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逍抱着肩膀眯着眼睛。
这个世界有时候特别不公平。有些人每天累死累活写完报告去调查棺材板,调查完棺材板去见犯罪嫌疑人,见完嫌疑人回来还得跑监狱,一路上都见不到一个笑脸;而有些人,就算穿着囚服都有说有笑的。
叶逍看着走廊尽头,易正手上还带着手铐,走起路来依然很优雅,先跟带着他来的狱警聊完,然后进门的时候和门口的警察点头致意,双方都笑得很真心。
叶逍很认真地产生了转头就走的想法。
狱警把易正送进铁栅栏背后,对着叶逍示意了一下就出门了。
门关上的时候咔哒一声,很轻很小心。
“你日子过得不错啊?”房间太空旷了,叶逍的回音绕了三圈。
易正隔着铁栅栏眨巴眨巴眼睛,“不管在哪里,人脉都是首位重要的事情。”
叶逍打量着易正。
脸上干干净净,关了这几天胡茬都没有,囚服压得整整齐齐,人也坐得很端正,就好像还穿着西装一样,带着手铐的手压在膝盖上。房间全是密闭的,只有顶上一盏灯照下光来,眼窝到颧骨到鼻头都有阴影,像个设计好的雕像,一场诡异的行为艺术。
“你还能每天刮胡子?”
易正耸耸肩膀,“我暂时还不是个杀人犯。”
叶逍不耐烦地转转头。
他还没说话,易正先问起问题来了,“你是我的直线警察,你能来审问我吗?”
“我不能。”叶逍如实回答。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量刑之前也没有家属探视环节啊?”
叶逍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就算是来杀你的刽子手都不可能是你的家属,摆清楚你的位置。”
易正乖乖抿上了嘴。
“我有权盘问手中案件相关人员,你属于高赫案相关人员,我打过报告了。”
“行。”易正把背靠在椅子上,“咱聊聊高赫。”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叶逍凑过去,“我们先聊聊你。”
“你也打了关于这个的报告吗?”
“你再多说一句报告的事情,我现在就出去。”
“对不起。”易正倒是能屈能伸。
几句话来回给叶逍整得已经有些疲惫了。说实话他现在是生气的,一半是气易正这当头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另一半是气明明来之前就料到了他大概率会是这个样子,还是不自觉地来了。
但他习惯了,跟易正在一起的时光,他有一半都在生气,他称之为人与人之间独特的相处模式,或者对他二十多年社会生活的极端试炼。
道完歉的易正安静了,叶逍耳边就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易正才慢慢开口,“人不是我杀的。”
隔得很远,叶逍也没有准备话筒,这一句轻轻的话飘到他耳朵里基本上就剩烟了,一捏就碎。
叶逍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桌边翘起来的漆皮,“如果要我相信你,你需要多说一点。”
“你问吧。”易正说。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第一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就出乎叶逍的意料。
“有人约你在那里?”
“是的。”
“约你干什么?”
这下轮到易正惊讶了,“为什么不问我是谁约的我?”
“你会说吗?”
易正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是一个你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他也是被利用的。不管通过什么渠道,你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害你,所以你也不会害他,对不对?”叶逍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易正的眼睛,“我尊重你的规矩。”
叶逍背后的灯都亮着,一排吸顶灯的白光僵硬地照下来,打阴影里看过去能看到直射的光线里漂浮的灰尘,声浪起来的时候被抛到空中。
这个光很丑,人也照得不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易正记了这一幕记了很久。
他穿着囚服,手铐卡得手腕生疼,对面的人天生长了一双警察的眼睛,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地告诉他。我尊重你的规矩。
“我的父母都死了。”易正忽然开口。
叶逍一愣。
“我父亲就死在这里。”
“哪里?”叶逍其实不是猜不到,但他需要易正的确认。
“这里。”易正伸手划了一圈,指尖滑过每一根铁栅栏,“牢里。”
叶逍的手心泛出了汗,“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易正的声音非常冷静,“我的母亲也什么都没做,我们一家人什么都没做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他们太善良了,帮了不该帮的人。”他顿了顿,“我爸爸他被骗了,参与了证据造/假的过程,他全程都是不知情的。”
叶逍皱着眉头,“普通人参与证据造/假的话,不至于……”
“他是个警察。”
叶逍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
“没有人相信他。他有慢性疾病,入狱之前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你看我的话,应该也不难猜出我父亲也是个骄傲的人,他受不了这样的折辱,加上长期紧张的精神,病情加重,就没有能抢救回来。”易正说得很慢,“我母亲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走了。我在证人计划里呆了一年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们都听懂了,但无能为力。那个骗了他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所以你通过成为警察的线人来四处打探,收集证据?”叶逍问。
易正微微点头,“这是一条路。”
他没说话的时候,叶逍已经大概知道了另一条路。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我去见各种各样的人,试着揣摩各种各样的心思,和不同的人相处,和不同的人成为朋友,从他们嘴里套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开了个茶室,在那些商人之间做拆东墙补西墙的工作,把从这一桌听来的东西带到那一桌去,就这样建立起了我的关系网。”易正说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有时候半年才能听到一句有用的话,但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叶逍问。
“一个茶馆老板,一个信息中间商。”易正回答得很快,“他们坐在我的茶室里喝一壶茶,我能告诉他所有他想知道的东西。他即将出海的这一条航线,即将进入的那个市场,即将面对的竞争对手。”
叶逍差点把桌子上已经翘起半个的桌子皮直接抠下来,“然后你获得什么好处?”
易正异常镇定地看着前方,“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你是什么?”叶逍眯起眼睛,“青水市教父吗?”
“过誉了。”易正彬彬有礼。
叶逍低下头去,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眼前闪过一片繁杂的雪花片。
铁栅栏背后的易正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平稳,“人情是个守恒的东西,有欠也有还,每个人手里永远只有这么多。如果透支,就会经历背叛,而被背叛的人会被迫去背叛别人。到最后,你的朋友越多,你的敌人也就越多。”
叶逍抬起头对上易正的眼睛,那里的光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清。
“所以,你父亲遭遇的事情,和黑市有点关系是吗?”叶逍问。
“是的。”
叶逍托着腮看着桌面。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说那到底是个什么案子,他要这些人情做什么,他这一身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多年除了这些还干了什么,为什么不向司法系统求助等等。
最后出口的问题却毫不相关,“很明显有人在追杀你,为什么还有固定的住所?”
易正想了想,“我教你一个生活小技巧吧。”
叶逍扁扁嘴。
“追杀分为两种。”易正的声音可以说是娓娓道来,“一种是不计后果的仇杀,为了杀你,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场。这种情况下要往死里逃,准备两百个假身份,隔三天到四天就换个城市,最好换个公民身份或者去太平洋上找个小岛躲起来。”他顿了顿,“还有一种是群体的捕杀,这一种追杀你的会是个大型犯罪团伙,他们会用合法的公司做幌子,在底下干见不得光的事情,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集团。这种情况下,你就要好好安顿下来,买个房子,用真名登记房产证,交契税印花税,住进去,按时交水电物业费,和保安搞好关系,再甚至,找个警察,成为他的线人。总而言之,你要让你离整个国家的安保系统越近越好。你要保证,如果你忽然之间消失了,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来找你。”易正盯着叶逍的眼睛,“比如说,如果我现在忽然不见了,你就会来找我,这是他们不想要的结果。”
叶逍懒散地抬起眼睛,“那他们不是还想打死你?”
“我猜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那他们现在知道了?”
易正无言地点点头。
叶逍吐出一口很长的气,“如果我问,他们是谁,你会回答我吗?”
“我很想告诉你。”易正回答得很快,“但是我们说好了互不干涉。”
话一出来叶逍忽然坐直了身子,“什么意思?”
“你说过,只要我的事情,不妨碍到你们的工作,你们不会管也不想管。”易正冷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如果我身上还有什么好的品质的话,那就是我信守承诺。有了指纹和监控,也抓到了人,沈一儒已经可以结案。我不知道你在来到文物失窃科之前做的是什么,但是你们现在的工作状态是很好的。你们只是普通的警察,不去接触超出职责范围的案子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我相信你们可以找到真相,但这对你们来说很危险,如果你们就此撒手不管我可以理解。”
这么多的话出口,易正几乎只动了嘴巴,叶逍甚至都觉得他没有眨过眼睛,一双过分漂亮的眸子就直勾勾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求助也没有不甘,就好像理所应当一样。
这个人、这个画面、这些话语,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没有一点是叶逍可以理解的。
甚至他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从哪里变得疑惑最合理。
他们中间的铁栏杆上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露出里面微微泛红的铁锈,这个沉默的审讯室在这一场对峙之前就经历了太多故事,看过太多泪流满面的虚情假意,听过太多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但叶逍猜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自如的冷静和无声的妥协。
他见过很多罪犯以及更多接近罪犯的人,聪明的有糊涂的也有、嚣张的有胆小的也有,但当法律的天压在脊梁上的时候,就算公正也必定要挣扎,人像是会在那一瞬间变成个机器,调动一生的大数据,动用一切力量去解决这个事情。慌乱、敏感、警惕、精明都发生在这个铁丝网背后过,但眼前这种面对冤狱的淡漠更令人担忧,叶逍甚至宁可他是在强装镇定,可惜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关于真相,你可以当做一个秘密,替我保存。”易正轻轻地说。
那边声音很轻,但几乎就是那一瞬间,叶逍脑海中的引线被点燃,一个深埋已久的炸弹终于爆裂在思绪中。
真相、秘密、替我保存。
像个古老的密码,终于易正还是撬开了那个潘多拉盒子。
叶逍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灰暗的厂房,男人踏着烟雾走过来,对他说出那句过于相似的话:这个真相,我希望你到死都不要说出来。
他几乎眼前一黑。
易正眯着眼睛看叶逍。
过了很久,叶逍终于慢慢开口了,“你太自以为是了。”
易正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你很聪明,确实,也富有人格魅力,见过你的人都会被你吸引,都想和你成为朋友,你也自认为仗义。”叶逍抬起头,“你觉得不管是商人还是警察都可以让你捏在手里随便玩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样子,我们都是你的棋子,让你利用完之后就用一句信守承诺撇清关系。”叶逍撑起身子,隔着铁栏杆凑近易正,“很可惜,你利用完我了,但我还没利用完你呢。”
叶逍双手撑着桌子,小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他凑上来,眼里的光带着利爪,像头伺机而动的孤狼,等待已久终于对重伤的猎物露出了獠牙。
“我不知道法律在你眼里是什么,警察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叶逍眼底暗沉,“你觉得你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但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因此有多愧疚,也没有想过一个秘密能让人孤独多久,也从来没有想过真相对一个警察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用了多久踩点、在多少人里选择了我做你的主管警察、理由是什么,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也后悔了。我看得出来你一直看人很准,但这次你挑错人了。”易正被叶逍眼里的东西逼得不自觉想后退,“你说你不知道我来文物失窃科之前是做什么的,是的,你不知道。我不想去猜你所能带来的很危险的东西是什么,但你给我记住了,不管那是什么,我绝对见过更危险的。而你现在看到的一切,”他顿了顿,“就是这份危险的后果。”
“是的,我确实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叶逍的眼神死死抓住易正,“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挑战我的底线。”
易正屏住呼吸。
“你不是喜欢交换人情吗?”叶逍直起身,“我可以给你清白,这一份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