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启动时微微颠簸,冬季的天黑得很早,江茶抬头,半流质态的夕阳不再向前延伸,紧接着发动机的声音潮水一样漫过耳朵,劣质的空调暖风像低沉燥热的弦音,久久地嗡着。


    很快,灰败的天色逼走晚霞,天光碎在地平线上,最后的光明溃不成军。


    天彻底黑下来,大巴窗外的天地被星星点点的灯光再次点亮。


    江茶收回视线,手机被“嗡嗡”两声震动提示音唤醒。


    【东区二场临时缺个角色,得天花的乞丐,有台词,五百块,晚上八点在东门集合,来的话在六点前回我。】


    这条是经常揽戏的群头导演张姐发的,另一条是……


    程东。


    这两个字仿佛带了刺,在看见的一瞬间江茶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下巴精致的线条随着抿唇的动作绷直收紧。


    大巴驶入隧道,四周顿时陷入黑暗,手机屏幕袅淡的荧光在沉默中变得刺眼。


    经纪人程东上一次发信息给江茶是半年前,程东结的尾。


    他说:【你就是个婊|子】


    江茶垂下眼,点开语音消息,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抖。


    “宴凯组这边空出个妓|女的角色,很难得,妓|女嘛……多适合你,”电流那头男人腻笑了声,语气变成不容反驳的命令,“不管你现在在哪,今晚都立刻过来试镜,迟到一分钟就别想解约。”


    果然。


    江茶苦笑一声。


    五年前,十六岁的江茶从小镇来到影视城,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国师”胡声的遗作——《江湖》。


    她是天生的演员,天赋与灵气绝无仅有,即便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胡声让她演的只是女三号,江茶却依旧脱颖而出,力压女主,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


    可惜她的风光短暂无比,如同烟花一般绚烂后飞速陨落,当年年末,新人江茶签约扬声娱乐,王牌经纪人程东亲自带她。


    十六岁的少女满怀期待踏进扬声娱乐的大楼,以为这是她夺目星途的开始,却没料到打开的其实是充斥着无尽噩梦的潘多拉魔盒。


    程东的“王牌经纪人”称号是靠把女演员送上床送出来的。


    签约第一天程东带着江茶参加饭局,包间里只有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制片,能当江茶爷爷的年龄。


    老男人把房卡扔上桌,黏腻垂涎的目光自上而下的流连着青春少女的身体,最终那只枯瘦的手伸向江茶裙底,程东乐呵呵地攘着江茶让她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茶的回应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折断房卡,还顺带附送了两人一人一杯二十年的干红,摔门而出。


    江茶是个不听话的漂亮娃娃。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茶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不听话”买单——她开始面对无数杯下了迷药的酒水,又无数次光着脚从酒店的走廊里逃跑……但无论程东怎么威胁,江茶做出的决定一如既往。


    她是演员,不是陪|睡的小姐。


    这份近乎愚蠢的天真换来的结果可想而知——江茶失去了所有机会。


    娱乐圈的新人像雨后山笋,一茬又一茬源源不断,江茶有天赋,江茶漂亮,可江茶并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葬送一个不听话小姑娘的前途,对程东来说和捏死蚂蚁没有两样。


    于是五年里,程东不给江茶接任何正经通告,偶尔大发善心施舍给她的角色,没有一个是正面的——妓|女、小三、□□、老鸨……江茶维护清白的下场是只能出演最肮脏的角色。


    程东故意恶心她。


    除去再次登上荧幕的机会,半雪藏的状态几乎让江茶无法生存。


    年少无知时签下的霸王合同在身,江茶不能私自试镜,程东拿来羞辱她的角色都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江茶只能跑去片场接不签合同的群演戏。


    死尸、替身、炮灰,不论片酬是一百还是一千,只要有钱,江茶什么都愿意演,什么都能演。


    她足够热爱演戏,也是真的缺钱,太缺了。


    汽车终于穿过漫长隧道,光亮在一瞬间充斥天地,刺痛江茶的眼。


    江茶滞涩地转动眼球,握住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片酬多少?】


    程东意外地回复很快:【三十万】


    江茶:【好,我去。】


    江茶回的太快了,程东的语音这才发过来:“是你到手三十万,宴凯的戏,大制作,正经签合同。”


    “也是,我都忘了,”程东看见江茶的回复又追加了一条语音,刻薄的嘲讽一点点穿透屏幕散发进空气,“只要有钱你江茶什么脏人烂人不演,哪还需要我提醒别的。”


    江茶不在意他说的屁话,自顾打字:【我就在去影视城的路上,具体地址给我,我马上到。】


    程东没再耽搁,爽快发来了定位——江茶当初和程东签订的合同约定抽成是1:9,江茶一,公司九,江茶接下角色,程东获利最大。


    呼出一口气,江茶退出界面给张姐回消息:【谢谢姐,公司临时给了个今晚的试镜,我就不去您那了,不过一个月后再有戏您随时叫我。】


    她想了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只要给钱,我什么都能演】


    江茶五年的经纪合约还有三十天到期。


    ***


    短暂的颠簸后,发动机的轰鸣声偃旗息鼓,汽车到达了终点站——影视城。


    下车时寒风迎面劈头盖脸打过来,江茶被冻得一哆嗦,匆忙裹紧了羽绒服,把小巧精致的下巴藏进围巾里,闷头顶风朝前走。


    微末的灰釉色占据半片天,乌云密不透风压下,空气变得沉重。干枯的风卷起落叶,发出沉闷萧索的簌簌声,预示着大雪的前兆。


    影视城东区b场。


    面前的路标和微信定位重合,江茶攥着手机站在摄影区的门口,她垂头盯着脚尖,却迟迟没有抬腿。


    宴凯是新生代的名导,他的电影市场评级从未跌出过s级,江茶到手三十万,也就是说这个角色的片酬有三百万,这样的片酬最起码是女四、女五的位置。


    程东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心?


    是陷阱吗?


    一声尖锐的刹车猛然划破夜色,江茶立刻惊醒,下意识后退一步,抬头,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眼前。


    车窗摇下,露出程东讥讽的嘴脸。


    “算你来的准时,”程东嗤笑,“怎么,需要有人护送,公主殿下才舍得进门?”


    江茶像是没听见,木着脸平静又沉默地看着他嘲讽自己。


    “晦气。”


    程东没有得到反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江茶,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部戏的片酬是三十万,解、约、前——的最后一个角色。”


    他故意把“解约”两个字咬的很重,江茶黑亮的眸子果然瞬间冷了下去。


    程东眯起眼,胜券在握,慢悠悠瞥着她,“江茶,你是想顺利解约的吧。”


    藏在袖子里的手掐出了泛白的印记,江茶抬头紧蹙秀气的眉:“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直说了吧,”程东指了指摄影区,“宴凯的这部电影就是冲着主流奖项去的。你也知道,这个定位的角色公司目前很是稀缺,如果这个角色拿不下来,今年连大字报都不好意思发,所以——”


    “所以如果我拿不到,我就没有办法解约是吗?”江茶冷笑出声,“程东,这又是合同里的第几条条约?”


    “具体第几条你自己不会翻合同?”程东刻薄道,“但不管怎么样呢,你都要给我记住一条,那就是——这个角色如果拿不下来,你江茶这辈子都得老老实实呆在我手底下,别想出头。”


    程东最后厌恶地看了江茶一眼,不再理她,轿车扬长而去,开往地下停车场。


    江茶独自站在台阶下,紧闭双眼,呼吸和冷气撞成潮漉漉的雾,洇湿长睫。


    ***


    宴凯试镜不爱在酒店房间,直接定在了二楼的摄影棚。


    试镜全程保密,江茶被导演助理高婷带去了单独一间摄影棚,没告知她有几个竞争对手,也没有说明任何规则,干练的短发女助理只留下了薄薄的几页剧本就离开了。


    神秘,未知。


    一向是宴凯的风格。


    江茶一笑,坐在绿布前翻开了剧本。


    电影名叫《刺杀》,与宴凯一向的唯美神秘风格不同,这是一部权谋电影,讲述了平国大将军南王的小儿子岑明从纨绔公子登上通天复仇之路的故事。


    单薄的剧本并不完整,除了一句话的大故事框架,就只剩下寥寥几句人物描述。


    江茶要试镜的角色叫裴离,表面是青楼花魁,实则为中书令埋下的卧底。


    花魁裴离美艳无敌,尖牙利嘴,是少年纨绔时期岑明唯一的红颜知己。


    作为一个悲剧角色,裴离俗套地爱上了自己的敌人,可惜少年岑明是个缺心少肝薄情寡义的王八蛋,他毅然拒绝了裴离在濒临绝境前奉上的最后一丝爱意。


    于是裴离迅速抽离,毫不犹豫,停止了在悬崖之上的摇摆,纵身一跃跳进深渊,用生命完成了中书令交代的任务。


    江茶微微诧异:这和以往程东塞来的角色完全不同,裴离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好女子,在男性视角的权谋电影中,这是绝对讨巧又出彩的角色。


    程东居然舍得将这么好的角色给自己,他究竟是想做什么,还是真的是公司出了什么问题?


    江茶正思考着,忽然从楼下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摩托引擎声,一道清亮的口哨穿梭其中浪荡地打破冬夜寂静。


    她伸着脖子去看,只能看见一道亮瞎人眼的白光,一个高个长腿的男人跨下机车,随手把头盔准确扔上了把手,露出一头张扬无比的金毛。


    紧接着门被推开,高婷面带微笑出现在门口:“江小姐,宴导请您去下楼见一见我们的——”


    “制片人?”江茶看着金毛漫不经心地想。


    高婷神秘一笑:“男主角。”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