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虽然打破了一脉单传的禁锢,但宛若上天的玩笑,任谁见到他们三人都忍不住道一声可惜。
归长空空有修为在身,却无法使用;归长径天赋无人能及,却受制于身体而不得技法;归长虹过目不忘,却经脉闭塞。
仿佛是上苍将一个完整的灵魂一分为三,强行塞进了三具身体中般。
索性三人都不是在意外人言论之人,因而这些年来,他们只是坚定不移地朝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归长空专注朝政,逐步从归哲成手中接下了不少权力。无论是前年的水患,还是去年大旱,都是由他和归长虹两人一同解决。
归长径虽身体孱弱,不宜剧烈运动,但她专攻□□,如今已可以在百步之外取人首级。若非归哲成和叶弘不允许,归长径或许早就背着行囊,驻扎在边关而不归京了。
而归长虹则随着年纪的渐长,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深居简出。
在没有政事需要处理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书库中,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正史和野史。
今日乃休沐之日,因而归长虹在结束了十年如一日的修行后,便持着玉牌,独自前往皇家书库,继续查阅着昨日未看完的资料。
近年来,各地极端天气频率高发,如今即将入冬,气温骤降,不得不防。
因众人皆知三皇女喜静,所以整个书库早已提前清场,只余她的贴身宫女蹑手蹑脚地为其取来古籍。
傍晚时分,残阳如火,燃烧于天幕尽头。落日余晖尚在,但宫中早已亮起了灯火,若万千星辰,悬挂于天间。
归长虹一手撑着头,一手手指微弯,扣在楠木桌上。她侧着头,望着窗外的点点星火,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轻点着桌面。
只有在这时,她才有时间从政务中脱离,独自思考一些问题。
到底是因为功法的绝对正确,以至于千年来无人能超越,还是因为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导致无人敢另寻他路?
而所有人都说人神交合天理不容,是因为人类生来比神族低贱,但比魔族高贵。
但倘若真如此,为何半魔人虽有残缺,却无性命之忧?
况且,对神的信仰真的是正确的吗?说到底,封印魔族不过是先帝和真神做的一个交易。
从她接手政务以来,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今真神存在的意义为何?
更甚者,人族若是想要站起来,就必须彻底摆脱魔族的压迫和真神的操控。
正如她翻遍数百年的国史,却未见有过神仆从神国回来的传言般,又有谁能证明那些神仆是真的前去祀奉神明了,而不是单纯地成为了神的盘中餐?
绯红色的霞光穿过窗棂,披落在归长虹身间,给她四季苍白的面色添上一股烟火之气。
然而,宁静平和的气氛紧接着便被一宫女的推门声被打破。
在陛下身边的宫人的耳语下,秋实面色愈发凝重。不知听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静坐在窗边的三皇女。
秋冬的晚霞总是消散得特别早。
因而在最后一缕霞光恋恋不舍地舔过归长虹之脸颊后,她最终还是遁入黑暗之中,只余几丝窗外灯笼的微光映照在她闭目沉思的面容上,留下几道随着风忽明忽暗的烛光。
殿下,着实太辛苦了。
秋实忍不住在心中轻叹。她放缓了呼吸,轻手轻脚地为归长虹取来披衣。
然而,就在她离归长虹还有三步之远时,归长虹便端坐起身,警觉地睁开了双眼。
见自己惊扰了殿下后,秋实呈上裘衣,点亮了火烛,为大殿再次带来了光明。
她轻声说道,“殿下,南边魔族暴动,叶将军战败牺牲。陛下希望您能劝一下二皇女殿下,让她切莫轻举妄动。”
归长虹的眼底密布着红血丝,但这短暂的休息并没有让她双眼的酸痛得到丝毫缓解。因而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了秋实身上。
她睫毛轻磕,合着眼颔首道,“冬季并非魔族狩猎的时间,父皇可有说原因为何?”
察觉到归长虹眼下的青黛,秋实心疼地搓热双手,虚虚地搭在了她的太阳穴旁,却始终没有触碰到对方半分。
她摇着头回答道,“暂无。但京城百姓暴动,说是叶将军包庇魔族,愧对真神信任,要求陛下开祭坛,将叶秘书监大人及其妻一同献祭于真神,以平神怒。”
然而,尽管秋实有意避开了肌肤接触,但仅仅是靠近的热源,便让归长虹感到有些不适。
她蹙眉叹息道,“拿开吧,秋实。此事皇姐知道了?”
虽是疑问句,但归长虹却说得极为肯定,仿佛是她已经知晓了这一切般。
正如归一了解她般,她对归长径也是极为了解。归长径虽冲动,但并非无脑,若没有其他刺激,她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殿下的病……这是又严重了?为何偏偏要殿下来背负着一切?
秋实望着归长虹那难掩倦色的面容,却始终狠不下心来确认,她只能逼迫着自己将目光移开,而不露丝毫怜惜之色。
殿下生性骄傲,于殿下而言,她的心疼是负担、是折辱。
人心本就是偏的,作为从小照顾着归长虹长大的人,也是唯一察觉归长虹身体不适之人,秋实的心中再一次对众人心疼不已的二皇女殿下产生了些许怨怼。
二皇女殿下身体不好,却又活泼好动,稍有风寒就会引发成大病,于是殿下总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转而去寻找对方。
可纵使殿下为她付出了这么多,但二皇女却一点也不关心殿下。作为离殿下最近的人,她甚至连殿下所受的苦痛都不曾察觉。
但最终,秋实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纷扰,她老实回答道,“是,二皇女殿下似有意前去捉拿秘书监。”
尽管她有意隐藏,但那拖慢的语调和重音中仍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惹得归长虹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归长虹拢住裘衣,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她还不忘许诺道,“代我向父皇禀告,我会看着皇姐的。”
然而,归长径那边根本没有归哲成等人猜测的那般紧急。相反,她在出宫之前,还准备先找自家胞妹咨询一番。若是归长虹同意,哪怕需要排除万难,她也不会放弃;但倘若她否定,她自不会强求。
毕竟,她的妹妹聪明绝顶,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错。
或许是心有灵犀,正当归长虹踏过门槛之时,她便与台阶下的归长径相逢。而秋实则很有眼力地合上书库门,行礼告退,将这一片小天地留给了两位殿下。
尽管离了归长虹有三步台阶之远,以至于归长径需要仰头才能与她对视,但她却丝毫未察觉到这姿势的不妥,甚至她的内心也未曾有过任何想要跨步到和对方平视之处的想法。
她只是半仰着头,凝视着归长虹的眼,小心翼翼地征求着对方的意见道,“长虹,提前开祭坛之事,你怎么看?”
居高临下的姿势,让归长虹能将归长径脸上的神情尽收于眼底。
望着对方脸上的迟疑和困惑,归长虹沉声问道,“皇姐也认为是叶将军之错吗?”
这次的战败,不过是因为南面魔族的反常,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叶将军数年如一日的驻守边关的功绩,绝不能被一次失败给抹杀。
思及此,归长径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那皇姐觉得叶健该死吗?即使叶健之妻一直生活在监视下,未曾离开过京城?”
归长虹慢条斯理的语调,配上她清冷的目光,反而有一种拷问人心之感。而她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声韵,若冬日冰水般将归长径心底的躁动尽数除去。
归长径踌躇了片刻,突然提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长虹不是也一直不喜他吗?”
思维跳跃一直是归长径的特点,但归长虹知道若是不回答她问题,对方可能会一直纠结于此。
“是,但我并非因其妻乃半魔人而厌恶他。况且,若献祭之后换不来真神垂怜,皇姐又当如何?”
闻之,归长径下意识地随着她的引导,继续往下分析。但话到嘴边时,归长径却再次犹豫了。她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何处才是出路。
好在归长虹也没想得到她的回答。
“地里的庄稼是百姓辛辛苦苦栽培的;过去的天灾是吾等拼尽全力挽救的;南面的魔族是将士们一刀一枪剿灭的;但人们只知道高歌神的宽容,却忽略了那些真正付之努力之人的血汗。
将士们赢了,是真神赐福;输了,则是他们该死。因为一切都被视为理所应当,所以连他们的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也都一一忽视。”
归长虹站立于台阶之上,目光如炬地凝视着自己的胞姐,叹息道,“皇姐,这世界是畸形的。人族的土地,应当属于人族,也只属于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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