众人喊道:“娘耶!鬼、有鬼啊!!”
一众青壮都被他吓了一跳,个个不解地望向他。
那卖肉的屠夫却是反应了过来,也忽地惊恐起来,抬手指向女鬼:“天爷诶!你们快看,真的有鬼啊!快跑啊,有鬼啊!!”
这下,其他人可算反应过来了。
“救命!”
“我的娘亲诶!”
“快逃啊!”
接二连三的惊叫声从这群青壮口中传出,冲着女鬼大呼小叫。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带头,十几个人皆一窝蜂地、逃难似地绕过女鬼,大呼小叫地冲向赵举人家门口,又目不斜视地从这家人门前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向远处。
呼啦啦一大群人,眨眼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被“领路”的女鬼,苍白面孔上露出个温柔微笑。
董慧只是打着杀人诛心、从肉O体到社会层面彻彻底底干掉赵举人的主意才来做这场戏罢了,没想到市井屠狗辈倒是给了她不少惊喜。
她像是真的需要被“领路”才能找到赵举人家一般,轻飘飘飞到赵家门前,穿透门板,扑进院内。
以双眼蒙着血布、双手伤痕累累的姿态穿过赵举人家的外院、厢房、跨院,惊动了守夜的仆人、引起阵阵惊叫声,已经熟悉古代宅院格局的董慧,才慢悠悠地“找”到主人家居住的正房。
第150章
所谓“车船店脚牙, 无罪也该杀”,干着人牙这种暴利买卖还不知足、还要去朝好人家子女下手的张家,董慧灭其门、屠其族, 可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压力。
换成赵举人这种本家乃至本人都在本地有着一定名望的士绅,董慧就不能简单粗暴灭门了事。
首先——这种本地大族枝繁叶茂, 族人动辄数百,仅为一个老不修不当人就去杀人家满门, 董慧就算已经成了厉鬼, 也疯不到那个地步。
但只吊一个赵举人, 董慧也觉得不够。
这种士族不见得真会在乎某个族人生死,却必定在乎族中名誉;只简单弄死赵举人,不管赵举人是因着什么死的,徐州赵氏都难免得捏着鼻子替这个老不修擦屁股。
要是董慧为“狐女”之事吊死了那老贼,转头赵氏一族捏着鼻子把这老贼粉饰成什么风流文士,那董慧连生前吃下的饭菜都能呕出来。
既然如此……那董慧便索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赵举人不是好名声吗?不是宁愿闭着眼鬼扯什么狐女自荐枕席都要与私牙张家分割开来吗?
那她这个“复仇厉鬼”就在屠了张家满门后又公然亮相街头、与路人问路找到赵举人家里来“索要双眼”,且看这老狗还能不能保住“清誉”, 死后还享不享受得起“哀荣”。
将吓得屎尿横流的赵举人从他房里拖出来时,董慧便心情很好地一面轻声哼着周董的歌,一面娴熟地往赵家正房的横梁上挂白布。
将不住挣扎的赵举人挂上去前,董慧还没忘记做戏要做全套, 亲手挖出了这老狗双目。
挂好了赵举人, 董慧继续保持着血目女鬼惨状,一路哀鸣着在赵举人家宅里乱窜, 将赵家老老小小折腾了个鸡飞狗跳。
这边董慧大闹徐州城赵府, 另一边, 一众妖修并四名试炼者, 已然杀到了猛虎妖寨所在的山谷内,与那群窃据马陵山道场百余年之久的妖怪对峙。
天黑前便离了徐州城、恰好与董慧错开了的狐妖六尾,其道体人身为一个看着像是仅有四十出头的精瘦汉子。
这位六尾居士眉眼细长、尖鼻薄唇、一脸的阴邪相,性格却相当豪迈爽朗,越众而出走到前面,遥遥冲那猛虎妖王喝道:“符老虎,闲话休提,今日做这一场既分高下亦分生死,给洒家死来!”
虎妖王却没有搭理他,只隔空狠狠地瞪着燕赤霞身侧的燕红,破口大骂:“好你个黔地来的破落户老鬼,本座待你为座上宾,小妖也宰与你吃,却不想你转头就背叛本座!”
左右妖修、包括刚朝虎妖王喊过话的六尾居士都惊诧地回头,往燕红看来。
燕红面无表情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出回话:“你养的那些吃过人的小妖,难吃得要死——!”
燕赤霞&关歌行&胡若雪:“……”
虎妖王大怒,一通不知从哪学来的脏话连绵不绝飚出,虎啸之音在山谷上空回荡。
燕红一看拼音量拼不过,双手一搓掏出个用电池的扩音喇叭,举在嘴前、更大声地喊出回话:“我从来没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对付燕赤霞,是你们自己自说自话自作多情!”
“请我吃顿小妖肉就要我卖命,我请你吃更好的,你把你的虎皮脱了送给我行不行啊?”
“施舍小恩小惠就要别人十倍回报,你不要做妖王了,去做奸商吧——!!”
震耳欲聋的喊话声吵得听觉灵敏的妖修们纷纷捂耳,燕赤霞哭笑不得,伸手把燕红嘴前的喇叭推开,朝众人道:“诸位道友,不与他们废话,直接上吧。”
六尾居士为在场众人(妖)中年岁最大、修为最深、感知也最强,早就被符老虎和燕红两个的隔空吵架吵得脑仁疼,忙正色道:“善。洒家来对付符老虎,燕道友替我掠阵。”
燕赤霞点头应下,旁边鹰婆婆便道:“我和那徐卫还有笔旧账要算,那猿猴交给我。”
仇永安也紧跟着道:“我那大仇小燕道友已帮我报了,我去对付乐闲那老贼吧。”
对自身实力有自信的妖修们纷纷自领了对手,燕红也不甘落后,踮着脚伸手道:“蟒蛇!那个蟒蛇归我!”
仇永安低头看了眼燕红,欲言又止,鹰婆婆快人快语,直接道:“小燕道友,那老蛇虽未得道体,也有二百多年修行,不可轻敌。”
“不怕,我有帮手,我晓得怎么对付那种长虫。”燕红跑到胡若雪和关歌行两人中间,自信地拉住两位队友的胳臂。
关、胡二人听清她打算,同时露出震惊惶恐之色……
燕赤霞也不纠结,挥手道:“若伥鬼出寨,请诸位道友务必尽数截杀,莫留后患。”
众妖修皆称是,六尾居士便高呼一声“让洒家来打头阵”,扯掉身上道士法衣,变成个一丈多高、三丈多长的巨大红狐,甩着花朵般散开的绚丽六尾,腾云驾雾而起、往那猛虎妖王扑去。
妖王符老虎也晓得这六尾红狐厉害,并不托大,身躯暴涨、现出惊人虎身,往六尾迎去。
燕红震惊地抬头看着两只冲到空中去捉对厮杀的凶兽,差点没学着贝鲁特(哥谭探索位面的小伙伴)的样儿喊出一声“COOOOL”来。
燕赤霞倒是见怪不怪,六尾居士一缠住了猛虎妖王,他便放出飞剑,往那群乱糟糟的喽啰小妖电射而去——若论清场,再没有比他这个剑修更适合的了。
前来参战的众妖修亦纷纷出阵,往自己挑好的目标杀去。
燕红本来还打算先趁混乱砍几只小妖,见燕赤霞的飞剑斩杀喽啰小妖如砍瓜切菜、顷刻间将小妖组成的敌军战阵杀了个东倒西歪,便招呼两队友去找那大蟒蛇麻烦。
周围的妖修都跑了个干净,关歌行也总算不用硬着头皮装样子了,紧张地道:“小红,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两个了?”
“是啊是啊,那玩意儿那么大只!那么大——只!”胡若雪早就绷不住了,崩溃地比手画脚。
“别担心,我有经验,这么大只的家伙我砍过的。”燕红自信地拍胸口,朝胡若雪道,“你的符纸不是有贴上去就能定身迟滞的吗?”
“呃……确实是有。”胡若雪咽了口唾沫。
前一晚赶路无聊时,几人都互相交流过自己的能力。
燕红又转向关歌行:“你的峨眉剑法优点在速度上,一秒极限能刺出四剑,没错吧?”
关歌行神色僵硬地点头,峨眉剑法侧重轻灵敏捷,配合她从命运清单里兑换的一对峨眉刺,加上她十四点的综体,一秒刺出四、五次只是常规操作。
“这就对了。”燕红抬手指向妖怪堆里那条非常显眼的大蛇,道,“我先上去拖住大蛇,把大蛇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小雪姐你跟过来找机会丢符纸,那东西那么大体积,不大可能失手的;大蛇速度被减缓,关姐姐你就使劲儿砍,那么大只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砍中,很简单的。”
僵硬的关歌行&呆滞的胡若雪:“……”
“好了,人家都打起来了,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我上了啊!”
早就战意沸腾的燕红一手斧头、一手剪刀,唰一下变成死判官之体,气势汹汹便往大蛇冲去。
关、胡二人满脸写着拒绝,奈何一个小孩都上了,身为成年人的她俩实在是不好意思纯划水,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山谷内地形不算特别开阔,但两边参战的成员若不算那些正被燕赤霞快速清场的喽啰小妖、全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个,足够放开手脚打个痛快。
原本正帮着徐卫对付鹰婆婆的大蛇妖被燕红从旁绕过来骚扰,一开始还不想搭理,被砍了两斧头才晓得这“黔地老鬼”下手狠辣,顿时凶性大发,张开能把水牛都吞下的大嘴、往燕红扑来。
燕红可没自大到认为自己扛得住这大蛇一口,扭头就跑、将大蛇从正跟鹰婆婆斗得飞沙走石的猿猴精徐卫旁边拉开。
她来引大蛇时,徐卫百忙中抽空,往她方向阴狠地瞪了过来。
燕红只淡定地回瞪回去。
早前被徐卫搭讪的时候,燕红也不是没动过从后面给这猿猴精两斧头的心思,实在是没找到机会,又想看看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才作罢。
反正在山林中她的速度跟这猿猴精不相上下,到了平地上她更快,打不过也能跑得掉。
刚把大蛇稍稍拉开,燕红便不得不停止调整位置,集中精力与大蛇缠斗——这个尚不能化得了形的妖怪,显见得比被她阴掉的老狼妖厉害得多,不仅会口喷毒雾,七寸处还能冒出第二个头来!
被一口毒雾喷掉近半气血、想砍七寸时又差点被第二个蛇头咬掉胳膊,燕红不得不撒开了双腿疯狂平移,尽可能拖延时间。
此时,关歌行、胡若雪两个也跟了上来。
这条大蛇至少有二十多米长,远看时便已经让关、胡两人心里打鼓,近看之下更是让她俩头皮发麻;蛇妖冒出第二个脑袋后,本来就心里打鼓的胡若雪简直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这都什么鬼啊——明明只是D级……诶!”胡若雪哀嚎一声,手上跟拿扑克牌似的掏出一大把符纸,眼含热泪,一脸绝望地往前跑。
关歌行左脸写着抗拒、右脸写着救命、嘴里喊着达咩,手里紧握着的峨眉刺抖了个剑花,认命地冲到胡若雪前面。
大蛇早就察觉到两个人类接近,一个蛇头逼退燕红,另一个蛇头朝关歌行咬来。
关歌行脸色煞白,眼角余光瞄了眼燕红移动方位,脚下完全不敢停、朝与燕红相反方向奔去。
两个蛇头的长度,显然不足以同时咬向错开跑位的两个目标。
大蛇取舍之下,暂时放弃威胁更小的关歌行,两个蛇头都朝燕红扑去。
胡若雪慢关歌行一步跑近,手里的大把的符纸跟不要钱一样往大蛇蛇身上甩去。
燕红没说错……这大蛇过于庞大的身躯确实是个威胁,但同时也是弱点;就算是胡若雪这种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扔符手法,也有十几张定身符、迟滞符贴到了大蛇蛇躯上。
这些符纸的功效都不怎么强,这般多的符纸同时发挥作用也没能让大蛇被定身,只是追击燕红的速度稍微迟缓了些。
但在这种激烈的交战中,哪怕只是速度上稍微有些迟缓,也无疑是极其致命的。
疯狂走位逃窜的燕红一察觉到两个蛇头追咬她的动作不那么灵敏,立即高吼一声“机会”,返身一斧头就朝大蛇七寸上新冒出来的那个蛇头劈去。
关歌行的反应也不慢,就算脸都吓白了、冷汗都把头发浸湿了,也不耽搁她手里那对锋利的峨眉刺舞出道道残影、往大蛇蛇躯上一顿拼命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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