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似有一股热流,从喉间滑下直入心肺,四肢百骸舒缓回暖,孟姚沉重的眼皮抖了抖。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便听得一道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
“小娃娃醒了?”
陌生的声音宛如一道惊雷,划开黑暗浑沌,孟姚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双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正湛然有神地盯着她瞧。
孟姚惊了下,瞬间惊坐而起。
四下环顾,林木葱郁,依旧是这片见鬼的林子,只是不见了红衣厉鬼,孟姚心下一紧。
“小娃娃在找什么呢?”那人见孟姚一睁眼,只顾着打量着四周,那左顾右盼的模样,便似在殷切寻什么人般。
可这林子里只他们二人啊!
孟姚定了定心神,寻不见红衣厉鬼身影,她固然心急如焚,可眼前这人也出现时机也奇怪。
经了雾姬前车之鉴,再回想起昏迷前,她瞥见的那抹靠近的身影,孟姚心下暗自警惕着。
“你是谁?”
这人瞧起来可古怪了,满脸大胡茬子,鼻梁高挺,眼眸深邃,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袍衫,腰间悬着只酒葫芦,身后还背着个长形木匣。
“莫怕莫怕,我不是坏人,你那条小命还是我救下的呢!”那人轻瞥了眼孟姚掩在袖口的右手,眼里泛出几分淡淡笑意。
小姑娘年岁不大,看着娇弱不胜怯,不想心眼子倒是不少,不过,一醒来不见哭闹,似个小大人般冷静自持,倒是能省了他不少麻烦。
那轻描淡写一眼,显然是看破了她那点小心思,孟姚摩挲了下右手心握着的尖锐金钗朵,如此,它便失去了出其不意的防备效用。
想了想,孟姚将金钗朵收起,动作间,不小心露出了左手腕,她一怔,只见受伤的腕间裹着纱布,显然是大胡子给她包扎的。
孟姚正色,知晓大胡子所言不假,忙站起身,朝人施礼拜谢:“多谢这位义士救命之恩。”
小姑娘方才还小刺猬般戒备深深,倏忽间便起身珍重拜谢,大胡子一时不察,让孟姚行了全礼。
他忙将人扶起,摆了摆手:“小娃娃不必如此,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大抵是放心了戒心,孟姚思虑半晌,还是决定斗胆问问大胡子:“不知恩公到来时,可有在我身旁看见旁的什么人?”
孟姚这问得含蓄,可大胡子却是眼一眯,神色起了变化:“小娃娃想问的,怕不是人吧?”
听出大胡子语气微妙,孟姚心下一跳,他怕是见过嬷嬷的,便忙伸手比划了下,急急追问:“她一身红衣,踮脚飘着,恩公可是见过?”
虽说大晚上揪着人追问只鬼的下落不大礼貌,可孟姚也顾不上那么多,她心里着实是担忧红衣厉鬼状态。
被雾姬追得满林子跑那会儿,受了重伤的红衣厉鬼携着她强行逃跑,便险些神形溃灭,若非她横下心放血给厉鬼吸食,只怕早已不存于世间。
她不知道孙媪如何化了厉鬼,可厉鬼纵是浑噩间也不曾伤了她,更是屡屡救她于危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
大胡子不知她这番心思,他夜间赶路入此岭,原是想取径直翻长汀县,入汀洲有急事,不想入岭不久,掌中罗盘上的悬针急转不休。
想是山岭不太平,他一路寻来,果见这方林子雾气缥缈,鬼气冲天,见到孟姚这小姑娘时,她正双眼闭阖昏迷不醒。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一只红衣厉鬼飘飞在身侧,獠牙微露缓缓俯下身,而小姑娘闭着眼,面色苍白、气若游丝,怎么看这都不能是只好鬼!
大胡子当即大喝一声,手中道符疾飞而去,打在红衣厉鬼身上……
想起方才那幕,大胡子尚觉惊险,若他迟来一步,小姑娘怕是得成了红衣厉鬼口粮。
只当小姑娘是害怕了,他一脸正气凛然,安慰着:“小娃娃不必担心,那邪祟鬼物再害不着你!我已将她收拾妥当了。”
“什么?!”孟姚瞪圆了眼,惊得腾一下站起,乍闻大胡子这话,整个人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她才找回理智,抖着声音追问:“你、你把嬷嬷怎么收拾了?”
在孟姚的认知里,那只红衣厉鬼依旧是她的孙媪,只是换了种形态陪伴在身旁,她是半点不怕的。
情急之下便循着旧例喊起了‘嬷嬷’。
大胡子一听这称呼,眉峰微微蹙起,他只当孟姚是年纪小,对生死阴阳懵懂着,不知道她那口中的嬷嬷早已身死化作厉鬼。
瞧着那厉鬼一身红衣色泽,怕是手下沾染了不下四五条人命,对这种害人不浅的鬼物,那就不能心软。
有心纠正孟姚观念,可见小姑娘眼眶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能给他哭出来的伤心模样,威武不屈的大胡子,秒怂。
生平最怕带小娃娃,尤其是哭泣的小娃娃,亏得他方才还夸小姑娘沉稳冷静,想着将人带出林子能省许多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见大胡子闭嘴不言,孟姚急红了眼,她扒着他衣角,仰着头,执着问着:“恩公,嬷嬷呢?真的就没了吗?”
或许在常人眼中,人鬼殊途,嬷嬷作了厉鬼,被高人收了灭了,都只道一声应该,可孟姚不一样!
她初来这个世界,生母产后血崩早逝,父亲痛失爱侣一时接受不了她,是嬷嬷日夜搂她在怀,抚平了她初来乍到的惶恐不安。
嬷嬷悉心照料了她五年,甚至为引开贼人保她安全,以身作饵,这才不知为何化为厉鬼,如今人没了,连鬼都做不成,她如何不悲!
“别哭、诶、别哭啊……”大胡子头都大了,他不就正常捉个鬼么,小娃娃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惹不起!惹不起!怕了她了!
唬着张脸,大胡子从腰间悬着的囊袋中,摸索了两下,掏出张黄符,递给了正悲从中来的孟姚。
“作、作什么?”孟姚哽咽了下,眼里泛泪,疑惑着看他。
“你的嬷嬷啊!给你,给你,都给你,莫哭了哈!”
打了个哭嗝,孟姚脑子发懵,半信半疑接了过去。
大胡子趁机从小姑娘手中拔出自己的衣角,悄咪咪往后挪了几步,离得远远儿的,生怕小姑娘一言不合又飙泪。
孟姚手里捧着符,只见符角折成八卦,符纸中间微微凸起小块,还一鼓一鼓不安分跳动着,就似乎有什么活物在里边努力挣扎着。
大胡子见她惊得止了泪,心下这才松快了,搭腔道:“瞧瞧,活蹦乱跳的,多有活力啊!”
孟姚瞅了他一眼:“……”
峰回路转,惊喜来得太突然,孟姚看着大胡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难道就是高手在民间?
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那块凸起,轻轻喊了声:“嬷嬷?”
符纸上,那小块凸起,就似乎听到了孟姚的呼唤,重重鼓起了下,跟在回应似的。
孟姚雀跃极了,里面真的是嬷嬷!
她眼中带光,转看向大胡子,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符:“高人,请问嬷嬷要怎么才能出来啊?”
得,这回不叫恩公,改喊高人了,小姑娘嘴巴甜,可大胡子就不是糖衣炮弹能收买的。
从她手里取回符纸,大胡子义正严辞:“不行!这厉鬼害人性命,今日我既遇上了,自然不能再放任她胡作非为!”
原是满心欢喜的孟姚,一个不防被他拿走了符,再听大胡子这严厉语气,显然是不准备放过嬷嬷的。
她心思急转,回想起雾姬吓唬她的话,说看见红衣厉鬼将那些贼子吸成了人干,想必大胡子口中的害人性命便是指这些个流匪贼子了。
稍稍打了下腹稿,孟姚索性将前因后果交待一番。
大胡子听到一团雾气似的东西时,顿了下,只见他从囊袋中掏出颗琉璃珠子:“你看看这个。”
孟姚凑近一看,珠子散发出莹莹微光,彩泽光润,仔细一瞧,里头还隐有雾气飘逸。
她开始还不明所以,可瞧着瞧着,便见珠子里头雾气变幻,迷你版雾姬在里头上蹿下跳,似乎是想出来。
孟姚觉得可惊奇了,她拿着珠子,气哼哼弹了下,唬得珠子里头的雾姬抱头乱窜,雾气溃散不成模样。
她将珠子还给大胡子,点点头道:“就是这鬼东西想吃我来着,好在有嬷嬷一直护着我。”
大胡子将琉璃珠子收起,说起这事来:“我来的路上,恰遇这只山魅在林中逃蹿,观其气息紊乱浑浊,目光邪气四溢,想是害了不少人命,顺手就给收了。”
孟姚又开始发糖衣:“收得好!慧眼高见啊!高人!”
小小拍了个马屁,孟姚又开始替红衣厉鬼说情,她一番声情并茂,将孙媪十分忠义讲出十二分效果,饶是大胡子也不禁听得动容。
可当孟姚再次要求放出嬷嬷时,大胡子依旧摇头:“不行!”
孟姚不解:“为什么?”
她瞧着大胡子挺好说话的,并非那等顽固不化之人啊!
“纵使这鬼物伤人,情有可原,可你与她,终归是隔了阴阳,她若一直跟在你身边,一则害了你,二则毁了她。”
大胡子一脸郑重,并未因她年岁小,便敷衍哄骗她,而是认真跟孟姚说着这人鬼殊途之差距。
这化了厉鬼的,执念不消、戾气不散,跟着孟姚久了,于小姑娘阳寿健康有碍,况他瞧着,小姑娘体质极阴,本来就易招致这些邪祟近身。
若红衣厉鬼常伴她身侧,只会加重小姑娘身上阴气,往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
再说这厉鬼,成了鬼未去投胎,徘徊在人间,时间久了,便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了。
听到轮回二字,孟姚眼神闪了闪,她以前是无神论者,不信这个投胎转世的,可她都能胎穿了,来到这个时代便是最好的轮回证明。
纵然舍不得孙媪,可她更不愿断了孙媪的轮回之路。
“这样吧!”大胡子思索再三,开口道:“便由我暂且将她带在身边,待为其消去一身执念戾气,再好生念上一番往生咒送她渡轮回。”
红衣厉鬼的归处是好解决的,真正难解决的,是红衣厉鬼的来处。都说人死成鬼,可不是什么人死了都能化为鬼滞留人间的。
尤其红衣厉鬼,转化条件极为苛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抹新魂短短数个时辰内便化为索命厉鬼,此事着实透着蹊跷!
大胡子面露凝色,翻出巴掌大小的罗盘,一把将小姑娘抱起,便往山岭深处走去。
既遇上了,他定是要探上一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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