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祭坛门前,归哲成伸手在大门上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只见一石柱缓缓地从地上升起,其上则是一镶嵌着铜和玉的圆盘。
其中,黑铜和白玉上各被能工巧匠雕刻出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乍一看去,黑白双龙泾渭分明,却又首尾相接且互相支撑的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归哲成反常地凝视了这他本应极为熟悉的机关,他似是发了一会呆。半晌,他才再次按上了那圆盘转动起最后的机关来。
左四圈,右九圈,最后再回退半圈。
随着他动作的完成,沉重的石门终于向内展开了。与此同时,久久未散的血腥味再一次向在场的四人面上撞来。
在一片寂静之中,屹立在皇宫深处的祭坛似是另成一片天地。乌云将祭坛上方遮得严严实实,只余他们身后的几缕微光透入其中,以至于整个祭坛若藏于阴影之处的怪物。而伴随着几阵微风出来,那甜腥味则愈发的浓郁,乃至让人有些无法呼吸。
浓郁得让人近乎作呕的血腥味,空无一人的祭坛,以及那些原本将一生都奉献给真神的神仆们的消失……
眼前的一切让归长径有些疑惑,惹得她下意识地停住了步伐,若扎根般定在了祭坛门口。她的直觉一直在嗡嗡作响,似有一道声音迫切而又焦急地在她的内心大喊——
快一点!再仔细一点!若是错过了,她定会后悔一生!
但当她刚察觉到了些许诡异之处,似是摸到了一点头绪之时,归长虹突然扯着归长空,回头望向了她:“皇姐……”
是长虹!这是长虹今天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是不是准备告诉她之前皇兄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假的!
即使已经走到这一步,但归长径心中仍抱有几丝微薄的希望。因而,刚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她的内心忍不住再次生出了几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她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归长虹的双眼,等待着她的未尽之言。而在极度紧张之下,她嘴唇忍不住小幅度的发颤,乃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唯恐错过对方的一个字。
而在归长径那满含期望的目光中,归长虹只是将视线移到了对方通红的手背上,她温和地建议道,“皇姐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回去处理一下手……”
顺着她那略显冷淡的目光,归长径缓缓地低头望向了自己早已麻木的手背。直到看到那一大片凸起的水泡,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被那碗打翻的热粥给烫伤了。
之前是因为过于的悲伤,所以连手背上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而如今则是因为被长虹关心的喜悦压过了一切。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充盈着归长径的内心,在极度的喜悦下,她完全记不起之前那萦绕在心中的不详的预感,自然也忽略了来自她心底深处的悲鸣声——
归长径!你会后悔的!
一时间,她原本一直被她死死抿住的嘴唇终于被她放开了。更甚者,在骤然放松下,归长径的嘴角还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长虹还在关心她!她就知道,长虹是不会抛弃她的!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欲抓住归长虹的衣摆,但还没得她靠近,归长空便带着对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归长径够了一个空,只得委屈地喃喃道,“长虹……”
她似是忘记了之前的委屈,一如过去无数次那般向归长虹撒着娇。
见此,归长空则轻蔑的笑了出来。
归长径她何德何能?她到现在都没看清长虹的本质,还在妄想长虹的垂怜?
但赶在归长虹发现之前,他便不留痕迹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继续凝视着归长空的侧脸来,似是对这一出姐妹情深的后续毫不感兴趣。只见他狂热地望着归长虹那平淡得近乎冷漠的目光,任由自己沉溺于那一片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之中。
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归长虹再一次收回了那短暂的停留在归长径身上的目光。
她既没有向对方伸出手,也没有再关心对方的伤势。相反,她还毫不犹豫地回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去,就仿佛刚才的关心不过是归长径的错觉而已。
或许那根本不是她对归长径的温柔,而是另一把将要插向对方心上的尖刀。
只听她边走着,还边不忘冷漠地撕破归长径所有的妄念:“皇姐若跟不上,便请回。我和皇兄先走了,不然等下误了时辰,刻祭文用的血又浪费了。”
闻之,在重获了希望后,却再次被给予更深的绝望下,归长径大脑一片空白。而即使如此,她的嘴中仍徒劳地喃喃着“长虹”二字。
她呆滞地望着前方的背影,机械地模仿着眼前之人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地拖着自己疲倦的身体向前挪去。
“长虹,为什么?”、“为什么!长虹!”、“长虹!”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直到最后她忍不住嘶吼了起来,甚至连祭坛之中必须保持绝对的尊敬和安静,以免打扰真神的规矩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然而,尽管归长径的声音宛若泣血,但从始至终,归长虹从没有回头看向对方第二眼。
更甚者,似乎包括归哲成在内的三人都一同默契地将身后那绝望到近乎无力支撑她的身体的人给无视得彻底,忽略得一干二净。
但当祭台近在眼前,只等归长虹和归长空踏上,而后开始祈求神降之时,归哲成却脚步不停,赶在了两人之前一步一步地踏上这束缚了他一生的祭坛。
最终,他选择止步在了一离一盖有红布的巨物一步远之处。
不知为何,望着那黎明时她和归长空离开前都尚且不存在的红布,归长虹总觉得她似乎忽略了什么。她眉头微蹙,顾不上不得直视天颜的礼法,转而正眼打量起归哲成的面容和他身后的长板来,而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他不会……
似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怀疑,归哲成转过身子,半倚着身后的红布,他低头俯视着站在祭台之下的归长虹。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他的呼吸声,便神情严肃地命令道,“虹儿,上来。”
对,就是这样。归哲成不能死,至少在归长径成长起来之前,人族不能没有王。而唯有归族这一传说被神灵赐下过一滴神血的血脉才能开启神降,所以最好的牺牲品只能是她。
至于归长空?身份存疑而又失去了缰绳的疯马必会遭致无尽的麻烦,所以他必须和她一起死在这里,否则后患无穷。而唯有死人,才不会给人族的未来带来麻烦。
希望归哲成他能想之前那样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想着,归长虹深深地看了一眼佝偻着站立在台上之人,而后她反手握住了归长空的手,主动牵着他往死亡的归途之中走去。
明明上来了两个人,但归哲成的目光却一直锁定着归长虹的身影,而丝毫未曾分给过归长空半分。
待到归长虹行至祭台中央后,他这才微微抬起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虹儿,父皇老了……”
他身上的疲惫感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越演越烈,乃至到了最后,他声音近乎微不可闻,其中蕴含着的疲倦感更是即将溢出般,向归长虹扑面而来。
察觉到归哲成似乎有心软的迹象后,归长虹立即安慰道,“父皇不过而立之年,正是宝刀未老之时,无需多加感怀。”
边说着,她还边不忘留意着对方的神情。
但归哲成就仿佛是不理解她的紧张般,他一句话便堵住了她的未尽之言:“不用再宽慰朕了,朕的身体朕清楚。”
而后他摆了摆手制止了归长虹想要继续劝解的念头,转而自顾自地解释道,“朕真的老了,老到提不动刀了,老到……”
此时,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归长空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之处——
他怕是后悔了!但迟到的后悔又有何意义?若是之前长虹没答应和他一起,他或许会感动于归哲成的牺牲。
但现在?他不允许任何阻拦他!今日,归哲成就算想以身替之,也要看看他同不同意!
想着,归长空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归长虹眼上移开,他大喝道,“父皇!慎言!您可是人族的皇帝,这人族的未来只有您和归长径才担得起!”
似乎还嫌不够,他在说完这些后,竟再次放柔了声线。他边盯着归哲成的眼,边故作温和地说道,“你说对吗?长径?”
这是过去他最常用的呼唤她的方式,因而乍一听闻熟悉的声音和称呼,本就混混僵僵的归长径不假思索地回道,“嗯。”
但应完一声后,她便再次缩回了她的世界,以图逃避这外界的一切。
在归长空这极具压迫感的凝视下,归哲成随即领悟到了这是对方对他的威胁——
若是他敢阻止他,他便敢对归长径下手,直接毁了他拯救人族的梦。
不过,没关系。只要虹儿在,他相信她能压住归长空,守护好径儿,进而护好整个人族。所以现在,他只要骗过虹儿即可。
“朕老了,见不得这些生离死别了。”
归哲成避过了归长空的夸耀,他如同一最平凡而普通的中年男子般剖析着他心中的感伤,却又仿佛只是在向他们证明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但即使他说到了这一步,归长虹仍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归哲成的优柔寡断以及心慈手软是出了名的,她必须为此再上一层束缚。
“皇姐,”她望向呆呆地立在祭台下的归长径,声音轻柔地诱导道,“你需要父皇,对吗?”
是选父皇?还是长虹?又或是放弃人族?
归长径本以为她可以不假思索地便反驳回去,但话到嘴边,她却迟疑了。
“长虹,让我来……”
祈神降……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打断,但这一次归长虹的话语则显得极为强硬。
她一如那日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归长径般,斩钉截铁地替对方做下了最后的决断:“皇姐,你需要父皇。”
归长径的耳边是归长虹步步紧逼的质问,眼前却又不时闪过归哲成行将就木的面容。
头晕目眩下,她只觉得天地颜色皆数褪去,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他们三人隔开,而在一片灰暗之中,台上那三道黑影却如同大山般狠狠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感,让归长径近乎无法呼吸。仅仅是想到这三人中注定有人要逝去,她便全身发颤,甚至不得不咬紧牙关去抵抗身体的本能。
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细想。
若是有朝一日她真失去长虹,她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在黑暗之中渡过?
所以为何不能是她呢?与其用他们的牺牲来换取她的苟活,不如让她去。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没用的,也是注定短命早夭之人。
眼见着归长径久久不能做下决定,归长虹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再次呼唤道,“皇姐?”
长虹,别皱眉。长虹她知道的,归长径永远不会成为她的阻碍。只要长虹她想,只要她有。
“是。”
归长径听到自己用着颤抖得近乎不成调的声音回答道,“我需要父皇。”
话音刚落,她宛若力竭般,向后一踉跄,继而瘫坐在地。
她从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痛恨自己的懦弱——
即使被长虹毫不留情地丢弃,她也不愿去怀疑长虹对她的真心,更不愿去否认她们之前的感情。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信任长虹了。既然长虹是不会出错的,那错的一定她归长径。
所以若是她再强一些就好了!若是她有足够的力量守护住人族就好了,这样长虹就不会抛弃她了。
与此同时,无数微弱的白光从祭文之中飘起,涌入她身,但由于白日的缘故,一时间竟无人发现这一细微的变化。
闻之,归哲成再次摸了摸归长虹的头,长叹道,“虹儿是个好孩子,若有来生,不要再投身帝王家了。”
在察觉到对方声音中的愧疚感做不得假后,归长虹暂时放下了怀疑,任由他开启祭祀。
“真神在上,您最真诚的奴仆,归族第四百九十八代归哲成今日特开祭坛,祈求真神降临!求真神愿看在人族千年的祭祀上,出手庇护其卑微的奴仆!”
……
随着祷告词接近尾声,耀眼的白光从祭台中央升起,将整个红布吞噬。而在四人的直视下,那光柱以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捅开了祭坛顶上的乌云,直入云霄。
等到地上的祭文全部点亮后,便轮到祭品心怀对真神的信仰,主动赴死。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脱去□□的束缚,进入神国。
而他们那颗怀着对真神敬仰的心则会作为路引,引导他们寻到真神。
见此,归长虹和归长空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默契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双手。只等那光柱与地面相接触的光芒逐渐溢散开后,他们便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心脏掏去。
但下一息,他们便听到归哲成高呼道,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1]朕为太子十载,代为人主二十余载,为神仆三十有五,虽无大功,亦无大恶,死亦无憾。今日,朕欲以己身上达神国,祈真神之怜悯。”
说完,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扯开红布,一手压住归长虹的挣扎,继而用尽全力向后撞去。只见随着红布的掀开,一刻满血色的祭文的石板漏了出来,而那石板上的祭文则闪烁着阵阵白光。
然而,就在归哲成头即将碰到石板之时,只听一声沉闷的碰撞声,一只手拦着了他的头前,阻止了他求死的动作。
是归长空!
归长空原本因为计划即将实现而一直保持的好心情瞬间被归哲成这一出人意料的动作所影响,他脸上的笑容也因此而尽数收敛,进而阴沉地瞪视着这打破他计划的人。
他一边五指成爪的卡着对方的脑袋,将其提着他面前,一边高声呵斥:“懦夫!人族的皇帝就是如此一个懦弱不堪,只懂逃避之人?”
面对这多番变故,一直大脑放空,沉溺于悲伤之中的归长径终于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劝阻道,“皇兄?放开父皇!”
“没有人能阻止我和长虹一起奔向死亡。归长径,你也不配。你懂吗?”
归长空的声音中充满杀意,就仿佛站在下面的并非他的亲身妹妹,而是他一生之敌般。
皇兄是真的会杀了她!归长径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这一举动近乎是救下了归哲成的性命。
“晚了。”
话音刚落,归哲成的口鼻之中便冒出了大股大股的鲜血,他偏过头,紧紧地盯着归长虹的眼说道,“虹儿,原谅父皇。人族跪太久了……久到父皇都不知道如何才能站起来了。虹儿,若有朝一日……”
提前服下的毒药夺去了他绝大部分的体力,而在疼痛之下,他的声音在断断续续之余,还有些难以辨别。
但或许是心愿未了,他抓着归长虹的手臂愈发用力,直至手中的指甲尽数没于其中。
他嘶哑着嗓子道,“就将吾族改回原姓……记住……吾等先祖之姓为伊。吾乃伊族后人!”
从手臂上蔓延开来的剧痛也只是让归长虹颤抖了片刻,她沉默地望着这双眼外凸,五官因疼痛而扭曲的老者。
在鲜血覆面下,归哲成的面容甚至带着几丝陌生和模糊。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所造成的寒冷,他的身子则若脱水的虾米般紧缩,几乎全靠倚着石板和归长虹的手臂来支撑,以至于归长虹忍不住将其和记忆中那端坐在龙椅之上的人的模样对比了许久。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也没等归长虹思考太久,她便听到他继续说道,“伊长虹!朕要你以天道起誓,只要你一日没死,你就只能为人族而活!朕要你不惜一切地护住人族的延续!”
归哲成似是回光返照般,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又有铿锵有力。他双目瞪大着,死死地盯着归长虹的眼睛,仿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将人族未来的重担尽数托付给了她。
鲜血涌上他的喉间,堵住了他的声带,染红了他的牙齿。他的瞳孔逐渐扩散,而他双眼则早已发黑。但他仍凭借着记忆,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归长虹,似是要等她做下最后的誓言,他方才可以死得瞑目。
“伊长虹!发誓!这是……朕的命令……人族永……”
但他最终还是没等到归长虹回答,而直到最后彻底断气,他都未曾合上眼,亦未曾松开卡进归长虹手背的手。
一股噬人的疼痛从归长虹的身上的各块骨头中冒出,再加之来自心脏处那骤然加大的疼痛,它们似是要将她击垮。但即便如此,她仍面色如常地站立在祭台之中。
只见她动作轻柔地从他的指尖移开自己的的手臂,而赶在归哲成摔倒在地的最后一刻,她拖住了他的双肩。
在将其轻轻地平放在了祭台中央后,归长虹凝视着那死不瞑目的面容,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长虹此生都将为人族延续而活!”
说完,她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
但下一瞬间,归长虹便取过一旁祭祀用的刀具,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扎向了归哲成的胸腔。
做完这一切后,她的神情间不见丝毫的波动,就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般。她只是面色冷淡地剖出那颗之前还在跳动着的心,将其放在祭台之上。
逆着光让归长径有些看不清归长虹的表情,但对方那双宛若古井般无动于衷的黑眸以及那一丝不苟的祭礼动作最终还是刻入了她的心中。
然而,正当归长虹替归哲成整理好他那凌乱的衣冠之时,她却听见有人惊呼道,
“阿曜?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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